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機場剛剛打開手機,忽然接到江西的電話,語氣焦慮而驚慌:“佳期,你在哪裏?哥哥突然昏迷,我們現在在醫院裏。”
她忽然心悸,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懼與恐慌。
問清了醫院的地址,立時趕過去。
幸好並非是高峯時段,道路並不擁堵,佳期趕到醫院,江西出來接她,眼睛紅紅的已經哭過,説:“醫生説情況很不好,媽媽已經趕過來了。”
佳期覺得恐懼到了極點。
她一直跑到病房去,穿過長長的走廊,兩側無數病房的門,她拼命往前跑,江西在後頭追着她:“在ICU。”
阮正東在ICU裏,只能隔着大玻璃窗,看到醫生護士忙碌的身影。
“昨天你沒回來,哥哥一整天都沒有説話。今天早上起來,他説不太舒服。他從來都不説不舒服的,他從來再疼都是忍着的。我去打電話叫醫生,結果電話還沒打通,他就已經倒下去了。”
佳期痛悔交加。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猶豫了那麼一天,也許事情就不會發生,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是因為她懦弱,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她腿發軟,扶在牆上,彷彿只有這樣,才可以站穩。
張秘書走過來,輕輕跟江西説了幾句話。江西轉過臉來對她説:“媽媽要見你。”
佳期心如刀割,因為前所未有恐懼和驚惶,人反倒有點發木,麻木的跟着人走,一直走到一間會客室去。
她視線模糊,看到沙發上的人,不知道説什麼好,只是低頭無語。
阮正東的母親嗓音略有些沙啞,神色疲倦而憔悴,這一刻,她也只是個平凡的母親。
她説:“我向東子的父親提過你,説你對東子很好。”稍停了停,她説:“那天東子給他父親打電話,他父親沒有同意你們的關係。主要是考慮東子病着,而你還年輕,只怕耽擱了你。”
她終於落淚,説:“不是。”
哽咽着,説:“是我不好,我沒能及時回來,讓他擔心。”
再多的話都是蒼白無力,她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眼下這個樣子,你能回來,我就很高興了。”
她默默垂淚,阮夫人洞若觀火,顯然對一切都瞭然於胸。
“你是個懂事的孩子,而且善良。有你在,我放心。”她輕輕的在佳期手上拍了拍:“醫生説他會醒過來的,希望你能讓他安心。”
阮正東是晚上醒來的,在他自己的堅持下,轉出了ICU,住進了特別病區。
他的臉色並不好,因為用了鎮痛劑,精神尚可,看到她還是吃力的笑了,説話的聲音彷彿有一點啞:
“你回來了?”
他説的很慢,幾乎每説一個字,就要停頓一下。
只不過幾日不見,他就似乎瘦得脱了形,躺在那裏,越發顯得瘦。
她伸手握着他的手,因為一直吊着點滴,他的手很冷,她用兩隻手捧着,用自己掌心的體温暖着。
他説:“你別擔心,我就是暈了一下子。”他説話很慢,也許是因為疼,可是還是笑着:“比上次還丟人,上次是在浴室裏滑倒的,這回就在客廳裏,被地毯絆的。”
阮夫人説:“你就是不聽話,如果肯乖乖住院,哪會有這麼多事,現在不住也得住了。”
“媽,我好着呢。”他慢慢説:“不信我爬起來,跑三圈給你看?”
