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你多大?"
"十三歲。"
她凝視着他,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講述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故事,但她看懂了他隱藏在這平靜後的不可磨滅的創痛與傷害。她不由得下意識地咬緊了杯沿。
"好了。"他再一次為他倆斟上酒,"該你講了。"
洛美稍稍一愣,問:"講什麼?"
"講你的故事,當然如果你不想講也沒關係。"他也坐在了地毯上,"昨日已逝。"
"我的故事你很清楚了。"她忽然有一種想笑的衝動,大約是酒喝得有些多了,"現在看看,就像一場大夢一樣,什麼意思都沒有。"
他飲盡杯中的酒,臉上也有了一絲笑意:"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他又斟上酒,"該為這句話乾一杯。"
她與他碰杯,一口氣飲盡,卻嗆得咳嗽起來,喉中又苦又辣,令她想流淚。細細咀嚼"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這句話,就像是自己的寫照一樣。曾幾何時,自己還在洛衣與言少梓的婚禮上八面玲瓏、周旋應酬,那一日冠蓋滿城,記者如雲,自己歡歡喜喜地看着一雙新人,怎麼眨眼之間,便已是天翻地覆。自己所執信的一切,竟然都分崩離析、永不可再得。
她的心裏一陣一陣發酸,酒意也正湧上來。天與地都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晃得她頭暈。她搖了搖頭,又咬住了杯沿。
"不要咬了。"他從她手中接過杯子去,"否則我要妒忌它了。"
洛美傻愣愣地看着他,他説什麼?他妒忌那隻杯子幹什麼?
或許是甜酒的魔力,或許是室內燈光的原因,或許是窗外那個沉睡的巴黎蠱惑了她,反正,她居然覺得他的目光似乎越來越——温柔?
她不太確定,因為他已經離她很近了,近得她的眼睛無法調出一個合適的焦距。
"洛美。"他低低地、暱喃似的叫她的名字。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以往他都叫她"官小姐"。他離她更近了,近得令她閉上了眼睛,因為他那雙放大的眼睛令她有一種莫名的心悸。温暖的感覺包容起她,她只掙扎了一下,碰倒了擱在地毯旁的冰桶,她聽到碎冰塊灑了一地,還有酒潑在地板上汩汩的聲音。
"酒潑了。"她説。
"讓它潑吧。"
第二天,洛美去了赫赫有名的和平街,將長及腰的頭髮剪掉,吹成一個簡單俏麗的髮型。
"留長髮不好嗎?"容海正不解地問她。
"我想試試短髮的樣子。"她嘴角一彎,露出個柔美的笑來,"怎麼,你覺得不好看?"
"沒有,很漂亮。"他頓了一下,問她,"想買點什麼嗎?Tiffany離這裏不遠。"
她嘆了口氣,問:"因為昨天的事,讓你覺得尷尬嗎?你非要花掉一大筆錢或者買些珠寶首飾給我,你才會覺得心安理得?"
他説:"我以為你會喜歡……"
好個他以為!洛美覺得要不是在美容院,自己幾乎都要發脾氣了。她聽得出弦外之音,他以為她是什麼人?高級應召女郎嗎?
