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麥在無聊時刻的一場遊戲點燃了紅棗。紅棗的身體在這個秋天即刻就進入戀愛的季節了。戀愛的感覺籠罩了紅棗。他在短暫的新奇與興奮之後焦慮與浮躁起來。紅棗幾乎把所有的時光都耗在公司了,只為了能見到筱麥。然而,筱麥沒有出現。筱麥的身影像水下的魚,在稍有動靜之後看不見一點蹤影。紅棗心中的幸福隱秘被焦慮一點一點放大了,最後只剩下了焦慮本身。焦慮它蠢蠢欲動,焦慮它欲罷不能,焦慮它欲生又死,死而復生。
連續三四天紅棗都沒有見到筱麥。紅棗在電梯裡頭上去又下來,下來又上去。電梯給紅棗的感覺幾乎是上窮碧落下黃泉了。在見不到筱麥的時刻筱麥的身影反而在紅棗的心中越發清晰起來,又嬌媚又俊俏,柳一樣嫋娜,風一樣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筱麥的面龐異常頑固地烙在了紅棗的某個地方,像一塊疤,撫不掉,抹不平。
城市的面積顯示出無情的一面來了。筱麥就住在這個城市,筱麥是這個城市的一盞燈,紅棗就是不知道這盞燈在哪裡閃爍。
整個晚上紅棗都坐在沙發裡頭聽CD。他手執CD機的遙控器,快進或快退。整個屋子裡都是斯蒂威·旺德的《電話訴衷情》。一個晚上他差不多把這首英文歌曲聽了二十遍。那位偉大的黑人盲歌手在不斷地訴說:“我只想電話告訴你,我愛你。”東郊的秋夜一片漆黑,那是筱麥的黑眼睛,它有一種瀰漫的、專注的和籠罩的黑色華光。筱麥無影無蹤,這等於說,筱麥在這個秋夜無所不在。
羅綺一直在陪聽。她聽不懂英文,然而,音樂本身就是語言。音樂的語詞更能表達無助、傾訴、不甘、熱烈、無奈、欲說還休、難以釋懷和欲仙欲死,這些東西這一刻都浮現在紅棗的臉上,成為紅棗生命的形式與生命的內容。羅綺知道紅棗遇上什麼事了,羅綺知道紅棗十有八九愛上什麼姑娘了。
但是羅綺不說話。她在下班的路上買回了兩盒澳洲羊毛線,起了針,安安靜靜地為自己織一件秋衣。然而說到底羅綺終究是心裡有事,臉上沉得住,手上卻不那麼聽話。羅綺手上的女紅最多隻能持續半個小時,隨後就會停下來,數一數,自語說:“錯了。”於是拆掉,又重來,再織上半個小時,又數一數,自語說:“又錯了!”只好又拆掉。
羅綺就放下手裡的活,說:“這幾天排練累了吧?”紅棗恍惚了幾秒鐘,說:“沒有。”羅綺側過身,接過他手上的遙控器,往CD機一指,音樂就戛然而止了。在這個瞬間別墅的客廳顯得空前的空曠。只剩下一屋子的豪華。羅綺挪出一隻手,伸到紅棗的額前,摸一摸溫度,又微笑著把手收回來。羅綺放下毛線,雙手接過紅棗的兩隻手,注視著紅棗,很憐愛地說:“到底有什麼事,告訴我。”她說話的表情洋溢著知冷知暖的大姐氣質,她說話的神情還有一種乳質的母愛氣質。紅棗一下子就感動了,握緊了羅綺,說:“我沒事。”羅綺點點頭,很疲憊地笑笑,說:“那我就先睡了。”
到底是紅棗自己憋不住,他沒有筱麥的電話,這就是說,他連最基本的“電話訴衷情”都是不可行的。又是兩天沒見到筱麥,紅棗在晚飯過後再也堅持不住了。他坐在羅綺的對面,把心裡的事一股腦兒全對著羅綺說了。羅綺不插話,只是聽,不住地點頭,做“哦”或“明白”這樣的唇部動作。紅棗說得驢頭不對馬嘴,夾雜了許多誇張的表情和手勢,人顯得很痛苦,又時常詞不達意,這就越發急人了。但是羅綺很耐心,堅持著聽完了紅棗的湯湯水水。聽完了,羅綺抱起了胳膊,笑著說:“你說了半天,那個姑娘是誰呀?”
