話說回來,那一天,姜姐喬扮成孕婦來同黑明威見最後一次面時,交給黑明威一包東西,其中有一樣東西是一號線密碼的密表。所有密碼都由密本和密表兩部分組成,密本是主體,體積大(少說有幾本大字典那麼多),一般都專門配有一隻箱子。這麼大的東西,姜姐不可能天天隨身帶著,所以平時就放在黑明威的房間裡。但密表只有一冊書那麼大,完全可以隨身帶,姜姐為了安全起見,密表她一直隨身帶著。這樣既可以制約黑明威私自亂髮電報,同時,萬一黑明威被捕,房間遭搜查,密本被繳獲,至少還有密表可以最後擋架一下,是最後一條防線的意思。姜姐身份暴露後,不便再經常出來露面,便把密表交給黑明威,讓他一手負責電臺。
此時,黑明威已經學會如何操作電臺,如何使用密碼理論也已經知道,但畢竟還沒有實踐過——這是後來他用錯密碼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姜姐把密表交給他時親暱地拍了一下他的臉蛋,這個挑逗性的小動作一下把他推到從未有過的意亂情迷的狀態。姜姐哪裡知道,他還是一個絕對的處男,從來還有被女人這麼挑撥過。隨後,姜姐走了,他順手把密表本一丟(丟在書架上)惶惶地追出去,後來又惶惶地回來,心裡全是姜姐的影子,那本密表本被擱在書架上,一時間根本沒上心,後來要發報時也沒有想起來。
當然,那隻放密碼本的箱子他是不會忘的,這是他房間裡最需要保密和保護的東西,平時放在床底下,每次發報前姜姐總是把它拿出來,對著它譯報。譯報很簡單的,用他師父(姜姐)教他的話說:就跟查字典一樣。正因為簡單,他第一次實踐也沒有遇到任何麻煩,很快對著密本把文字都譯成了電文。可他忘了這只是程序之一,之後還要給這些電文用密表再打扮一下,形象地說,就是還要給它加穿一套外衣。
電報就這麼發了出去!
這就是那天晚上令陳家鵠覺得十分怪異的那份電報,沒穿外套的,而陳家鵠在迷症中恰恰是想到了這點:報務員在譯電時忘了加用密表。至於為什麼忘,是因為馬虎,還是不懂,還是什麼原因,陳家鵠並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關鍵是他想到造成這種怪異的原因可能跟漏用密表有關,這就夠了。
那麼這想法對不對呢?
可以馬上驗證的。如果確實如此,上線在收到這份“裸電”後必將立即給下線回電,提醒這個問題,一般這份電報會短。就是說,只要查一下偵聽日誌,看一看這份裸電發送成功之後,上線是否立刻給下線發短電一封。一查,果然如此,四分鐘後上線即回覆一封只有七個字的短電。
那麼這封短電會說什麼呢?這個意思就非常侷限,肯定是在提醒或者罵下線漏用密表。只有七個字,又是那麼侷限的意思,要對上去不會太難的。海塞斯當即把樓下的四位分析師喊上樓,一起來“排句”。所謂排句,就是根據特定的意思(即提醒或罵下線漏用密表)和要求(七個字)造句,把相關的句子全排列出來。因為字數少,意思又這麼明確、侷限,可以造的句子數量也是有限的,幾個人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最後也只羅列出一百多句。然後,把這些造句請演算師一一去演算,如果哪句話的演算出現歸零,就說明對上了,就是它了。最後,演算證明這句話是:
笨蛋你沒加密表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這行傻乎乎的“七律詩”,便是這部密碼的蟻穴、裂縫、破綻、斷口、天窗……至此,這部密碼告破已是指日可待。三天後,在破譯處全體夜以繼日的拼命搗鼓下,一號線的“密碼大廈”轟然坍塌。再說,本來陳家鵠和海塞斯都在懷疑一號線和三號線是同一個組織,現在密碼在手,自然要去試探一下——不是舉手之勞嘛。
