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沒再找虎頭老七,他倒不是讓楚慶和一番話唬住了,而是他沒有必要非找她不可。
他去了東跨院。
東跨院的幾個戲班子,差不多都安置好了,許是都在屋裡,看不見幾個人。
金剛剛進東跨院,可巧馬六姐從一間屋裡出來。一看見金剛,連忙迎了過來,道:“金少爺,差不多都安置好了。”
“辛苦了,”金剛道:“韓慶奎的班子在哪間屋?”
馬六姐壓低話聲道:“您要找三姑娘?”
金剛點了一下頭:“嗯!”
“您請跟我來。”
馬六姐帶著金剛往裡行去,直奔正北一間大屋子。
外頭看不見人,屋裡也聽不見什麼聲音,像是班子裡的大夥兒都在歇息。
到了屋門口看,還真的在歇息,坐的坐,躺的躺,戲箱雜物佔了屋子一半,挨著牆都是地鋪。
韓慶奎跟大姑娘還有方玉琴三個人聚在一起,正在低聲說話,像在商量什麼事。
馬六姐在門口輕叫了一聲:“韓班主,金少爺來了!”
馬六姐說金少爺而不說龍爺,一方面是防韓慶奎的班子里人多嘴雜,另一方面也是防隔牆有耳。
韓慶奎、大姑娘、方玉琴三人立即停止了談話,站了起來。坐著的,躺著的也都有了動靜,要起來。
金剛忙道:“班主,讓大夥兒歇息。”
韓慶奎一抬手道:“你們歇息吧!”
大夥兒坐著的又坐下了,躺著的也又躺下了。
金剛跟馬六姐走了過去。
韓慶奎一抱拳,道:“金少爺!”
方玉琴也見了個禮:“金少爺!”
金剛深深看了方玉琴一眼,道:“這位恐怕才是真正的方老闆吧!”
韓慶奎道:“您好眼力。”
金剛道:“馬標的福氣比我的眼力要好得多。”
方玉琴粉頰一紅低下了頭。
大姑娘瞟了金剛一眼:“大哥什麼時候這麼會說話了。”
金剛道:“我早就會說話了,不會說話豈不是成了啞巴?”
韓慶奎跟馬六姐都笑了。
韓慶奎拉過了凳子:“金少爺、六姐,請坐!”
金剛坐了下去,也招呼馬六姐坐下。坐定,金剛凝目望向大姑娘:“小妹,你告訴我,你這麼做目的何在?”
大姑娘道:“我——”
“我要聽實話。”
“我還沒說呢!你怎麼知道我說的不是實話。”
金剛正色道:“小妹,這不是鬧著玩兒的,現在的情形跟剛才又不同了,一個不好就會惹出大亂子來。”
馬六姐忙道:“怎麼了,金少爺?”
“六姐先別問,讓她告訴我她的打算再說。”
大姑娘道:“你用不著唬我,我的膽——”
金剛兩眼之中突現逼人寒光。
大姑娘一臉委屈地改口道:“幹嗎這麼兇嘛!”
金剛冷然道:“還要我怎麼跟你說,跟著我跑了這麼久,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脾氣?”
大姑娘道:“人家又沒說不說嘛!”
“那就快說。”
“我打算挑起他們三個之間的紛爭,讓他們自相殘殺,狗咬狗一嘴毛。”
金剛冷冷一笑道:“好主意!我就猜著是這麼回事!”
“難道這主意不好?”
“我沒說你這主意不好!只是你可別把這三個賊頭兒看得太不壓秤。”
“他們三個有什麼了不得的?我就不信挑不動他們。”
“我沒說你挑不動他們,我是說別把人家都當糊塗人,萬一讓他們看出了破綻——”
“我有什麼破綻讓他們看出的。我有辦法讓他們自己來找我,讓他們自動上鉤,我是個吃開口飯的,有錢有勢力的大爺,不能不應付。我有什麼破綻怕他們看出?”
“凡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是說萬一,你明白了麼。要是萬一讓他們瞧出了破綻,你有沒有想好退路?”
“當然想好了,大不了拿腿走路。我不信脫不了身。”
“別太過自信。改改你那自負毛病,他們三個能稱霸華北,這絕不是僥倖得來的。”
“我知道!任何一件事,任何一點細節我都詳細地考慮過了。就算萬一達不成我的心願,脫身是絕不成問題的。”
“那是最好不過。”
“到那時候班子也早遠離了天津衛,也不愁會連累班子!”
金剛冷然一笑道:“是啊,韓班主這個班子最好能躲到南方去。”
方姑娘一怔,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韓慶奎笑道:“金少爺,不瞞您說,這一點我早想過了,為這檔子事兒,大夥兒沒有一個不認為值得的。”
金剛道:“班子裡上下都是血性中人,可是我卻不能讓任何一個人受牽連。”
“這就是嘍。”韓慶奎笑道:“真要是有那麼一天,我不信您會不管,只要您管,班子裡上下還有什麼好操心的。”
金剛呆了一呆,也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大姑娘望著金剛笑了。
馬六姐笑道:“韓班主這一招確是高招。”
金剛定過神,苦笑一聲道:“韓班主給我這付擔子不輕啊!”
大姑娘道:“輕的擔子也不會讓你擔了。”
金剛道:“這筆帳,我得好好跟馬標算上一算。”
“別怪馬標,”大姑娘道:“人家是一番好意。”
“嗯,他是好意?”
“怎麼不是好意,讓我立點功,將來好說話,這難道是歹意。”
金剛一怔,道:“原來如此,他想得太周到了。”
“本來嘛,要怪,你就怪我。”
“事到如今,已經騎在了老虎背上,怪誰有用,小妹,別的我不說什麼了,你只記住,這件事關係太重大,只許成,不許敗。”
大姑娘等都一喜,大姑娘忙道:“大哥,這麼說你是——”
方玉琴道:“謝謝您不怪馬標。”
金剛笑笑道:“姑娘可真護他啊!”
方玉琴粉頰又一紅。
大姑娘道:“當然了,人家不護馬標護誰。”
方玉琴紅著粉頰微瞟大姑娘:“姐姐,怎麼你也取笑起我來了。”
大姑娘道:“天地良心,我說的可是實話。”
幾個人都笑了。
笑聲中,韓慶奎道:“金少爺,剛您說情形不同了,是指——”
金剛把西跨院菜筐子裡發現手槍的事,說了一遍。
幾人聽畢都滿臉驚容,韓慶奎道:“這是哪一路的人物,居然這樣幹法?”
金剛搖頭道:“現在還不知道,但‘三義堂’要勾結日本人的消息沒有傳出去,知道的人絕沒幾個,要是照這麼看,可能是這三個賊頭的仇家。”
“您以為他們是要刺殺這三個?”馬六姐問。
金剛道:“現見了噴子,我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麼用意。”
大姑娘驚聲道:“這件事要是一張揚,一定會連累所有外來的人,這是哪一路的笨蛋,不是存心跟我作對嗎?真該死。”
金剛道:“放心,我是不會讓這種事張揚出去的。”
大姑娘道:“那你是打算——”
“到時候看看情形再說吧!”
馬六姐道:“那隻噴子呢?”
“我又把它塞回菜筐去了,不能有一點風吹草動,不能打草驚了蛇。”
“您好主意,”韓慶奎道:“您是放長線釣大魚吧。”
“我是不得不如此,到現在還不知道那槍是誰藏進去的,非得先找出這個人來不可。”
“您說得對,好主意,也只有這樣才能把那個人引出來。”
大姑娘道:“找到他以後呢?”
“那就要找到他以後,才能決定了。”
馬六姐道:“檢查這麼嚴密,還是讓人連傢伙一塊兒混進來了。”
“這不能算是咱們的失敗,他連人都混進來了,別的還有什麼弄不進來的,這種事本是防不勝防的。”
大姑娘道:“我倒希望到時候瞄準一點,三顆衛生丸,換他們三條命算了。”
金剛搖頭道:“談何容易,恐怕到了時候,不能讓他們這麼做。”
“不能讓他們這麼做,為什麼?”
“那隻槍太小,打不多遠距離,萬一只是傷著哪一個,而不能要他們的命,那牽涉的人可就多了,何不走別的路徑,兵不刃血。”
“能麼?”大姑娘問。
金剛道:“你以為我是來幹什麼的,我就只要兵不刃血,讓他們土崩瓦解,陰謀成空。”
大姑娘道:“那麼我那個辦法,未嘗不是一個好辦法。”
金剛道:“沒人說你的辦法不好。”
“能讓你說聲好,可真不容易啊!”
金剛站了起來:“你們聊吧,我這就到西跨院看看情形去。”
韓慶奎等也沒留,讓金剛走了。
從東跨院到了前院,還是沒見著虎頭老七。
金剛沒工夫多想,徑自去了西跨院。
進了西跨院,戴天仇還在那兒守著,廚房的忙廚房的,看上去沒什麼動靜。
戴天仇迎過來說了一聲:“大哥!”