阮夫人嗔怪:“還貧嘴。”
“您怎麼來了?”他停了一下又問:“沒驚動我爸吧?如果驚動了老爺子,我罪過可就大了。”
“你病成這樣,媽媽能不來嗎?西子在電話裏急得直哭,幸好我這兩天在江蘇考察,所以能這麼快過來。你爸還不知道呢,你呀,儘讓我們操心。”
阮正東似乎很疲倦,跟母親説了一會兒話,就不知不覺又睡着了。
佳期不敢動,還是江西走過來,輕輕將阮正東的手,從她手中抽出來放下。
她卻一直不敢動,也不敢多説話,只怕自己會哭。
過了許久抬起頭來,才發現江西望着自己,那眼底分明有淚光。
而她連哭都不敢。
她只怕他突然就離開,在她剛剛明白,在她剛剛覺得,一切都還可以再開始,他卻就這樣,決定離開自己。
她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她一直不敢動。
只怕驚醒了他,可是卻更害怕一種無以言喻的恐懼。
她不能動彈,像是小小的蟻,在無窮無盡的黑暗裏,蜷縮成最小的一團,只是希望,能有一線光。
可是光明卻永遠不能籠罩她了。
她覺得害怕極了,她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一直怕得發抖。
阮夫人還要趕回南京去,因為行程安排,第二天有外事活動。
江西和佳期送她離開醫院。
臨上車前,她握了一下佳期的手,語氣感傷而鄭重:“佳期,謝謝你。”
佳期心中一慟,幾乎失態:“阿姨。”
她握着佳期的手,過了很久一直握着,最後才輕輕拍了拍,上車離去。
江西神色也十分憔悴,佳期勸她回家去休息,她卻説:“我餓了,你也還沒吃飯吧,你能不能陪我去吃點東西。”
江西其實同她哥哥很像,她是想讓她去吃點東西,卻會用這種婉轉迂迴的説法。
江西向來同阮正東一樣挑剔吃喝,尤其嗜美食,向來不委屈自己。今天卻似乎並不在意,隨便順着馬路找了家最近的餐廳,就坐下來點菜。
佳期一直怕她會説什麼,自己會無言以對,誰知她什麼話都沒有講,只是默默吃飯。
江西吃了很多,她一直吃,默默無言,反倒是佳期幾乎沒有吃下什麼。
最後,江西才説:“好飽。”
佳期説:“我有一個朋友,曾經説過,吃飽了就會比較不難過。”
江西嘆了口氣:“你那朋友説的不對,如果真的難過,即使吃的再飽,也不會覺得好過。”
佳期説:“是啊,可是能吃飽我還是儘量吃飽,因為如果餓着,我會更難過。我爸爸教過我,即使再苦再難,也要努力對自己好。”
江西説:“可是你都幾乎沒吃。”
她説:“我已經努力了,只是吃不下去。”
江西凝視着她:“其實我昨天真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佳期説:“我答應了你哥哥,我叫他等我,我怎麼會不回來?”
江西説:“我真的很佩服你,以前我不明白,你到底有什麼好,現在我知道了,那就是努力。旁的人也許不會像你這樣努力,你一直努力對別人好,你也一直努力的對自己好。你希望別人幸福,你也希望自己幸福,你會動搖,你會懦弱,你也當過逃兵,可是每一次你還是勇敢的回來,堅強的面對。當你覺得應該犧牲的時候,你毫不猶豫的犧牲自己,你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並且不計較會得到什麼。面對困苦你也會哭,但更多的時候你隱忍痛苦。正因為這樣,他們喜歡你,因為你活得很自然,你只是一個平凡的人,一個普通而平凡的女人,你有血有肉有缺點,但活生生的,讓人覺得,這樣才是活着。”
佳期説:“你別這樣誇我啊,我沒有這麼好。”
江西説:“你就好在沒有這麼好。”
她説:“哥哥真是幸運,能夠有你。”
“雖然他眼下情況不是特別好,可是我相信,你們兩個一定可以在一起。因為哥哥很勇敢,你也很勇敢。如果將來你們遇上任何阻力,我也會覺得放心,因為你不會放棄,你不會害怕。”
佳期輕輕的説:“不,我害怕的,我第一次見到你媽媽都害怕的不得了。”