沉着臉走出美容院,她伸手叫了出租車,獨自回到酒店。他卻先她一步趕到了房間等她。
"洛美。"
她將手袋放下,坐下打開電視。
"洛美。"他站在她的面前,擋住了她的視線,"我不明白你為什麼生氣。OK,今天是我不對,可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再過幾天就要回去了,我看你並沒有買什麼東西才問了一聲。"
她低着頭,沉默地十指交握,素白的一雙手因為用力而指節微微發白。他蹲下來,伸手握住她的手:"今天早上我請求你嫁給我,你卻不答應,我不知道我哪一點不好,令你拒絕。可是我是真心實意,絕沒有一點看輕你的意思。"
洛美卻笑了一笑:"看你,説得我都覺得慚愧了。我們都是成年人,沒必要為昨天晚上的事就要結婚吧。我心情不好,請你原諒我,我們到底是同仇敵愾的拍檔呢。"
容海正也就一笑。
到底還是一起出去逛街,洛美卻存了一種異樣的心思,看到什麼就買什麼,彷彿有些賭氣,偏要做出一個拜金的樣子來。一直逛到黃昏時分才回酒店,司機與大堂侍應生都幫忙提着購物袋,左一包、右一包地送入房間去。
洛美這才對他説:"你滿意了吧,我這個人不花則矣,一花起錢來,夠你心疼的。"
他卻只是笑笑:"心疼倒沒有,只是腳疼。"
洛美不理會,踢掉高跟鞋,赤足去倒香檳。那些大包小包隨意堆在地毯上,她也懶得拆開看。
他説:"洛美,説真的,你為什麼不嫁給我呢?我們有共同的目標,有相同的興趣愛好,而且我這個人又不算太糟。"
洛美説:"正因為如此,我才不可以嫁給你,你沒有聽説過嗎,好東西是要留着慢慢觀賞的。所謂的觀賞,就是遠遠看着。"
他説:"我是説正經的。你想想看,如果我們兩個人結了婚,那將是對言氏家族的沉重打擊。"
洛美怔住了,她慢慢轉過身來,有些迷惘地看着他:"就為這個你要和我結婚?"
"當然。"他不經意地説,"反正我不介意我的婚姻會是什麼樣子,你也不介意,對嗎?我們兩個人活着的目的只是為了復仇,只要對復仇有利,我們為什麼不去做?"
她握緊了酒杯,幾乎要捏碎那晶瑩剔透的杯壁,但她根本沒有感覺到疼痛。復仇,是的,這是她活下來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
她冷靜而客觀地問:"你認為會有效嗎?"
"當然有效。"他説,"第一,言氏家族將會認識到我們的結盟是不可摧毀的;第二,你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入常欣董事會;第三,有了容夫人的身份,在很多方面,你可以更方便地幫到我。"
洛美深深地吸了口氣,她的大腦已經在迅速地計較利益得失。的確,如果她與他結了婚,那麼她將會有很多的好處,至於"失",她已經沒有任何可以失去的東西,既然有得無失,那麼還遲疑什麼?
就是因為有得無失,她才遲疑。在功利社會中,在他這樣精明商人的計劃中,怎麼可以沒有收益?
她問:"那麼你呢?你有什麼好處?"
他聳了聳肩,説:"看來你的確有着一流的商業頭腦,條件這樣優越,反倒令你害怕有陷阱。好吧,説實話吧,我欣賞你,你夠清醒,又沒有覬覦之心。我想我的妻子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我在商業上、生活上最親密的拍檔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明白嗎?"
她緩緩點頭:"哦,那麼我就是簽了一張終身契約了。"
他説:"不,我比較民主,我們可以籤一張比較寬鬆的合約。只要雙方有一方要求中止,就可以中止,你意下如何?"
她只考慮了幾秒鐘,就説:"成交!"
