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名小説家陳無欺一見梁澤所寫的“遺書”,立即勃然大怒。“你竟寫出這種垃圾!”
梁澤身材矮瘦,又理了個平頭,比起高大偉岸,神采逼人的陳無欺來,實在像一截木頭。梁澤苦着苦瓜乾似的臉孔,躡懦的説:“我……我盡了力也!”
“盡你個頭!”以陳無欺今天在文藝界的地位,他要對什麼人當面跳着腳來吼,也不為過,更何況是與他同年,投稿投了十多年,到今天仍是“文壇超齡新秀”的梁澤!“你寫出這種東西,叫做‘遺書,?嘿!你可見過人之將死,遺書是這等寫法的!”他拿着稿紙,大聲念道:“芝兒:我要死了,我不想活下去了,我的作品,你要好好的替我保管,我的鑰匙,在書房大桌子的第三格抽屜裏,我沒有上鎖,保險箱的鑰匙也在裏面,你不必傷心,我死了,是我最好的歸宿,你要好好的保重,我去了。我愛你!”
唸到這裏,梁澤己面紅耳赤。陳無欺以一種極冷酷的柔和聲調,捏着嗓子道:“你知道嗎?你這篇小説是寫一個畫家,現在像什麼?像一個粵語殘片裏的八婆,患了第十八期肺癆,要死偏又死不掉的樣子!”他嘿嘿地冷笑幾聲道:“真虧你寫得出這種八婆文章!沒有天分就是沒有天分!”
梁澤抗議道:“可是……我已盡力要寫好它……但是……”他的抗議聲仍象蚊蠅一般.而且聲音越説越細.越説越亂。
陳無欺拍拍他的肩膀,端起桌上的酒杯,佯作温和的説:“我知道,我知道。來。幹了!”一仰頭喝掉杯中的酒。又拿起酒瓶,倒了滿滿的一杯,“我知道你己盡力寫好它。可是,一個人沒有才氣,是強求不來的,他也知道,我把你的稿推薦過十多篇了,以我今時今日的地位、名望,編者那個能不賞幾分薄面,不過,他們刊登你的稿,轉頭就向我大吐苦水,我長期欠他們的情,也不是辦法……”
梁澤垂下頭。看他的樣子,比被人罵還難受。陳無欺又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也不必難過。我也很失望,我為你的作品費了不少心血.見你沒啥進步,我也不好過。他頓了頓又道:“其實你也不是寫得太壞,只是,一個有名畫家,知名的藝術家,因為再也畫不出好作品來,痛苦之餘,只求速死解脱,這種人的性情。怎會寫這種遺書?”
他説着又氣起來了.一拍小茶几,道:“何況,你竟敢用‘芝’字,那是我女兒的名字呀!”
梁澤紅着臉抗議道:“你有三、四任太太,七八個情婦,露水姻緣也不知多少,如果我全都避忌,那就沒有名字可用了……更何況,你那一個女兒還在紐西蘭讀書啊!離得那麼遠,總不會有什麼影響吧?”
梁澤這麼一提。倒是勾起了陳無欺的得意事來了,氣也消了,哈哈一笑道:“對對對,跟我有關係的女人實在太多了,數不盡,算不完,要避諱,你也避不了,避不了。
梁澤見陳無欺高興了起來,他才敢問:“那麼,這‘遺書’該怎麼寫呀?”
他一向對陳無欺尊敬得近乎害怕。陳無欺是當今文壇首屈一指的大小説家,至少有什六部作品被拍成電視劇,四十五部作品被拍成電影,而且,他的稿費之高,架子之大,也可以名列前三名之內。更難得的是他那一支快筆,舉凡武俠小説、偵探小説、冒險小説、科幻小説、恐怖小説,無不能寫,而且無不寫得別具一格,精彩萬分。
比起來,梁澤努力了十幾年,不過寫了兩、三部不賣錢也幾乎不為人所知的作品。這些實況,不能不令梁澤感到自卑。
“你小説裏的主角是位畫家是不是?…”
“是。”
“他想自殺?”
“因畫不出更好的作品來,而又感到生命的厭倦,所以想死。”
“他在死前要留下遺書給前妻,對不對?”
