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情形又繼續保持了兩天。第三天,亮亮回來,神色則有些緊張。醫生説,胎音有點不正常,可能要動手術剖腹產。吃過晚飯,李老師從櫥櫃裏翻出幾盒保健營養品,又讓閃閃去店裏摘一幅荷葉畫,便要出門。李老師要去找她一個老同事,老同事的兒子在柯橋衞生局工作,請他到人民醫院關照一下。倘真要動手術,主刀醫生,麻醉師,都是要打招呼的。臨出門,李老師又吩咐一聲,讓閃閃洗碗。等閃閃回到飯桌邊,見桌上碗盞已收拾了。再進去,廚房一看,碗盞都堆在水斗裏,秧寶寶正往裏擠洗滌液,滿廚房飛揚着肥皂泡。閃閃滿意地説:很好。退出去讀英語了。顧老師進廚房拿畚箕撮垃圾,看是秧寶寶在洗碗,搖頭道:真是大懶使小懶!秧寶寶悶頭説:我自己要洗的。盤碗在泡沫裏洗去油膩,再放自來水,洗去洗滌液。然後,放進盆裏,舀一瓢積下的雨水,衝一遍。最後,就用一塊幹抹布,一隻一隻擦乾。秧寶寶將擦乾的碗放在一邊,一雙小手卻捧起走,低頭一看,是小毛。很危險地捧了一隻碗,送進碗櫥。秧寶寶沒有喝他,這時候,她和小毛,似乎有些知己的意思。這麼多人裏面,只有她和小毛,共同地感到憂懼。而他們又都人小力薄,無甚可做,只有乖,乖,乖!其實大人們並不像他們以為的那樣漠然,是因為經的事情多,就比較冷靜。
洗過碗,放好,兩人就來到客堂,並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閃閃出來拿東西,很奇怪地看看他們,然後進去對小季説:這兩人就像一對呆頭鵝。看了一會兒,秧寶寶起身關了電視,回自己房間,小毛也爬下沙發,回房間去了。這天九點多時,李老師方才回來,神情很愉快。老同事的兒子正好在家,當場記下陸國慎的名字和牀號,答應明天一上班,首先去人民醫院婦產科彎一趟。餘下的時間,就是李老師和老同事敍舊。至於帶去的東西,營養品,老同事無論如何不肯收。説你媳婦開刀,正好要吃,趕緊帶回去,到時候送紅蛋來吃嗎!至於那幅荷葉畫,老同事則説她實在喜歡,就留下了。最後,她們講好以後要多多碰頭的約定,依依不捨地分了手。
第二天早上,亮亮就去醫院了。閃閃也跟他一起去,小店開張後頭一次白天關門。秧寶寶腳跟腳下樓出門,到對過邀了蔣芽兒一同去學校。走到半道,忽然想起,昨天的作業沒寫,一下子,魂都驚飛了。秧寶寶撒腿奔跑起來,蔣芽兒在後頭緊追不捨。路上,一個男生很有心機地遠遠站着,伸出一條腿等着絆秧寶寶,叫蔣芽兒搶過去,撲了一個趔趄。兩人再繼續跑,跑進校門,斜穿過操場,操場上的麻雀呼啦一聲飛起來。噔噔上了樓,一頭扎進教室,氣沒喘勻,就從書包裏拔出作業本,攤開,飛快地寫起來。蔣芽兒在一邊,伴讀丫頭一般,扶着書頁,眼睛緊跟着秧寶寶手中的鉛筆,一行一行下來。恨不能加進一隻手,幫她一同寫。寫完生字,做算題的時候,值日的同學來收作業了,獨缺秧寶寶一本,不能交給老師,一勁地催,催得秧寶寶更是心焦萬分。一些顯而易見的題目,就是矇住了,做不出來。蔣芽兒忍不住大聲提示,邊上那值日生便喝:不可作弊!威脅要告訴老師。蔣芽兒只得低了聲音,湊在秧寶寶耳邊説。秧寶寶本來就煩躁,耳朵又讓她弄癢,就讓她走開點。隔了兩排座位,張柔桑和她的新女友冷眼看着這一幕,嘴角帶着些譏誚的微笑。今天,新女友梳了一個和張柔桑同樣的髮型。頭髮形開,側旁挑頭路,挑一圈,到另一邊,合着一股彩色頭繩,編一條細辮子。這樣別緻嫵媚的髮型,哪裏她這樣的怪人可以梳的!散發叢中一副偌大的眼鏡,又看不見臉了。當蔣芽兒不會笑?
好了,不管對錯,秧寶寶已經寫到最末三道題了。第一遍鈴已響了,值日生用手扯住作業本的一角,説無論做完做不完,都要收走。蔣芽兒則全力按住作業本,不讓抽走。在兩隻手的爭奪中,秧寶寶匆匆寫下最末道題的算式。終於,第二遍鈴響起,老師進來,蔣芽兒魂飛魄散地驚叫一聲,鬆了手,那同學刷地收了去。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秧寶寶寫下最後一個答數。最後一筆,長長地劃過整張頁面,差點兒拉破紙張。
一整天,秧寶寶都是心神不定,盼着下課回家。可今天就是事多,一節課,一節課地挨,好容易捱過去,老師又留下作業有錯的同學糾正錯誤,其中就有秧寶寶。糾正了所有錯誤,又額外多做了幾道題,才出得教室。不想,張柔桑與新女友卻等在樓下,那新女友送來一張字條,讓秧寶寶看。上面寫着:昨天,沈婁捉了一個翻牆頭的賊,當場把贓物搜出來,現都在村長家,讓各家去認。今天秧寶寶哪裏有回沈婁的心情,可那女友立在跟前就是不走,要等回應。只得從書包裏翻出紙筆,讓蔣芽兒託着書包當桌面,回覆了一張字條:今天有事,不去沈婁。交給那女友,張柔桑看了字條,與女友一起走了,她倆才得繼續走自己的路。走到菜市場口上,本來要進去撿魚肚腸的,因秧寶寶沒心情,蔣芽兒也不便勉強,隨秧寶寶走到樓底,自己再一個人返回菜場去。
沒有人。小毛在幼兒園還沒領回來,李老師顧老師大約在那頭自己房裏。秧寶寶看看四周,房間很整潔,玻璃窗亮亮的,桌面擦拭得發光,紗罩扣了兩碗菜。樓後面的中學,喇叭裏在説着什麼,然後又播放起音樂。是一個寧靜的下午。一天裏,直到此時,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李老師過來燒晚飯時,秧寶寶已經做好作業,拿了本語文書看課文。李老師有些詫異地看她一眼,心想,小孩子説懂事竟就一下子懂事了。李老師在廚房裏淘米,洗菜,鍋碗磕碰着。自來水一會兒開,一會兒關,一會兒,油鍋又爆了,油煙氣竄了滿屋。這些動靜令人心安,叫人覺着,一切都很正常,沒什麼兩樣。
傍晚,閃閃帶了小毛回來了,説陸國慎已經進了手術室,昨晚託的老同事的兒子也到了,陪着亮亮。因她要接小毛,便回來了。又説醫生同亮亮一席話,談得他臉煞白。醫生説不做手術,小孩子就難保住,大眾也有危險。做手術呢?也存在着一定危險。因為任何手術都會有危險:麻醉隱性過敏,血壓陡然高或者低,心律異常,腎功能衰竭……倘要是有意外,保大人還是保孩子?説罷就要亮亮簽字,亮亮簽下下去,那麼,小孩大人就都難説了!聽起來,左也不好,右也不好,不知如何才可保命。李老師説:凡手術,醫生對家屬都是這一套,阿寶背書似的,那一年,你們還小,我在醫院開畸胎瘤,要你們爸爸簽字,也是差不多同樣的一番話,也是嚇得你們爸爸渾身上下篩糠。
