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旅館裏,金碧輝大發雷霆,摔這摔那,只差要拆房子了,她罵文繡,罵胡嗣瑗和陳寶琛,把這三個人恨入了骨,恨不得把這三個人碎屍萬段,銼骨揚灰。
秋子在旁邊直勸,勸了老半天,才算把金碧輝勸平靜了下來。
金碧輝餘恨未消地道:“秋子,當時你不在那兒,你不知道那個女人有多可恨——”
“我知道,少佐,想我也可以想得出來,可是您生氣有什麼用,氣解決不了事啊!”
“我怎麼能不氣,今天已經是九號了,期限只剩下了一天,我好不容易誘溥儀入了彀,哪知道讓這三個東西全給毀了。”
“少佐,”秋子淡淡地道:“您誰都別怪,要怪您怪溥儀。”
“怪溥儀?為什麼?”
“不都是因為他意志不堅,優柔寡斷麼。”
“這——”
“我就不明白,咱們要這麼個人到東北去幹什麼,他能有什麼作為。”
“你錯了,秋子,咱們要的就是他的優柔寡斷,要的就是他不會有什麼作為。”
“可是這種人碰上有那種女人在他身邊,咱們也難説動他啊!”
“不,我就不信。”金碧輝咬了牙:“我非讓他聽我的不可。”
秋子凝睇道:“少佐,你是打算——”
金碧輝道:“目前我還沒有想出什麼好法子來,不過不管用什麼法子,不惜任何手段,也要非讓他聽我的不可,這件事的成敗,關係着咱們整個的侵華計劃,太重要了,太重要了,我不能讓事情就這麼斷送在一個女人手裏。”
秋子沉哼了一下道:“少佐,我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不過我認為要想讓溥儀聽咱們的,非得把他跟那個女人隔離不可。”
金碧輝一搖頭道:“沒時間了,不管怎麼樣,溥儀明天晚上十二點鐘以前就得離開天津,沒有長時間的佈署,想把那個女人跟他隔離,是不容易的。”
“那怎麼辦,要是不把那個女人跟溥儀隔離,又怎麼能讓溥儀聽你的?”
金碧輝咬牙切齒,一臉煞氣,道:“把她跟溥儀隔離是一定要隔離的,不過事急逼在眉睫,我不能用温和的手法了。”
秋子杏眼猛一睜,道:“少佐,你是打算——”
金碧輝道:“搞不好我就殺。”
秋子一驚忙道:“不行,少佐,可不能,不能這麼做。”
“不能這麼做,為什麼?”
“少佐,你想啊,一旦‘靜園’出了命案,那會是個什麼局面,到那時候,溥儀還能走得成?”
金碧輝冷笑一聲道:“秋子,你糊塗,我是個幹什麼的?誰會知道‘靜園’出了命案。”
秋子道:“少佐,你的意思我懂,可是我也不是隻指‘靜園’以外的人,光‘靜園’裏的人就不算少,而且也不是全站在咱們這一邊的,你能掩蓋住他們每一個人的耳目,你能堵住他們每一個的嘴?”
金碧輝呆了一呆,微微皺起了眉鋒,道:“這——”
秋子接着又道:“少佐,這辦法行不通,萬萬不能用,小不忍則亂大謀,只有一步走錯,整個侵華計劃就要受到影響,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金碧輝沉吟未語,猛一巴掌拍在化妝台上。
秋子看了她一眼,又道:“少佐,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還是從溥儀身上着手,固然溥儀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可是隻要能掌握住他的心,抓緊他的人,應該不愁他不乖乖聽咱們擺佈,到了那時候,像皇妃文繡那些個人,就根本不足慮了。”
金碧輝抬眼凝眸,道:“你是説,我還沒能掌握住他的心、抓緊他的人!”
“少佐,”秋子道:“對溥儀這麼個優柔寡斷,意志薄弱,大小事拿不定準主意的人,所花費的心力,是要加倍的。”
金碧輝一雙眸子裏閃起了光亮異采,微微點頭道:“我懂了,你説的不錯,你説的不錯,時候不早了,早點兒睡吧,明天一早我就到‘靜園’去。”
她站了起來,準備換衣裳去。
秋子道:“少佐,要不要我找金少爺?”
