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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周越越説我應該好好管管顏朗,他才八歲,已經知道衞生棉是幹什麼用的了,而她周越越八歲的時候,還純真地以為衞生棉是一次性鞋墊。我説我們家顏朗確實不能跟你這種八歲還在讀幼兒園大班,用“飛龍在天”這個成語造出“陳飛龍在天上飛”這樣句子的人相提並論。周越越氣得踢了我一腳。

    第二天是星期六,顏朗不用上學,也不用上補習班,於是待在家裏看吳奇隆主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周越越下來找吃的,從廚房裏搜出來一塊麪餅,邊泡邊説:“你就讓朗朗看這個片子,你就不怕他看不懂?”

    顏朗咬着麪包説:“劇情還是能懂,我就是不明白祝英台既然女扮男裝扮了這麼久都沒被他們班同學發現,説明她本來就長得挺像男的吧。一個長得像男的的女的還有這麼多人喜歡,有點發人深思。”

    周越越説:“這其實是個同志電影來的,梁山伯本來就喜歡男的,但是封建社會嘛,男的喜歡男的不符合五講四美三熱愛,他壓力大啊。正好遇到祝英台這樣一個長得像男的的女的,既滿足了他喜歡男的的願望,又滿足了他五講四美三熱愛的願望,他覺得很合適,就好上了唄。”

    顏朗説:“哎,可惜祝英台常有而梁山伯不常有。”

    周越越説:“啊?”

    顏朗説:“如果梁山伯和祝英台一樣多,你就不會到現在還待字閨中嫁不出去了。”

    周越越沉默了一會兒,顫抖着説:“宋宋,你這兒子是從哪裏穿越過來的吧。”

    我不能置信地注視着顏朗,氣憤道:“你竟然會這麼多成語!!!你既然會這麼多成語,為什麼語文考試老考不過八十分?”

    顏朗不好意思地説:“因為語文考試不只考成語。”

    周越越認為顏朗早熟,結合顏朗的實際情況來看,她這個判斷合情又合理。

    上個月的某一天,在幫顏朗收拾書包結果收拾出三封小女孩給他的情書之後,我陷入了恐慌。

    當週越越説,你怎麼能斷定那三封情書是小女孩給他的而不是小男孩給他的呢,我陷入了特別巨大的恐慌。

    後來我不得不曠了半天課,到他們班主任家去家訪了一趟,得知那三位小女孩確實是貨真價實的小女孩,心裏才有所安息。

    家訪之後,我便立刻開始着手準備一場會談,打算和顏朗本着平等自願的原則溝通一下早戀這個問題。但我的會談還沒有拉開序幕,他就轟轟烈烈地宣佈今生今世非水陸空三棲明星鄭明明不娶,匆匆將我的會談扼殺在了搖籃裏。

    周越越對顏朗説:“鄭明明今年已經二十一了,就比你媽小三歲,你才八歲,你娶了她,叫你媽情何以堪?”

    顏朗説:“楊振寧八十二歲,翁帆二十八歲,翁帆的媽媽是怎麼堪的,我媽就怎麼堪唄。”

    周越越對我説:“你兒子的學識真是淵博。”

    顏朗的性格實在是沒有半點像我,鑑於他古詩詞默寫從來沒及過格、不喜歡吃糖葫蘆、也從來不唱“滄海一聲笑”,我們基本上推翻了他是穿越過來的這個假定。於是周越越認為,顏朗的性格應該是全盤繼承了他的父親。

    不得不説,這是一個更加難以求證的假定。因為八年前被一輛別克車當街撞倒時,我並沒有特地記得肚子裏顏朗的爹是誰。虧得我和顏朗的生命力都特別頑強,這一撞只撞得我腦震盪了一下,他早產了一下。出院後我們煢煢孑立、舉目無親,當初撞倒我們的別克車車主就成了我的養母他的養奶奶。一晃,八年。