他皺皺眉:"我不喜歡這個詞。"
洛美一笑:"我喜歡,因為它乾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他們幾乎是匆忙地舉行了婚禮。在巴黎市區的一間小小教堂裏,證婚人是臨時從街上找去的,以至於牧師猜疑他倆是否是私奔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不過,他們到底是結婚了。
本來,容海正建議回國後再舉行婚禮,但洛美堅持在法國結婚。
"這樣才出其不意。"洛美説,"我們一回國,就可以給他們當頭一棒。"
容海正很以為然,但在洛美私心裏,在晚上她躺在牀上輾轉反側時,她明白,她害怕結婚的場面。她害怕那種十分莊嚴肅穆的氣氛,害怕威嚴的神父問自己是否真的愛容海正。她與他的婚姻只是相互利用的手段。在每個人的心靈深處總有自己真正信奉的神靈,而她害怕那個神靈的質問。
更重要的是她懷疑自己,她懷疑自己會不會在婚禮中逃掉,或者,她會説出"不願意"來。
而且,洛衣的婚禮似乎仍歷歷在目,她實在沒有勇氣在國內為自己舉行一場婚禮。依着他素來的作風,以及他們現在的處境,那婚禮必然會特意招搖盛大得令她恐懼。
所以,她輕輕地嘆了口氣,無言地摩挲無名指上的指環,他出手闊綽,十二克拉的全美方鑽,戴在指間光芒璀璨,用亦舒的話來説,真像一隻麻將牌。他是那家百年名店的VIP會員,珠寶店經理從他們進門伊始就畢恭畢敬,末了還一徑恭維:"夫人真是好眼光。"其實不是恭維她挑戒指的眼光,而是恭維她挑丈夫的眼光吧。
容海正應該比她想象的更有錢。因為簽署結婚文件之時他的律師相當不悦,甚至當着她的面毫不客氣地説:"容先生,請允許我最後一次提醒您,您沒有簽署婚前財產協議。"她沒有發脾氣,而容海正只是對着那名固執的英國人微笑:"謝謝你,我知道了。"
而幾個月前,自己坐在言少棣的車中時,曾經想過手上戴上戒指會不會習慣,沒想到現在真的有了這一天。
她又長長地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將頭埋入枕頭深處。
朦朧中,自己回到了家裏,父親在廚房做飯,洛衣在房裏看電視。她高興地走過去,洛衣卻像沒有看到她一樣,她連連喚她,洛衣卻睬也不睬,她轉身去找父親,他竟然也不理她,彷彿她是透明的一樣。她急得要哭,突然之間,全身是血的洛衣出現在她的面前,臉上一片血肉模糊,她嚇得尖聲大叫,洛衣卻伸出手來抓住她,厲聲叫:"是你害死了我,姐姐,為什麼?為什麼?"
她抱着頭拼命地尖叫,洛衣那血淋淋的手卻一直伸過來,伸過來……
她被搖醒了,茫然地望着四周,然後,她發覺容海正正擔心地看着她。他説:"做了什麼夢?你嚇得又哭又叫。"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他説:"你一頭的冷汗。"起牀去拿了乾毛巾給她,又倒了一杯水讓她喝下去。
她終於緩過勁來,她説:"吵醒你了。"
他只笑笑:"沒關係。"温柔地拍拍她的背,"睡吧。"
她不敢睡了,她發現他也沒有睡,於是她問:"怎麼了?"
"我向你説過我的失眠症。"他説,"可是,你沒有説你做了什麼夢。"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説了:"我夢見洛衣了。"
他問:"你經常夢到她?"
"是的,幾乎每個晚上。"她顫抖了一下,"我擺脱不了。"
"你擺脱得了的。"他的聲音不緩不急,有一種奇妙的、安定的作用,"只要你想,一切反正是發生了,你無法挽回了,所以你不能去想了,或者,你明天再去想,今天你不能想了,你要睡了。"
他的臂懷温暖,她慢慢地闔上眼睛,説:"結婚前沒有告訴你,對不起,吵醒了你。"
他輕輕地"噓"了一聲,她將頭靠向了温暖的地方,不一會兒,她重新睡着了。
出乎意料,這一覺她平穩地睡到了天亮,一直到容海正將她叫醒。
"該吃午餐了。"他將她從一大堆軟枕中挖出來,"快點醒醒。"
她咕噥了一聲,這難得的睡眠令她留戀,她重新鑽入了軟枕下。
"十二點了。"他將她重新挖出來,"再睡下去要餓壞你的胃的。"
她努力地往裏縮,像一隻想縮回殼裏的海螺,可是他撓她癢癢,捏她鼻子,令她無法再睡下去。
"不要鬧!"她驀地睜開眼睛,倒被一張容海正的面部特寫嚇了一跳。
"怎麼?今天我很帥嗎?"他問。
"不是。"她答,"是很醜。"
於是他拿起枕頭作勢要打她,而她赤着腳跳到了地板上逃掉了,但他笑着追上去抓住了她,俯下身親吻她。他的吻帶着清涼的薄荷香氣,還有煙草的味道,那些男子特有的氣息,令她覺得有種微妙的悸動與心安,彷彿這真的是傳説中的蜜月了。
他們並沒有在巴黎過完蜜月。事實上,在婚後他們只逗留了兩週就動身回國。
容海正提前數日打了個電話回去,讓他的秘書到時去機場接他及容太太。
秘書怔了一下,大約詫異老闆去度假怎麼就帶了位老闆娘回來了,但他是容海正一手調教出來的人,絕不多問一個字,只答應了一個:"是。"才請示,"既然夫人一同回來,那麼仍然住酒店嗎?"