金碧輝微微一怔:“找他?找他幹什麼?”
“少佐忘了?他不是極力贊成溥儀再披皇袍的人麼?而且他在溥儀面前很説得上話,咱們這時候最需要幫手,現成的這麼個好幫手,你怎麼能放過?”
金碧輝沉吟道:“這個……恐怕……”
秋子道:“少佐,你還怕他不可靠?”
金碧輝搖頭道:“那倒不是,只是我不想讓外人——”
秋子道:“少佐,他已經知道你一大半的身份了,再説,幹咱們這種情報工作的人,只求達成任務,能利用任何人,任何事,就利用任何人,任何事,你是知道的,有時候一件任務難以達成,只利用一個微不足道的外人,馬上就能扭轉劣勢,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這種事不乏前例。”
金碧輝沉吟着點頭道:“這倒是實情,不過——”
秋子道:“少佐,你不能再猶豫了,溥儀能不能離開天津,關係着這件任務的成敗,而這件任務的成敗又關係着咱們整個的侵華計劃,關係太以重大,你怎麼能還這麼猶豫不決。”
金碧輝雙眉一揚,毅然點頭,道:“好吧,就找他來談一談。”
秋子一陣興奮,道:“我這就去交待去。”
秋子要走。
金碧輝道:“這時候不知道他在不在家。”
秋子道:“不在家也要找到他。”
説完話,秋子關門走了出去。
金碧輝緩緩坐了下去,伸手拿起了她妝台上的煙盒!
秋子到了樓下客廳,時間雖然已經很晚了,可是還有幾個人坐在那兒喝茶看報。
其中一個穿着大衣,戴着呢帽的中年人,嘴裏叼着煙捲兒,正在那兒閉目養神,秋子向着他走了過去。
這時候櫃枱後站起個穿着侍者制服的年輕人,提着掃帚、簸箕走了過來。
秋子到了那中年人跟前,那侍者也到了客廳開始掃地,秋子向着那中年人輕輕叫道:“龍先生,龍先生。”
龍先生醒了,一睜眼,忙站了起來。
秋子含笑道:“麻煩你一趟,去把金少爺請來,無論如何要找到他,我們姑娘有要緊事兒要跟他商量。”
龍先生忙道:“好,好,我這就去,我這就去。”
向着秋子欠個身,快步走了。
秋子轉身要回樓上去,一腳碰着了侍者手裏的掃帚,秋子不由脱口輕叫了一聲。
侍者忙躬身賠笑道歉。
秋子埋怨地道:“真是啊,什麼時候不好來打掃,偏偏在這時候來湊熱鬧。”
説完話,秋子轉身走了。
侍者站在那兒沒動,也沒説話,等到看着秋子上了樓不見了人,他才提着掃帚、簸箕走了,把掃帚、簸箕往櫃枱後一放,他轉身又出了大門。
大門外,左邊有個擺煙攤兒的老頭兒,侍者過去拿了包“炮台”,扔下一張票子,轉身又進了旅館。
□□□
金剛今天一整天都沒出門,翠姑除了抽空去看看老人家,剩下的時間一直寸步不離地陪着金剛,小兩口談着、笑着,甚至下下棋,好得跟什麼似的,翠姑的臉上一直洋溢着喜意,籠罩在臉上、心頭多少日子的陰霾不見了,消失了,如今嬌靨上、眸子裏,重又閃漾起動人的光采。
這也難怪,打從她到金家來,這是頭一回跟金剛聚在一塊兒這麼久,這是頭一回兩個人之間這麼融洽,像翠姑這麼一個女兒家,別的還求什麼,她能不歡愉喜悦,她能不心裏充滿了甜蜜?
到了夜晚,翠姑仍在燈下陪着金剛,捨不得離開,客廳傳來的大掛鐘聲都打了十下了,要不是金剛一個呵欠連一個呵欠,困得她心疼,她還不會走呢。
她走是走了,可是臨走以前卻堅持服侍金剛上牀躺下,再三地把被子拉好,還熄了燈。
被窩裏暖和,可卻比不上金剛心裏暖和,他躺在牀上咀嚼着一天情景的每一刻,好半天,才向着窗户輕輕説了一聲:“進來吧!”