金剛道:“沒動靜?”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金剛皺了皺眉:“這種情形下,似乎非等晚上不可。”
“我也這麼想。”
“可是怎麼會沒動靜呢?”
“也許是因為我在這兒看著。”
“不,他們應該想不到咱們已經發現那把槍了。”
“那麼是——”
話剛說到這兒,一個打下手的又過來搬菜了。
金剛忙道:“看他搬哪一筐。”
打下手的到了近前,還衝著金剛、戴天仇含笑哈了個腰。
金剛也含笑點了點頭:“辛苦了。”
打下手的忙道:“哪兒的話,吃的是這碗飯,拿了人家賞的錢,還能不幹活兒。”
打下手的過去了,搬了一筐菜走了。
正是裡頭藏著槍的那一筐。
金剛、戴天仇互打一眼色,用眼角餘光盯上了那打下手的。
那打下手的搬菜過去後,往下一蹲,揹著兩個人打開筐蓋往外拿起了菜。
一轉眼工夫,菜拿光了,打下手的仍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金剛道:“錯不了,是他了。”
戴天仇眉梢兒一揚,就要過去。
金剛輕咳了一下。
戴天仇忙又停住,向金剛投過探詢一瞥。
金剛道:“不忙。”
說了聲“不忙”,他跟戴天仇聊起來了,聊的都是些輕鬆話題。
戴天仇一時沒弄明白,只有陪著金剛聊。
聊著聊著,一筐菜洗完了。
金剛說了聲:“你別動。”
自己一個人走了過去。
戴天仇站著沒動,但是他蓄勢以待,以備那些個發現不對,要有什麼動靜時好出手。
金剛揹著雙手,瀟瀟灑灑的走到了那些個正忙著洗菜的打下手幾個人之前,含笑道:“諸位都辛苦了。”
“好說,好說。”
那幾個都連忙謙遜,可是表現得不太熱絡,仍然低著頭說他們的。
金剛沒在意,淡然一笑道:“諸位都是從哪兒來的啊?”
一名打下手的道:“北平。”
“都是從北平來的?”
“噯,都是從北平來的。”
“諸位都在一個地兒發財?”
“呃,不,不在一個飯莊子。”
“聽他們說,這回請的都是拔萃的大師傅,無論哪一位,都是一等的手藝,我們可沾了光,有口福了。”
“好說,好說,您好說。”
幾個打下手的,似乎原對金剛都有點兒戒心,可是一經交談,這麼聊著聊著,幾個人的戒心似乎減少了不少,話多了些,也有說有笑的了。
正聊著,金剛伸手拍了剛才搬菜那打下手的肩頭一下:“這位兄弟,能不能抽出一點兒空?”
那打下手的抬起了頭:“您有事麼?”
金剛抬手一指,手指處,西牆上有一扇門,那邊還有個小小院子,金剛道:“那邊兒有點東西,廚房裡可能用得著,我想麻煩你去搬一下。”
“行。”那打下手的站起來。
另一個打下手的熱心的道:“這位爺,一個人夠麼?”
金剛忙道:“夠,夠,足夠了,不是什麼重東西。”
說著,他帶著那打下手的往那扇門走了過去。
這扇門看樣子許久沒開了,雖然沒鎖,金剛卻推了好幾下才推開。
開了那扇門,進了那個小院子,金剛順手把門掩上,再看這小院子,丈餘見方,的確是夠小的,裡頭堆的都是雜物,能容身的地方,不過五六尺見方一塊,兩個人都顯得有點兒擠。
打下手的望著身周的雜物,道:“這位爺,要搬哪一樣兒?”
“不忙,”金剛道:“這位兄弟你貴姓啊?”
“姓王。”
打下手的隨口應了一句,說完了才詫異地望了金剛一眼,似乎才想起來,金剛不該在這時候問這個。
“王兄弟你跟‘三義堂’裡的哪一位結有樑子麼?”
姓王的一怔,臉色也為之一變,可是很快地就變成了一片茫然,快是夠快,但卻都落進了金剛眼裡:“樑子?什麼叫樑子?”
金剛笑了:“王兄弟,我沒有惡意,你又何必跟我裝糊塗,光棍眼裡揉不進一粒砂子,我不信你連樑子都不懂。”
“你這話——”姓王的訝然道:“我是真不懂您的意思。”
“王兄弟你是不懂我的意思,還是壓根兒不懂這樑子兩個字做什麼解釋?”
“我是都不懂。”
“那王兄弟你就不夠光棍了。”
金剛話落一伸手,出手奇快,在姓王的腰裡摸了一下,笑問道:“王兄弟,這是什麼,幹什麼用的?”
姓王的一驚色變,抬手就要摸腰。
金剛絕對比他快,可是金剛沒動,姓王的也不慢,一眨眼工夫,已把那把小手槍握在了手中,槍口對準了金剛的心窩,獰笑道:“看清楚了吧,幹什麼用的,還要我再說麼?”
“那倒是用不著了,只是,王兄弟,你要是讓它響一聲,你可絕對走不了啊!”
“不要緊,為虎作悵,既是‘三義堂’的人,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少一個是一個,撂倒了你我翻牆就走,不信他們追得上我。”
“你有把握離得開天津衛?”
“我願意碰碰運氣,我剛來,你們那些人不見得有誰記得住我這張臉。”
“我就記得住。”
“那沒有用,你只能到閻羅王那兒告狀了。”
“王兄弟,我不知道你是單槍匹馬呢?還是有別的幫手?就算是單槍匹馬,你也會連累外頭那些個,萬一不是單槍匹馬,你就更是連累定了,掌杓師傅既把你帶在身邊,可見對你不薄,你忍心連累他?”
姓王的臉上掠過了一絲抽搐:“如今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你們看著辦吧!”
“既是這樣,那就讓我做個明白鬼,告訴我,你這是打算對付誰的,為什麼?”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告訴你也不要緊了,我這是專為對付潘九三個的。”
“呃!三個,好大的胃口,為什麼?有仇?”
“沒仇,他三個該死。不,也可以說有仇。”
“這話怎麼說?”
“他三個棄宗忘祖,打算賣身投靠,這是公仇。”
“呃,三位當家的怎麼棄宗忘祖,賣身投靠了,又投靠誰了?”
“你少跟我裝糊塗,‘三義堂’打算勾結日本人,出賣整個華北,這難道不是棄宗忘祖,賣身投靠。”
金剛點了點頭:“原來是為了這檔子的事,要照這麼看,王兄弟,你就不是跑單幫的了。”
“誰說的?”
“我說的,別的不說,要是沒人幫忙,這把槍絕進不了潘府大門。”
姓王的臉色一變:“你的腦筋不錯,可惜你想到的再多也是沒有用了。”
“王兄弟,你是哪條路上的英雄好漢?”
“這個你就不必管了。”
“王兄弟,對一個將死的人,你又怕什麼?”
“好吧,我就讓你做個明白鬼。”姓王的一咬牙,道:“姓王的是‘洪門’弟兄。”
金剛一怔:“原來是忠義洪門兄弟,那就難怪了。”
“你明白了麼?”
“明白了。”
“那麼你的時辰也到了。”
姓王的槍口一揚,道:“轉過身去。”
金剛沒動:“怎麼,王兄弟不忍從正面下手?”
姓王的冷笑道:“對你們這種民族敗類、社會渣子,還有什麼不忍的,姓王的不會那麼傻,這樣了結你,轉過身去。”
“不,我不轉身,你看著辦吧。”
“好,”姓王的咬了牙:“你這是逼我。”
他毫不猶豫地扣了扳機。
扳機是扣了,只聽“叭”的一聲輕響,什麼事兒也沒有。
姓王的怔了一下,忙又扣一下扳機。
還是那麼“叭!”的一聲輕響。
姓王的驚望金剛。
金剛笑了:“王兄弟,這把噴子已經經過我的手了;子彈現在外頭我那個兄弟的兜兒裡。”
姓王的臉色大變,左拳猛然搗出,疾襲金剛心窩。
金剛一笑,抬手一把扣住了他的腕脈。
姓王的既驚且怒,右手揚起,就要砸金剛。
金剛五指微一用力。
姓王的悶哼了一聲垂下左手,人也矮下半截。
金剛道:“王兄弟……”
姓王的咬牙切齒:“姓王的既然落進了你們手裡,要殺要割任由你們,恨只恨沒能殺了那三個棄宗忘祖,賣身投靠的東西。”
金剛正色道:“王兄弟,我雖不是‘洪門’中人,可卻跟‘洪門’有不淺的淵源,我提個人,彭義山彭大哥。”
姓王的一怔抬眼:“你……”
“彭大哥跟我稱兄道弟,我比他小几歲,他叫我一聲兄弟。”
“你,你跟我們大哥有交情,我不信。”
“信也好,不信也好,不管怎麼說,我不能讓你這些洪門弟兄冒大風險,行刺潘九三個兄弟。”
“我們不怕,大不了賠上幾條命。”
“你們不見得能得手,那是無謂的犧牲。”
“這種事總會有犧牲。”
“可是不值,你們碰不到潘九三兄弟一根汗毛。”
“不見得。”
“就照你這一把小噴子,王兄弟,你也太天真了,你有沒有想到,萬一行刺不成,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什麼後果?”