“對。”
“那就簡單了。我跟你説……”陳無欺創作的才氣又來了,眉毛一揚,再緊緊一皺,在印堂上出現了一條懸針紋,就要説話了。梁澤馬上用紙筆紀錄,可是偏不爭氣,拿起筆來,紙掉了,拾起紙張,筆又掉了,陳無欺更加感到不耐煩,把紙筆搶過來,一面説:“你寫作比人慢,連紀錄都像蝸牛爬行,我幫你寫算了。”
原子筆在白紙上沙沙作響,陳無欺一下子就完成了“遺書”:“我失去了色澤,但色澤變成了不同顏色的火,在燃燒着我。沒有藝術,我寧可選擇死亡。小芝,你要好好保管我的畫,我雖然死了,我的畫不死、不朽,仍然活着。”
一口氣寫完之後,他便遞給梁澤看,示範地道:“你看,多輕鬆,這不就得了!這才像個藝術家的口吻。”
梁澤看一遍後,苦笑着搔首道:“為什麼我就想不出來?”
陳無欺哈哈大笑道:“因為你笨,而且你天生就不是藝術家,怎知道藝術家的心情!”説到得意起來,又去喝酒。
梁澤搔搔左腮,欲言又止。
陳無欺觀察力何等敏鋭?笑問:“看你的動作像小猴子一樣!又有什麼疑問,要向我請教就得快,我倒有些困了。”這已經是晚上十時多,不過,要在平時,習慣一夜趕稿到天亮的陳無欺,是很少在凌晨二時前就寢的。
梁澤遲疑地道:“可是……”
陳無欺不耐煩地道:“可是什麼!別婆婆媽媽,吞吞吐吐的!”
梁澤有點怕陳無欺責罵似的説:“可是,我這篇小説裏的情節是:畫家寫完了情書之後……”
陳無欺眉毛一蹙道:“情書?”
梁澤慌道:“不,不,對不起!是遺書,不是情書,我怕煩你,一時心急,説錯了。”
陳無欺最喜歡別人對他又敬又畏,聽梁澤這麼一説,於是寬和了下來,笑道:“你説,你説,你儘管慢慢説不妨。”
梁澤似乎這才定下心來,説,“畫家寫完了遺書,本當自殺,但以前他的一個老情敵,同時最近跟他財務上有糾葛的人,闖了進來,動手殺死了他。我的意思是,畫家想自殺,卻在自殺前被情敵殺害了,警方以為畫家是自的,但畫家其實是被殺死的。”
陳無欺聽得心中一凜,心裏暗忖:“暖!這倒是個挺精采的構想!沒想到一向笨頭笨腦的梁澤,也會有這等絕妙構思。”當下不動聲色,只説:“殺人者與被殺者有過於明顯的仇隙,這是智者所不取的情節。”
梁澤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説:殺人者與被殺者的聯繫最好讓讀者看不出有任何仇殺動機來,這才有懸疑的。”
陳無欺忙道,“可惜你已經寫了,寫多少字了?”他眼睛裏的神采漸漸消失,換上的是倦乏的困色。
梁澤想了想,才道:“大概有六萬字了。”
“牽一髮動全身,”陳無欺又在喝酒。“還是不要改好了。”
梁澤愁眉苦臉的道:“可是,我想不出情節該怎麼發展下去。我想要那兇手動手殺了畫家,但又把畫家裝成自殺一般的,偷偷的溜走,案子就與他無關了……可是該怎樣設計才合情合理呢?”
“那還不簡單!”陳無欺的興致又來了。“我寫過一百多部。每部都少不了死幾個人,我是個“殺人專家’.你不問我,還能問誰?”
梁澤涎着笑臉道:“正要向你請教。”
陳無欺反問道:“你本來準備如何解決的?”
梁澤想了一下,道:“我寫的畫家是住在二十六樓的,我想那兇手趁畫家一個不留神,把他推下樓去的。”
“發生命案的時候大約幾點鐘?”
“大概是晚上九點多鐘。…”
“命案現場是哪一種住宅?”
“大約座落在英華閣,欄杆向着廣場。”
“那不成。”陳無欺斷然的道:“那時候那地方還相當熱鬧的,你把他推下去,必定會驚動下面的人,圍過來觀望,管理員也勢必留意,你如何安然出去,不受懷疑、注意?”
“而且,那兇手不能用兇器攻擊畫家,否則,警方檢驗傷,就會懷疑畫家並非自盡。物體墜空的速度約莫是每秒鐘三十二公尺,而因物體重量的積聚而加速,也就是説,距離越高,回物體下墜力量的增加而更快疾,像我這兒是二十四樓,如果跳樓,大約要七秒鐘才抵達地面。如果畫家在掉下去的時候,一面大聲喊出兇手的名字,兇手就無所遁形了。”陳無欺很快的説下去,並且提出了問題:“那畫家跟兇手身材比例如何?”
“畫家健碩,兇手瘦小,”梁澤道:“要不然,兇手也不致是情場敗將了。”
“那也不見得。異性通常都被對方的風度與才華所吸引,而不是高矮。”陳無欺認為梁澤觀念錯誤,立即予以反駁。“這樣説,兇手更不易把畫家推下樓去了。”
“這麼説……如果畫家是猝然遇襲呢?”