容海正説:"不用住酒店,酒店不方便。"
秘書是極會辦事的人,於是問:"那麼暫時住公司在新海的那套房子,可以嗎?"
容海正答應了,所以回國一下飛機,他們就去了新海。
房子是他名下地產公司新建的,二期正在發售中。容海正的秘書很是能幹,幾日工夫,傢俱佈置,一應俱全,連司機傭人,全部都安排妥當了。
洛美一下車見了整齊小巧的房子就有三分喜歡,走進去一看,觸目都是蒼綠可愛的室內植物,一桌一幾,纖塵不染,就更高興了。
上樓一進卧室更覺好了,原來整個卧室的屋頂都是強力的透明玻璃,配上可伸縮的遮光板,彷彿童話中的玻璃屋子。
"晚上躺在牀上就可以看星星。"容海正説,見她很喜歡的樣子,就開玩笑,"封個紅包給孫柏昭吧,看來他辦事很討老闆娘的歡心。"
洛美不由得瞥了容海正一眼,在一旁的孫柏昭卻像是在看天方夜譚一樣。因為容海正御下極嚴,從來不苟言笑,所以見到他與洛美説笑,孫柏昭心裏想老闆果然是墜入情網了,所以才匆忙結婚。以前總覺得自己這位老闆是鐵石心腸,現在看來,真命天子一出現,鐵石也化成繞指柔。
第二天洛美起牀,先梳洗化妝,挑了仙奴的一套淺咖啡色的套裝換上,容海正向來起得晚,這時才起牀,看了她的樣子,調侃她:"怎麼,見工去呀?還是讓人見去?"
洛美説:"頭一天去上班,當然慎重一點。"又問,"我忘了問你,你手頭有多少常欣B股?"
容海正已進了盥洗間:"等會兒再説。"
洛美追進去:"不要用我的牙刷。"看到他手上拿的正是自己的,伸手奪下,憤然道,"你怎麼有這種壞習慣?你自己沒有嗎?"
他眯起眼來笑笑:"老婆,大早上生氣會生皺紋的。"
洛美不睬他,去衣帽間挑配衣服的手袋,説:"我們幾時抽空去拍幾張合影吧。昨天那個傭人四姐就問我,怎麼沒看見我們的結婚照片,我説留在法國了沒帶回來。"
聽見盥洗間裏只有嗡嗡的電剃鬚刀的聲音,就稍稍提高了聲音:"容先生,你聽到了嗎?"
"我比較喜歡人家叫我容總裁的。"容海正終於出現在了盥洗間的門口,半開玩笑地説。
"是,容總裁。"洛美打開衣櫥,伸手取了條領帶,"這條很配我的套裝。"
他揚揚眉:"為什麼要穿情侶裝?"從她手裏接過那條領帶,開始打結。
"這樣會給人我們夫妻恩愛的印象。"洛美一邊説,一邊替他理好領帶結。
他抓住了她的手,問:"我們不恩愛嗎?"