“打草驚蛇,提高了他們的戒心,以後誰還能動他們?”
姓王的呆了一呆:“你究竟是——”
金剛道:“別管我是誰,聽我的沒有錯。”
“我為什麼聽你的?”
“就憑你現在還能好好的站在這兒跟我說話。”
“你——”
“別問,通知你的弟兄,不要輕舉妄動,該幹什麼幹什麼,怎麼來的怎麼走。”
“這是我們彭大哥交付下來的……”
“彭大哥那兒自有我去說話。”
“你?我怎麼信得過你。”
金剛吸了一口氣:“你告訴彭大哥,就說這件事龍剛攔下了。”
姓王的雙眼猛睜,急道:“龍剛?你——”
“王兄弟,你們聽彭大哥提過龍剛?”
“當然聽我們彭大哥提過。”
“那麼彭大哥有一年身中八把飛刀,龍剛解了他的圍,救了他的命,這事你聽他提過沒有?”
姓王的兩眼圓睜,一臉驚喜:“您真是龍爺。”
金剛鬆了他的腕脈,道:“王兄弟,照我的話去做,通知你的弟兄們。”
“可是,龍爺,那三個……”
“龍剛既伸了手,他們勾結的事成不了,他三個也活不了多久的。”
“呃,您——”
金剛截口道:“別的用不著問太多了,你跟我到這兒來已經不少時候了,別讓旁人動疑,挑樣東西拿著,咱們出去吧!”
“龍爺,外頭的都是同門弟兄?”
“呃!”
金剛為之一怔。
姓王的沒拿東西,空著手開門走了出去。
金剛跟在他身後走了出來。
廚房的那些個,包括幾位名廚,立即把目光投射過來。
金剛裝沒看見,走向戴天仇。
姓王的則走了回去。
戴天仇迎向金剛。
金剛低聲道:“都是‘洪門’中人。”
“呃?”
戴天仇一怔望了過去。
只見姓王的跟那些個低聲說了一陣,一個個滿臉驚喜,要走過來。
金剛遙遙抬手一攔,道:“注意外頭。”
放步走了過去。
戴天仇兩眼盯上了院門。
金剛到了那些個近前,四位名廚肅然抱拳:“弟兄們有眼無珠,龍爺。”
金剛答禮道:“四位別客氣,此時此地,不宜詳談,請照我的話做就是。”
四名廚同聲道:“既是龍爺您的吩咐,弟兄們自當敬遵!”
“還有,菜筐裡暗藏手槍的事,‘三義堂’還有個人知道,是掌管賭檔的坤道虎頭老七,她是賭王小馬的遺孀,不過不要緊,她也厭惡‘三義堂’這幫人,不會給挑破,不過,萬一將來她問起誰來,隨便編個理由告訴她就行了,別提龍剛兩個字。”
“弟兄們遵命,您請放心。”
“那麼話就說到這兒了,諸位忙吧!”
金剛轉身要走。
“龍爺。”
一位名廚叫住了他,看了遠處的戴天仇一眼,道:“那位可是馬標馬爺?”
“不,不過他跟我是一條路上的。”
“呃。”
那位名廚沒再多說。
金剛走開了。
那些個各幹各的,又忙上了,跟沒發生任何事似的。
金剛到了戴天仇身邊。
戴天仇輕聲問:“怎麼樣,一哥?”
“沒事了,攔下了。”
“若非一哥,誰能攔得下洪門行動。”
金剛笑道:“洪門稱忠義,只要動之以大義,誰都能攔得下。”
“那是一哥客氣,虎頭老七問起來怎麼說?”
“就告訴她,事是我辦的,你不知道就行了。”
“是。”
“你忙吧,我別處看看去。”
金剛離開了西跨院。
剛才他找虎頭老七,沒看見虎頭老七,現在他沒想找虎頭老七,一進前院卻一眼就看見了虎頭老七。
虎頭老七正跟個漢子在說話,金剛不認識那漢子,想必是潘府的人。
一看見金剛,虎頭老七立即離開那漢子走了過來,那漢子徑自走了。
“你不是去了後院了麼?怎麼又從西跨院出來了。”
虎頭老七邊走邊問。
“後院去過了,七姐上哪兒去了,我找了半天。”
“找我,找我幹什麼?”
“在前院跟七姐分手,出來卻不見了七姐,自然要找找!”
“我到大門口站了一會兒,怎麼樣,後院安排得還行?”
“還可以。”
“有沒有碰見誰?”
“誰?”
“二當家的有個霸道姑娘。”
“呃,七姐原來是說……碰見了。”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幹嗎呀,兄弟?”虎頭老七瞟了金剛一眼:“還跟我裝蒜,這位姑娘出了名的霸道,出了名的難纏,難道她沒有纏你?”
“瞧七姐你說的,她纏我幹什麼?”
“怎麼,兄弟,對七姐還不說實話?”
金剛還待再說。
虎頭老七接著又道:“我一向挺相信你的,可別自己壞了我對你的印象啊!”
金剛道:“七姐……”
虎頭老七微一搖頭,又道:“兄弟,你不知道,那位姑娘我是太瞭解了,我相信她會放過任何一個,但絕不相信她會放過你。”
“呃,這是為什麼,我比誰多長隻眼睛?”
虎頭老七淡然一笑道:“別跟七姐我來這一套,七姐我在這種圈子裡不知道打了多少滾兒了,跟我這種人說話,最好是直一點兒,別繞圈子,你自己知道,你是女人家人見人迷的男人。”
金剛抬手摸臉,笑道:“七姐,我可燒盤兒了。”
虎頭老七也瞟了他一眼,道:“你也是個老手了,不會那麼容易就臉紅的,說吧,她對你怎麼樣了?”
金剛皺了皺眉,道:“七姐既然那麼瞭解她,又何必多問?”
虎頭老七臉色一變,半晌才道:“好了,兄弟,你只在‘三義堂’一天,就永遠別想擺脫她了,她是怎麼纏你的,說給我聽聽。”
“也沒什麼,”金剛聳了聳肩,道:“她只是讓我教她功夫!”
“你答應了?”
“我沒答應,可是有人大包大攬替我答應下來了。”
“趙霸天?”
“還有二當家的。”
虎頭老七臉上掠過一絲異樣神色,道:“趙霸天他好用心。”
“七姐——”
虎頭老七的臉色倏轉陰沉,幽怨的神色閃過了嬌靨,香唇邊掠過一絲勉強笑道:“她是比我強多了,黃花大閨女,又是二當家的掌珠,既能落著人,將來也不愁在‘三義堂’不出人頭地。”
金剛目光一凝:“七姐——”
“我說的是實話。”
金剛淡然道:“七姐,你看錯人了,難道這就是把我當知心朋友。”
虎頭老七道:“兄弟,我並沒有怪你。”
“我直說一句,七姐別在意,別說我沒有怎麼樣,就算真有這個心,七姐也怪不著我。只是,七姐,你既許我為知心朋友,那就表示對我已有相當的瞭解,你要是對我有相當的瞭解,你就不該說這種話。”
“兄弟,難道我說錯了?”
“我不願意多說什麼,往後七姐自己看吧,看看姓金的是不是貪圖什麼的人。”
虎頭老七香唇邊掠過一絲抽搐,道:“兄弟,我對你認識的日子不算長,我對你的瞭解卻很夠,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碰上這種事,我卻又嫌對你瞭解得不夠,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金剛心神震動了一下,一時沒說話。
虎頭老七悽然一笑,又道:“其實,你說得不錯,我怪不著你,我又憑什麼怪你,憑哪一點兒呀?”
金剛吸了一口氣,道:“七姐,你這是何苦。”
虎頭老七勉強一笑,道:“誰知道。”
金剛沉默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這種沉默讓人不安。
金剛就很不安。
虎頭老七卻沒見有什麼不安,她只是顯得很陰沉,過了一會兒,還是她先打破了這份令人不安的沉默:“你去忙你的吧,我要找個地兒坐下歇會兒。”
說完了話,她徑自轉身走了。
金剛想叫住她,可卻又忍住了,望著她那讓人難言感受的背影,金剛只覺心頭沉重,重得像壓了塊鉛。
虎頭老七踏上畫廊,行過屋角不見了。
金剛吸了一口氣,定了一下心神,也打算走開。
可是他腳下剛動。
馬六姐的話聲傳了過來:“金少爺。”
金剛扭頭一看,只見馬六姐從東跨院門方面走了過來。
金剛迎上了兩步,道:“六姐有事兒麼?”
馬六姐低低說道:“除了韓慶奎班子裡多了個三姑娘之外,別的看不出什麼來。”
金剛道:“那就行了,我不希望還有別的。”
馬六姐微微一怔,道:“怎麼,您不希望還有別的?”