紅棗眨了幾下眼睛,低聲說:“你見過的,筱麥。”
“是這樣,”羅綺點了點頭說,“原來是她。”
“是這樣。”羅綺說,她的語氣是這樣的輕描淡寫,彷彿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瞭如指掌的。她這種口氣聽上去就知道紅棗的事並沒有多大的了不起,只是一粒芝麻,是紅棗自己把它放到放大鏡的下面變成了西瓜,紅棗傾吐完了心裡頭即時輕鬆多了,發現事情遠遠沒有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僅僅是“是這樣”罷了。羅綺說完這句話便不再說什麼了,而是走到音響的面前去,插上一盤舞曲,回過頭來看紅棗。紅棗只好走上去,半擁住羅綺,站在原地,隨音樂的節奏在兩條腿上交換重心,他們就這麼相擁著“跳”完了一支慢四。後來羅綺便把音樂關上了,走到了茶几前,取出一支菸點上,倚在了門框上,衝了紅棗無聲地微笑,羅綺說:
“我還以為你真是戀愛了,原來不是。”
紅棗說:“我知道不是。我只是單相思。”
“也不是。”
紅棗便抬起頭,十分狐疑地打量羅綺。
“她哪裡配得上你去單相思?”羅綺輕描淡寫地說,“你瞧瞧她那雙羅圈腿,站也沒站相,更說不上亭亭玉立了。”
紅棗從來沒有注意過筱麥的小腿,她穿著長裙子,從腰部一直蓋到腳面,一直都是亭亭玉立的樣子,然而,經羅綺這麼一說,還真是那麼回事。
“你只是想女人了。”羅綺十分肯定地說。羅綺笑起來,說,“你這麼年輕,又健康——哪有不想女人的。想女人也不是什麼不好意思的事。”
紅棗就失神了,一臉的若有所思。他沒有反駁,只是沉默。
羅綺彈掉菸灰,很有把握地說:
“這肯定不是戀愛,不是單相思。你想女人了。”
紅棗的耳朵開始迴環著羅綺的話,“你只是想女人了。”紅棗第一次嚴肅認真地正視自己的生理感覺,想不出否認這句話的理由。這些天來身體內部的確有一股陌生的氣力竄來竄去的,古怪得很,難忍得很。原來是“想女人”了。這一想紅棗便恍然大悟了,羅綺說得不錯,這怎麼能是戀愛呢,這隻可能是“想女人”。
羅綺從衣架上取過皮包,掏出錢來,丟在了茶几上,說:“實在憋不住了也不要苦了自己,找個乾淨的女人去荒唐幾天,只是別染上了病,千萬別陷進去,別糾纏在這種事上頭。你媽依了你,我可不依。”羅綺把這句話丟在豪華客廳裡,關上門,回臥室去了。夜在這個時候卻靜出動靜來了。
紅棗的這個夜混亂透了。夜深人靜,他的腦子裡不停地重複這樣兩句話:“你這個歲數哪有不想女人的。”“實在憋不住了也不要苦了自己,找個乾淨的女人去荒唐幾天。”就兩句話,顛過來又覆過去。紅棗弄不清身體的哪個部分出了問題,躺在床上出奇地亢奮,止不住地生機勃勃,而到了後來居然發燙了。紅棗都看見自己的身體半透明瞭,像一支巨大的溫度計,有一塊晶瑩的半液體正在體內玩命地上下移動。紅棗下了床,暈了一下,然後就披了衣服重新走回到客廳。紅棗走到酒櫃面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紅棗倒酒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顫抖得已經很厲害了。但是紅棗沒有喝酒,他看見羅綺的手機正放在酒櫃的不遠處。