此時,秧寶寶的臉已經煞白了。她勉強扒了幾口飯,就推開飯碗,離開桌子。等這邊都吃完,李老師收拾碗筷,讓閃閃到那邊儲藏間裏拿桂圓,紅棗,給陸國慎燉湯。這些都是早備下的,就等這一日用。閃閃走過去,看見秧寶寶已經上牀,臉朝裏睡着。拿好東西走出來,已經出了門,想想不放心,又回過去,摸摸秧寶寶的額頭,看是不是發燒不舒服,卻摸到一手眼淚。閃閃睜大眼睛,慢慢直起身,“咦呀”一聲。秧寶寶的頭直往枕頭底下鑽,在心裏嚷:笑好了,笑好了,當我怕你!出乎意料,閃閃一句話沒有説,在牀跟前站了一會兒,然後,推門出去了。
這天夜裏,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有人將秧寶寶推醒,在她耳邊説了句:陸國慎生了個妹妹!秧寶寶努力睜開眼睛,睜了幾下沒睜開,只覺得房間裏都開了燈,將陽台照得亮晃晃的,人在陽台上走來走去。紛沓的腳步聲中,秧寶寶又睡熟了。老師正在一個大碗裏調顏料,一邊和閃閃説話:要早早將紅蛋發出去,親家母晚晚上就説,現世,生了個囡!這叫什麼話?我説我們家就缺囡,是喜上加喜呢!閃閃説:陸國慎的娘也忒封建,沒聽亮亮説,人家都羨煞陸國慎,一晚上,都是小男孩,只有陸國慎一個囡,是童子護觀音。看見秧寶寶進來,母女倆不由停了一停,相互一笑,再又繼續説話。秧寶寶低了頭,盛了一碗泡飯,悄悄吃着。閃閃接着説:我倒是想和陸國慎換呢!我喜歡囡,囡好打扮,梳辮子,穿裙子,插花戴朵;囡有情有義,嘴上不説,卻心知肚明。閃閃後兩句話説得認真了,秧寶寶都聽懂了,將臉埋在飯碗裏,一聲不響。吃完飯,進廚房將自己的一隻碗洗了,拎了李老師備好的飯盒水瓶。背起書包正要出門,閃閃叫住了她:秧寶寶,下午去醫院不去?秧寶寶的心別別跳起來,臉漲得通紅,低頭站了一會兒,小聲説:我要上課呢!然後,推門下樓了。
李老師和閃閃都能夠理解,一個小孩子,是如何羞於流露感情。因為他們把感情看得非常鄭重,甚至是嚴重的,於是便慌了手腳。可是他們慢慢地會長大,不是嗎?自從來到他們家,秧寶寶至少長高半頭,人也漂亮了。再過些日月,她將會長成一個嫵媚的姑娘。她將從容鎮定地面對很多事情,明晰自己的愛和不愛,自然順暢地表達出來,免受它們的壓力。可是現在還不行,她做不到坦然和開朗,許多情形都是混沌一片,半明半暗。她,他們,還在努力啄着包裹他們的殼,啄開殼的脆壁,光明一點一蹼進來,最終完全照亮他們。雖然沒答應跟閃閃去醫院,秧寶寶卻答應李老師,幫忙發紅蛋。她和蔣芽兒兩個,一左一右拎着籃兒,提了一籃紅蛋,一層一層地上樓去,敲開門,每户送進四個紅蛋。連三樓苗族人租住的那套單元,她們也敲開了門,頭一次見到那個女人。那女人看上去幾乎還是個孩子,個頭比秧寶寶高不了多少,但肩膀很寬,背上馱一個嬰兒,額上已有細細的皺紋。一雙眼睛則格外的大,而且很稚氣。她緊張地看着這兩個孩子,不曉得為什麼敲她的門。當看見籃裏的紅蛋,表情便鬆弛下來。大約,這是與她們家鄉相似的習俗,使她想起了一些熟悉的情景。她一定讓她們進去坐,因為要忙着分發紅蛋,她們執意不答應。最後,女人便側過身子,讓背上的嬰兒喊她們阿姨。嬰兒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她們連連答應着告辭了。這一幢樓發過,再到相鄰的另一幢教工樓發一圈,籃裏的蛋只餘下三五個,兩人的手已經叫紅蛋染紅了。
回到家中客堂裏,桌上還放有幾籃紅蛋。李老師正在分派,一籃是給陸國慎單位同事的,一籃是讓陸國恬帶去給她孃家鄰里的,再又半籃是給女婿小季帶回家的,餘下的一籃則分幾攤,一攤當然是給李老師那位幫忙的老同事,一攤準備着請人捎給周家橋顧老師的老友,還有一攤是蔣芽兒帶回家的。李老師的兩隻手也是紅彤彤的,小毛的臉上都染上紅了,打着嗝兒,不知吃了多少雞蛋。這時,陸國恬從醫院來了,給大家看一張卡紙。卡紙上,用墨印了個小腳爪,新生兒的小腳爪。五個小腳趾頭,腳心這裏缺進去一塊,紋路絲絲可見。李老師留陸國恬吃飯,陸國恬不依,説她娘在家等,拎了紅蛋走了。蔣芽兒也拿了紅蛋走了。大家又圍着腳爪印欣賞一時,才理清桌子吃晚飯。
以後的幾天裏,就是等待陸國慎帶嬰兒回家。將她的房間打掃一遍,被褥抱出去,大太陽裏,烘烘地曬,再用藤拍拍遍拍透,重新鋪上。正巧寒流來了,早晨起來,玻璃窗上全蒙了白霜。出去進來的人,天晴得碧藍,一絲風沒有,可就是站不祝空氣像摻了冰渣,吸一口,涼得胸口痛。李老師説:冷得好!冬至過了,卻冷不下來,冬天不冷,春天就會作病,天要隨季候,現在終於霜凍了,太好了!所以,新生的嬰兒,就叫她小好吧!
天寒了,蔣芽兒邀秧寶寶幫忙,給貓圈蓋暖和些。原本,只是在蘆蓆棚底下,木料方子的一頭,與籬笆之間,大約一米寬的距離,三面再圍一張蘆蓆,比較簡陋的一個貓圈。現在,她們又加一面,用兩扇舊櫥門一攔。頂上,架了兩根木條,一頭插在方子中間的夾縫裏,一頭插在籬笆縫裏。上面蓋一張塑料布,敲幾枚釘子固定祝這還不行,上面還須鋪些稻草。稻草好辦,到種稻人家的場院裏,拾一點,抽一點,積少成多,就有了。然後,又找來些舊衣服,碎布,鋪到地坪上,蒙半張舊牀單,四邊用磚壓住,就做成一張席夢思。
下一日,氣温似乎略微回升一些,也可能只是適應了,不像第一天那麼覺着凍。放學之後,先將貓食的事擱一擱,因前一日剩的也差不多夠了,她們總是做多。從前一天起,兩人都穿上了厚厚的羽絨衫。秧寶寶是一件黃色的,蔣芽兒是藍紅白鑲拼的。圍巾,手套,帽子,全都上身。因為空氣乾燥,兩人的臉都皴了,嘴唇開裂了。蔣芽兒的耳垂,臉頰還生了凍瘡。凍瘡是紫紅的的,擦上黃白的藥膏,越發醜了,也越發像一某一種動物。就像方才説的,將貓食擱一擱,先去覓稻草。蔣芽兒提議去沈婁,秧寶寶不做聲。自從知道公公去世,她再沒回過沈婁。蔣芽兒只得隨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們從學校後面下新街,朝裏走去,那裏的村子叫小桃園。走了不多幾步路,就遇一座三間頭瓦屋,門前果然有一個稻草垛。兩人過去,左右看看沒人,就動手扯起來。卻聽“咣”的一響,鎖住的兩扇門中間,升出一隻鵝頸,對了她們、嘎嘎地叫。一進,趕緊撤退,再往前走。過了一片橋,沿河走到一個婁頭,也有一個場院,隔幾架豆棚才有一排水泥樓房。場院上也有一些散着的稻草,用戴了手套的劃拉到一起,又是一把。豆棚上的藤蔓都已枯了,地裏亦沒有莊稼,裸露出褐色的地皮。婁頭的灌木叢都落了葉,光禿着河岸。所以,雖然隔得很遠,可站在那樓上平台,一搭眼,便一覽無餘。那樓上人正是她們的同學,野得很,下樓來,輕着手腳逼近她倆,忽地大吼一聲:兩個宵小,哪裏逃!説罷,手中早準備好的爛泥就一團一團扔將過去。兩人轉身就跑,乾淨的羽絨衫被砸得泥星點點,卻牢牢握住手中的稻草。這樣,又聚了幾把,合起來有一小捆。攤開來,也有薄薄一層。今天的任務就算完成,兩人打了回票。