“六姐,我告訴你件事。”
他把“洪門”弟兄的行動,以及他把事攔了下來的經過,告訴了馬六姐。
馬六姐聽直了眼:“有這種事兒,您攔他們幹什麼,讓他們把三個兔崽子撂倒不是很好麼,您的目的不就在此麼!”
“六姐,眼前的各種佈置,你是親眼看得見的,談何容易,畫虎不成反類犬啊,萬一成不了功,那影響有多大,該是六姐能想得到的。”
“那麼您是打算——”
“我的做法是讓他們覺不出,也看不到的。”
“三姑娘——”
“三姑娘的辦法跟我的辦法是殊途同歸,辦法本身不錯,可卻要冒很大的風險。”
“龍爺,”馬六姐低聲問:“三姑娘究竟是要——”
“六姐,我小妹冒充那色藝雙絕的方老闆,到潘九府來唱堂會,你想她是要幹什麼?”
馬六姐兩眼猛地一睜,道:“天,三姑娘別是——”
“她正是想挑起‘三義堂’的內鬨,讓潘九三個之間來個大火拼。”
馬六姐臉色一變,道:“挑得起來麼,龍爺?”
“以小妹的手腕,這場火拼一定挑得起來,可是她冒的險也很大,萬一讓他們看破了,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那怎麼辦,三姑娘到時候要是真打了進去,可是得有個人在身邊兒隨時接應啊!”
金剛搖頭道:“我找不著這麼個人,再說現在安排也已經嫌遲了。”
“遲了?”
“六姐請想,安插在小妹身邊,最恰當的,該是丫頭、老媽子一類的人,我原不知道她會來這麼一手,臨時讓我上哪兒找人去。”
馬六姐點頭道:“這倒是實情,實情是實情,可是您總不能不管啊!”
“我當然不會不管,我已經有辦法了。”
“呃,您有了什麼辦法?”
“找個人住在潘九府,準備隨時接應。”
“戴爺?”
“不,我。”
“您?”馬六姐猛一怔。
金剛就把碰見潘九閨女的事說了一遍。
聽畢,馬六姐道:“您不是沒答應住下麼?”
“我是沒答應,不過我料定了,那位潘姑娘一定會讓我住下,到那時候讓他們來求我,不是更好麼?”
馬六姐呆了一呆,揚起了拇指,道:“龍爺,行,還是您高明。”
“說什麼高明,”金剛道:“我這是逼上梁山啊,一旦我住進了潘九府,一旦我讓那位潘姑娘纏上,我受的罪可就大了。”
馬六姐笑了,眨眨眼道:“龍爺,這是豔福,別人求還求不到呢!”
金剛也笑了,是苦笑:“行了,六姐,別吃我豆腐了。”
馬六姐又笑了笑道:“您忙吧,我回東跨院去了。”
她走了。
西跨院剛去過,東跨院不必去了,後院是不願去,金剛正不知道該上哪兒去,身後傳來一陣急促步履聲。
金剛回頭一看,一名漢子走了過來,衝著他一哈腰道:“您,是金爺吧?”
“正是金剛,有什麼見教?”
那漢子忙賠笑道:“您好說,姑娘請您上後院去一趟。”
“姑娘?”金剛微一怔。
“是的。”
“現在?”
“是的。”
“現在不行,我忙著呢,麻煩你告訴姑娘一聲。”
那漢子一聽這話就苦了臉:“金爺,不行啊,您不知道姑娘的脾氣,我要是沒能把您請去,她非剝我一層皮不可!”
“呃,有這麼厲害?”
“可不,府裡的人誰不知道。”
“那就這樣,你就說沒找著我。”
“也不行啊,金爺,府裡才多大一塊地兒,還能會找不著您。”
金剛皺了眉:“那……”
“您就全當可憐我,去見見姑娘吧!”
金剛不願見那位潘姑娘,可是他不能給人家一個下人惹麻煩。
他遲疑了一下,點頭道:“好吧!”
那漢子臉上馬上有了喜色,千恩萬謝,然後向著金剛哈腰擺了手。
金剛沒再說什麼,邁步往後去了。
那漢子急急跟上。
先是那漢子跟在後頭,一進後院門,那漢子搶前幾步,變成在前帶路了。
畫廊上東彎西拐了一陣,踏上青石小徑,走完了青石小徑,那漢子把金剛帶進了小徑盡頭的一座精雅小樓裡。
樓底下是個小客廳,沒見有人。
那漢子跑到樓梯上,扯著喉嚨往上叫道:“姑娘,金爺到了。”
只聽樓上響起了潘姑娘的話聲,冷冷的:“叫他上來。”
“是,”那漢子忙答應一聲,又向金剛哈腰,賠笑,擺了手。
金剛沒再說什麼,也沒再遲疑,舉步登樓。
那漢子如釋重負,籲一口氣撒腿跑了。
金剛登上小樓,只見小樓上只有兩間屋子,一間門開著,一間門關著,開著門的一間看不見裡頭,這麼一來,根本不知道潘姑娘在哪間屋裡。
金剛自不好挨間去看,只有試探著說了一聲:“姑娘,金剛上來了。”
只聽潘姑娘的話聲,從開著門那一間裡傳了出來:“我在這兒呢!”
金剛邁步走了過去。
到了門口往裡看,金剛看得一愣,原來這是間華麗的臥房,顯然是潘姑娘的香閨。
潘姑娘這間香閨是夠豪華的,床也好,梳妝檯也好,凡是臥室裡的任何一樣東西,沒有一樣不是洋貨。
金剛看見了,眼前的豪華臥室。
潘姑娘剛才是在臥室裡說話。
而金剛現在站在臥室門口,卻沒看見潘姑娘的人影兒。
他正這兒發愣,潘姑娘的話聲卻從靠裡頭的一排絲幔後傳了出來:“進來呀,傻站在門口乾什麼?”
金剛腦海裡盤旋了一下,嘴裡答應著,腳下卻沒動。絲幔一掀,潘姑娘出來了,讓人眼前一亮。
她現在穿的是真正的女裝。
上身不是獵裝,是件合身的小褂兒。
下身也不是馬褲了,是件裙子。
馬靴換成了一雙繡花鞋。
甚至連發型也改了。
這才是真正的女人,真正的姑娘家,嬌媚、柔美。
金剛不禁呆了一呆。
就在他這一愣之間,潘姑娘已帶著一陣香風來到了他跟前,揚著臉,吐氣如蘭:“是不是不認識了?”
金剛定了定神,笑道:“還真有點兒。”
潘姑娘白了他一眼,一扭身,往裡去了:“進來。”
金剛站著沒動。
潘姑娘三四步外霍地又轉過了身:“沒聽見?”
“聽見了。”
“那怎麼還站著不動?”
“這兒是姑娘的臥室。”
“怎麼樣?”
“二當家的怪罪下來,我承受不起。”
“你是擅自闖進來的麼?”
“自然不是。”
“那你還有什麼好怕的。”
“話是不錯,可是……”
“可是什麼呀可是,你已經上了我的樓了,跟進我的臥室有什麼兩樣呀,臥室有什麼不能進的,迂腐,看你挺時髦,挺新派的人兒的,怎麼這麼迂腐。”
“這不是迂腐,我一個男人家,有什麼好怕的,我是為姑娘好。”
“心領了,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呀,”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麼呀,又來了,難道我還會吃了你不成,別臭美,以為我叫你進臥室來安有什麼心,那你可是瞧錯了人了,我還沒那麼不要臉,你進來還是不進來,不進來你就走!”
“我遵命。”
金剛欠個身,轉身要走。
“站住!”潘姑娘喝問道:“你要上哪兒去?”
“咦,姑娘不是讓我走麼?”
“你敢……”潘姑娘氣得跺腳道:“你這是存心氣我,還不給我進來。”
“遵命。”
金剛沒再猶豫,邁步進了屋。
潘姑娘氣鼓鼓地望著金剛,道:“你怕我吃了你是不是,我今天就偏要吃了你。”
她帶著一陣香風撲了過來,粉臂一圈,摟住了金剛,兩片香唇就往金剛嘴上印。
金剛雙臂一抬,靈蛇似的滑出了潘姑娘的一雙粉臂,他反手抓住了潘姑娘的粉臂,人往後微退一步,道:“姑娘,等等。”
潘姑娘美目一睜,冷冷道:“等什麼?”
“別憑一時衝動,這不是別的事,等姑娘考慮好了以後再做。”
“我有什麼好考慮的?”
“姑娘難道就不考慮後果?”
“什麼後果?”
“中國的傳統禮教,姑娘要是跟我有過這種肌膚之親,那就非得嫁給我不可了。”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別臭美,誰非要嫁給你不可。”
“姑娘既是沒打算嫁給我,那麼這份好意我不敢接受。”
“我沒打算嫁給你,你就不敢接受?”
“是的。”
潘姑娘目光一凝,緊盯著金剛,道:“我要是打算嫁給你呢?”
“我還是不敢接受。”
潘姑娘一怔:“為什麼?”