紅棗拿起手機,摁下了號碼。樓上的臥室裡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驟然響起的,宛如夜的雪亮裂縫,紅棗自己都嚇了一跳。紅棗坐進沙發裡頭,從手機裡聽見羅綺拿起話機了。羅綺說:“誰?”紅棗用一隻手捂住腦袋,忍住顫抖,說:“我。”紅棗聽見羅綺的臥室響起了電燈開關。“你怎麼了孩子?”羅綺說,“你在哪兒?”紅棗靜了好大一會兒,說:“客廳。”羅綺掛上耳機,披了一條羊毛毯站在了樓梯口,紅棗的手指頭正叉在頭髮裡頭,顯現出自燃的模樣。羅綺只看了一眼就全明白了。羅綺坐到他的身邊,張開羊毛毯,把紅棗和自己裹在了一處。紅棗把頭埋進了羅綺的胸口。她的前胸和自己只隔了一層柔軟的真絲。他在顫抖。羅綺就摸著他的頭髮,像撫摸著心愛的小狗。她的指頭在撫弄毛髮的時候有一種出格的溫馨。羅綺嘆了一口氣,說:“我明天就幫你去找筱麥。”紅棗痛苦地說:“不是。”客廳裡再一次安靜下來了,羅綺托起紅棗的下巴,與他對視了很久。他的瞳孔裡頭佈滿了夜的內容。羅綺放下紅棗,站起身子背對了他。羅綺說:“你要是總不能靜下來,可以進我的臥室。我讓你考慮一個星期。”
羅綺給紅棗的時間是一個星期。這是上帝創造這個世界所用的時間。整整一個星期紅棗都發現昏睡在自己身體內部的其實還有另一個“紅棗”,那個“紅棗”蠢蠢欲動,那個紅棗火急火燎,那個“紅棗”像一隻爆竹,導火線被羅綺點著了。導火線正以一種倒計時的方式向自己的根部滋滋燃燒。紅棗想不爆炸都已經無能為力了。紅棗看到自己的身上冒出了白煙,內心堆滿了焦慮與騷動。紅棗渴望羅綺。然而,在第七個發燙的日子臨近的時候,他在渴望之餘卻又滋生出了一種恨。紅棗不知道自己恨什麼,然而,他恨。紅棗就希望自己能夠儘早地擺脫這一切,擺脫羅綺,擺脫自己,重新回覆到耿東亮的日子裡去。
但是這種痛恨沒有長久。第七個發燙的日子正式到來的時候渴望再一次佔得了上風。倒計時的日子以小時為單位向紅棗逼近了,紅棗聞到了自己的氣味,是硫磺與硝的共燃氣味。紅棗被這股氣味弄得煩亂無力。他感到這一個星期不是時間,而是火。這股跳躍的火焰把他從頭到腳燒了一遍。他現在只是灰燼,手指一碰就會散掉的。
東郊的夜依舊是那樣靜,紅棗都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了。晚飯是西餐,餐桌在吊燈底下,屋子裡充盈了吊燈的柔和反光。屋子裡的色調是褐色的,在淡黃的燈光下面泛出一種溫馨的焦慮與哀愁。而餐桌上有一把紅玫瑰,很深的紫紅色,欲開欲閉,處在矛盾的苦痛之中。紅棗的手上執著刀叉,因為神不守舍顯得越發笨拙了。紅棗一點胃口都沒有,不住地咀嚼,卻咽不下。捲毛狗蹲在紅棗的腳下,一邊眨眼一邊舔嘴唇,神情專注地打量紅棗。它和紅棗一樣,一直在熱切地渴望什麼。