她現在更覺得害怕,這害怕甚至是恐懼。
恐懼她無法面對的事情。
江西有點吃力的岔開話,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連我哥都不知道的,其實我偷偷的把你的照片,給我爸爸看過。”
佳期看着她。
她有意放輕鬆語氣:“我選的最漂亮的一張照片,真的,就是我哥那天拍的,你跟甲骨文在草坪上玩水的那張。把你拍得多活潑可愛,漂亮動人。你別這樣瞧着我啊,我也是被逼的,我哥跟老爺子在電話裏吵起來,吵完了老爺子讓秘書打個電話來,説,人不讓他見,照片總得給他瞧瞧吧。我哥不幹,我沒有辦法,只好偷偷傳給他們了一張。”
佳期不知説什麼好,江西説:“其實我爸最疼我哥,他一直偏心眼,別瞧他表面上對我哥很嚴厲,其實他比我媽對我哥心軟多了。他每次對我哥發脾氣,都像夏天裏打雷,轟轟烈烈,可是不見得就真下雨。你放心,前景是光明的,只要搞定了老爺子,我媽就不能起什麼阻礙。”
江西吃力而起勁的講着,彷彿將來還有許多許多的問題要解決,她不能停下來,只怕自己一停下來,就會流淚。
而佳期認真的傾聽,不管她説什麼,她都微笑,她都點頭。
將來,還有很長遠的將來,她都得同他一起,只要是同他一起,她一定可以,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們都可以,在一起。
阮正東的情況終於逐漸穩定,只是依賴鎮痛劑。他精神還算好,也能夠下牀活動,卻一天比一天沉默。
從前他的話很多,佳期跟他在一塊兒,總要拌嘴,可是現在佳期費盡心機的逗他,他也頂多只是微笑,摸摸她的頭髮。
她覺得沮喪,因為這待遇和甲骨文差不多。
甲骨文撒嬌時,他就只是拍拍它的頭。
除夕的上午,醫院方面終於鬆口答應,放阮正東出院一天,讓他們回家過年。
家裏很熱鬧,江西幾天前就找了一幫朋友來,把偌大的房子佈置起來,只是佈置得像過聖誕節。
江西聽到阮正東這樣評價,鬱悶的不得了,拉着佳期要她主持公道。
佳期説:“看着是有點像聖誕節啊,到處都是彩燈閃啊閃,雖然貼了福字,可是又掛了紅果。”
喜氣洋洋,雖然俗不可耐,其實佳期就喜歡這種熱熱鬧鬧的氣氛,可是嘴上偏不承認。
江西説:“哼,你現在就向着我哥,你重色輕友,你蔑視你未來的小姑子。”
李阿姨等人都放假回家了。偌大的房子裏只剩了他們三個人,可是還是很熱鬧。江西出主意,按北方的習慣包團圓餃子,三個人在廚房裏,邊看電視邊如臨大敵,捲起袖子擺出大幹一場的局面。江西事先準備了大袋麪粉,無數肉餡,還有各種調料。
佳期負責擀麪皮和拌餡,阮正東和江西負責包餃子。
他們兩個人都包得很慢,但阮正東包餃子像模像樣,比江西包的好很多。為此他十分得意:“我們當年在部隊裏,過年都得包餃子,全體官兵一塊兒包。到了除夕夜,軍委首長下基層來看望大家,看了我包的餃子,都連連誇不錯不錯。”
江西不服氣,嘀咕:“他們幾乎都是看着你長大的,能不誇你嗎?你別看我包的這些不好看,我包的這些餡大,好吃。”
阮正東笑:“你那個一煮就散了,不信你問佳期。”
江西説:“不用問她,她反正向着你,你反正欺負我,人家是娶了媳婦忘了娘,你倒好,連妹妹都打算忘掉。”
阮正東只是笑。佳期特意包了一個糖餡的,説看待會兒誰吃到,來年的運氣一定甜蜜。
電視里正放新聞聯播,照例播放全國人民喜迎新春,各省各市歡度除夕,焦點訪談也只是報導春晚的準備工作。
阮正東説:“你們台怎麼就數十年如一日,一點驚喜都沒有。”
江西説:“穩定壓倒一切,我們台長説了,這種舉國同慶的時刻,不要驚,只要喜就夠了。”
餃子煮熟了一人一碗,江西包的那些果然全散了,可是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連阮正東都忍不住吃了好幾個。
他最近幾乎已經吃不下什麼。
阮正東忽然“呀”了一聲,佳期忙問:“怎麼了?燙着了?”