因為天冷,街上人到底要少一些,不得已出門的人,也是腳步匆匆。太陽只是略斜了一些,氣温又低許多。街沿底下,方才化了不久的薄冰,似又要凍結起來。顏色泛白。雖然天冷,但冷得很爽,不是像江南通常的寒天,氣温並不怎麼低,可天色陰沉,飄着粉狀的小雨,落到地上,似凍非凍,卻變成膠狀的泥濘。寒氣是從四面八方一點點沁進來,骨頭縫裏都是。老年人的風濕痛,就是這種氣候作下的。而這場來自西伯利來的寒流,則是北國風範,響亮。小孩子血脈活,多是不怕冷,你很奇異地發現,這兩個額頭上還在冒汗。走路,驚嚇,幹活,叫她們都忘了天冷。走過水泥橋,她們徑直去了蔣芽兒家。店門開着,卻沒有人。蔣老闆今天到柯橋進貨,蔣芽兒的媽媽在樓上經堂唸經,聽得見木魚的“篤篤”聲。穿過店堂,走到後院,貓圈裏怎麼滑貓?這才發現情形不對,這般的靜,只有木魚響。
貓叫人偷走了。人們被蔣芽兒悽歷的哭聲驚了過來,穿過店堂,擁進現常蔣老闆回來了,唸經的人也下了樓。一些可疑的跡象被回憶起來。這三天裏,就在這街尾上,有一個河南磨刀人,來來回回着,有幾次在蔣老闆的店後面,扒着籬笆往裏張望,還問過一個路人:這家的貓賣不賣?路人回答他:是養了放生的,不賣。他便走開了。再有一個人剛巧下了中巴,也走過來探察,忽然一拍腿説:這個河南人上午與他一趟車去的柯橋,手裏提一個大麻袋,往地上一放,麻袋便軟軟肉肉地塌下來,裏面一定就是貓!奇怪的是,為什麼一點聲息都沒有,要知道,養熟的貓是認生的,都能把麻袋抓碎。立刻有人解答了這個謎:很簡單,吃藥,給貓吃安眠藥。這下子,真相大白,就有年輕的小焦子,要騎摩托車去追。可是,還有一個問題。河南人要這許多貓做什麼?要是廣東人還差不多,那邊人吃貓肉,叫做“龍虎鬥”。答案也來了,有一則小報上説,河南有鼠患,貓都賣高價。聽是這麼説,蔣芽兒媽媽倒釋然了,説反正不是殺了吃,就讓它們到河南去吧!可是,小孩子不依呢!蔣老闆搓着手看蔣芽兒。
蔣芽兒已經不哭,她鑽到貓圈裏坐着,暖和的牀鋪上還留着貓們的體温。那兩個小夥子又要發動摩托車,可是,現在去追又如何追得上?那河南人偷了貓還不加緊趕路,恐怕火車已經到徐州了。這才悻悻地熄了火,嘆息一陣,人們漸漸散去。蔣芽兒一直坐在貓圈裏,不肯出來。秧寶寶説,你不做作業,明天交什麼?蔣芽兒聽見這話,動了動,將背在肩上的書包卸下來,墊在腿上作桌子,開始寫作業。
從這天起,蔣芽兒除了吃飯,睡覺,上學,這三樁事,其餘時間都坐在貓圈裏。她將那一日覓來的稻草薄薄地鋪在塑料布棚的頂上,兩扇櫥門板分別用鐵絲纏上,中間正好有個扣,別上,鎖上一把小鎖,以防別人拉她出去。她在圈裏放了一雪碧瓶的冷開水,坐在裏面的時候喝。甚至還把她喜歡的一些小玩意兒拿到這裏,佈置起來。比如,她爸爸有一次出門乘飛機,飛機上吃飯用的塑料刀叉;她媽媽去杭靈隱寺燒香,給她買回的一套小竹器傢什:一張桌子,上四把椅子;再有,暑假在外婆家,表姐妹送給她的花黏紙;包括秧寶寶不久前送她的小肥皂,小牙刷,小瓶沐浴露和洗髮香波。她認真地安頓着這個空棄的貓圈,作別人笑她好,説也好。
早上,她照常和秧寶寶一同去上學,放學回來,則一頭鑽進去,將門扇鎖上,再不出來,將秧寶寶留在外面。兩個好朋友就一個在圈裏,一個在圈外,做功課,説話。蔣芽兒變得寡言了,而且不笑,都是秧寶寶找話給她説。有時候,她也請秧寶寶給她的雪碧瓶裏添點水,或者,請秧寶寶向她媽媽要塊烘山芋,一掰兩半,兩人一裏一外地吃。好在這些日子漸漸回暖,不那麼凍人,否則,這兩個可是要受罪了。秧寶寶守着她,一直到天暗下來。這時候的風多少是料峭的,但她們還堅持着,直等到蔣芽兒媽媽來喊吃飯。不得已蔣芽兒開了鎖,鑽出來,秧寶寶才放心回家。人家説,蔣芽兒出毛病了,貓的靈魂附上身了。貓最性靈,所以最容易附身。你們看,這些人説,這小孩子的臉越發像貓臉了。也有比較科學的説法,就是她媽媽得過癔症,她自然就有癔症的遺傳基因。蔣老闆這下苦了!持這派觀點的人説。秧寶寶心裏很着急,她曉得,無論是前種,還是後種的説法,原因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傷心。蔣芽兒太傷心了,她傷心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李老師家有一本台歷,每天都有一則幽默故事。秧寶寶從上面抄錄了幾則,帶到貓圈外邊,念給蔣芽兒聽。她自己都弊不住笑起來,蔣芽兒卻一聲不出。秧寶寶懷疑地問:蔣芽兒,你聽我説了嗎?蔣芽兒幽幽地説:聽了。秧寶寶又問:你為什麼不笑呢?這麼好笑的故事。蔣芽兒嘆一口氣,停一會兒,説:秧寶寶,只有你看得起我。秧寶寶聽了一驚,都説蔣芽兒糊塗了,卻何以説出這樣明白的話來?可見心裏是十分清楚的,真叫人鼻酸。秧寶寶向貓圈的門扇前更挪近了些,説:我們到教堂聽唱禮拜去,聽講蕭山來了一個牧師。蔣芽兒搖搖頭。秧寶寶無奈地坐回去,一時無語,這個星期天,差不多回暖到寒流之前的氣温了。天高日朗,曬得人暖烘烘的。籬笆外邊,零落幾塊田地裏,早已播下冬麥。平整的地表上,留下整齊的耙梳的齒痕。褐色的土粒子裏面,有一點一點白色晶蒙的閃動,是前些日的霜凍尚未化荊這些麥地,就像一方方柔軟厚實的栽絨布料,嵌在更大的部分廢耕的粗疏板結的土地上,就像一件舊衣衫上的新補叮幾棵柏樹,東一處,西一處立在田間,流露出孤寂的表情。遠近處的廠房,不停息地轟鳴。轟鳴聲使得這些景物看上去都在震顫,微微跳動着。蔣芽兒,蔣芽兒,怎麼才能讓你笑一笑,哪怕只笑一笑呢?
中午,秧寶寶離開蔣芽兒,穿過街面,回李老師家裏去。上樓,推門,客堂裏電視機開着,正播午間新聞。桌上擺着菜碗,冉冉地冒着熱氣,人卻不知到哪裏去了。走到陽台上,聽那邊有聲音,便走過去。穿過外間,走到陸國慎房門口,裏面都是人,圍着牀,一人一傳一人地看着什麼。這時,閃閃回過頭來,秧寶寶沒躲及,被閃閃看見了。秧寶寶來了,閃閃説。牀邊圍着的人讓開一條道,有個人坐在牀上,笑盈盈地對着她,陸國慎回來了。閃閃命令道:讓秧寶抱小好。於是,正把小好抱在手裏的陸國恬,就只得把小好送到秧寶寶跟前。呀!這是個什麼樣的小好啊,粉粉的,茸茸的,眉眼都嵌在肉裏,嘴呢?也是。然而,竟然,很有表情。微微一撮,成圓形,再鬆開,又回覆成一條線,在表示着什麼意見。秧寶寶真怕把她抱壞了,可是,又實在想抱她。還好,她那軟軟的小身子裹在小被窩裏,裹成一個很紮實的鉛筆頭樣子。抱在手裏,好比抱了一個小被窩卷。可是,秧寶寶還是感觸到小被窩裏的小人兒。這小人兒有一種輕微的,幾乎覺不出的悸動,傳達到秧寶寶的懷抱裏。人們看着秧寶寶,忽然靜下來,這孩子有什麼地方令大人們受了感動。她,那麼温柔。