“現代洋樓欄杆的設計本來就不低,兩人體力相距懸殊,畫家只要隨便抓着欄杆之類的東西,掙扎呼喊,兇手就不易得手了;”陳無欺十分權威他説:“你太沒有殺人的經驗了!在此地,槍也不易領到牌……其實一個人自殺,不如讓他在浴缸裏割腕,如怕他死不成,再開上煤氣,就非得死不可了。”
梁澤眼睛登時發亮。“可是……可是……”
陳無欺也覺得給他“可是”得有點頭昏眼花。“又可是什麼了?…”
梁澤面有難色。“可是那畫家活生生的,怎麼才甘心任憑兇手割腕擺佈呢?”
陳無欺覺得意識有些難以集中,反因而給他想到一計。“畫家跟兇手是認識的,對不對?”
梁澤立即答道:“是啊!”
陳無欺又問:“他們是很熟的朋友?”
梁澤即道:“而且還很要好。”
“那不就得了!”陳無欺又一拍案几,再喝一大口酒,道:“兇手假裝來訪,只要不給鄰居看到,開始並不流露殺機,先在酒裏下點安眠藥,一旦藥效發作,畫家想不任憑擺佈都難矣……”
梁澤不往點頭,不過還有點疑慮,“不過,要是法醫險到死者胃部和酒裏有安眠藥……那不大好吧?”
“什麼不大好?”陳無欺不喜歡有人懷疑他的構思。“自殺的人,怕死不了,活受罪,通常都會雙管齊下,幾種死法一起來的。只要記得把煤氣爐。酒杯、浴缸上的指紋抹去,辦完事後偷愉溜走,保管十足是個自殺場面。”
“那還用説。我每部書都在設計殺人,各種殺人的方式都有,我的構思還會落個下乘嗎!”他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不過,我倦了,今晚你得益不少,也該走了罷。”
“是,是。”梁澤誠惶誠恐的站起來道:“我這就告辭了。我自己會出去,會把門關好,你就別送了。”
陳無欺其實也無意要送,只説:“好,改天你欠我一頓飯。”心中有些後悔把這麼些好設計告訴了梁澤這個笨小子,搞不好還讓他成了名,但隨即一想,自己是有名的快筆,不如先寫了發表再説。因為大困,陳無欺也想不下去了,掙扎起來,想去盥洗,拿着牙刷,已睜不開眼睛,腦裏混混飩燉的,身子輕飄飄的,渾不着力。
“奇怪。”陳無欺掙扎上牀,心裏還半絲清明。“怎麼今晚的酒力這麼厲害?”他納悶的是自己明明喝得不能算多,怎會醉成這個樣子?
他一進房,就看見梁澤。
梁澤一向呆頭呆腦,現在看起來居然有點狡儈的樣子。
他驚問:“怎麼……”他扶着頭,呻吟道:“你還沒有走?”
梁澤狡詐地笑了:“你一定覺得頭很暈了,是不是?”他關切地道。“我下在酒裏的安眠藥,分量相當不輕。”
“你……”陳無欺還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我當然沒有走,我在等你的藥力酒力完全發作。”梁澤向他解釋道:“我本來是想把你推下樓去,但承你這麼悉心的教導,我會開着煤氣,並會替你準備剃刀,割腕自盡。”
“你放心。”他笑了笑又道:“你已醉了、不會感覺到很痛的。”
陳無欺竭力要奔出去,可是四肢乏力,梁澤很容易便把他逮住,陳無欺恐懼地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有你這麼出色的人活着的一天,那有我神氣的機會?”梁澤眼中閃着狡猾的光芒,“我樣樣都輸給你,但我卻能夠殺了你。你放心,我來的時候,除了你,絕沒有人知道,我會洗乾淨我的杯子,並且擦於它,並保證在四周不留下我的指紋,而且我會關好門户,務求把它關得緊緊的,不讓煤氣泄漏出去……”
“還有……”他看着在他掌握中逐漸衰弱無力的陳無欺,滿意的笑道:“你親筆寫給你女兒的那份遺書。雖然提到色澤,但用在作家自殺上也無不妥,這是你死於自殺的最好證明!川端康成和海明威不也是到頭來自殺身亡的嗎,死一個作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陳無欺覺得黑暗已逐漸籠罩着他,死亡將似黑暗般的到來,就算梁澤完全鬆開手,他也已無力掙動,甚至連眼皮也睜不開了,但腦裏還有一個聲音在叫道:“陳無欺,你不能睡,不能死……”
只聽到梁澤這樣説道:“你小説裏已經殺了太多的人,這次,也該輪到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