她沒有回答,只説:"下樓吃飯吧。"
早餐是西式的,洛美早晨起來吃不慣這些,將三明治裏的醃肉挑了出來,將麪包吃下去,吞了一杯牛奶了事。容海正是看着報紙吃掉早餐的,而後兩人一同乘車去公司。
照例,他們遇上了塞車。
車塞得水泄不通,洛美見怪不怪,拿起車上準備的早報看,目光在花花綠綠的娛樂新聞裏徘徊:"我們住在新海不是辦法,每天早上,這段路是必塞的。"
容海正説:"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搬到平山去住了。"
洛美闔上報紙,問:"你真的有信心買下言氏家族的祖宅?"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再加上一點不擇手段,什麼事辦不到?"容海正輕鬆地説,"這個世界上,最有用的就是錢。"
洛美説:"大不了將常欣逼迫破產,你還有手段逼他們賣祖宅不成?那言家豈不是永遠都翻不了身?"
容海正揚眉:"我謀的就是這一步,你等着住平山的言家大宅吧。"
洛美就不再問了。等到了公司,開完行政會議,容海正親自將她引到她的辦公室,並且打開了窗簾。
"看對面。"他説。
洛美往外一望,他們所在的宇天大廈對面便是仰止廣場。宇天大廈與仰止大廈遙遙相對,她在樓下就注意到了。這時望去,整個仰止廣場盡收眼底。
"怎樣?我們和敵人是面對面的。"他指了指隔壁,那是他的辦公室,"我們兩個是肩並肩的。"
洛美聽他説得有趣,不由一笑。容海正問:"中午去哪裏吃飯?"
洛美打開桌上的電腦,説:"才吃了早飯又要吃午飯?先去工作吧,免得員工説你偷懶。"
容海正於是按下了桌上的內線電話:"小仙,你進來一下。"
進來位斯文的女孩子,有一雙頗有靈氣的眼睛,聲音也很好聽:"容先生、容太太,有什麼吩咐?"
"洛美,這是你的秘書,她叫小仙。"
洛美就笑了:"當真是人如其名。"
容海正説:"公司裏的事你先問小仙吧,我先回辦公室了。"
洛美點了點頭,小仙便去抱了一大堆的簽呈來:"容先生出去一個月了,所以積下了不少公事。您是他的特別助理,這些都是您要替他過目的。另外,容先生想必也告訴了您,亞洲是您的職權範圍,我們在伊朗的輸油管道出了一點狀況,這是與當地政府談判的記錄。還有,容先生吩咐,要將我們對國內上市公司的控股情況給您過目……"
洛美一下子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闊別數月的沙場,刀光劍影、金戈鐵馬、十面埋伏。
她曾經從中掙脱過了,而且,她以為自己會永遠地遠離這種血腥的搏殺了,可是,她又回來了。
稍稍已生疏的快節奏、久已不聞的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久已不見的一溜小跑的職員、沒有一秒空閒時間的時間表……
是的,她又回來了。
中午與容海正在餐廳吃飯,她一邊匆匆忙忙地嚥着飯,一邊一目十行地看一份報表。
容海正就説:"別看了,吃飯吧。"
她頭也沒抬:"我在吃呢。"過了半晌,又問,"我不明白,公司運營情況良好,為什麼對銀行的負債率這樣高?"
"又不是很高的利息。"容海正説,"正好讓人看不出我們的虛實。"
洛美埋頭繼續着,又過了半晌,才抬頭説:"言少棣那個人很厲害,你將股權抵押,小心他玩花招。"
容海正就問:"以你之見,言氏家族有哪幾個人需要好好防範?"