吃過午飯,客人散了,已是下午三點時光。閃閃回到樓下店,約好有客人來化妝,然後要到小小影樓拍婚紗照。畫廊門上早已經貼了告示,説明兼營“新娘化妝”,化妝的生意可是要比賣畫好得多。亮亮到菜市場買菜,小季帶小毛出去兜,李老師看報紙,顧老師畫百子圖。秧寶寶在裏外房間轉了幾圈,乘沒人注意,悄悄地踅到陸國慎房門口,朝裏張望。陸國慎背靠了牀腳頭的牀檔,坐在被窩裏,給小好餵奶。她低着頭,太陽光正好照了她的一邊臉頰,也在小好的臉上照了一點光。秧寶寶往裏探探頭,輕輕挪了幾步,看得見小好的半邊臉了。眼睛依然閉着,臉頰則鼓動着,用力地吸奶。這下,秧寶寶管不住自己的腳了,她一步步邁了進去,最後抵到了陸國慎的背後。陸國慎哪能聽不見,裝不知道罷了,怕又把這小姑娘驚跑了。她這麼敏感,這麼氣性大,又這麼害羞。陸國慎便一動不動。小好吸了一陣奶,吸累了,就停下。歇一歇,再接着吸。有一次,還嘆了一口氣,好像很無奈的樣子。冬天午後的疲弱的淡金色太陽光,在她臉上慢慢爬着。臉上一層細得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絨毛,在光裏面,一會兒立起,一會兒伏倒。這張還顯不出輪廓的小臉,顯得生動起來。秧寶寶的頭漸漸從陸國慎肩膀上伸過去,伸過去,冷不防,陸國慎的臉,狠狠地在她臉上貼了貼。秧寶寶的臉一下子愛紅了,她不好意思地直起腰,打了陸國慎一記。兩從就算和解了。
陸國慎説:把鞋脱了,上來!秧寶寶便脱了鞋,上牀,腳伸進陸國慎的被窩。兩人腳對腳地坐着,看小好吃奶。看了一會兒,陸國慎抬頭問:你給我送頭生蛋,為什麼不上樓來?秧寶寶説:我沒有送過頭生蛋。陸國慎説,好,就算你沒有送雞蛋,那裝雞蛋的盒上面的字,是不是你寫的?秧寶寶説:我沒有寫過字!陸國慎就説,你不曉得啊?我在公安學校讀過書,專門學過筆跡學。秧寶寶一急,説道:你住在醫院裏保胎,還有心思去對筆跡,騙人不騙人?這話就有點兒露餡兒,陸國慎一笑,秧寶寶頭一低,過去了。停了一會兒,秧寶寶抬起頭,橫了陸國慎一眼:人家生小孩子容易得很,就你困難,幾進幾齣醫院,還要開刀!陸國慎就笑,笑得答不上來話。秧寶寶得意了,又添一句:搞得雞飛狗跳!好,一對一平,不輸不贏。等陸國慎笑停了,兩人才開始正式講話。陸國慎告訴她醫院裏的見聞,兩個媽媽的小孩子換錯了,只錯了一天,第二天便糾正了,可她倆都哭了,捨不得。一個喜歡她抱的小孩子有一個酒窩兒,另一個喜歡的則是雙眼皮,你看麻煩不麻煩?秧寶寶則告訴她學校裏的事情,張柔桑如何與一個小四眼狗做了朋友,小四眼狗樣樣學張柔桑,真正東施效顰!當然,蔣芽兒的事不能不説。這時,她方才想起蔣芽兒。因為今天是這般快樂,就更覺着蔣芽兒不幸,更加心疼蔣芽兒了。
臨近元旦,準備辦喜事的人多了,閃閃便忙起來。閃閃已經停止做風鈴,布貼畫什麼的。壁上的原有的畫,也已送得差不多了。就在這時,收到東北寄來的一幅刨屑畫。一艘帆船在波濤之上,上空是翻卷的白雲,鑲在一個樺木的框裏。確實非常別緻。閃閃將畫掛在如今空落落的牆上,端詳許久,心裏不知在想什麼。她稱化妝為“畫面孔”,其中多少含有着自嘲。不過,這並不妨礙她認真負責地對待生意。客人坐到她跟前,她先要仔細打量,看幾號粉底配她原本的膚色,再配何種眼影,眼線,腮紅,唇紅。第二要看臉形,結合了眉形和眼形,哪裏需要給些陰影,哪裏又需亮些。凡是文過眉或文過眼線的,閃閃一律不接,她對人説:你已經文過了,無須再化妝了。倘若求她給打打粉底,掃些腮紅,修修唇形,她就説:那你不説不划算了?一樣花錢,只做一半。再要説:那就收一半費用,閃閃則抱歉地笑笑:我只做全套,不做半套。將人家辭出門外。背地裏她對自家人,或者要好的同學朋友説:一張臉文過眉,文過眼線,就算是受了傷,壞了,再要挽救,只有去醫院。很快,閃閃的“新娘化妝”做出了名氣,有一些還沒做新娘,喜歡忸怩作態的小姑娘,也來化妝,然後跑到小小影樓拍婚紗照。令人驚異地,華舍人一下子變得捨得化錢了。要説,閃閃的收費不算低,可人們掏得很爽氣。也有還價慣了的要還價,可你知道閃閃的脾氣,一點不屈就的。還價的人立刻就不好意思了,把話收回去,坐到閃閃跟前。等閃閃要往臉上擦粉底了,生怕方才惹閃閃不高興,手下做顏色,不由解釋幾句,説着玩玩的,怎麼怎麼。閃閃一聲不響,只管手下操作,各號的筆,各號的顏色,一點一點描上去。完事後,鏡子裏一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人現在,閃閃的藝術畫廊熱鬧起來,連帶着,老街口上的小小影樓也熱鬧了。新娘和假新娘們,在這頭化了妝,再跑到老街口上,進影樓拍照。擱舊的婚紗送到柯橋洗衣店裏乾洗,織補,熨燙,開始起用了。還新進了幾套古裝戲服,供拍照者挑眩就見那影樓小小的店堂間裏,時常壅塞着妝容鮮麗的美女。櫥窗裏放舊的相片,換了新的。上面的人物多是本鎮的明星。也有人流連了,看那相片,互告相中人是誰家的囡,住哪條河沿與蒼子,做什麼工作,如意郎君又是何人。有一日,秧寶寶與蔣芽兒放了學,從影樓前走過,門口躥出老闆娘妹囡,拉住這兩位小姐,手裏送上一隻荸薺籃,籃裏不知盛了什麼,沉甸甸的,説道:帶給李老師家的囡吃!秧寶寶盯着妹囡看,看得妹囡都有些發毛,然後笑了:閃閃吃?閃閃會得吃你的東西,當閃閃什麼人!妹囡勉強笑道:我的東西為什麼不能吃?又當我什麼人?秧寶寶斂起笑容,厲聲説:你是秦檜,專門作奸作怪!妹囡氣得渾身打顫,追了秧寶寶説:你小小的人,説話這麼毒,不怕嘴上生瘡!秧寶寶拉了蔣芽兒一溜煙兒地跑了。想起妹囡一系列不光彩的行徑,心下十分解氣。走出一段,才想起身邊的蔣芽兒。方才與妹囡對嘴,從頭至尾,她不發一言,只是低了頭,要禁又愁上心頭。秧寶寶攙着她的手,那手一動不動,貼着秧寶寶的手心,有一些依賴,又有一些呆。秧寶寶更緊地握着她的手,兩人走過水泥橋,向蔣芽兒家走去。
差不多走到蔣芽兒家五金店鋪門口,又要如通常那樣,穿過店堂,來到後院。蔣芽兒鑽進貓圈,秧寶寶坐在貓圈外的木料方子上,一裏一外地寫作業……秧寶寶忽站住腳,牽住蔣芽兒的手説:我們今天不到貓圈裏去!蔣芽兒不説話,只是掙着手。秧寶寶不放開,説:我們去陸國慎那裏,抱小好玩!蔣芽兒疑惑地看她一眼,秧寶寶被自己突發的念頭激動起來:我們去抱小好,小好很聰明,會打噴嚏,會打哈欠,還會打嗝,走,走啊!蔣芽兒被她拖了兩步,又站住,説出一句話:陸國慎不肯的。秧寶寶睜大眼睛,跺了一下腳:你當是誰?是陸國慎呀!説罷,她拖起蔣芽兒,再不讓她停下,跑過街面,鑽進門洞,蹬上了二樓,摸出鑰匙,開了門。與蔣芽兒兩人,穿過客堂間,走過陽台,一頭扎進陸國慎房間。陸國慎正給小好餵奶,聽了秧寶寶的請求,很慷慨地拔出xx頭,掩掩衣服,將鉛筆頭樣的一卷小好送到蔣芽兒懷裏。蔣芽兒不由伸出手接住,小好就到了她手裏。