“因為我不能要姑娘。”
潘姑娘臉色一變:“你不能要我,不願意要我,你要知道,多少男人我還懶得看一眼呢,這是別人求都求不到的事……”
“我知道,但是我不敢求。”
“為什麼?”
“我有四個理由。”
“四個理由,你的理由可真不少啊,說給我聽聽。”
“第一,齊大非偶,門不當,戶不對,我不敢高攀。”
“你的想法怎麼這麼陳舊。”
“第二,我是姑娘的師父,輩份不對。”
“我又沒給你磕頭。”
“磕頭只是形式,對師父的尊敬全在於心,就是把頭磕破了,心裡沒有師父,也是不行。”
“那好辦,我不拜師了,不學武功了。”
“姑娘,這不是兒戲。”
“我知道,可是……”
“潘姑娘,第三個理由,是我已經是個訂了親的人了。”
潘姑娘怔了一怔,口齒啟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第四個理由最要緊,就是我不能害了姑娘你一輩子。”
潘姑娘訝然道:“你會害我一輩子?”
“姑娘,你我不過剛見過一面,絲毫沒有感情可言,這種結合是最可怕不過的,日子會越過越痛苦,我不是害了姑娘一輩子是什麼?”
“就這一面已經夠了,我發現我情不自禁愛上了你。”
金剛笑道:“姑娘,一見鍾情太不可靠,慢慢培養出來的感情,基礎才穩固。”
“你錯了,也看錯人了,我從不輕易動情,一旦動了情,就不是任何人、任何事所能改變的。”
“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姑娘是這樣的人,我可不見得跟姑娘一樣。”
潘姑娘眉梢兒一豎:“你是說你對我沒情,看不上我?”
“我不敢說看不上姑娘,像姑娘這麼個女兒家,要說我看不上,那是自欺欺人,但是我不能不實話實說,我現在對姑娘卻沒有情愛可言。剛才我說過,情愛需要慢慢培養,也許,日子久了,我對姑娘會培養出情愛來。”
“也許?”
“姑娘,人不是神,日後是怎麼樣個情形,誰也無法預料。”
潘姑娘臉色變了一變,一雙美目瞪得老圓,似乎要發作。
可是她並沒有發作,過了一下下,她一臉的怒態竟然斂去了,她緩緩說道:“你這話我聽起來很不舒服,可是我不能不承認,你說的是實實在在的話,比一般花言巧語要強多了,你很可取。”
金剛絕沒想到,給他頭一個印象是那麼樣的潘姑娘,會說這種話,會是這麼一個女兒家。
他由衷地道:“姑娘能這麼想,也很可取。”
潘姑娘目光一凝,冰冷之色在目光中一閃:“以往都是我取人,從來不許人取我。”
“姑娘,”金剛淡然道:“我認為這種事是不分什麼高低貴賤的,要是有誰比誰高,誰比誰了不起的想法,這種情愛就不夠真,不夠純,姑娘你以為然否?”
潘姑娘目閃異采:“你是頭一個對我說這種話的人。”
“我說的是實話。”
“我並不是一味喜歡奉承,而分不出好壞的人。”
“這我相信。”
潘姑娘深深看了金剛一眼,轉身走到床邊坐下,指了指化妝臺的椅子,道:“坐。”
金剛沒動:“姑娘知道,趙總管讓我負的責任很重。”
“坐一下,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
金剛沒再說話,走過去坐了下來。
潘姑娘目光一凝,道:“知道我叫你來有什麼事麼?”
“不知道。”
“是關於讓你搬到我家來住的事,我本來是打算發一頓脾氣,逼你非搬來不可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見了你反倒發不出脾氣來了,而且我還改變了主意,不勉強你搬來了,這樣也許能博得你一點好感。”
這位姑娘已經不惜“降尊纖貴”了。
金剛心裡起了一陣輕微的激動,道:“姑娘恐怕還不知道,我已經決定搬來了。”
潘姑娘猛一喜,霍地站了起來,驚喜地道:“真的?”
“我這個人一向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潘姑娘急步到了近前,伸手拉起了金剛的手,一雙水靈的眸子裡好亮:“謝謝你。”
金剛站了起來:“姑娘不該謝我,要謝該謝姑娘自己。”
“什麼意思?”潘姑娘眨動了一下美目。
“像姑娘這種徒弟,是我樂意教的。”
潘姑娘眉梢兒揚起一絲兒喜意,嬌靨上微一紅,頭低下了些:“我叫小鳳。”
“我不能這麼叫。”
“為什麼?”
“姑娘是二當家的掌珠。”
“你不說這種事不能分高低?”
“那只是在兩個人之間不能分,而事實在整個‘三義堂’——”
“不管整個‘三義堂’,只有你跟我的時候,叫我的名字,而且只等你點了頭,我會馬上讓這件事公開的。”
金剛心頭震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你要說什麼?”
“我……萬一我永遠不能點頭呢?”
“是不是因為你訂過親?”
“姑娘知道就好。”
“我不計較,也不在乎。”
又一個不計較,不在乎的。
金剛想說什麼,可是他沒出口,只因為如今的潘小鳳,實在讓他不忍多說。
他沒說什麼。
潘小鳳輕輕鬆了他的手:“你去吧,別耽誤了正事兒,一會兒我就讓人給你收拾住處。”
金剛又想說什麼,事實上他卻只說出了“我走了”三個字。
潘小鳳送他到樓梯口,有點依依之色。
出了小樓,金剛的心情陡然間沉重了不少。
他不明白潘小鳳何以會突然有這麼大的轉變,前後簡直判若兩人。
難道這就是情的力量。
潘小鳳能有這種轉變,金剛他不能否認,她是個可取的好姑娘,而且有深度,絕不膚淺,這麼一位姑娘,這麼一片似水柔情,叫他怎麼忍心拒絕。
現在不忍拒絕,將來又怎麼辦?
翠姑、多了一個大姑娘,現在竟又多了一個潘小鳳。想想他的身份,叫他日後怎麼辦?
他的心情能不沉重,是該重得像塊鉛。
“小金。”
忽聽有人叫他。
抬眼一看,原來是趙霸天,帶著兩名貼身保鏢站在不遠處。
“呃,總管。”
金剛定定神,忙走了過去。
兩名保鏢衝著金剛欠了個身:“金爺。”
這唯獨是對金剛,對別人可沒這一套。
趙霸天也是個勢利眼,滿臉笑容,一巴掌拍上了金剛肩頭:“兄弟,你怎麼在這兒?”
“姑娘找我有事。”
金剛實話實話,他知道,這樣對他有好處。
果然!
趙霸天兩眼一睜,往小樓方向看了一下,呶呶嘴兒道:“上樓了?”
“嗯。”
“兄弟,招架得住不?”
“沒什麼讓我招架的啊。”
“沒什麼讓你招架的,你是說……”
“姑娘很柔婉,很客氣啊!”
趙霸天一凝目光,緊盯在金剛臉上:“真的,兄弟?”
“當然是真的,我用得著瞞您麼?”
“我沒看錯,”趙霸天拍了拍金剛:“你交運了,咱們這位姑奶奶看上你了。”
“總管……”
“別不承認,兄弟,女人我見過的多了,咱們這位姑奶奶我瞭解的更夠,從來就沒一個讓她看得上眼的,大當家的少爺一直想著她,可是沒用,她連瞧也不瞧他一眼。”
“呃,有這樣事兒?”
“可不!”
“我怎麼能跟大當家的少爺比?”
“不能比,沒那回事兒,怎麼不能比,這種事兒才不分那麼多呢,想當初王寶釧怎麼會看上薛平貴的,柳迎春又怎麼會看上蘇孔的,這是沒辦法的事兒。兄弟,別的不說,就拿她那座小樓來說吧,連二當家的要去,都得先等她點了頭,別人就更別說了,而你,硬是她叫你去的,兄弟,你是絕頂聰明個人,難道你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麼?”
金剛沒說話。
事實上趙霸天說的是一點兒也不差。
“兄弟,”趙霸天又拍了拍金剛:“你要是真聰明,這是別人求都求不到的事兒,你抓著可別放了,只要這事能成,這‘三義堂’裡,你就是三人之下,多少人之上了。”
金剛何許人,這話裡的話還能聽不出來,他當即道:“總管,不瞞您說,我的心沒那麼大,但求有碗安穩飯吃就夠了,不管是不是有那麼一天,總管給我的破格提拔,我是不會忘記的。”
趙霸天笑了,笑得有點窘,連道:“兄弟你是個有心人,兄弟你是個有心人,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你們幾個多辛苦了。”
一聽說時候不早,金剛這才發現天已經摸黑了,忙道:“總管,您是要……”
“我回去啊。”
“那麼我們幾個……”
“你們幾個得住這兒,到明天晚上客人走完之前,一點兒也不能鬆懈,一點兒也不能掉以輕心。”
“呃,原來我們幾個得住這兒,我還當……好吧,那麼您請回吧,這兒的事交給我了。”
“交給兄弟你,我是最放心不過了,那我走了。”
趙霸天揚揚手,帶著兩個貼身保鏢走了。
金剛又為潘小鳳的事兒發了一會兒呆。等他到了前院,趙霸天已經走了,楚慶和、虎頭老七正從大門口往裡走,想必是送趙霸天去了。
事實不錯,只聽楚慶和嚷著道:“金爺,總管已經回去了,剛走。”
金剛迎了過去:“呃,我知道了。”
虎頭老七的臉色有點不大對,金剛看了她一眼,想問,但當著楚慶和又覺不方便。
楚慶和卻替虎頭老七說了出來:“七姐剛跟總管鬧了點兒氣,心裡不痛快。”
“呃,怎麼了?”