洛美放下報表,説:"旁支派系不足為慮,他們掌握不了大權,在董事會説不上話。要擔心的就是言少棣、言少梓、言正鳴、言正英,還有一個是王靜茹,她雖然是個女人,但言正傑當年非常信任她,她手中抓了不少實權。"
容海正説:"言正鳴不足為懼,他畏妻如虎,主要也是因為他的太太是夏國江的獨生女兒,所以才顯得財大氣粗。只要他和夏家大小姐離了婚,就成了一隻病貓了。言正英是隻老狐狸,最信奉明哲保身,以他的個性而言,只要我們挾雷霆萬鈞之勢而來,他就會不戰而逃。硬骨頭就只剩了言少棣、言少梓和王靜茹。言少棣是嫡出長子,家族目前的掌門人,是心腹大患;言少梓是言正傑最喜歡的一個兒子,給他的實權最多,也是個令人頭痛的傢伙;王靜茹那個女人最工於心計,要對付她着實不易。"他躊躇地望向洛美,"你有什麼好辦法?"
洛美説:"一時之間,哪有什麼好辦法。"
容海正笑了一笑:"先吃飯吧。"兩人又説了些閒話,容海正卻想起一事來,"哦,對了,晚上部長請客,你記得早點下班回家換衣服。"
洛美點了點頭,吃完後兩人上樓回各自的辦公室。洛美因為剛剛接手,格外忙,到了下午五點鐘,才匆匆忙忙地回家去換晚禮服,陪了容海正往部長家裏去赴宴。
部長顯然與容海正有很深的交情,而且與洛美也算是熟識,過去交際場中常常見的,所以開玩笑問:"海正,你怎麼挖常欣的牆角?"
容海正只是笑,正好舞曲開始了,部長於是邀請洛美。兩人且舞且説笑,部長又是極愛開玩笑的人,十分恭維洛美,又説:"如果我年輕二十歲,我是一定要去和海正競爭一下的。容太太,其實現在你如果不嫌我老,我也願意去競爭的。"
洛美是慣於這種場面的,答得也十分俏皮,兩人説笑起來,引得舞池裏人人都矚目他們。
與部長跳完了舞,容海正終於接過她,恰巧是一支慢舞,洛美説:"正好,剛剛的探戈轉得我頭暈。"
容海正説:"這是我們第一次跳舞呢。"
洛美無聲地笑了,因為頭確實有些暈,就靠在了他的肩上,兩人慢慢地跳完了這一曲。容海正見她的臉色不是很好,問:"是不是餓了?我給你拿點吃的,好不好?"
洛美也覺得是餓了,就點了點頭,容海正於是去餐桌那邊,洛美卻叫住他,問:"你知道我要吃什麼?"
容海正笑笑,舉起盤子:"水果沙拉,以及雙份的朗姆黑提冰淇淋,對不對?"
洛美不由得一笑,容海正取了食物回來給她,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便又替她去拿了一杯果酒,洛美説:"謝謝。"容海正就用手指着她,她一下子想起在法國時他的話來,忍不住撲哧一笑,別的人或在跳舞,或在談話,縱有人看見了兩人的情形,也覺得新婚夫婦,該當如此親暱,並不多理會。
洛美吃完了東西,容海正與熟人聊天去了,她便自己去放下盤子。因為剛喝了杯果酒,胃有些不太舒服,所以她順步往噴泉那邊走去。
噴泉池後有極大幾株扶桑,將一架白色的鞦韆掩在其內,外面的光都被扶桑花擋住了,一絲也不能漏入,只有一地的月色如銀。洛美覺得格外有趣,就坐到了鞦韆上,冷不防剛坐穩,後面就有人推了一把,鞦韆立刻高高地向前蕩去,她嚇了一跳,只笑:"你不要鬧了。"滿以為是容海正,誰知鞦韆往後一回,讓她看見了架邊站的人,正是言少梓。
她臉上的笑頓時都僵住了。自從醫院那天后,她是再也沒有見過他了,現在看他站在那裏,月光朦朦朧朧的,令他的整個人都裹在一層淡淡的暗色中。鞦韆的慣性仍在蕩向前、退向後,他就在她的視線裏斜過來、晃過去。她的腦海裏,也只剩了一片灰濛濛的影子,在那裏隨着鞦韆一起一落。
"容太太。"他開口,語氣平和得聽不出什麼,"好久不見。"
洛美只覺得手心裏濡着冰冷的濕意,像是有條小蟲子在那裏鑽着,也許是出了汗,也許是抓着鞦韆索太緊。
只聽他説:"你與容先生的婚禮,並沒有通知舊朋友一聲,所以沒能去向你道賀,真是失禮了。
洛美聽他説得客客氣氣,於是也十分客氣:"哪裏。"
言少梓終於從花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月光照在他臉上,眉目並不十分清楚,但目光仍舊鋭利如斯,他説道:"剛剛一見,差點認不出來。容光煥發,到底是新人。"
洛美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鞦韆索,淡淡地説:"那當然。女人一生,就是要嫁個好丈夫,不然,丟了性命都有可能。"
他點頭道:"很好,終於説到正題了。你認為洛衣的死是有人做了手腳?"