因為突然被抽出xx頭,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似乎是需要了解一下週圍的情況,小好轉了轉臉,掀起一隻眼睛的眼皮,看了一下。秧寶寶狂喜地叫道:蔣芽兒,她看你,她看你了!蔣芽兒臉一紅,笑了。這是河南人偷走貓之後,蔣芽兒頭一回笑,秧寶寶歡喜得幾乎落淚。抱了一會兒小好,還給陸國慎,秧寶寶建議到客堂去做功課,蔣芽兒也沒反對。秧寶寶不放心地攙着她的手,生怕她突然一起念,又回到貓圈去。牽着蔣芽兒走過陽台,回到客堂間,竟然看見妹囡坐沙發上,茶几上端端正正放着那隻被秧寶寶拒絕了的荸薺籃,正與李老師説話。看見秧寶寶進來,笑着説:喲,岳飛來了!因當了李老師,不敢胡亂放肆,秧寶寶裝聽不見,拉了蔣芽兒到吃飯桌上,攤開本子寫作業。李老師不曉得其中的典故,自然聽不懂,沒法搭腔,接着與妹囡應酬。
妹囡説,自己家磨了些糯米,蒸了各色年糕,讓李老師和閃閃嘗味道,要是喜歡,家裏還有好多。李老師説:這也太過客氣了,怎麼好意思吃你的年糕,還是留給你家自己的老小吃吧!妹囡很誠懇地説:我是誠心誠意送給你們吃的,要不是閃閃化妝化得好,哪會有人來小小影樓拍婚紗照?婚紗都要叫老鼠拖去娶親用了。秧寶寶這邊聽了,不由與蔣芽兒相對看一眼,一笑。蔣芽兒這是第二次笑了。李老師説:妹囡你也忒抬舉她了,一句話要兩頭説,倘若不是有小小影樓,也不會有這樣多人要化妝,化了妝給誰看去?所以是互惠互利,你要是給她送年糕,她就當與你送湯糰。妹囡皮厚地説:閃閃給我送湯糰,我就吃!話鋒一轉:所以你也要收我的年糕。李老師只得笑。妹囡以為李老師這就算收下了,更是話裏調蜜:李老師你福氣好的來,又抱孫,又抱孫囡,人丁這麼旺,還都是人裏的尖子,閃閃現在做出名了四鄉八里都曉得此地的新娘化妝!李老師則緊着擺手:哪裏有如此好的光景,全靠大家幫襯,店面是對面蔣老闆,半送半租,賃得來的,又有你家小小影樓招攬的生意,沾光而已。妹囡向沙發邊上坐了坐,與李老師離得近一些,説:其實,我説,這個店面退給蔣老闆算了,不需要,閃閃到我那裏去,闢一間房給她,專做化妝間,一分租金不要,也省得這些小姑娘化了妝,端着張臉從鎮梢上走到鎮當中,李老師你説是不是?妹囡説到此時,才説到正題上。李老師説:小孩子的事情我從來不過問,你自己與她去談吧!妹囡本是想繞過閃閃,因曉得閃閃是個歷害人,不好説話,才迂迴地找李老師。不想李教師還是要她與閃閃自己説,不由神色有些畏縮。李老師手已提着了籃兒,要遞迴給妹囡,現看她這樣的心灰,便有些不忍,改了話頭説:年糕我收下了,家中這些老小都是饞嘴貓,謝謝你,妹囡!妹囡臉上這才略有些喜色,又説了些好話,退出門,下樓找閃閃説話去了。
李老師打開荸薺籃蓋,果然是各色年糕,便招兩個孩子過來看。有一種綠色的糕,拿到鼻前嗅嗅,有一股薺菜的清香。李老師説,這其實是艾果糕,原先是在清明時分,用艾和米粉做成,現在季節不對,採不到艾,就換作薺菜乾。籃中又有一種褐色糕,則是用乾菜做成,也是艾果糕一類的。再有,雪白的糕中摻有松仁,李老師告訴説,這種糕是叫做樊江松子糕。因為在紹興東邊,皋埠鎮邊上一個極小的鎮子,樊江,最盛產。在此基礎上,妹囡又發展了嵌瓜子,嵌葡萄乾,各種開頭點綴其中,花色各異,香味也各異。又有一種松花色的糰子,本名為“松花饃粢”,裏面有餡兒,一是芝麻白糖,一是細豆沙。這此都是講得上名堂的,另外,還有沒名目的:赤豆色的,苔條色的,棗色的,菊花色的;長的,方的,扁的,團的。李老師不由説:妹囡何苦開影樓呢?不如開糕團店了!這其中的好多色,早已經失傳,她居然還會蒸。李老師各色挑一塊,用張乾淨報紙包了,讓蔣芽兒帶回去。又挑了少許幾樣,拿進廚房上籠蒸起。這邊兩個,收拾好書包,一個拿好年糕,一個送着,下樓去。出門洞,見妹囡正從畫廊裏走出,雙方裝做看不見,交臂而過。
過了街面,走至蔣芽兒家店門口,秧寶寶拉住蔣芽兒,請求道:蔣芽兒,你今天已經笑過兩次,一定要再笑一次,湊足三笑。蔣芽兒很為難地低下頭。她不笑,秧寶寶就不鬆手,不讓她回家。冬日天短,此時天色已有些暗了,兩人帶僵持着,局面有些僵持着,局面有些尷尬。一個高女人從跟前走過,穿大紅滑雪衫,瘦腿牛仔褲像兩根筆桿筒,頭髮在腦後束一把,不小心踩了菜皮,滑了一跤,一邊罵一邊爬起來。方才認出,不是女人,是男人。不是別人,而抄書郎。兩人一起笑了。蔣芽兒害羞地勾住秧寶寶的頸脖,兩人擁抱着,感到心心相櫻各自在心中發誓:永遠,永遠要好,永不分離。
等秧寶寶回來,晚飯已經出來了。吃到一半時,閃閃才上樓來,問小毛在幼兒園乖不乖,一邊洗手拿碗盛飯。待她坐定,李教師就問她有沒有應妹囡的話。閃閃説:這如何能應?要應下來,我不就變成給她妹囡打工了?李老師又問她是如何説的,要笑生樣話有幾樣説,可把人説得笑起來,也可把人説得跳起來。閃閃告訴道:我就説,我到別人家地方不自在,想那妹囡也是聽得懂的。李老師覺着話雖然露骨了些,卻可斷了妹囡的念,也好,便不再問了。一家人吃了飯,又吃了糕,各回各的房間。隔了一天,李老師讓秧寶寶上學去時,順便把妹囡的荸薺籃還了。籃裏的糕換了兩斤蓮心,兩斤桂圓。秧寶形容詞拎到影樓,往店堂中間地上一放,不看妹囡一眼,轉身跑了。
可是,千萬不要以為這就算完。還沒完呢!妹囡是把這當開端的。自此,她幾乎隔日就要過來送一樣東西。而且,非常坦然地敲開門,徑直走入。是吃的,直接送進灶間;是用的,就穿過陽台,放在李老師房間的書桌上。你要與她推讓爭執,她就説:你當是誰?當是外人呀!非常熟稔的口氣。送的東西里有自家醃製釀作的莧菜杆,鮮米酒;有鄉下塘裏捉撈的野鱉;有玉石廠裏,出廠價買業的一盒玉石小壺,手指甲大小,一共二十四個,嵌在紅絲絨上。無旦前一日,又送來一隻半大的鵝娘。這隻鵝娘被送入陽台的一角。順手用磚頭壘了一個窩,説養到舊曆年,正好殺了祭祖。要阻擋妹囡是很難做到的,她行動堅決,説一不二,而且理由這樣充足。要不收,完全是你的不對,你的無禮,是你做下的冤情。弄得李老師萬般為難。李老師一家並不知道,鎮上紛紛揚揚有一種傳説,説“閃亮藝術畫廊”要改成“閃亮影樓”,已經到紹興請了攝影師。這攝影師不是別人,正是李老師家的一名侄子。你説妹囡能坐得住?