窗户開了,帶着一陣寒風,進來個打扮利落的英挺年輕人,他順手關上窗户,向着金剛一鞠躬,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大哥。”
金剛坐了起來,向着窗户外道:“克強,你去睡吧,自己人。”
那英挺年輕人為之一怔,扭頭向窗户看了一眼。
金剛披衣下牀,道:“坐吧。”
英挺年輕人道:“不坐了,有急事兒,五哥讓我來報告您一聲。”
“噢?什麼急事兒?”
“川島芳子要找您。”
金剛微一怔,旋即笑了:“‘靜園’那邊兒遇上阻礙了,想到我了,現在就要見我?”
“是的,他們的人已經往這邊兒來了。”
金剛想了一下,旋即點頭:“好,你回去吧,我馬上就出去迎他去。”
“是。”
英挺年輕人轉身到了窗户前,開開窗户竄了出去,還隨手帶上了窗户,身手相當矯捷。
金剛很快地穿好了衣裳,從枕頭底下摸出幾張銀票往兜兒裏一放,開窗也竄了出去。
一條矯捷人影追了過來,是化名史克強的馬標,他低聲道:“大哥,要出去?”
金剛道:“去會川島芳子去,家裏小心點兒。”
説完話,他騰身一掠到了後門前,開開後門閃了出去。
金家的後門外是條小黑衚衕,金剛一出後門就覺出有個人躲在十幾步外了,他裝不知道,拉拉領口低頭往外行去。
儘管是頂風,他仍聽得一清二楚,那人從後頭跟了出來,金剛到了衚衕口了,那人也到了他身後,金剛霍地一轉身,伸手就扼住了那人的脖子。
那個人,穿大衣、戴呢帽,只聽他急急説道:“金少爺,請別誤會!”
金剛手指鬆了些,道:“我沒有誤會,你鬼鬼祟祟地躲在我家後牆外,又綴着我逼近我身後,這總是實情,説吧,你打的是什麼主意?”
那人忙道:“金少爺,是金姑娘叫我來找您的。”
“金姑娘。”
金剛怔了一怔,手鬆了。
那人揉揉脖子,道:“是的,金姑娘有急事兒要跟您商量,所以讓我來找您。”
“噢?你真是金姑娘派來的?”
金剛邊問邊打量。
那人忙道:“真的,不信等您見着金姑娘就知道了。”
“那麼,金姑娘找我有什麼事兒?”
“這我不清楚,只説讓您馬上上她住的旅館去一趟。”
“現在?”
“是的。”
“喲,麻煩了,我在朋友家賭輸了,回來拿錢正準備翻本兒去——”
“金少爺,金姑娘有急事兒啊,她交待無論如何也要找到您。”
“可是——”
“金少爺,您想想,要是沒什麼急事兒,她怎麼會這會兒讓我跑到府上來找您。”
金剛沉吟了一下,説:“好吧,誰叫金姑娘拿我當朋友,算你來得巧,再遲一步你就撲空了,走吧。”
金剛轉身行去。
那人急忙跟了上去。
□□□
進旅館上樓,到了金碧輝住的房門口,那人抬手輕輕敲了敲門,兩長一短。
房裏響起了秋子的話聲:“誰呀?”
那人忙應道:“小秋姑娘,金少爺來了。”
秋子在裏頭“噢”了一聲,門開了,秋子跟金碧輝當門而立,沒讓金剛説什麼,就把金剛讓了進去。
金剛進了門才道:“格格派去的那位去巧了,我偷了幾張銀票正打算翻本去,再遲半步就找不着我了。”
金碧輝道:“喲,那不是耽誤你的——”
秋子接口道:“金少爺來都來了,您還説這個幹什麼,快請金少爺坐下談正經的吧。”
金碧輝沒再説什麼,把金剛讓坐下,然後把“靜園”的經過一五一十説了個清楚。
金剛靜靜聽完,不由為之動容:“原來是為這件事,幸虧我在家裏耽誤了一下,五百塊大洋沒了就讓它沒吧,這個文繡怎麼這麼可惡,這不分明跟格格作對麼。”
“説得就是呀,”秋子道:“格格想起您也是一直贊成復辟的,而且您在皇上面前最説得上話,所以才這時候把您請來幫忙拿個主意。”
金剛很豪爽地道:“不要緊,一兩天我上‘靜園’見皇上去,這種事皇上自己怎麼能拿不定主意呢,讓個婦道人家左右?不能説讓文繡一鬧,把這麼大的事兒耽擱一邊兒了。”
金碧輝口齒啓動,欲言又止。
金剛卻又説道:“説來這種事也要怪皇上,格格雖然是皇族親貴,可不見得有我瞭解皇上,他這個人太老實了,老實得近乎懦弱,肩膀軟得一點兒事兒也扛不起來,跟皇后倒真是一對兒,皇后老實也好,懦弱也好,皇上可就不能這樣了,畢竟是要治國主政的一國之君啊!”