忙碌了一個星期羅綺並沒有顯示出疲倦,她衝完了熱水澡總給人一種爽朗的印象。她坐在紅棗的左側,絲毫也看不出今天與往昔有什麼不同的地方。羅綺說:“一直忙,還沒有給小卷毛起名字呢!”羅綺說,“你給起個名字吧。”紅棗想了想,腦子裡空得很,堆上笑說:“就叫小卷毛,不是挺好的。”羅綺說:“不好,聽上去不喜慶。”紅棗說:“又不是你女兒,要那麼喜慶做什麼?”羅綺說:“怎麼不是我女兒?它哪一次見到我不是喊媽媽。”經棗便笑笑,又低下頭用餐刀在盤子裡切東西。他手上的刀滑來滑去的,切得盤子裡全是餐刀的聲音。羅綺把手上的餐具放下來,擦過嘴,丟下餐巾說:“真笨。教過你多少遍了。”羅綺走到紅棗的身後去,手把手握住了紅棗,示範給紅棗看。羅綺輕聲說:“這樣。”羅綺鋸下一塊,又輕聲說:“這樣。”她的頭髮就碰在紅棗的腮邊,紅棗一下子就聞到了她頭髮窩裡的致命氣味,那種氣味真是令人沉醉。而羅綺卻渾然不覺。羅綺呢喃說:“這樣。”
她的耳語好聽得要了紅棗的命。
紅棗抽出手,一把就把羅綺反勾住了。紅棗就想呼喚她,可是紅棗就是想不起來該呼喚什麼。紅棗收回手。一把就把面前的盤子推開了。瓷器與金屬的碰撞聲弄得整個夜晚一片混亂。
小卷毛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夾住尾巴跑到廚房那邊去了。
羅綺疲憊地一笑,回身上了樓。上樓之後並沒有回到臥室,而是端了杯茶站到陽臺上去了。紅棗站在一邊,遠遠地眺望他的城市。城市的上空被巨大的橘黃色的蘑菇雲籠罩了,看上去紅塵滾滾。一幢大樓的頂部晶亮的霓虹燈正在明滅,看不清文字,但它忙於想讓人注視自己的急切願望卻是一覽無餘的。現代都市無時無刻不在向人們顯示,買我吧,買我吧,快點買吧。
夜混亂極了。
但夜是晴的。月亮只是一個牙。一陣風吹過來,羅綺的頭髮十分歡娛地躍動起來了,拂在紅棗的胸前。紅棗突然就緊張了。一種危險宛如水一樣從他的腿部向上瀰漫,迅速而又洶湧。紅棗從羅綺的背後擁住羅綺,羅綺怔了一下,沒有動。紅棗低下頭,說:“我快死了。”紅棗說完這句話身體便止不住顫動。羅綺轉過身,紅棗有些怕,卻十分孟浪地吻下去,四處找,找她的唇。羅綺的整個身體都踮起來,接住了。紅棗抱住她,身體貼上去,這時候樓下客廳裡的電話突然響了,紅棗在慌亂之中打翻了羅綺手中的茶杯,咣噹就是一聲,玻璃碴一陣顛跳。電話在響,但羅綺的嘴唇在要。紅棗再一次吻住。一個星期懸浮著的焦躁與渴望終於降落在嘴唇上了。一切都落實了。終於落實了。羅綺大口地吮吸,這個小娃子的口腔清爽而又甘冽,整齊的牙又結實又順滑,她記起了丈夫的吻,滿嘴渾濁,伴隨著四顆假牙。
紅棗的雙臂修長有力,他的擁抱在收縮,有一種侵略,有一種野。羅綺的雙腿開始後退,紅棗一點都沒有發現他們已經移到臥室的床邊了。臥室沒有燈,但窗簾上有很暗的月光。窗簾在夜風中弓了背脊,要命地翻動。紅棗的雙手不住地哆嗦,解不開釦子。還是羅綺替他扒乾淨了。紅棗在床上痛苦萬分,宛如出了水的鰻魚,不住地扭動。羅綺騎上去,紅棗聞到了那股氣味,硫磺,還有硝。紙捻燒進了紅棗的身體內部,叭的一下,紅棗看見自己的身體閃出了一道炫目的弧光,接下來就什麼都沒有了。紅棗張大了嘴,額上沁出一排汗珠。羅綺正在焦急,不知道紅棗自己和自己忙了些什麼。羅綺突然就感覺大腿上一陣熱燙。羅綺愣了一下,隨後全明白了。她用雙手捂住紅棗的腮,無限憐愛地說:“童仔雞,可憐的童仔雞。”羅綺托起自己的一隻Rx房,喂到紅棗的嘴裡去,一遍又一遍地說:“我的童仔雞,我可憐的童仔雞。”
