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負傷後留了下來,一直做國殤墓園的看守,不久便娶了那小女孩孤苦伶仃的母親,現在已經度過了漫長的二十多年了。”雷老闆苦笑著說道。
“那你河南老家還有什麼親人麼?”寒生問道。
雷老闆搖了搖頭,慼慼然道:“都沒了,我是參加國民黨軍隊的人,若是回到內地恐怕是活不到現在的,遠征軍只有在騰衝這個地方,反而會被當作抗日英雄來尊重的,滄海桑田,人事難料啊。”
“嘿嘿。”金道長驀地笑了起來。
寒生詫異的望著金道長,疑惑道:“道長,你何故發笑?”
金道長悵然嘆道:“英雄也罷,狗熊也罷,勝王敗寇,古往今來,莫不如此,想你我一介草民,如砧板之肉,至於刀操誰手,又有何分別?”
“這位道長所言極是,雷某如今已更名為‘巖帥’,過去的事如同過眼雲煙,今天若不是這位小哥問起,我已經多年未再提及了,多少中原遠征軍同鄉埋骨滇西,而我苟活至今,終年長伴臥床病妻,來日看已是無多了。”雷老闆面露痛苦之色,走回櫃檯為自己也倒上了一碗燒酒,回到了桌前自飲了起來。
“老闆,你的妻子身患何病?”寒生問道。
“多年來不知何故一直昏迷不醒,有時會說胡話。”雷老闆嘆息道。
“那是中邪了。”金道長呷了一口酒說道。
“不錯,族裡的‘魔巴’也是這樣說的,可是遍請過高黎貢山地區的好幾個知名的‘魔巴’來驅邪,但都還是束手無策。”雷老闆無奈的端起了酒碗。
“有沒有請過中原正宗玄門道士?”金道長問道。
“唉,這裡地處蠻荒邊陲,哪裡得見中原正宗道家高人呢?雷某曾向過往商旅客人打聽過,都說道教全真第一叢林京城白雲觀乃是中原最正宗玄門,可是此去京城山高路遠,病妻已是寸步難行啊。”雷老闆搖頭說道。
“如此,待貧道瞧上一瞧。”金道長臉色微醺,藉著酒興說道。
“啊,那敢情好了,不知道長仙府何處?”雷老闆小心翼翼的問道。
“京城白雲觀住持賈屍冥。”金道長朗聲說道。
“啊!”雷老闆聞言臉色大驚,瞠目結舌的說道,“您,您就是中原全真道教的住持……”
金道長微微一笑,謙虛的回答道:“不才貧道正是。”
雷掌櫃雙膝跪倒,眼淚巴巴的望著金道長,仰天長嘆道:“中原道教高人今天終於被雷某盼來啦……”說罷老淚縱橫。
“待貧道酒足飯飽之後前去為你病妻驅魔。”金道長爽快的說道。
“不知道長有什麼忌口之物?我再去炒上幾樣小菜。”雷掌櫃誠懇的說道。
“貧道只忌食五葷三厭,其餘一概不忌。”金道長回答道。
“請問道長這‘五葷三厭’指的都是哪些東西?”雷掌櫃小心翼翼的虔誠詢問著。
“五葷,即大蒜、小蔥、韭菜、興渠以及香菜,三厭乃是天地水三物,就是大雁、鴿子、牛、狗、鰻鱺和龜蛇。”金道長說道。
“道長稍候,小菜就來。”雷掌櫃一頭扎進了廚房裡,隨著鍋碗瓢盆一陣亂響,不一會兒,幾個熱氣騰騰的小菜便端了上來。
金道長一連又喝乾了幾大碗燒酒,隨即一抹嘴,站起身來說道:“現在就請帶貧道前去驅魔吧。”
寒生對疑難雜症向來興趣十足,今日有幸一觀全真教一代宗師親自下手驅魔,自是興趣十足,於是悄悄對沈才華耳語道:“你和吸子筒呆在這裡,我去看看就來。”
沈才華點點頭,將吸子筒摟在懷裡,安靜的坐在椅子上衝著寒生微微一樂。
雷掌櫃的妻子就臥病在小飯館的裡間內室裡,雷掌櫃領著他倆走進來,輕輕的點亮了桌子上的菜籽油燈。
靠牆有張床,上面躺著一個面容憔悴的老年婦人,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如同死人一般。
雷掌櫃滿眼柔情的望著妻子,伸手輕輕的捋了捋她額頭上的幾絲亂髮,口中喃喃說道:“俄真,你終於有救了,中原來了驅邪高人,你可要快點醒來啊。”
金道長目光炯炯,犀利的眼神盯在了俄真的臉上,然後輕輕的伸出一根手指頭,搭在她的眉心上,暗運一絲天罡真氣,緩緩輸入其印堂穴。
寒生站在道長身後,見之心中暗暗吃驚,印堂乃是經外奇穴,位於督脈之上,主治中邪驚風,但自古以來,很少有醫者善用此穴,通常以人中穴更為見效,而那些江湖術士們倒是經常以印堂明暗色澤之變化來相面推斷吉凶,甚為靈驗,蓋因眉心頭骨內乃是伏矢魄之所在,亦稱“天目”。
看來,這老道的道行果真不淺呢,全真教能夠歷經千年而不衰,必是有其過人絕技。寒生看得心中癢癢的,但是金道長不說,外人怎麼好意思開口詢問人家道中之秘技呢?
這時,但見金道長手指回縮,口中斷喝一聲:“還不速速醒來!”
雷掌櫃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兒裡了……
俄真的嘴巴輕輕的動了動,慢慢的張開,輕輕的吐出了兩個字:“八嘎!”