元旦,秧寶寶的爸爸媽媽沒有來,但因為她做成功一件事,所以補償了她的心情。這件事情是,她終於,最後徹底地拆除了蔣芽兒的貓圈。開始,她是哄着蔣芽兒,將貓圈裏的擺設取出來,借給她。比如那套小竹器桌椅,秧寶寶她很想在牀跟前擺幾天。塑料刀叉呢,借給小毛用一天,第二天再還。這些東西,從貓圈裏取出來,還回去,就還到了樓上,蔣芽兒的房間裏。花黏紙呢,都被秧寶寶討出來,貼在書包上,課本的封面,還有櫥櫃,冰箱,熱水瓶上。然後,貓圈的門又被秧寶寶討了半扇去,做鵝孃的小磚房的門。到此,那貓圈已經七零八落,土崩瓦解。到了元旦這一天,秧寶寶向顧教師討來一棵只開花不掛果的石榴樹,要栽到貓圈的地方。看蔣芽兒並沒有反對,秧寶寶便立即動手,三下五除二,揭了塑料頂,掃清地上的鋪墊,另半扇門拆下來扔一邊,在地上刨一坑。蔣芽兒甚至還提來半桶水,澆在坑裏。然後,將石榴樹連盆端進去,培上土,一棵樹就站在貓圈的舊址上。在這寒風料峭的冬季,完全不適合栽花種樹,可只要能治好蔣芽兒的貓圈病,管它是死是活。
栽好樹,秧寶寶拉着蔣芽兒從院子走出,走到後邊的田間。草木枯了,視力可一直抵到河岸。河岸的線條也變得簡潔,幾乎是一條平等的直線。邊上有一些落葉的灌木,枝丫錯亂着,繁複了一些,但因為邊緣乾淨細緻,又加上天然的有秩序,看上去相當均衡,還是簡潔。對岸的鴨棚,漸漸提升在視野裏,陡直,更顯得面積闊大的蘆草棚頂,就像是用齒耙梳理過似的,細緻整齊極了,有一股宋風。它充實了冬天裏多少有些虛空的畫面。在一大片淡青色的背景上,填進一塊均勻深灰,突出了水墨的效果。走近去,鴨棚裏便發出騷動的聲音,不是鴨鳴,而是一種低沉,密集,由幾百,幾千,甚至上萬具活生生的身體,擠壓,磨擦而發出的細碎聲響。有些像五月靜夜裏,麥子拔節的“刷刷”聲。不是濁音,是清音,不振動聲帶。單個的,幾乎聽不見,集起來,就形成轟響。這轟響與這裏那裏的工廠車間的機器轟鳴不同,那種轟鳴是持續在一條線上,而這種,則是含有着顫動,只是因為頻率整齊才不覺着。那種轟鳴還是堅硬的,金屬的碰撞咬合,這一種,卻是肉感的,有着纏綿黏連之音。
她倆走到河邊,想起上回與鴨棚女人吵架的一幕,已經很久遠似的。所以經歷的事故會將時間放大。她們沿了河岸,朝了老街的方向走。前邊有臨水的豪宅,四層高,頂上覆着琉璃瓦,面上貼馬賽克。後門開着,有女人在埠頭上洗涮。門裏有魚肉香味,一直飄到河面上,與河水的腥氣攪在一起。她們上了一面坡地,繞到樓房的正面,離開了河岸。走過這幢華麗宮殿,有一塊豇豆地,棚上的藤蔓早已枯了,發出鐵鏽的黃褐色,質地也有些像鐵絲,很有韌勁的樣子。豇豆棚過去,有一片人家,平房頂擠簇着,牆與牆之間有垃圾堆,糞坑,還有幾株草木。魚肉的香味更濃郁了,垃圾和糞便的氣味也更重。從平房裏穿過去,就已到老街。老街的上空,漂浮着節日裏烹魚煮肉的葷腥氣,與底下的水腥合在一處,倘沒有煤煙與草木灰的本土氣味,就要變得肥膩,令人作嘔。現在還好,只是顯得豐腴。從中走過,頭髮絲和衣服縫裏,都要染上油煙氣了。天是前面説過的,江南最常有的潮冷的天氣,空氣中含着水分,看上去什麼都是濕漉漉的。氣味就變得很重,黏得到處都是。賣菜的鄉下人,都打回票了,濕籮筐底黏着菜葉,兩個對摞起來,豆腐格子也對摞起來,放在船頭,船從橋下鑽了過去。菜葉的腐味,豆腐的酸味,還有種種黴腐品的黴臭味,也都加入進來。氣味真是複雜極了。老遠的,就嗅得見,就曉得,華舍到了。
她們先是在一户人家的木廊底下,看盆裏的一條怪魚。魚身窄長,像帶魚;頭卻像花鰱,大,圓,扁;魚鱗黑色,比較細校人們説是養魚塘裏漏跑出來串了種的雜種魚。隔壁一家殺雞,雞肚裏破出一串雞蛋黃,有一個都帶了殼,殺雞人連連喊“造孽”。再過去一家在軋螺螄,“咔噠”一聲,剪好一隻,“的”一聲落到盆裏。還有,在拔豬腳上的毛,煮開鍋了,連沫帶湯倒掉,用一把鑷子,細細地一拔,一拔。一家一家捱過去看了,就到街口,走過去,拐角上,是剃頭店。今天放假,生意就好,條凳上坐了兩個人在等。座上的人披了張黑乎乎的白布單,被剃頭師傅強按住頭,下巴頜抵在胸前。一看,是班上的男同學,眼裏的餘光也瞥見刀子們,很沒面子地一聲不響。過去兩家,一扇門裏,一個老公公,拖了長鬚,老花鏡掉在鼻尖上,對着一張小照畫炭筆肖像。先在紙上打格子,然後,拿一支筆,對了鼻尖看一看,落筆了。從左上角第一個格子裏開始,橫倒了筆蹭着。旁邊站兩個女人,説畫出來的比照相好,照相板,畫出來的活,等巷子裏穿過去,到了老街的外沿。一家百貨小店,櫃枱上圍了民工,看店堂裏的電視,昨晚上的元旦晚會,地方台重播。走這一圈下來,飯香也起來了,合着飯缽頭上蒸的鯗魚乾,黴乾菜,鹹肉片的氣味一道,潮起潮湧。
各自回到家中,都在擺桌子端飯菜。抓緊吃中飯的一刻空閒,妹囡又來了。這一回,她男人,小小影樓的老闆錢小小,也一同來了。妹囡在前面走,錢小小跟在後頭,懷裏抱一個大紙盒,進門往地上一放,二話不説就拆包。原來是一架影碟機。李老師自忖應付不來這局面,讓秧寶寶將閃閃叫上來。閃閃一身香粉地進來,一看,曉得事情是挨不過去了,乾脆把話統統倒出來。她説:你們放寬心,我決計不會到小小影樓坐堂的,即使是在這裏,我也不打算長做,只不過臨時性,掙點錢,把開訓投資的這個坑填平,再掙點,有個一年兩年的花銷,我是要去杭州讀書,再尋找別的機會發展,我哥哥已經幫我在杭州師範找好助考班了。閃閃這一番話,不僅妹囡夫妻聽了意外,李老師顧老師也是第一次聽説。大家這才曉得閃閃的計劃。妹囡有些慚愧地説道:到底是李老師家的囡,志向大,想想也是的,華舍這個地方,眼看是要報廢了,有出息的,哪個肯在這裏謀生計?李老師説説:話要兩頭講,有出息的,在哪裏都有出息。然後一定要錢小小將影碟機怎麼拆,就怎麼裝,原樣帶回去。妹囡夫妻哪裏肯,推讓幾個來回,簡直就像要打起來一樣。最後,李教師板臉了,説:倘若不肯帶回去,那麼,從年糕算起,一樣一樣都計價,一併還上。又轉身喊一聲:秧寶,把鵝娘抱進來。秧寶寶立即去陽台上,將正曬太陽的鵝娘抱起。來的時候是隻半大的小鵝,如今已是滿滿一抱,抱都抱不動了。這樣,妹囡才不得不將影碟機裝箱,兩人又一前一後出了門去。雖然討到定心丸,可心情卻有些惘然。閃閃不與他們競爭,多少像是看不起他們,拋棄他們。
客人走後,李老師對閃閃説:那樣大的事情,如何不聽你説起?閃閃辯道:與哥哥商量過的。李老師説,那也是亮亮的不好,大概是怕我攔你了。閃閃自知有錯,弱下聲腔:早曉得你會不開心。李老師説:我倒不是不開心,只不過是憂慮,人人都往外面跑,這鎮子怎麼辦?閃閃説:關門打烊。李老師罵一聲:説死話!不再理論,接着擺菜端湯,吃飯。李老師顧老師畢竟是開明的人,其實是不會妨礙子婦的追求。不過,人到底上了歲數,喜歡看到一家人大大小小,吵吵鬧鬧地圍在身邊。但杭州讀研究生,有一天總要把陸國慎母女接去。閃閃這又要從頭來過,保不住有一天,小季和小毛也跟出去。到那裏,只剩兩個孤老,不免是會有些暗淡的。調過頭,再看眼前呢?滿眼裏都是人,心裏就又踏實下來。將來的事將來説,一天一天有得過了。所以,午飯的氣氛並沒有受影響,那個話題也不再提起。