金碧輝有點心不在焉地道:“説得就是。”
秋子道:“金少爺,您打算什麼時候上‘靜園’去?”
金剛道:“我一兩天就去。”
秋子道:“不能一兩天,您明天就得去。”
金剛道:“噢?明天?”
“您不知道,”秋子道:“要復辟,必得讓皇上離開天津,必得偷渡,接運的船隻,沿途照顧的人手什麼的,我們格格都聯絡了,安排好了,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説好了的,最遲明天夜裏十二點以前,皇上得到白河上船,要是錯過這時候,什麼都得重新聯絡、重新安排,那不但要費時費事,花大錢,而且擔的風險也更大——”
金剛微微怔了一怔,道:“噢?這我還不知道呢!”
金碧輝道:“我倒是不怕多花錢,只為復辟,我就是傾家蕩產也是應該的,我是怕錯過了安排好的這一次,再安排不容易,尤其要擔大風險。”
金剛道:“原來是這樣,現在我瞭解了,那好辦,我明天一早就上‘靜園’去。”
秋子喜道:“金少爺,那真是太謝謝您了。”
金剛道:“這是什麼話,格格的事還不就跟我的事一樣,就像你剛才説的,我一直為皇上不平,我一直贊成復辟,這也是我多少年來的一大心願,現在有格格出面領導,出面促成,我不盡心盡力,還有誰會盡心盡力。”
金碧輝向着金剛深深看了一眼,道:“只要能讓皇上順利離開天津,到了東北,大清國跟我都會好好謝你的。”
金剛也回了金碧輝一眼,道:“我倒不敢奢求大清國對我怎麼樣,只要格格別忘記天津有金剛這麼個朋友,我就知足了。”
秋子道:“金少爺,您可不能這樣説啊,別人不知道我清楚,我們格格早就——”
金碧輝一眼瞟過去,忙截口道:“小秋,別淨在這兒饒舌了,還沒給金少爺倒茶呢!”
秋子望着金碧輝微徽一笑,答應一聲走開了。
這一笑笑得金碧輝嬌靨一紅,微微低下了頭。
金剛也有點赧然,不安地搓着手,沒説話。
過了一會兒,還是金碧輝先抬起頭,拿起了煙盒,往金剛面前一送,道:“抽煙。”
“謝謝。”金剛忙欠個身,伸手拿起了一根。
金碧輝自己也拿了一根,划着火柴為金剛點上了煙,秋子端着一杯茶過來了,往梳妝枱上一放,道:“金少爺,您喝茶。”
金剛微欠身謝了一聲。
這時候羞窘的氣氛才算消了點兒,金碧輝也説了話:“明天那一趟,你有把握麼?”
金剛道:“我想是沒有什麼問題,因為皇上對我一向是言必聽、計必從,而且,凡是我獻的計,一樣樣結果都對皇上有百利而無一害。”
秋子道:“其實,我倒認為毛病並不是出在皇上身上,皇上本人哪有不贊成復辟的,他要是壓根不贊成,也不會三番兩次召見我們格格了,根本就是皇上身邊兒有幾個人在搗亂,在跟咱們作對,只要能對付了這些人,事情就不會再有一點兒阻礙了。”
金碧輝道:“這倒也是實情。”
金剛道:“那更容易對付,皇上身邊兒那些人,除了文繡,只要我説句話,他們之中還沒有一個敢不聽的。”
秋子喜道:“真的?金少爺。”
金剛笑笑道:“皇上身邊兒那些人,想當初都是顯赫一時的,他們怎麼會聽我這個升斗小民的,説穿了不值一文錢,因為我跟他們之間有利害關係存在。”
秋子“哦”地一聲道:“他們跟您之間,有什麼利害關係存在?”