金道長一愣,迷惑不解的望著依舊是雙目緊閉的俄真,那個年代的人都知道,“八嘎”就是日語“混蛋”的意思。
“她又在說胡話了,道長莫要在意。”雷掌櫃趕緊解釋說道。
寒生心中突然一動,莫不是……
“待貧道天罡氣功配以全真教大羅秘咒滅此外魔,雷掌櫃,速取清水一盆,白米數斤。”金道長乜起眼睛吩咐道,並以凝滯的餘光罩向俄真,口中發出陣陣冷笑。
雷掌櫃聞言迅速跑出內室,到廚房裡取道長所需之物。
“道長,你這是……”寒生在一旁問道。
金道長鄙夷的說道:“此婦人身體虛弱,為惡靈所侵,竟然以日語嘲笑辱罵貧道,簡直是不知死活,貧道要用重陽祖師爺滅魔重手將其誅殺。”
“可是俄真已經臥床多年,經絡阻滯,血脈不暢,肌肉萎縮,臓器羸弱,不知她的身體能否經受得住?”寒生從醫學角度提出異議。
“貧道下手時自會斟酌的。”金道長哼道。
雷掌櫃取來了應需之物,撂在了床前。
金道長先將白米倒入桶中拌溼,然後捧出水淋淋的米粒堆蓋在了俄真的臉上,只露出口鼻。隨即左手結印,右手食指定住其人中,運起天罡氣功,口中唸唸有詞道:“起眼看青天,重陽師尊在面前,大羅網魔陰陽界,誅殺邪靈一指間。一收青衣野鬼,二收素衫遊魂,三收三界邪怪,四收四方惡靈,右手挽衝,左手脫節,口中唸咒,嘴吐鮮血,叫他邪靈三步一滾,五步一跌,左眼流淚,右眼流血,三魂喪命,七魄消散,押入萬丈井中,火速受死,謹請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說罷,一股強勁天罡真氣發出嘶嘶的聲響射入俄真督脈人中穴……
“道長,小心!”寒生輕呼道。
此刻,那些溼漉漉的白米之上忽然升騰起白色的霧氣,水分竟然憑空在逐漸的蒸發,白米粒也在漸漸的變色,先是發黃,進而粉紅,最終慢慢的變成了鮮紅色。
寒生忍不住叫道:“道長不可!俄真氣血將絕……”
“可是惡靈還沒出來。”金道長慍怒道,手下仍在源源不斷的注入真氣。
寒生大急,顧不得許多,上前一把拉開道長的手臂,大聲叫道:“住手!”
金道長猝不及防,手指離開了俄真的人中穴,氣惱的望著寒生說道:“再有片刻,惡靈便會被誅殺了,如此,功虧一簣。”
寒生漲紅了臉道:“那樣,俄真的性命也會隨之而去!”
雷掌櫃呆呆的望著他倆,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俄真臉上堆著的那些白米鮮紅的顏色漸漸的褪去了,寒生鬆了一口氣。
金道長皺著眉頭說道:“奇怪,按理說全真教的秘法擒拿誅殺一個附上人體的鬼魂應當是一擊便誅,怎麼這麼長時間竟還未果?”
寒生想了想,說道:“也許俄真的體內並非是只有一個鬼魂……”
“嗨。”俄真深陷在白米中的嘴巴突然冒出了一句話來。
寒生和金道長冷不丁嚇了一跳,雷掌櫃緩過神兒來趕緊解釋說道:“俄真又開始說胡話了。”
寒生凝神注視著這個附體的女人,輕聲對她說道:“你想說什麼?”
“帰國します。”俄真的口中又冒出來一句日語。
“對不起,我聽不懂日語,也不知你是誰,你會說中國話麼?否則我不知怎樣才能幫你……”寒生俯下身輕輕的問道。
俄真不吭氣了,寒生靜靜地等待著。
過了許久,俄真又開口了:“哇達西達(われわれ),陸軍56師團,帰國します。”
寒生仍舊是聽不太明白,但是“哇達西達”這個詞在電影中,鬼子軍官對老百姓喊話時倒是經常說起過,是“我們”的意思。
“他是說,他們是日軍第56師團的,想要回國。”金道長在一旁突然說道。
“金道長,你懂日語?”寒生驚訝道。
金道長微微一笑,解釋說道:“白雲觀經常有來華短期修道的日本人,因此略知一二。”
“那太好了,你問問他們總共有多少人在俄真體內?都是1944年陣亡的嗎?”寒生聞言高興的說道。
接下來,金道長磕磕巴巴的講了一通發音極不標準的日語,最終那俄真倒也是聽懂了,於是嘰裡咕嚕的說了一大堆的話。
金道長面露驚奇的對寒生說道:“他們是昭和19年在騰衝戰死的日本陸軍第56師團6000多人的亡魂,十餘年前,也就是在雷掌櫃與俄真看守國殤墓園的時候,陸陸續續進入了俄真羸弱多病的體內,他們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想通過俄真之口,向外傳遞出想要回國的願望,真是太邪門了,6000多人竟能擠進一個弱女子的體內!怪不得連王重陽祖師爺的滅魔大法都無以奈何呢……”
若是這樣的話,事情就好辦了,寒生想。
“有辦法了,我可以將他們這些人的亡魂收入祝由舍利之中,俄真也就能清醒過來了。”寒生說道。
“他們可是6000多人啊。”金道長謹慎的提醒寒生。
寒生沉吟道:“禿頭婆婆曾說,祝由舍利理論上講可以收魂無數,今次便可以驗證一下,若無問題,日後我還要重返野人山,將那些遠征軍將士們都帶回來呢。”
“那你準備如何來做?”金道長問道。
“這事還要藉助小才華方可。”寒生說罷走出內室。
“咦,才華呢?”寒生猛然間怔在了門口。
大堂內,原先端坐在飯桌旁邊的沈才華已經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