    上上個星期醫學院那邊搞義診諮詢活動,因為是不要錢的,我就去諮詢了一下,想問問小孩子早熟有沒有得治。

    可能是我諮詢的這個問題專業性太強,坐枱的五個醫學生沒有一個立刻回答出來。於是他們決定先開一個研討會論證一下,請我在旁邊等兩個小時。我嚴詞拒絕了這個提議,因為我非常忙,我要趕着去給自行車補輪胎。

    其中一個醫學生看出我是一個不輕易妥協的人,但作為他們坐枱半天以來唯一接待到的客人,我顯得那麼難得,他不忍心看到我失望,就擅自做出了一個決定,決定請他的大師兄出山。

    醫學生從褲兜裏摸出一個山寨橘子手機,接通線後點頭哈腰道:“師兄啊,勞煩你過來幫忙接個客啊……對,是學生社團聯合會下屬生理衞生協會下屬泌尿系統疾病研究會下屬膀胱發燒友俱樂部搞的一個公益活動啊……主要是我們把形勢估計錯誤啦,以為淋病梅毒尖鋭濕疣和墮胎保養比較熱門,出動的同學就全部是這幾個方面的精英,哪曉得我們落後啦,人家姑娘兒子都生下來啦,來諮詢小兒早熟問題,我們沒一個答得上來啊。”

    估計那邊在説什麼,他停了一會兒,羞澀地打量了我一眼,轉過身半捂着嘴説:“長頭髮,對對對,那頭髮長得跟劉德華夢中情人似的,長得挺不錯一姑娘啊,不知道怎麼就有個兒子了。年成不好啊,這年頭還有漂亮姑娘是處女的嗎……”

    明顯這位醫學生不夠時髦,早在上個世紀末,漂亮的處女就比漂亮的女處長還要稀少了。

    醫學生再三向我保證,他大師兄的諮詢同樣不要錢,於是我妥協了。

    但我沒想到這個醫學生的大師兄是林喬。要早知道就是倒貼我錢我也不能來做這個諮詢的。

    林喬坐在我跟前,穿着V字領的黑羊絨毛衣,右手握了支筆鎮靜地看着我,金絲眼鏡後邊的一雙眼睛黑而沉默。

    我曾經特別迷戀他這雙眼睛。

    我和他展開了如下對話。

    他説:“聽説朗朗遺精了?”

    我説:“媽的你以為我們家顏朗是超人生的啊,你們家孩子才八歲就遺精呢。”

    他抬了抬眼鏡:“不是説他性早熟麼?”

    我説:“媽的你才性早熟呢。”

    他皺了皺眉:“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説話嗎?”

    我説:“媽的是你先耍流氓的。”

    他嘆了口氣:“朗朗究竟怎麼了?”

    我説:“關你鳥事。”

    他手裏的筆啪一聲斷成兩截:“顏宋,我們得好好談一談。”

    我説:“對不起我很忙我要去補輪胎。”

    然後轉身騎上車呼地就消失在了操場的地平線上。

    這讓我意識到了自行車之於奔馳寶馬奧迪等豪華轎車不可比擬的優越性:不管爆胎還是沒爆胎,只要有個鋼圈,自行車依然可以滾得虎虎生風。

    不知道林喬想和我談什麼,但我實在沒什麼好和他談的。

    我那年被我媽,也就是我養母的車撞壞了腦子,除了顏朗確實是我兒子這個事實無法抹殺外,其餘不管該不該抹的全被殺了,就連撞車以前我錢包裏到底還有多少錢這個特別重要的事情也未能倖免。

    而世上的事情就是有這麼湊巧。頭年開春時,我媽的獨生女恰好飛機失事死了。我媽看我腦子壞了,鎮上的公安機關一時半會兒又沒辦法驗證我的身份,於是濫用她一鎮之長的職權,走了點關係把我和顏朗一起收養了。