羅綺在這個夜晚開始了對紅棗的全面引導。她手把手,心貼心,耐心細緻,誨人不倦。屋裡的燈全打開了,燈光照耀在紅棗的青春軀體上。紅棗的軀體年輕而又光滑,新鮮和乾淨,既有力又見柔和。羅綺吻著紅棗的前胸、腹部,輕聲呼喚著紅棗的名字。紅棗咬住羅綺的耳垂,羅綺感到了疼。這種疼親切,有一種近乎死亡的快慰,既切膚,又深入骨髓。紅棗的身體在羅綺的呼喚下重新灌注了生氣,一種很蠻橫的氣韻開始在體內信馬由韁。
羅綺說:“聽話,我們重開始。我們再來。”
紅棗與羅綺再一次開始了。這一次紅棗是一個聽話的學生,一舉一動都是在老師的指導之下開始,並在老師的指導下完成的。紅棗張大了嘴巴,卻又無聲無息。而羅綺在呻吟。羅綺的呻吟表明了紅棗的正確性,呻吟是一種讚許,呻吟當然也就是一種激勵。羅綺後來停止了呻吟,她企圖說些什麼,然而,沒有一個完整的句子,沒有一句符合語法,淨是一些不相干的詞,這些詞如泣如訴,這些詞困厄無比,“救救。”羅綺說,“救救我。兒,我的兒。”
紅棗的爆發與羅綺的等待幾乎是同步的。他們像海面上相遇的浪,洶湧,激盪,澎湃,捲動並且升騰。最後,他們的身體一同僵住了,一動不動,像一尊連體的雕塑。後來羅綺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嘆得很長,超過了夜的寬度。羅綺嘆完這口氣,把她的頭髮全部覆蓋在紅棗的臉上,嘴唇貼在紅棗的耳邊,一邊喘息一邊說:“抱住我,抱緊我的身子,是這個身子教會你成了男人。”
紅棗抱緊了她。紅棗仔細地體驗羅綺的體重與壓力。它有一種覆蓋之美。紅棗喜極而泣。為了自己,這個女人做出了全部犧牲,奉獻了全部的自己。紅棗收緊了胳膊,想呼喚她,但乾媽又叫不出口。紅棗為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稱謂而傷懷不已。
深夜零時了。時間“咔嚓”一下就從昨天跳到了今天。
羅綺和紅棗並躺在床上,一起望著窗外,時光在流逝。夜真美。秋夜真是美麗,像貯滿了歡愉的淚。羅綺說:“餓了沒有?”紅棗愣頭愣腦地說:“餓。”紅棗說完這話就翻起身來把羅綺擁了過來。羅綺知道他歇過來了,說:“我去給你做點吃的。”紅棗說:“要做就做愛。”羅綺支起上身,捂住紅棗的手,說:“不了,你會累壞的,明天,啊?”紅棗說:“現在就是明天!”紅棗說完這話便放倒了羅綺,羅綺尖叫一聲,側過臉,責怪說:“要死了,你真是要死了。”
這一個回合來得山呼海嘯。紅棗在這一個回合中再也不是學生了,他曉通業務,無所不能。羅綺顯得很被動。被動有時候是一種奇妙無比的感受,被動之中有一種被賦予的感覺、一種被灌貯的感覺,被動還有一種被強迫之後的柔弱感、嬌好感。紅棗越戰越勇,他的痛苦叫聲接近了通俗歌手的喊唱。
第二天早晨城市迎來了第一場秋雨。
第一場秋雨。
秋雨後的城市清涼而又爽朗,碧空如洗,天空的清澈程度誇張了它的縱深,那種虛妄的深度、那種虛妄的廣度,因為抽象而接近於無限。這樣的天空類似於紅棗現在的心境,極度的空虛達到了極度的熨帖與爽靜。
男人做愛後的清晨大都美好如斯。