金剛微微一笑道:“姑娘忘了,我家開的是錢莊。”
秋子恍悟地道:“我明白了,他們有錢存在您的錢莊裏!”
金剛笑道:“有錢存在錢莊裏,這不算什麼,誰有錢誰都能往錢莊裏存,這是光明正大的事。”
金碧輝道:“恐怕是這些錢的來路有問題。”
金剛一點頭道:“對,這些都是當年撿來的黑錢,他們這種見不得人的醜行只有我清楚,把柄抓在我手裏,他們敢不聽我的。”
金碧輝笑了。
秋子道:“可是,金少爺,最大的阻礙還是皇妃文繡哇。”
金剛目光一凝,道:“姑娘以為是文繡一個人,能興多大的風,作多大的浪,她也得有幾個人給她撐腰啊,一旦這些人都不吭聲了,文繡她一根獨木,又能支撐什麼。”
金碧輝點頭道;“金少爺説得不錯,文繡最大兩股助力就是胡嗣瑗和陳寶琛,只要能讓這兩個人不開口,文繡她就興不起風,作不起浪了。”
金剛道:“那好得很,這兩位是我家錢莊的大主顧。”
秋子睜大了眼:“真的?”
金剛道:“這是什麼事,我豈能信口雌黃?”
秋子轉望金碧輝,喜道:“格格,您還有什麼好煩的,難題這不迎刃而解了麼?”
金碧輝凝睇望着金剛,嬌靨上難掩喜色:“那我就先謝謝你了。”
金剛道:“格格這麼説不就見外了麼?”
“可不是麼。”秋子道:“您跟金少爺之間還用得着謝,等將來——”
金碧輝橫了秋子一眼,忙截口道:“小秋,你是怎麼了?”
秋子住了口,沒再説下去,可卻笑嘻嘻地望着金碧輝。
金碧輝臉上一紅,忙移開了目光。.
金剛又赧然了,他站了起來,道:“就這麼辦了,明天一早我就上‘靜園’去——”
秋子忙道:“怎麼,金少爺要走?”
金剛不自在地笑笑道:“時候不早了——”
金碧輝也站了起來:“那我就不留你了,明天‘靜園’見。”
金剛道:“格格不用去太早,吃過中飯去就行了,我會把一切打點好了等格格。”
金碧輝道:“好,那我就等吃過中飯再去,反正不到晚上不能動。”
金剛沒再説什麼,走了,金碧輝、秋子雙雙送到了房門口。
關上了門,秋子喜孜孜地道:“少佐,你看,聽我的沒錯吧?”
金碧輝卻沉下了臉:“秋子,以後我不許你再多説什麼!”
秋子的笑意在臉上凝住了,道:“少佐,難道你真不打算更進一步?”
“我從來沒這個打算。”金碧輝冷冷地説。
“少佐,難道他還不夠理想?”
“我不能不承認他夠理想,無論哪一樣都夠理想,可是我不能,你知道原因。”
“少佐,我知道,可是你別忘了,咱們是女人,女人總是要有個歸宿的。”
“我從來就沒把自己當女人。”
“少佐——”
金碧輝坐了下去,臉色緩和了些,可卻陰沉了不少:“秋子,你不是不知道,除非我完全脱離‘黑龍會’,要不然我的命運註定是一些大臣、將領的玩物,我能脱離‘黑龍會’麼?就算能,那又在什麼時候?再説,明天我就要離開天津,帶着溥儀上東北去了,是不是有機會再回到天津來還不知道,我何必在這時候惹這個。”
秋子默然了,過了一會兒才道:“金少爺一定會很傷心!”