    據説她死的那個女兒就叫顏宋,所以給我起名叫顏宋。後來我多方探查了下她是不是還有什麼死了的直系親屬叫顏朗的,探查了半年多,未果。

    顏朗滿一歲的時候,我媽覺得我得去讀點書,做個有文化的人。於是再次走了點關係,把我弄進了鎮中心小學念一年級。但她明顯低估了我的智商。

    半個星期之後,我的班主任老師哭着到她辦公室找她,説教不了我,我實在太聰明瞭。我媽大驚,立刻出了一道小學二年級的算術題給我做,我一下子就做出來了。於是她又給我出了道小學三年級的,我又一下子做出來了,以此類推,直到我做完一道小學六年級的、必須用反比例方法才解得出來的、高難度的奧數應用題時,我媽震驚了。

    第二天,她仔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關係網,跨越了地級城市和省會城市的鴻溝,找到了省裏一個給省委書記開車的遠房親戚,企圖把我弄進省城一所國家級重點中學念高中。

    據説那位親戚是我媽的表姐的情敵的生意合夥人的秘書的弟弟,我和外婆都認為機會渺茫,但可怕的是她竟然取得了成功。於是我不得不離開剛滿一歲的小顏朗和這個風景如畫的邊陲小鎮,到相距三百多公里的省城去深造。

    就是在這個省城的國家級重點高中裏,我認識了蘇祈和林喬。多年後回憶往事,還總是會令我情不自禁爆出兩句粗口,媽的真是一場孽緣啊孽緣。

    居里夫人説,女人一旦生了孩子總是特別容易健忘。於是我從十六歲開始,就變得和所有生了孩子的女人一樣健忘。

    現在我已經忘記了當年是怎麼稀裏糊塗跟蘇祈變成好朋友的,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是怎麼一步一步對林喬日久生情的,就像清可見底的小溪,溪裏邊的魚一動不動,從色彩到種類都能辨識得清。可見有健忘症的女人,他們的記憶力通常是十分可怕的。因為能記住的東西實在不多,所以彌足珍貴。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一定不願意輕易放棄這些好不容易才記住的東西。

    我媽的媽,也就是我外婆,特別愛看瓊瑤小説。我坐月子的時候,沒有其他娛樂活動,於是她自告奮勇地天天來給我念瓊瑤小説。從《梅花三弄》到《碧雲天》到《一簾幽夢》,她妄圖使我堅信,每個女人都是天使,且不管你在認識男主之前有沒生過孩子,只要你是女主,你就能得到幸福;但要成為女主,你必須得首先成為一個愛在雨中漫步的文藝女青年。

    那時我只有十六歲,正是可塑性最強的年紀,況且少女情懷總是詩,立刻便被這些小説征服,解放了自己的個性,燃起了為小顏朗找個後爹的強烈願望。但我所在的這個邊陲小鎮其實有點民生凋敝,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男青年屈指可數。不到半個月,我便發現為小顏朗找個英俊漂亮開着保時捷有點憂鬱症的繼父是那麼的難以實現。我一度陷入了否定宇宙否定自我否定所有言情小説的人生低潮。這個低潮輻射範圍雖不廣大,但持續時間相當長久。

    林喬在這個低潮期闖入了我的生活。

    因為我媽在我的教育問題上先是犯了保守主義錯誤,緊接着立刻又犯了冒進主義錯誤,致使我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跟不上這個國家級重點高中二年級學生的學習步伐,拖了同學們的後腿。

    儘管我有那麼硬的後台關係,班主任也不得不讓我留級。但就算是留級也無法阻擋我拖所在班級後腿的腳步。為了避免將我由高中部留到初中部這種慘劇發生,我留級後的班主任立刻安排了班上一個三好學生來輔導我的功課。

    這個三好學生就是林喬。

    據説林喬是這所國家級重點高中建校以來長得最好看的男生。而這所國家級重點高中已經有104年的歷史。他的美貌甚至感動了兄弟學校,已經有不只一個兄弟學校的懷春少女宣佈,願意在佛前求五百年,求佛讓她和林喬結一段塵緣……