洛美將臉一揚:"我不敢胡思亂想,但她抓到旁人不可見人的把柄,所以才會被殺滅口。言先生,不論怎麼説,她是你的妻子,我沒有想到,人性會卑劣到如此地步。"
言少梓上前一步,抓住了鞦韆索:"洛美,説話要有證據!"
洛美説:"是,凡事都要有證據,所以剛剛我也講了,我並不敢亂説。"
言少梓的脾氣本就不好,一下子就扣住了她的手腕,幾乎是將她從鞦韆上拖了下來:"官洛美!我告訴你,我言少梓還沒有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去謀殺妻子和岳父!"
洛美既不掙扎,也不吵鬧,只靜靜地説:"是與不是,你心知肚明。就算你並不知情,但你的家族呢?為了那份總錄,他們絕對會不擇手段,身為這個家族的一分子,你真的一無所知?"
言少梓咬着牙説:"好,你今天是非要定我的罪了?"
洛美望向他,月亮正穿梭雲中,所以月色忽明忽暗,映在他臉上也是忽明忽暗的,他眼中有什麼她看不清。她忽而一笑:"言先生,我能定你什麼罪?我不是法官,更不是上帝,至於你有沒有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到時候自有報應。現在你最好馬上放開我,不然讓我先生看見了,只怕他會誤會。"
"你先生?"言少梓冷笑着,語氣中都是譏諷與嘲笑,"你真是找到了一個良人託付終身,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我當然知道。"洛美淡淡地答,"他是你同父異母的兄長、言正傑與容雪心的兒子。"
言少梓冷笑:"他告訴過你了?但你對他還知道多少?不錯,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兄長,可是家族上下,絕不會放過這個混蛋!他很有錢對不對?你知不知道那些錢都是從哪裏來的?我告訴你,他的每一分錢都是用最最見不得人的手段壓榨來的。而我父親是被他活活逼死的!他以惡意收購來威脅父親,氣得父親腦溢血倒在會議室裏,他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下得了這種毒手,你還指望他待你有幾分情義?"
洛美也冷冷一笑:"見不得人?常欣做的事就見得了人嗎?大營山隧道塌方,工人死了七個人,受傷的有四十六人,為什麼?因為常欣關係企業中赫赫有名的寬功工程公司貪圖蠅頭小利,擅自改變支架設計結構。事後你們卻將責任推卸得一乾二淨。你們雙手都是鮮血,有什麼資格指責別人?"
言少梓道:"人在商場,身不由己,過去你也是公司的一分子,你難道就清白了?"