紅棗認定了所有的日子都是為昨夜做鋪墊、做準備的,這樣的初晚是人生的第一個總結。它預示了一種終結,它同樣預示了一種開始。一個人拒絕過來又拒絕過去,這樣的夜晚總是難以拒絕。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夜晚永遠有始無終。生存是美好的,性是美好的。愛是一個黑洞,它難以拒絕。它不應該遭到拒絕。母愛可以逃逸,師恩可以迴避,金童與玉女都可以拒絕,但“想女人”不可以。高xdx潮可以抵消一切,噴湧的感受永遠是一種勝境,它簡單至極,像秋天雨後的天空,無所不包,卻空無一物。
紅棗到達公司已是臨近中午,他一進排練大廳就遇上筱麥了。這個讓他疼痛的小女人正站在麥克風的面前,她正在爬高音,高音使她的表情出現了些許痛楚,而雙腳也踮起來了。紅棗第一次就發現了筱麥小腿上的致命缺陷。紅棗為發現這個缺陷而欣慰,而坦然。紅棗走過去,站在她的身後,紅棗自己都驚奇自己能有這樣的鎮定,幾天前的心跳、熱忱、春心蕩漾和情竇初開都不復存在了。就幾天的工夫,要死要活的感覺就這麼淡然了。遺忘真是個好東西,和女人做愛真是個好東西,苦悶的單戀就這麼了結了,戀愛的季節就這麼過去了。羅綺說得真對,那不是戀愛,只是想女人了。這話說得多好!紅棗此刻的平靜如水足以說明這個問題。
筱麥同樣是平靜的。她排練了一個上午,沒有一絲與人遊戲的心情。她看見紅棗的時候目光裡頭只有疲憊,沒有挑逗和嫵媚。他們的目光只是對視了一下就平靜地移開了,當然,他們點了點頭,還是禮貌地微笑了那麼一下,然而,僅此而已。
蠢蠢欲動就這麼輕易地打發了。如遺忘一樣了無痕跡。有女人在床上墊底,什麼樣的故事都能夠對付。
紅棗暗自慶幸自己沒有一頭栽進去。紅棗的確沒戀愛,紅棗完完全全地得到一個女人了。魚已經入水,就不應該再像在岸上那樣瞎折騰。
一個人打發自己的過去原來是如此的容易。
痛苦或許只是一種假設。痛苦是一個人在地上的身影,隨路面的坎坷而凸凹,轉過身去,身影只是舊時的腳印罷了,它盪漾如水,卻絆不住自己的雙腿。
羅綺點燃了紅棗,同樣,羅綺也點燃了自己。平庸的婚姻歲月給她積累了豐富的床上經驗,而使用這種經驗則預示了她的第二個春天。
羅綺讓紅棗躺在沙發上,命令他閉上眼睛。沒有她的許可,紅棗不許睜開。她在給他上妝。她用潔面乳、化妝水、粉底霜、粉餅、眉筆、睫毛膏、眼影、口紅、唇線筆開始作畫。畫布是紅棗的那張臉。這張畫畫了足足半個小時。畫完了,紅棗睜開了眼睛,但是他看不見自己。這是眼光與目光的侷限。然而,他從羅綺的表情可以看得出,羅綺對她的作品很滿意。羅綺把紅棗仔仔細細打量過一遍,點了點頭,說:“下次籤合同我就用口紅。”
但是紅棗想知道羅綺把他弄成了什麼模樣。他看了看四周,客廳裡的鏡子全反過去了。顯然,這個夜晚經過了一次精心策劃。紅棗有些不放心,笑著說,“我現在是什麼樣子?”羅綺用一個指頭止住了紅棗的問話,羅綺說:“噓。”羅綺說,“我們現在只是身體,我們不做人。”羅綺打開了酒,打開了燈,羅綺打開了音響,羅綺還拿來了一瓶強生牌嬰兒爽身粉。羅綺給紅棗脫去衣物,沿著紅棗的脖子把嬰用強生牌爽身粉倒在了紅棗的身上。紅棗通身粉白,毛孔都閉上了,每一寸皮膚都像玻璃一樣光滑。羅綺說:“你現在是玻璃。”紅棗說:“你呢?”羅綺說:“我是光。”
羅綺拉開了腰間的裙帶,灰黃色的絲質面料滑在了地上,像尚未液化的一堆精液。
羅綺說:“玻璃拒絕一切,除了光。”
紅棗聽不明白她的話,卻有些慌。他雪白的身體讓他有一種徹骨的恐懼,紅棗說:“我有些害怕。”