飯後,兩點鐘,閃閃的店裏沒有斷人。多是新娘,化了妝,再去拍婚紗照,然後直接往柯橋某個酒店喜宴上去了。也有自備攝像機,等在汽車上,候在門口,汽車上都結了綵帶,車頭上立一對西洋娃娃,一男一女,洋裝禮服。車裏面,最好的一部竟是奧迪,其餘的也是帕薩特,桑塔納2000型。閃閃的店門前,真是稱得上車水馬龍,非往昔可比。可誰能想到,這樣熱騰騰的生意,隨時都會停掉,女老闆幹別的去了?這就是閃閃與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她服現實,又不服現實。
一下午,秧寶寶和蔣芽兒都是在這些香粉胭脂堆裏鑽着,看一張張臉,在閃閃手下變色調。原本各不相同的臉,在紅粉綠脂的堆砌之下,漸漸變得彼此相像,幾乎分辯不出你我他。都是一色的美人,忽閃着蒲扇樣長睫毛,有曲線的紅嘴唇,面如桃花。一旦變了美人,走路行動就都有些飄逸,嫋嫋婷婷,扶搖而去。小店有一面牆,空出來了,鑲了一面大鏡子,幾乎滿牆滿壁,將美人們映出了雙份。鏡中人有着一種流光溢彩,天人一般。兩個小孩子混在其間,看着看着就動起手來。先是秧寶寶將蔣芽兒畫臉,再是蔣芽兒給秧寶寶畫。因是生手,所以各項都很誇張,粉底搽得雪白,眉描得極黑,睫毛液滴得下水來,唇膏用的是一號,豔紅。腮紅拍了兩大片,看上去怪極。閃閃不由停下手,驚異地看着她倆,然後説:可演“情探”中的小鬼。兩人就帶了這樣的妝,走出門去,也不管人家怕不怕。果然有許多人回頭看,看一眼,她們就給個白眼:怕你!這一天,恰巧兩人都穿了立領對襟排鈕的中國式綢棉襖。一個是紅底子上用花布剪了團花貼上;另一個是綠底上織進隱福字,更像戲裝。蔣芽兒又回來些活潑勁,卻有些害羞,和她以前不太像。她很依戀地拉着秧寶寶的手,一刻不捨得鬆開。
就這樣,她們又來到老街。老街這時候讓太陽曬暖了,也乾燥了一些。氣味略散了,有一點熱烘的太陽氣透出來。淡薄的水面上,映出她們立在橋上的影子。看不真,花團錦簇的兩片。幾乎每個河埠頭上都有人洗刷東西。河邊廊下也站了人,抱着小孩。都看這兩個孩子,以為是唱觀音戲的小童子。引來這許多目光,她們並不難堪,存心似的,秧寶寶説:我們叫!叫什麼呢?蔣芽兒膽怯地問。自從得過貓圈病以後,蔣芽兒變得膽小了,總是低着頭。秧寶寶鼓勵道:我先叫,你跟我。於是,她深深地吸一口氣,喊道:呵羅羅羅……這是趕鴨人的叫法。蔣芽兒小聲跟上來:呵羅羅羅……叫聲從水面上彈跳着過去,雖不很響,可傳得很遠。橋洞裏藏着的兩隻鴨子竟被喚出來,伸頭探腦地望着。然後,秧寶寶換了一種叫法――“寶玉哭林”的叫法:林妹妹,我來遲了,我來遲了!這一聲喊,一點不悲,而是慷慨激昂。哭過林妹妹,秧寶寶忽轉了調門,逼尖嗓子叫道:咦哎――這一聲,叫得人要捂耳朵,鋭利異常。蔣芽兒也同樣來一聲,氣要弱一些,就像秧寶寶的回聲似的。無來由地瞎叫一陣,秧寶寶唱起了公公的歌來:狀元岙有個曹阿狗,田種九畝九分九釐九毫九絲九……蔣芽兒這就跟不上來了,眼饞地看着秧寶寶嘴動。秧寶寶的節奏自是要比公公快得多,嗑瓜子吐皮似的吐出字來:買得個婁,上種紅菱下種藕,田塍沿裏下毛豆,河勘邊裏種楊柳。楊柳高頭延扁豆,楊柳底下排葱韭……河岸邊的人都靜了聲,聽這又高又尖的聲音數落着,某人某年裏勤勞的生計,一寸一寸地種着食糧瓜菜。一首歌謠唱完,秧寶寶哈哈哈地笑幾聲,拉着蔣芽兒跑下石橋,跑進巷子,不見了。
晚上,都聚在客堂裏看電視,忽然有小小的聲音在陽台下叫:夏靜穎!別人聽不見,只有秧寶寶聽得見。她立起身跑出去,從陽台邊上往下看。月光下站着蔣芽兒,仰着頭叫她。秧寶寶問:什麼事,蔣芽兒?蔣芽兒説:你在做什麼?秧寶寶問:看電視,你在做什麼?我也在看電視,蔣芽兒説。兩人一上一下地説了這些話,然後,蔣芽兒迴轉身跑回街對面自己家,秧寶寶也轉身回了房間。
元旦一過,時間變得急驟起來。備考,考試,發放成績單,放寒假,直逼着春節過來。都在備年貨了。路上常可見人,手裏捉着白鵝的一對翅膀,快步走着。橋下船板上,也是用草繩縛了白鵝的腳,伏着。一年中,最隆重的祭祖日子將要到了,白鵝是最珍貴的祭品。人們不叫鵝,而是叫白狗。聽説過沒有,此地一句俗諺:家有萬貫,不用白狗下飯。就是這個意思,白狗的尊貴性。然後,黃酒甏,乘在船上,走在路上,過來過來,酒香撲鼻。菜場裏,花鰱最走俏,因為要做魚圓。一做一臉盆,養在清水裏,年裏邊好燒砂鍋。蒸糕,醃肉,醉蟹,凍豆腐,鹽煮筍,敲板栗,滷鴨,凍大腸,黴菜頭,曬乾菜,烤是幹,臘豬頭,醬黃瓜,糟雞,包蛋餅。新街老街的店鋪裏,一齊擺出了炮仗攤:大響,小響,連響,一響,二響,千響,萬響,堆起了。紅彤彤的大本小本日曆,也堆起了。紅蠟燭,一對一對裝。線香,一把一把封。再往前過去,工廠陸續停工,外鄉人開始回鄉過年。中巴來來往往。滿的去,空的回。機器聲不知不覺中全停息下來,但是呢,討債的開始來了。到東家廠討燒煤錢,到丁家廠討丙綸絲錢,到北家廠討酒水錢,再到南家廠討打麻將的賭債錢。前莊後莊,大廟小廟,都在掃塵清燭油,打扮菩薩,準備正月初一迎高香。張婁的古戲台張燈結綵,新戲台也紮起幾座,多是些養殖大户請了班子來唱紹興戲。總之,一片過年中的喜氣。年關一天一天臨到眼前了。
小年夜這一天,秧寶寶的媽媽來了,要接秧寶寶到紹興的娘娘家去過年。並且,這一去,不再來了,因為已經替秧寶寶報進了紹興市區户口,報名進了一所住宿小學。這所小學是一個海外老闆投資,三年級就開始英語課。秧寶寶已經脱掉了一年半,所以要趕緊插進去,跟上。這所小學還開電腦班,奧林匹克數學班,電子琴班等等,爸爸都安排旯了。平時,秧寶寶住校,禮拜,就到娘娘家過。娘娘家開一片理髮店,剛買起新房子,四房兩廳。媽媽選帶秧寶寶到沈婁去,看看老屋,這一次去了,不知什麼時候再來了。路上,媽媽問秧寶寶,去紹興讀書高興不高興?秧寶寶答不出,就説:還好。去紹興,她不能説不高興,如今,人人都在往外走,她也是喜歡去新地方的。但是,因為有了從沈婁住到華舍的經驗,她對去一個新地方又有幾分生怯。她比去年長了一歲,不像那時候天真簡單,她預先地已經對新生活有了茫然的心情。她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後架上,穿過老街口,上了新街。遠遠看見自己的學校,降了旗,一根旗杆孤零零地矗着。外鄉人一走,這鎮子一下子清靜下來,再是冬天,更是人少了。太陽很好,暖冬的日頭,有些光暈,是空氣中的肉眼看不見的塵粒子。所以,投下的影,邊緣亦有些毛,洇開了一些。車下了新街,騎過土路,一片糞坑,在近午的太陽下,有些化開,散出發酵的酸臭。路邊的小片麥地,修整得馬虎,稻茬也沒犁乾淨的樣子。地邊上扔了一隻化肥袋。醃臘醉滷的香味也籠罩了這個小村子,婁頭的水洗葷腥洗得發膩了。堆積的泡沫塑料塊,都變成黑灰色的一堆油。自行車騎過石橋,直向老屋騎去。
水杉雖不落葉,可畢竟凋零了些,疏落地掩映着老屋的院牆。老屋的院牆似乎矮了一截,牆基的一週花崗岩往地裏埋了埋。院前的空地上,東一堆稻草,西一堆稻草,草叢裏出沒着幾隻醃湃的草雞。媽媽掏出鑰匙開了院門的鎖,推開來。出乎意料地,院子顯得大了一些,是因為空。牆角的雞窩空着,石凳上沒東西,一根晾衣服的繩是空蕩蕩的,檐下的鴿籠也空着。石板地白森森的,落了幾片水杉的葉。秧寶寶隨媽媽走進穿廊,走過灶間。灶間也是意外的乾淨,柴草掃淨了,灶空着,碗盤都歸進菜櫥裏,不知從何方向進來一束陽光,落在灶台上,有些像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媽媽推開通後院的門板,幾乎就在推開的這一秒種裏面,後院裏,黃燦燦的悽草“刷”地抬起頭,又“刷”地伏下來。真是荒得驚心!所有的藤蔓葉稈,全收成筋和絲,變成一種白不呲咧的顏色,又讓陽光照黃了。草將親人們的墳丘,井沿,水池子,都掩埋了,頂上又落了一層香椿樹葉。