洛美道:"我確實也不清白,所以我才有今日的報應。但我只是想讓你明白,在這世上沒誰比誰乾淨,你根本沒有任何立場來指責我的丈夫。"
言少梓氣得狠了,臉上的肌肉微微扭曲,幾乎是一字一頓:"好!好!我等着,等着看你的好丈夫會給你什麼好下場!"他用力摔開她,轉身大步而去,旋即沒入了黑暗中。
洛美被他推了一個踉蹌,扶着鞦韆架才站穩。月色還和剛才一樣好,在扶桑的花上、枝上、葉上都鍍上了一層銀霜。花園裏音樂聲、説笑聲一陣一陣地傳過來,洛美卻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裏,外頭的人鬧也好、笑也好,似乎都是另一個世界。剛剛的對話,她與言少梓是徹底地決裂了,從今後再見面,只怕連今天的虛假客氣都會沒有了,而他説的那些話,更令她覺得難受。
是的,她根本不知道容海正是什麼人,可是他救了她,他在絕境裏替她指出一條路,他讓她重新活過來,只為了復仇活過來——她心裏的苦意湧得更厲害了,彷彿剛剛喝了一杯濃濃的黑咖啡一樣,一直苦到五臟六腑裏去,苦得她眼裏一陣陣地發熱,她倒盼望這裏真的是荒無人煙的野地,那樣放聲痛哭一場,心裏也是痛快的,可是偏偏隔着花牆外頭就是人,她只好極力地忍着,好在是忍耐慣了的,再難再苦她也可以忍下去。過了一會兒,覺得好過了一些,就慢慢走出去。
容海正在和部長聊着什麼,見到了她,於是問:"你到哪裏去了,這半天沒有看到你?"
洛美笑道:"剛剛到花障那邊去了,誰知迷了路,又黑,什麼都看不見,順着小路越走越遠,最後才轉回來。"
高部長笑道:"我剛才還在和海正開玩笑,説有你這樣漂亮能幹的太太,他卻不看緊些,要當心被別人拐走呢。"
説笑了一回,洛美又和部長跳了兩支舞,才和容海正跳舞。他問:"你剛剛去哪裏了,我想不是真的迷了路吧。"
洛美就笑笑:"你難道真的怕有人會拐走我?"
容海正也笑了笑。
洛美低聲道:"我剛才遇見言少梓了。"
容海正"哦"了一聲,問:"他説了什麼?"
洛美説:"也沒有什麼,還不是意料中的那幾句話。"
容海正停了半晌沒説話,過了一會兒,才問:"那你跟我結婚,他説了些什麼?"
洛美抬眼看他,見他漫不經心,像是隨口問問的樣子,於是説:"他有什麼好説的?不過整個言氏家族都不樂意見到我們結婚,我想他也是。"
容海正就不問了,後來舞會結束,兩人回到新海家裏,洛美只覺得累,泡了個澡,然後早早就睡了。一覺醒來,滿室星輝,玻璃屋頂上一穹的星斗,挨挨擠擠璀璨似海,幾乎如露珠般瑩然欲墮,而身邊的牀卻是空的。她心裏奇怪,起牀來隨手拿了外套,一邊穿一邊往外走,一直走到露台前,隔着玻璃門看見容海正一個人坐在露台上吸煙,她知道他的失眠症素來十分嚴重,於是也不驚動他,自己回去繼續睡覺。
剛躺下不久就聽到露台的門很輕地一響,她閉上眼睛裝睡,只聽他放輕步子一直走到牀前來,忽然伸手過來替她拉上了沒蓋好的被子,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竟然十分悵然。洛美本來裝睡是想要嚇他一嚇的,突然聽到他這樣嘆息,心裏倒是一怔。正遲疑還要不要和他開這個玩笑,卻聽他輕聲喚她:"洛美?"她沒有應,他輕暖的氣息拂在她臉上,彷彿俯下身來,離她的臉不過咫尺,她的心怦怦跳着,他最後卻只在她嘴角輕輕地印下一吻,然後拉過被子,在她身側睡下了。
洛美一動也不敢動。心裏更不知該怎樣才好。在巴黎的一幕幕似乎又浮現在眼前,以前不覺得,現在回想起來,他卻是花了極大的心思在哄她高興,試圖讓她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