羅綺把爽身粉遞到紅棗的手上,說,“也給我倒上。我陪你。讓我變成另一張玻璃。”
紅棗接過了爽身粉。紅棗就是在接過爽身粉的時候手機鈴響起來了。紅棗打了一個激靈,手上的爽身粉差一點撒在地上。這一陣鈴聲決定了他不可能是玻璃,他必須是他自己。因為他只能是他自己。他們並沒有離開這個星球,這個屋子的管管線線聯繫著這個世界。羅綺長噓了一口氣,接起電話,“喂”了一聲之後就對紅棗打了個手勢。羅綺說:“我在辦公室。”
紅棗站在原地,他感到自己不是站在客廳裡,而是佇立在秋季。
羅綺在責怪對方,為什麼不事先打個電話。羅綺說,你先洗個澡,我馬上就回來。羅綺在掛電話之前回頭看了一眼紅棗,看得出他已經猜出了什麼。羅綺說完“我就來”就掛斷了手機。
“是他?”紅棗說。
“是他。他回來了。”
“我需要光。”紅棗說。
“現在是夜晚。”
“你回去幹什麼?”紅棗說。
“和他性交。”
“你不許和他那樣,他不是玻璃,他是水泥牆。”
羅綺從地上撿起裙子,徑直往臥室裡去。紅棗跟到門口,大聲說:“我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你可以照照鏡子。”
紅棗站在陽臺上。看著寶馬牌小轎車駛出了別墅區的大門。它行駛在坡面上,往城市的方向去。一陣夜風吹過來,他顫抖了一下,身上掉下來許多粉末。紅棗在客廳裡站了片刻,決定到衛生間裡去。他提了酒瓶,打開燈,推開門,迎面就是衛生間的一塊大方鏡。鏡子裡站著一個人,一個女人,柳眉,吊角眼,面龐紅潤,唇若桃花。眉心的正中央還點上了一顆美人痣。這個渾身雪白的亮麗女人就那麼站在鏡子的中間,審視紅棗。她像一具美麗的活女屍。
紅棗的後背一陣麻,又掉下來一層粉末。他知道這種感受是自己的。恐懼在秋夜裡無聲地遊蕩。然而,紅棗盡力忘掉自己,羅綺說得對,你不是人,你是玻璃。
化妝臺上有一支玫瑰色的口紅。紅棗把它拿在手上,擰出來,口紅勃起了,挺立在套子的外面。紅棗用這支口紅在玻璃鏡面上開始書寫,寫了滿滿一個版面:
二奶女生娘們騷貨
情婦尼姑名媛破爛
奶媽棄婦小妞仙姑
丫頭聖母巾幗寡婦
窯姐貞女妻子包妹
舅母姨娘長舌令愛
老婆媽吆修女賤人
蜜司宮女娥眉女賊
舞女妮子破鞋丫鬟
拙荊堂客糟糠女流
鏡面寫滿了,兩個紅棗等距地站立在這些漢字的正面與背面。紅棗與鏡中的美人既心懷鬼胎又相互打量,他們是有關“女人”這一組詞彙的兩極,這些詞赤身裸體,這些詞渾身雅豔,這些詞遍體飄香。這些詞塗抹了口紅,有唇的形態,渴望閱讀或親吻,渴望唾液,渴望舌面滑過。她們是五色光,穿透了語音與人體。這樣的五色光使世界無限繽紛,她們是光怪陸離之源。紅棗舉起化妝臺上的那瓶法國葡萄酒,一口氣全灌了下去。十分鐘之後紅棗就發現這瓶酒在他的體內還原了,還原成法國南部的一顆葡萄,汁液膨脹開來,有了開裂和飛迸的危險性,綠亮鮮活,光彩照人。
在這個秋夜紅棗醉臥在沒水的浴缸裡。他做了一夜的夢,這個夢一直圍繞著烏龜和河蚌,那種類似於礦物的肉體。它們的身體進進出出,開開合合。沒有呼吸與咀嚼。它們瀰漫著淤泥與腐水的氣味,栩栩如死。
紅棗打起了呼嚕,氣息通暢,均勻。呼嚕是肉體之夢,是夢的歌唱。
(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