媽媽喃喃地説了一句什麼,又將門掩上,回到穿廊前頭,摸鑰匙開了東西廂房。上回撩起的帳子,如今依然僚在帳頂上,露出牀後的櫥櫃,箱籠。媽媽開箱翻出幾條棉絮毛毯,打成一個包,準備帶去紹興,給秧寶寶做鋪蓋。又撿出一堆鞋,全受潮生黴,又幹癟走形,沒一雙秧寶寶再能穿上的。媽媽罵了秧寶寶一聲:吃人的腳!將鞋歸進一個紙板箱。秧寶寶爬上牀,又去檢索櫥上的抽屜。可拉開抽屜,看見那些成年累月的灰暗雜物,興致一下子沒了。推上抽屜,又下了牀。百無聊賴地站一會兒,就走到了西廂房裏。米缸,麪缸,舊自行車,破紡車,和一些犁耙農具,依然放在原處,佔了半間屋。那套沙發木壞孤零零地壘着,其中一隻單人的,卸下來安在屋角,旁邊是公公的牀。公公的鋪蓋枕全收走了,只剩一張光板。秧寶寶忽有些害怕,她好像看見公公坐在牀上唱歌的樣子。堅持一會兒,還是掉出來,站在院子裏,微微打着顫。院子的地上全是陽光,可她還是害怕,老是有公公的身影,走來走去。忽然,背後傳來“砰”的一聲響,她幾乎尖叫出聲。掉過身去,原來媽媽找了塊木板,在釘穿廊底上通後院的木門。秧寶寶趕緊過去,幫媽媽扶了木板,讓媽媽騰出手,拿釘子,敲榔頭。釘上門,再釘窗,最後,將穿廊這頭的門也釘上了。這一下,老屋便被封住了。
這天的中午飯,是在沈婁媽媽要好的小姐妹家吃的。蒸了黴乾菜肉,又切了鹹鴨,五香茶葉蛋,清蒸鯽花魚,燙黃酒。小姐妹問媽媽老屋如何鼾,媽媽説也想不出來。賣是賣不出手的,住又不可能,暫且這麼封着,不管怎麼説,後院裏還有幾個陰人呢!小姐妹説:難免就要荒了。媽媽道:已經荒得嚇人了。大人們説話喝酒,秧寶寶只是扒飯,不一會兒就吃好了,離了桌子,在門口站着。小姐妹家的房子是三兄弟合造的,連成一排,有點像秧寶寶她們的教室樓。三層,門前一條長廊,可彼此走通。水泥方柱撐頂,樓頂是平台,可曬稻穀,麥種,菜籽。底層長廊前,水泥鋪了地坪,三家合打一眼機井。此時,其中一們妯娌正在進邊地上斬羊排,地上一片血糊,邊上立了幾個小孩看。這一家是做羊肉買賣的,收購了羊,宰了,分部分斬開。烹的烹,煮的煮,送去近處幾個鎮上賣。這時,從前邊一排樓轉出一個人,穿一件橘色的羽絨衣,袖口,底邊,帽圈,領口,鑲鼠灰色人造毛,頭髮編成兩股辮子,辮梢上繫着彩色絲帶,腳上穿一雙半高的藍色小靴子,靴口也鑲着皮毛,不過是白色的。這個絢麗的小人兒,低着頭,慢慢地走過來。走到這一排樓房跟前,走進與秧寶寶隔一扇門的門裏。這個人是張柔桑。
秧寶寶聽見那邊屋裏傳出熱情的招呼聲,過一會兒,主人搬了幾張竹椅出來,放在廊下,陽光正好照在那裏,照在張柔桑身上。張柔桑低着頭,在一堆毛線織物上挑着針腳,手飛舞着,令人眼花繚亂。女主人在一邊看,僕從似的替她放着線,嘴裏嘖嘖地誇獎,讚歎。看斬羊的小孩兒,現在又圍攏到張柔桑跟前,秧寶寶只能從人縫裏看見張柔桑。她覺着張柔桑也看見了自己,因為她始終低着頭,不往這邊看一眼,秧寶寶便也不往她那裏看了,轉過頭,看婁底。石板橋上,立了一個男人,背了半片豬,回答着人們的招呼。過了一會兒,媽媽就叫她走了。
回李老師那裏,是小姐妹送她們母女的。用自行車馱着她們帶走東西,還有她送媽媽的東西,一條醃肉,一大包黴乾菜。秧寶寶依然坐在媽媽的書包架上,兩輛自行車一併往鎮上去。飛快駛過老街口上,駛過水泥橋,停在了教工樓底下。上樓推門,見客堂桌上放一個大包,是李老師送秧寶寶的東西,有新書包,筆記本,鉛筆盒,一件毛線衣,一雙旅遊鞋,還有些吃的:蜜餞,米花糖,自家炸的五角星泡夫。媽媽喘息未定,便到李老師房裏收拾秧寶寶的東西。秧寶寶也跟了去,留下小姐妹自己同李老師應酬。媽媽將秧寶寶的衣服從櫃子裏拖出,一件件理好,見其中有一頂粉紅色開司米小帽,問是誰的。秧寶寶一把搶過,跑到陸國慎房間,陸國慎正伏在睡熟的小好身邊,用一把小剪刀剪她小手的指甲。秧寶寶將帽子往小好枕邊一放,不看陸國慎一眼,跑了出來。
秧寶寶的東西很快收拾停當,來的時候不多,以後又陸續往這裏拖一點兒,拖一點兒,不知不覺,此時已經是兩大旅行包。加上方才從老屋帶來的,李老師送的,滿一地的行李了。李老師家的人都從各房間裏聚來,人多,東西多,又要説上路的話,又要説道別的話,要互作介紹,要互表謝意,再要爭着拿東西,喧喧嚷嚷着出了門,下了樓,過到路對面,到鎮碑處去候中巴,前前後後走了一片人。走過蔣芽兒門前,陸國慎説:秧寶,不去和蔣芽兒講一聲,今後不知什麼時候見面呢!其實蔣老闆已經往樓上喊了兩聲,蔣芽兒就是不出來。忽然間,閃閃又站住了,説忘了一件東西,讓秧寶寶跟她回小店去。秧寶寶跟了她穿過街面,進了小店。閃閃從牆上取下那幅蟋蟀畫,周家橋老友畫給她的,當時,閃閃説好,借它掛一掛,走時讓她帶走。閃閃把畫塞給秧寶寶,説:原以為我先走,結果卻是你先走了。牆上又少了一幅畫,更加空闊。這個熱火火的小店,終顯出一些敗落氣。秧寶寶將畫抱在懷裏,轉身走出小店。
停了一會兒,大家話都説得差不多時,去往紹興的中巴開到了。拉開車門,讓秧寶寶先上去,再一件件東西遞上去,媽媽最後一個上來。秧寶寶一直埋着頭,下巴頜抵在懷裏的畫框上,無論車下人怎麼喊:秧寶,再見!秧寶,下一年再來!她就是不探頭。她還聽見媽媽罵她沒良心,代她向李老師道歉。然後,在一片熱烈的道別聲中,車開了。車搖搖晃晃地開走了,沿着柯華公路,向東開去。這鎮子漸漸地拋在了身後,它的腥臭的氣味漸漸地拋在了身後,它那始終蒙了一層霧,模糊着視線的空氣,在了身後。它這黏稠沾手的,不斷滲出濃郁體液的小鎮子的院牆,房屋的山牆,青磚地,青石板橋,瓦呀,磚的,一併在了身後。它是那麼彎彎繞,一曲一折,一進一出,這兒一堆,那兒一簇。看起來毫無來由,其實是依着生活的需要,一點一點增減,改建,回固。如同所有的水鄉小鎮,因為有着太多微妙的彎度和犄角,很不好處理。但是,它忠誠而務實地循着勞動,生計的原則,利用着每一點先天的地理資源。比如,臨水的房屋,少佔地,水上又有風,多用青磚鋪地,青磚透風透氣,不回潮。杉木的板壁最經得起風吹水噬。瓦呢,冬暖夏涼。那沿水而設的街市,與河道互相依偎,便於起居和出行。河道窄處設一領橋,好過河,寬處,建鴨棚,好放鴨。無數個斷頭河,也就是婁,那就“上種紅菱下種藕”。高處防潮,簇擁着多一些的院落,凹處地肥,栽樹,或者瓜棚豆架。你要是走出來,離遠了看,便會發現驚人的合理,就是由這合理,達到了諧和平衡的美。也是由這合理,體現了對生活和人深刻的瞭解。這小鎮子真的很了不得,它與居住其中的人,彼此相知,痛癢關乎。
可它真是小啊,小得經不起世事變遷。如今,單是垃圾就可埋了它,莫説是泥石流般的水泥了。眼看着它被擠歪了形狀,半埋半露。它小得叫人心疼。現在,它已經在秧寶寶的背後,越來越遠。它的腥臭烘熱的氣息,逐漸淡薄,稀疏,以至消失。天高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