金碧輝眉宇間又泛起了冷肅之氣:“做的是情報工作,我曾經讓多少人傷過心,那種傷心的程度恐怕已經到了極點,我見慣了傷心人了。”
秋子低下了頭,轉身要走。
金碧輝道:“秋子,明天一早開始聯絡、準備,明天晚上就要走了,到時候我不許有任何一部分配合不上。”
秋子恭聲答應:“嗨。”
“還有,勻出一部份人來,準備隨時對付土肥原,到時候只要他們有一點異動,格殺。”
“嗨。”
“好了,去睡吧。”
“嗨。”
秋子轉身往裏去了。
金碧輝眉宇間那冷肅之色消失了,嬌靨上又滿現起黯然、陰沉——
□□□
這是一間小屋子。
金剛、趙大爺、茶館夥計、旅館侍者,還有十多個英挺俊拔的年輕人,圍着一張方桌坐着。
金剛似在主持一個會議——
“明天晚上九點鐘,白河那邊兒行動開始,一直到十二點。”
“是。”
“全力對付土肥原。”
“是。”
“其他的地方按兵不動,尤其是碼頭,要鬆懈,可絕不能有明顯的鬆懈。”
“是。”
“隨時注意‘靜園’的動靜。”
“是。”
“明天晚上那幾個鐘頭很重要,記住一點,絕不能讓他們在十二點以前上船。”
“是!”
“各位同志,還有什麼問題?”
趙大爺説了話:“有一點我不明白。”
金剛道:“請説,哪一點?”
“天字第一號指示,絕對不能讓溥儀離開天津,去跟着日本人成立什麼‘滿洲國’,一哥你卻説絕不能讓他們在十二點以前上船,這二者之間顯然有很大的差別。”
“是有很大的差別。”
“一哥這個命令,是不是違背了天字第一號的指示?”
“表面上看,是的,其實並沒有。”
趙大爺凝視着金剛,嚴肅地道:“一哥,這我就不懂了,天字第一號不讓溥儀離開天津,讓他沒有辦法成立所謂‘滿洲國’,而一哥你到最後還是放溥儀離開天津,只要溥儀跟日本的特務離開了天津,他就一定能成立所謂‘滿洲國’,這分明違反了天字第一號的指示,一哥你怎麼説表面上是的,其實並沒有?”
這些正是大家心裏的疑竇,也正是大家所不明白的,是故趙大爺説完了話以後,大家都凝望着金剛,看他怎麼解釋。
金剛目光環視了一匝,道:“各位同志,我這是為以後,不是為現在,日閥侵華的野心一天天的暴露了出來,九一八事件不過是個開端,他們要是不親手把自己埋葬在中國廣大的領土裏,是不會死心的,也就是説,川島芳子不會在眼前這一任務以後離開中國,日閥還會繼續交給她秘密任務,讓她在暗中進行日閥的陰謀,也就是説我以後還要跟川島芳子常碰面,我現在跟川島芳子建立起這個關係並不容易,要是讓她認為我幫她達成了眼前這件重大任務,試問,以後我是不是更容易掌握她?”
趙大爺道:“你説的這道理我懂了,而且也非常對,這一點我們都看得很清楚,日閥侵華野心非常大,絕不會就此罷手,可是一哥,你也要知道,溥儀要是在這時候成立了‘滿洲國’,那是給日閥幫了一個大忙,對咱們中國很不利,你又怎麼為了以後而不顧眼前的利害與對將來的重大影響呢?”
金剛道:“五弟,你誤會了,我並沒有不顧眼前的利害,與對將來的重大影響。”
“我看不出——”
“我會解釋。日閥所以急急誘使溥儀離開天津,到東北去成立所謂‘滿洲國’,完全是為掩國聯調查團的耳目,對不對?”
“對,是這樣。”
“那麼這個‘滿洲國’,一定要在國聯調查團到中國以前成立起來,才能掩國聯調查團的耳目,對不對?要是在國聯調查團來到中國以後才倉皇成立,那麼這個‘滿洲國’的成立,對日閥的侵華野心就欲掩蓋彰了,對不對?”
“對,是這樣,可是——”
“五弟,各位同志,你們有沒有想到,為什麼日閥限令川島芳子非在明天晚上午夜十二點以前,讓溥儀離開天津,登上偷渡的船隻?”