金剛這話是問虎頭老七,也是問楚慶和。
虎頭老七沒吭聲。
楚慶和又說了話:“總管讓七姐跟他一塊兒回去歇息去,可是七姐說什麼也不走,就為這……”
金剛道:“七姐也是,人家總管是一番好意……”
虎頭老七沒好氣地道:“我不知道他是一番好意,要你們倆多嘴,大夥兒都在這兒忙著,他是總管他可以走,我憑什麼?”
“唉,瞧七姐說的,”楚慶和道:“大夥兒共事多少年了,又不是不知道總管對七姐那份心,七姐要是走了,誰還會說什麼不成。”
虎頭老七臉色一寒道:“你也用不著這麼說,要是真有什麼,我可不怕誰的嘴,可是沒什麼我就犯不著擔這個了。”
楚慶和還待再說。
虎頭老七道:“你要是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
也只有虎頭老七敢對楚慶和這樣說話了。
可是楚慶和也吃虎頭老七的這一套,忙賠笑連應:“是,是,我不說了,我不說了。”
虎頭老七也沒再理他。
金剛只好打圓場,笑道:“七姐今兒個火氣怎麼這麼大,怎麼說著說著又要跟楚管事鬥上了。”
虎頭老七沒吭氣兒。
楚慶和有點窘了,道:“時候不少了,我去看看晚飯好了沒有。”
他走了,快步走了。
望著楚慶和的背影,虎頭老七哼了一聲:“不是東西。”
“七姐何必得罪他。”
“得罪就得罪了,我才不怕呢!”
“七姐,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啊。”
“我知道,我不怕,他敢把我怎麼樣,笑話。”
“七姐江湖上待的時日不少了,怎麼還是這樣有角有稜的。”
虎頭老七沉默了,過了一下才道:“兄弟,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學不圓滑。”
“我無意教七姐圓滑,可是鋒芒過露,一直是江湖上的大忌。”
虎頭老七目光一凝,道:“江湖上跑的日子,你不見得比我多,可是聽你的口氣,怎麼跟十足的老江湖似的。”
金剛淡然一笑道:“七姐,這就是學的快慢有別,七姐在江湖上跑得比我長久,但卻沒學會圓滑,而我在江湖上跑沒多久,這兩字圓滑我卻學會了。”
“兄弟你也不是那願意圓滑的人啊。”
“我的確不是,可是碰上該圓滑的時候我能圓滑,七姐你能麼?”
“我不能。”
“這就是了,那麼就算七姐在江湖上跑了一輩子,又有什麼用。”
虎頭老七苦笑道:“天生是這麼個脾氣,有什麼辦法,就拿楚慶和來說吧。我看見他就討厭,又叫我怎麼跟他圓滑。”
“七姐,你錯了,越是你討厭的人,你就越得跟他圓滑,要是你喜歡的人,十有八九是氣味相投的,既能跟你氣味相投,也一定不喜歡圓滑,當然也就不需要圓滑了。”
虎頭老七深深看了金剛一眼:“兄弟,對你,我又多認識了一層,真可以說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金剛道:“七姐要是真認為我說的話對,那就聽我的,也學學圓滑。”
虎頭老七吁了一口氣:“我就學學看吧!”
只見楚慶和走了過來,老遠他就笑道:“兩位,飯好了……”
可不,都上燈了,晚飯還能不好。
楚慶和帶著笑到了近前,望著金剛道:“金爺,這晚飯怎麼個開法?”
金剛道:“晚飯怎麼個開法,應該問二當家府的‘千手千眼’莫總管,怎麼問起我來了。”
楚慶和道:“金爺,這二當家府,如今前前後後的安全由您負總責啊,不問您問誰呀,就是莫總管讓我來問一聲的。”
金剛一聽是莫一青讓他來問的,當即道:“原來是莫總管讓你來問的,只是……”
虎頭老七道:“兄弟,這不是客氣的時候,也不是客氣的事兒,趙總管交待你負總責,如今這二當家府裡裡外外,前前後後當然是歸你管了,要明白,出了差錯,上頭找的是你,可不是旁人。”
金剛沉吟了一下,抬眼望向楚慶和:“莫總管人在哪兒,我見見他。”
楚慶和剛要說話。
只聽“千手千眼”莫一青的話聲傳了過來:“老弟臺,我來了。”
三個人轉眼一看,只見莫一青快步走了過來。
金剛迎了上去,抱拳叫了聲:“莫總管。”
莫一青答了一禮,道:“老弟這是幹什麼,一家人還這麼客氣,往後見面的時候多著呢,你能見一回面就抱個拳,那多麻煩多累人。”
虎頭老七道:“莫老,這叫禮多人不怪呀。”
莫一青笑道:“七妹子會說話。”
轉望金剛接道:“老弟,是我麻煩楚老弟來問你一聲,晚飯怎麼開的。”
“莫總管太抬舉了,我看就莫總管吩咐一聲吧!”
莫一青道:“老弟太客氣了,趙老總管讓老弟你負總責,如今這二當家府前前後後當然要聽你的,七妹子剛說得好,這不是客氣的時候,也不是客氣的事兒,出一點差錯上頭找的是你,別讓旁人給你惹上麻煩,還是老弟臺你說句話吧!”
乍聽,莫一青會做人,很周到,不愧稱“千手千眼”,其實,他是老奸巨猾,不願擔這個責任。
金剛何許人,焉有不明白的道理,他也不過是口頭上說說而已,當即暗暗一聲冷笑,道:“既是這樣,那我就僭越了,要是方便。請莫總管派人把飯給各地方送去。”
“行,你老弟的吩咐是一句話。”
說完了話,莫一青轉身要走。
“莫總管,請等等。”
金剛叫住了他。
莫一青停步回身:“老弟還有什麼事?”
“我請教,”金剛道:“明兒個的壽筵跟平常的幾頓飯,是不是一個廚房做的?”
“不,”莫一青道:“只有壽筵是請來的名廚做的,別的幾頓飯全是府裡的大師傅做的。”
金剛道:“府裡的大師傅自是不會有什麼間題,別的幾頓飯就不必檢查了,只是明兒個的壽筵,必定得經過檢查才能上桌。”
莫一青忙道:“說得是,說得是,老弟想得太周到了,趙老總管真沒找錯人。”
金剛笑笑道:“莫總管誇獎了,關於檢查壽筵的事,總管帶來的人手不夠分配,別的人我也信不過,所以我想偏勞莫總管。”
“哎喲,老弟,”莫總管叫了一聲,忙道:“不行啊,到時候我忙得很。”
“壽筵開始,應該沒有什麼事好忙了,莫總管要是真分不開身,二當家府的人我不熟,還請莫總管找幾個可靠的幫一下忙。”
“哎呀,老弟,這麼要緊的事兒,怎麼能交給他們……”
“那麼就請莫總管親自偏勞。”
“我?這……老弟,我剛說過……”
金剛正色道:“事關三位當家的跟眾賓客的安全,關係太過重大,莫總管是二當家的親信,也承蒙看得起我這個負總責的,還請不要再推辭。”
莫一青皺了眉,臉色也有點異樣,可是他點了頭:“好吧,既是老弟你交待下來的,姓莫的還有什麼話說,只好遵辦了。”
金剛一抱拳道:“多謝莫總管。”
轉望楚慶和道:“煩勞楚管事跟莫總管去幫個忙。”
楚慶和道:“咦,金爺,我的差事不是在前院麼,怎麼敢擅離職守。”
金剛道:“前院自有七姐暫時代楚管事照顧,要是在楚管事離開的這段時間內,前院出了什麼差錯,我負全責就是!”
楚慶和本來還想再說什麼的,可是當他的目光接觸到金剛那帶著威稜的銳利眼神時,他把要說的話又咽了下去,忙賠笑點頭:“您這是說哪兒的話,我遵命就是,遵命就是。”
他哈著腰退著跟莫一青走了。
望著莫一青、楚慶和的背影,虎頭老七道:“兄弟高明,莫一青這老狐狸想不擔責任,如今卻給了他個大的,跑都跑不掉。”
金剛道:“我沒這意思,看看眼前,也確實只有他可用!”
虎頭老七目光一凝,道:“你這是拿我當知心朋友?”
金剛笑笑,沒再說話。
“你說他明白不明白?”虎頭老七問。
“七姐稱他為老狐狸,他怎麼會不明白。”
“你可招了幹手千眼,他可恨上你了。”
“讓他恨吧,只要他說不出話來就行。”
虎頭老七沉默了一下,然後道:“兄弟,我忍不住要問一句,你是打算整掉那些人了?”