一試,呵呵,沒錯的,就是一回事,它們是個連體人,心連心,手挽手,生死與共。對黑室來說,一槍撂倒倆傢伙,開心啊,快活啊,爽啊。可能是爽過了頭,不論是海塞斯,還是陳家鵠,還是陸從駿,還是……總之,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這個“連體人”居然還連著一個人,就是四號線。如果有人想了,那真是要爽死人.不就是再舉一下手嗎,四號線就完蛋了。事實上,此時它已經完了蛋,可由於根本沒人去這樣想,暫時尚能苟延殘喘一陣子。
為什麼沒人去想?當然不是因為得意忘形,高興昏了頭,甚至恰恰相反,是因為太清醒,太明白一些規矩、常識。試想,汪精衛是什麼人嘛,人上人,馬上又是要當總統的大人物,日帝國眼裡的心肝寶貝,大紅人,怎麼會那麼賤,那麼卑微,要跟人合用一部密碼?問題就在這裡,大家把他想高了,把一隻青蛙當做了老虎。確實,當時包括蔣介石在內都沒有想到,汪精衛寄人籬下的境況會那麼慘,基本上就是個癟三貨色。
話說回來,既然四號線還“活”著,陳家鵠肯定還得忙,海塞斯作為他尋覓靈感的搭檔,自然也閒不下來。由於剛嘗過迷症的甜頭,這下兩人都迷上了這玩意,他們不知道這遊戲的危險性,無知而無畏,一時間簡直瘋狂地玩上了。好在陳家鵠有鴻運罩著,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溼腳。鴻運也包括姜姐無意中的鼎力支持,要不是她及時出現,危險的遊戲老這麼玩下去,保不準哪天就出了事,溼了腳——失足成千古恨。所以,歸根結底,陳家鵠的平安無事,得對姜姐的及時出現鞠一個躬。
姜姐是正月十三,也就是陳家鵠從迷症中捕捉到珍貴記憶的前一天,到達河內的,她錯過了與汪大人一起吃年夜飯的機會,但趕上了過大年,正月十五,鬧元宵,吃湯圓。沒有一錯再錯,還算是不錯。人在客鄉,東躲西藏,日子其實並不好過,蠻煎熬的。但因有似錦的前程鼓勵著,有盼頭,他們還是熬得住,苦中有樂啊。但也有人熬不住,生病了。誰?就是最先跟汪大人出來的報務員,那個姓裘的杭州姑娘,重感冒,發高燒。發高燒怎麼工作?這不,汪大人有急事要跟相井聯繫,怎麼辦?
沒事,姜姐不是會嗎,頂一下吧。
就頂了。
其實也就是忙活了半個鐘頭,發了一份並不長的電報。可他們哪裡想到,姜姐的中指頭剛用上功,屬於試音性質的剛敲了幾下發報鍵,這邊的蔣微就用耳朵把她“認”出來了。
一個原來一號線下線的報務員突然出現在四號線的上線上,在汪賊身邊!至此四號線終於活到頭了。如果說之前誰都沒想到它們是“三連體”,那麼這時候誰都會這麼去想。
想了就好,試一下吧。
一試,呵呵,歷史重演了!
就這樣,從此,汪賊一行的足跡逐漸暴露出來。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子夜時分,河內高朗街二十七號洋樓內槍聲大作,一場蓄謀已久的刺殺汪精衛的行動精彩上演,死傷者的血從三樓一直流到花園裡,鑽入泥土,其中一定有一個美女告別人世的血,那便是姜姐。一度以為也有汪精衛的斷魂血,但事後證實,這是個謠傳。那天晚上,汪精衛臨時與曾仲鳴換床而睡,曾替汪而死,汪賊僥倖不死,似有天意。
老天註定他還要臭上加臭,臭名昭著,遺臭萬年。
雖然殺賊行動告敗,但這並不影響陳家鵠的聲名秘密遠播和身價大漲,這個把死神趕走的年輕人眼下正紅得發紫,從頭到腳都紅彤彤的,雖然他深愛的女人生不如死,雖然他的目光裡飽含孤獨的神情,雖然他的生命遭受著可怕迷症的威脅,雖然延安的同志對他念念不忘情有獨鍾,雖然他至今尚不是黨國的人,雖然——雖然——但是,不管怎麼樣,從五號院到三號院,乃至一號院,凡是該知道他的人都對他滿懷敬意,凡是該有的榮譽都對他毫不吝嗇,凡是該給他的特權都對他全面放開,而他在性情包括信仰上存在的這個缺點那個瑕疵,凡是該原諒的一概原諒。總之,他有點像神了。
(本部完)
2010年12月3日
定稿於北京銀行杭州分行會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