    林喬總是白衣服黑長褲或黑衣服米色長褲,七年以來,我只看他穿過這三種顏色。那時我撞壞了腦子,人也變得格外淳樸,根本不曉得品牌和品位是什麼東西,還一相情願地覺得可能林喬他們家比較窮,買不起花布給他做衣服。他免費幫我補習功課,我很感激他,中午吃午飯的時候就從飯盒裏分他些豬肉,因為那時我覺得,買不起花布做衣服的家庭必然也是吃不起豬肉的。

    還記得我第一次分林喬豬肉時,他瞪大了眼睛,顯得很不能置信。我怕傷了他的自尊心,於是假裝很討厭吃豬肉,説:“這個東西太難吃了,倒了吧又浪費,不如你幫我吃點吧。不吃就是看不起我啊,吃,吃。”

    於是他不得不用實際行動證明他並沒有看不起我,皺着眉頭把我撥給他的豬肉全吃了。我流着口水看他把豬肉吃完,有一種幫助了人之後,人生價值得到昇華的滿足感。

    可直到高三畢業之後我才曉得,林喬的飯盒裏之所以從來只有蔬菜沒有肉,是因為他嚴重挑食。可想而知,三年以來他為了表示看得起我,吃了我那麼多豬肉,該有多麼痛苦,多麼難受。

    在這樣的朝夕相處中,我不喜歡上林喬簡直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長得那麼好看,而且我不會的應用題以及解析幾何題他全部都會,簡直是色藝雙全。我深深為他所折服。

    有一天下午,他偏頭給我講物理題時,正好有一束陽光透過窗户打在他的側面上。他的手指修長,右手食指關節微微發力,我的五塊五角錢的同心牌圓珠筆立刻在他的大拇指上行雲流水地轉起圈圈來。於是,一種文藝女青年的憂思瞬間擊中了我。

    就是在這天下午,我覺得我對林喬的喜歡,經過一系列的光學反應,成功地昇華成了愛情。

    我愛上了林喬。

    我決定寫一封情書向林喬表白。於是當天晚上,我回去熟讀了由譯林出版社出版的《百年情書大全》。這本書收錄了近兩百年來歐洲數十位名人的近百封情書,一封比一封直擊人的靈魂,非常具有參考價值。並且,最好的一點是這本書的每一封情書都附有中英文對照。

    我直覺地認為,光直擊林喬的靈魂是沒有用的。作為一個男人,也許他更喜歡擊中女人的靈魂而不是被女人擊中靈魂。但關於這一點,我其實也不能完全肯定。所以我決定加個雙保險,寫一封全英文的情書,如果他不喜歡我的言辭直擊了他的靈魂,那作為班長兼英語科代表,他至少會對我的英語水平竟然已經到達能寫情書這樣一個巔峯表示讚許。

    但冒充有文化的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我必須先對這近百封情書的中文譯稿進行解體組合,然後再根據這篇組合後的譯稿尋找英語原文。這項工作一直持續到凌晨四點。

    我抱着這封來之不易的英文情書,熱血沸騰地躺在牀上,眼睜睜等到東方翻魚肚白。

    這封情書最後並沒有到達林喬的手中。因為在我還沒有踏進教室的時候,蘇祈興高采烈地跑來跟我説,她剛跟林喬確立了關係,他們是男女朋友了。

    對了,蘇祈,這段往事中不可或缺的第三個元素。我一直力求在回憶中忽視她的存在。這樣就能製造出一種“其實高中時代我和林喬曾單獨相處過很長時間”的錯覺了。然而事實卻是,自從我把蘇祈拉進我和林喬的學習小組以來,我再也沒有和林喬單獨相處過。

    呃,其實也有單獨相處過一次。

    高三畢業的那個夏天。

    我喝了酒,腦袋不清醒,錯得離譜。

    為此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那代價實在太過沉重,不得不讓我學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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