“哪些人?”金剛裝了糊塗。
虎頭老七當然覺得出來,可是她沒說什麼,她道:“我是指西跨院那些人。”
“聘來的名廚,跟那些打下手的?”
“嗯。”
“七姐是指發現噴子的事?”
“不錯。”
“七姐以為我是要整掉他們?”
“難道不是,你不是讓莫一青檢查菜麼,萬一到時候莫一青檢查出什麼來……”
金剛一搖頭道:“莫一青檢查不出什麼來。”
虎頭老七一怔,旋即神情震動:“我明白了,兄弟,你是想把事推到莫一青身上。”
金剛又一搖頭:“不,七姐弄擰了。”
“我弄擰了,那到底是……”
“壽筵的酒菜,根本不會出什麼問題。”
虎頭老七又一怔:“根本不會出什麼問題,那些人不是暗藏著噴子麼,既暗藏著噴子,就表示他們要採取什麼行動,當然,那種行動不一定非用噴子不可。”
“不,七姐又弄擰了,他們不會採取任何行動。”
“怎麼說,他們不會……”
“他們只是來做菜的,該做的事做完了,他們就會本本份份的各回來處。”
虎頭老七猛睜雙目,道:“兄弟,難道是你……”
“是我什麼?”
“是你,是你攔了他們。”
“七姐要的就是他們能平平安安各回來處,他們既能平平安安各回來處,七姐又何必多問。”
虎頭老七一陣出奇的激動,目光中所包含的,讓人難以言喻:“兄弟,你,你,你……”
金剛沒接話。
忽然,虎頭老七整了臉色:“兄弟,我一定要弄清楚,你既有這個心,為什麼要攔他們?”
“七姐,我說我攔他們了麼,我是‘三義堂’的人,我要是出面攔他們,他們會聽我的?”
“事既敗露,要是有人給他們開出條件,保他們平安回去,他們會聽。”
“七姐,他們信得過我麼?”
“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了。”
“七姐——”
“兄弟,你這是拿我當知心朋友?”
金剛默然未語。
“我又要問了,兄弟,你既有這個心,為什麼非攔他們不可?”
“那麼七姐以為我該怎麼做?”
“不聞不問,甚至於伸把手給他們,讓他們鬧個大的。”
“七姐,‘三義堂’是我吃飯的地兒啊。”
“兄弟,你只知道‘三義堂’是你吃飯的地兒,”虎頭老七香唇邊掠過抽搐:“你可知道,整個華北就要變成人家的了。”
“七姐,那事太大了,我管不了,也不是我的事。”
“兄弟,你……”
“七姐,忘了我的話了,鋒芒不可太露啊。”
虎頭老七雙眉一揚:“我不管,也顧不了那麼多了,要是虎頭老七我這一條命能換整個華北,我幹,連猶豫都不猶豫。”
金剛目光一凝,沒說話。
虎頭老七道:“我既然豁出去了,我就不怕,兄弟你可以去密告,我不會怪你。”
金剛微一搖頭:“我只是對七姐又多認識了一層而已。”
“你是說,你沒打算密告?”
“七姐,知己朋友沒有這樣的。”
“兄弟,醒醒吧,”虎頭老七忽然激動地道:“你既然還拿我當知己朋友,話我就非說不可,‘三義堂’不是個能長久吃飯的地兒,別為了這碗飯,成了千古的大罪人。”
金剛倏然一笑道:“七姐,咱們談點別的,行麼?”
“兄弟,用不著逃避,有些事是逃避不過的。”
“我無意逃避什麼,也用不著……”
只見有人挑著飯菜走了過來。
金剛立即改口道:“飯來了,咱們哪兒吃?”
虎頭老七臉色幽怨、陰沉,看了金剛一眼,抬手一指院中涼亭,道:“就在那兒吧。”
金剛忙招呼送飯的把飯送進涼亭去,然後道:“七姐,請吧!”
虎頭老七沒再說話,默默行了過去。
兩個人進了小亭,飯菜已擺上石桌,送飯的也已經走了。
石桌上二葷二素,四菜一湯,吃的還真不賴。
虎頭老七似乎沒胃口,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金剛道:“七姐,你操的心太多了。”
“是麼,兄弟,我這麼個女人,不配談什麼大道理,可是要是人人都能像我這樣,外人就不敢欺負咱們了。”
金剛忍不住一揚雙眉,脫口說了一聲:“好話。”
虎頭老七淡然一笑:“好話有什麼用。”
“七姐,”金剛沉默了一下道:“做一件事,非要用激烈的手段不可麼?”
“你這話什麼意思?”
“七姐,我這麼說,從天津衛到北平,該坐火車,可卻並不是非坐火車才能到,你說是不是?”
虎頭老七嬌魔上泛起疑色,道:“兄弟,你是說——”
“七姐,還用我多說麼?”
“兄弟,我,我,你能不能再說明白點兒?”
“七姐,用得著麼?”
“兄弟,”虎頭老七深看他一眼:“你讓我摸不透。”
“七姐,有些事用眼看著就行了。”
“我會看著的。”
“那不就行了麼。”
“兄弟,你說的是真話?”
“七姐,你不是會看著麼,何如看著。”
“好吧,兄弟,”虎頭老七點頭道:“我看著了。”
話說完了,吃飯了,虎頭老七的胃口似乎好了些。
這一頓晚飯吃得還算輕鬆愉快。
吃完了飯,自有人來收碗盤。
兩個人坐在亭子裡又聊了一會兒,金剛站了起來:“七姐,我該到處走走去了。”
虎頭老七跟著站起:“你今兒晚上住哪兒?”
“還不知道,聽他們安排吧!”
這話,半真半假。
他知道,潘小鳳已經給他安排住處了,可是他還不知道他的住處會被安排在哪兒。
兩個人出了涼亭,就分道揚鑣了。
虎頭老七往大門走。
金剛往東跨院走,他想到班子裡去看看。
剛到東跨院門口,有人從後頭叫他:“金爺。”
金剛回頭一看,竟是剛才潘小鳳派來找他的那個漢子,心想八成兒又是潘小鳳要找他。
果然,那漢子過來便道:“姑娘請您去一趟。”
“姑娘在哪兒?”
“還在小樓上。”
“我能不能等會兒去?”
“這個……”
那漢子面有難色。
金剛不願讓人為難。當即又道:“好吧!我這就去一趟。”
那漢子立即轉憂為喜。連連賠笑哈腰:“謝謝!謝謝!我給您帶路,我給您帶路。”
說完了話,忙往後院方向行去。
金剛只有跟了過去。
走剛才走過的路。到了小樓前,那漢子停步哈腰:“金爺,您請吧!”
顯然,他是不陪金剛進去了。
這也顯示出,對潘小鳳住的這座小樓,也就是潘九府的禁地來說,金剛已經不是等閒的“外人”了。
金剛一聲“有勞”,那漢子連稱不敢地走了。
抬頭看看。小樓上亮著燈,燈光很柔和。紗窗上看不見潘小鳳的影子。樓頭靜悄悄的,也聽不見一點動靜。
此情此景……
金剛從樓頭收回目光,邁步進了小樓。
上了樓,潘小鳳的臥房裡亮著燈,另一間則關著門,沒點燈。
金剛咳了一聲,走了過去。
到了臥房門口看。潘小鳳正坐在梳妝檯前,為化過的妝,梳過的頭做最後的修飾。
不知道她是怎麼梳理的,前頭一排整齊的劉海,後頭兩條辮子。臉蛋兒上淡淡的化了些妝,增加了她的嬌豔,增加了她的嫵媚,淡雅宜人。
跟第一面的潘小鳳,甚至第二面的潘小鳳,又自不同了。
金剛看得不由一呆。
潘小鳳轉過了臉,嬌靨上堆起了甜美的嬌笑,低聲問道:“怎麼樣?”
金剛定過了神,含笑走了進去,道:“若將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
潘小鳳嬌靨一紅:“我要聽真的。”
金剛道:“我說的是真的。”
他說的是真話。無論讓誰來看,都會覺得潘小鳳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
潘小鳳站了起來,眨動了一下黑白分明、水汪汪的大眼睛:“真的?”
“我這個人說話,要不就不說,要說就是真的。要是你現在讓我說,也許會是虛假的奉承,可是剛才那頭一句,絕對是實實在在的由衷之言。”
潘小鳳嬌靨上泛起訝異之色:“現在要讓你說,也許會是虛假的奉承了?”
“是的!”
“為什麼?”
“剛才我看見姑娘的頭一眼,這種感覺是直覺的。任何人,只要看見了美,都會情不自禁的讚一句,也許是在心裡說,也許是衝口而出,不管是怎麼樣,這一句話是最真不過的。”
潘小鳳嬌靨上泛起了喜意,眸子裡也閃漾起奪人的光采:“你真會說話。”
嬌靨一紅,微微低下了頭:“只要是你說的,不管是真是假,我都喜歡。”
這種忸怩嬌態,就是讓潘九自己來看,他也不敢相信,這就是他嬌寵、刁蠻、任性的獨生愛女潘小鳳!