他只是笑。
原來他吃到糖餡的甜餃子,江西喜孜孜,説:“哥,明年你一定會跟佳期結婚,有糖吃啊。”偷偷就在佳期手腕上捏了一把,佳期對她笑,知道她已經知道自己曾經在餃子上做過暗記。
江西湊到她耳邊説:“你跟我哥一樣,就只會偏心眼兒。我明天非得找我哥要個大紅包不可,你也得給一封大的給我。”
佳期只是微笑。
守歲,本來應該一直守到十二點鐘倒數。
佳期怕阮正東身體吃不消,於是到了十點左右就勸他去睡覺。他不肯幹:“你們都玩,叫我睡覺?”見江西沒注意,悄聲對佳期説:“除非你陪我去。”
佳期説:“好。”
倒叫他一怔,江西只是笑:“我什麼都沒聽見,我什麼都沒看到。”
佳期陪阮正東上樓,她回卧室換了睡衣回來,他卻已經把卧室門關了。
她敲門:“小白兔乖乖,把門兒開開,我不是大灰狼,我不會吃了你的。”
他在房間裏哈哈笑,把門打開讓她進去。
他的牀很大,西班牙似的舊式大牀,四面都有雕花立柱,已經頗有歲月。佳期覺得這牀太軟,躺着有點發暈。兩個人在牀上躺着,看電視,她回身抱着他,將頭伏在他的胸口,他低下頭親吻她,但只是親吻,卻沒有別的意思。
春節晚會的節目跟往年一樣無聊。
載歌載舞,相聲無趣,小品生硬,獨唱難聽。
佳期開玩笑:“廣電總局的局長你認識嗎?給他打個電話反映反映啊,真的是不好看。他要聽取一下羣眾的呼聲啊。”
他一本正經的想了想:“嗯,我好像認得,可我忘了他的電話。”
她笑得將臉藏到他懷裏去。
他講小時候的一些事給她聽。
“原來姥爺還在的時候,不管多忙,到了春節家裏人都會趕回來,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大人孩子有二十多人,熱鬧着呢。姥爺去世,家裏人就再也沒聚過了。後來我爸工作越來越忙,每年過春節,他和我媽反倒要出去過年,家裏只有我和西子。”
“今年雖然只有我們三個人一塊兒,可是我很高興,真的,家裏好久沒這麼熱鬧了。這才像是家的樣子。”
她説:“那咱們明年還這樣過,最好咱們明年已經結婚了,這樣可以陪你爸爸媽媽一塊兒過春節。”
他不滿意:“求婚這種事,你怎麼可以搶先?這個得我來求的呀。”
她笑:“你一直都不肯,我只好先開口了。”
他笑了一會兒,卻沒有再説話。
過了很久很久,他忽然問:“佳期,你愛我嗎?”
不等她回答,他説:“其實,你還愛着和平吧。這樣也好,真的,雖然你跟我説,要我給時間,讓你愛上我。可是我現在覺得真慶幸,你還沒愛上我。這樣我萬一哪天不在這裏了,你並不會太傷心。”
她不敢動彈,更不敢開口説話,只怕自己稍稍一動,滿滿的熱淚,就會全部溢出來。
他説:“還好,你還沒來得及愛上我。”
他的嘴唇吻在她的額頭上,她沒有説話,也沒有動。就那樣,讓他抱着自己,久久的,親吻着。
最後,他一直沒有動,佳期手臂發了麻,慢慢的抽出來,才知道他已經睡着了。
她凝視着他的臉,他近來瘦了許多,睡着像孩子,額髮凌亂,因為暖和,蒼白的臉頰上有了一點血色,看着更令她難過。
過了一會兒,她也睡着了。
半夜裏她突然驚醒,卻不敢動。
他沒有開燈,朦朧的黑暗裏可以看見,他疼得身子發顫,蜷伏着伸手在牀頭櫃上摸索鎮痛劑,連呼吸都因疼痛而顫抖,卻小心翼翼,只怕驚醒了她。
她在黑暗裏靜靜躺着。
他最後終於摸到了藥片,就那樣吞下去。
她不敢動,一直那樣靜靜躺着。就那樣聽着他輕而淺的呼吸,他因劇烈的疼痛而隱忍的吸氣,藥效漸漸發揮作用,他在極度的疲憊中慢慢睡着了,而她閉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她連眼淚都不可以流。
一直等到阮正東醒來,兩人的睡姿很親密,像兩個小孩子,她枕在他的手臂上,窩在他懷裏。
他注視她,微笑:“唉,昨天晚上生米做成了熟飯……你以後要對我負責啊。”
她故意順着他説八點檔台詞:“我喝醉了,我什麼都不記得,不過我會負責任的。”
他抱着她,而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口,聽着他的心跳,砰咚,砰咚……貼得太近彷彿是一種震動,讓她覺得既安心,又彷彿不安。
“佳期。”他的聲音彷彿是從胸腔裏發出來,嗡嗡的。
“嗯?”
她貼在他懷裏,很温暖,很安靜,而他終究什麼也沒有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