入目這種神態,再一聽這句話,金剛心頭不由震動了一下。他強笑著道:“不能啊!那是會吃虧上當的。”
潘小鳳猛抬螓首,眸子裡像蒙上了一層薄霧:“我不相信你是那種人,更不相信你會讓我吃虧上當。”
金剛微一搖頭道:“那可難說!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隔著肚皮呢!凡事還是小心為上,尤其是男女間事,更要謹慎。”
“我不怕!要是你真是那種人,我願意吃你的虧,上你的當。”
金剛心頭再震,道:“姑娘……”
“又是姑娘”,潘小鳳嗔道:“忘了咱們倆說好的了?”
金剛無奈,也著實不忍。微一點頭道:“好吧!小鳳,你找我來有什麼事?”
潘小鳳立即喜孜孜地道:“陪你看你住的地方去!讓你看看滿意不滿意。”
潘小鳳在潘府是何等的尊貴,如今她竟然刻意打扮了一番,親自陪金剛看住的地方去。
金剛並沒有受寵若驚。可是他著實暗暗感動,他想說些什麼,可是又覺得這些話多餘。他把原要說的話嚥了下去,改口道:“用得著你自己跑一趟?”
潘小鳳道:“我喜歡。”
金剛沒再說話。
潘小鳳道:“走吧!”
她從金剛身邊走過,往外行去。
金剛要跟出去。
潘小鳳忽然停步回身:“吃過了吧?”
“吃過了!”金剛道。
“今天算了!從後天起,我已經交待他們了,你跟我一塊兒吃飯。”
金剛微一怔。
潘小鳳轉身走了出去。
金剛定了定神,忙跟了出去。
在樓梯上。他跟上了潘小鳳,道:“我有個毛病。”
潘小鳳扭頭看了他一眼:“什麼毛病?”
“跟二當家的坐一桌,我吃不下飯。”
潘小鳳倏然一笑:“你放心!從十幾歲開始,我就是一個人吃飯,到現在多少年了。”
金剛還有什麼好說的。
出了小樓,往東拐,走沒兩步又往後拐,就在小樓的左後方,有一小片樹林裡坐落著一間精舍,關著門,沒點燈。
金剛跟上一步:“難不成——”
潘小鳳道:“現在別問。”
金剛只好不問了。
到了精舍門口。潘小鳳開了門,道:“外頭等著。”
她先進去開了燈,然後衝著門外頭的金剛含笑揮手:“請進來吧!”
金剛走了進去。
進門處,是間小客廳,非常舒適,非常雅緻的一間小客廳,裡頭有間套間,關著門。
潘小鳳偏著頭問金剛:“怎麼樣?中意不?”
金剛望著潘小鳳,不說話。
“過來看看裡頭這間。”
潘小鳳擰身走向套間。
開了門,開了燈!金剛站在門口皺了眉。
這是間臥房,裡頭的每一樣,跟潘小鳳臥房裡的每一樣一樣的華貴。唯一不同的是,這間臥房裡的每一樣,都是新的。
“怎麼樣?”
潘小鳳偏過頭來又問。
金剛轉眼凝注:“小鳳,你不該這樣。”
“為什麼?”
金剛沒說話,轉身走到外頭坐下。
潘小鳳過來坐在金剛對面。眨動著一雙美目,望著金剛。
金剛沉默了一下才道:“你這麼做,二當家的點頭沒有?”
潘小鳳道:“這是我的事兒,用不著我爹來點頭。這塊地方等於是我的,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你有沒有想到,萬一二當家的不答應……”
“沒有這個可能。”
“我是說萬一。”
“沒有這種萬一。”
“你有沒有想到,別人會怎麼說?”
“我爹都沒什麼話說!我不信別人誰敢說什麼!”
“人家背地裡說。”
“可以!我攔不了,可是,只別讓我聽見。”
“小鳳,”金剛吸了一口氣,道:“聽我一句話!對待我,別跟別人不一樣。”
“辦不到,”潘小鳳道:“在我眼裡,你原本就跟別人不一樣。”
“小鳳——”
“別攔我,我從不輕易說這句話。這也是我生平頭一回說這種話。”
金剛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才道:“小鳳,我覺得咱們該好好談談。”
“談吧!我聽著呢!”
“你這番好意我懂,可是我消受不起,也難以答報。”
“我說讓你答報了麼?”
“小鳳,不要否認什麼。現在是咱們該攤開來談的時候,現在要是不談清楚,就這麼糊里糊塗下去,有一天是難以收場的!”
“那麼你談吧!可是有句話我要說在前頭,別想改變我,我決定的事,任何人也改變不了的。”
“小鳳,我是個訂過親的人。”
“我聽你說過了。”
“要是讓我不明不白的跟你來往,那是毀你、害你,是罪過!你也未必願意。而讓我捨棄我的未婚妻,我也不能!”
“你的未婚妻一定很漂亮?”
“世上漂亮的女人多的很。一個女人是不是漂亮,也並不見得很重要,要是我的終身伴侶,漂亮可以放在其次。”
“那麼她很賢慧?”
“這是實情。”
“我沒有讓你捨棄你的未婚妻,像你說的,那是罪過!”
“那麼你有什麼打算?什麼安排?”
“我不知道!”
金剛一怔:“小鳳,你——”
潘小鳳香唇掠過一絲悽楚笑意,道:“別以為我除了嬌寵、任性、撒野,別的什麼都不懂。我也有我的另一面,畢竟我是個女孩子家——我明知這件事很難有結果,可是我攔不住自己——”
“小鳳——”
“真的,我說的是實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才見著你,前後不過兩面,我居然會陷的這麼深。”
“小鳳,不能……”
“沒有用的!也來不及了。我自己都攔不住我自己,別人誰又能攔得住我。”
“小鳳——”
“我求什麼!但我並不強求,事實上我也沒法強求,我只有做我該做的,盡我的心。至於將來是個怎麼樣的結果,那就讓上天安排吧!人力做不到的事,只好委諸於天,也許上天能憐我情痴——”
金剛一陣激動,忍不住伸手抓住了潘小鳳的柔荑,那雙柔荑,冰涼,還帶著輕微的顫抖:“小鳳——”
潘小鳳嬌軀也泛起了輕顫。她低下了頭。
“你不能這樣毀自己。”
她抬起了頭:“我這是毀自己麼,你說我這是做錯了麼?”
“這……”
他們倆都沒錯,錯的是蒼天。
金剛欲言又止,終於默然低頭。
潘小鳳輕輕抽回了玉手:“你也該憐我情痴,別攔我,是不是?”
金剛苦笑搖頭:“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該說些什麼好。”
“那就什麼也不要說!讓我做我該做的,盡我的心。”
“可是……”
“你攔不了我的,你能麼?”
金剛明知道不能,所以他又默然了。
潘小鳳輕輕道:“從今晚開始,你就住在這兒。你有事兒,你去忙吧!我在這兒等你。”
金剛猛抬頭,可是他說不出話來。
潘小鳳要是頭一面時的潘小鳳,金剛可以理都不理她,但她如今竟變成這樣,金剛又何忍拒絕。
別說是金剛,就是鐵石人兒也硬不起心腸。
柔能克剛。
柔字當面,百鍊鋼也能繞指,這話是一點也不錯的。潘小鳳是變對了。
“去吧!”
“小鳳,”金剛終於說出了話:“別讓我誤了你。”
“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那麼告訴我,你能怎麼辦?”
“這……”
金剛能怎麼說,又能怎麼辦!
他只有再度默然。
本來就是,一個大姑娘已讓他難辦了,何況現在又多了一個潘小鳳!
偏偏兩個都這麼痴。
可是金剛沒想到,既能多一個大姑娘,又何獨不能再多一個潘小鳳?
但這時候,金剛是想不到這一點的。
金剛站了起來,要走!又停住了:“小鳳,你留在這兒幹什麼?”
“不幹什麼,等你。”
“何必等我?我不一定能閒得下來。”
“我知道!反正我在這兒又累不著。”
“我要是一夜閒不下來,難道你就在這兒等一夜?”
“誰說的,”潘小鳳倏然一笑道:“我可熬不了那麼久。”
“那麼你——”
“就讓我在這兒坐會兒,不行麼?”
“小鳳,你要考慮二當家的……”
“這話我不愛聽。”
“小鳳——”
“我爹知道我的脾氣。”
“小鳳——”
“幹嗎老叫我呀!你要是沒事兒,就坐下來陪我。”
金剛沒再說話,轉身行了出去。
潘小鳳笑了,望著金剛的背影笑了。
可是,很快地,笑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幽怨、是悽楚,令人心酸的幽怨悽楚。
金剛沒看見!
可是他心裡又何嘗好受?
這是誰安排的!
這是誰安排的?
這恐怕只有問蒼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