趙大爺道:“這是最後的期限,當然是為了時效,為了趕時間。”
“那麼,錯過這個時間,諸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麼?”
“這——”趙大爺道:“我一時也想不到。”
“我來告訴諸位,一旦錯過了這個時間,‘滿洲國’照樣還能成立,可是成立的最佳時期已然錯過,對日閥侵華的暴行,那就欲蓋彌彰了,兩全其美,我是既顧現在,也顧將來,為什麼不能這麼做呢?”
經過金剛這麼一番解釋,趙大爺等方始疑竇盡掃,恍然大悟,可是,趙大爺還有點不放心,沉默了一下,然後盯着金剛道:“一哥,你用心良苦,我們明白了,可是,你是不是有把握——”
金剛道:“諸位放心,是我讓諸位這麼做的,一切後果,我負完全責任。”
趙大爺道:“一哥,你別誤會,大家不是怕負責任,而是怕對整個國家——”
金剛道:“諸位信得過我信不過?我不至於做危害國家民族的事吧?”
趙大爺猛可裏站了起來:“行了,一哥,我們大家跟着你走就是了!”
金剛也站了起來,道:“謝謝大家這麼信任我,請諸位體認一點,這一仗不算艱苦,也沒有什麼驚險,可是卻不能有一點疏忽,一點差錯,在戰事即將來臨的前夕,我請諸位千萬要小心,千萬小心。”
趙大爺嚴肅地道:“一哥放心,天津工作站的弟兄都是千中選一,而且身經百戰的,我可以給你保證,絕不會有一點疏忽,絕不會出一點差錯。”
金剛滿意地點了頭:“好,大家散了吧!川島芳子這個女特務不容忽視,為防萬一,散會以後,馬上開始監視各個目標。”
“是!”
恭謹答應聲中,大家散了。
金剛最後一個走出這間小屋,燈也是他關的。
□□□
天亮了很久了,都十點了。
十點正,金剛進了“靜園”的大門。
“靜園”裏,從上到下,上自溥儀,下至“御膳房”的廚子,打掃的下人,沒有人不認識金少爺的。
門崗忙滿臉笑地迎了上來:“金少爺,早啊!”
“在我來説是早,諸位恐怕已經辛苦半天了。”
“好説,好説,您吃了沒有?”
“吃過了,人起來晚了,飯不能兩頓並一頓,是不?”
門崗笑了,一哈腰,往裏擺手説:“皇上已經起來了,在後頭打拳呢,您請吧!”
金剛揚手打了個招呼:“一會兒見。”
“一會兒見。”
金剛往後去了。
進了後院,果然,溥儀一個人穿着皮袍子正在寒風裏打拳呢。祁繼忠垂手站在一邊兒侍候着。
金剛一進來,祁繼忠先迎過來哈腰欠身打招呼。
溥儀也罷練收手走了過來,從祁繼忠手裏接過汗巾,一邊擦汗一邊道:“今兒個怎麼這麼早?”
“還早哇,”金剛道:“您也不看看什麼時候了,要不是怕您起不來,我早就來了。”
“怎麼,有事兒?”
“沒事兒,來陪您聊聊。”
“那好,我心裏正煩着呢,走!咱們暖閣喝茶去。”
溥儀、金剛往暖閣走,溥儀扭頭又交待祁繼忠:“進早吧!我在暖閣裏跟小金一塊兒吃。”
“我吃過了。”
“陪我再吃點兒,走吧!”
溥儀拉着金剛走了。
暖閣裏,升着大炭火盆子,暖和得人混身舒服。
兩個人落了座,侍衞獻上了茶,喝過一口燙嘴的香茗,溥儀道:“怎麼好些日子沒見人影兒?”
“忙了點兒,可也不知道忙什麼!”
“這不是等於沒説麼?”
金剛笑了笑,轉移了話題:“您這些日子有什麼煩心事兒?”
“等會兒,等會兒咱們邊吃邊聊。”
話剛説完,祁繼忠帶着幾名“內監”,捧着溥儀的早點進來了。
早點擺上,內監捧着小臉盆過來,讓溥儀、金剛洗了手,然後兩個人坐上了飯桌。
溥儀的早點是純中式的,樣數不多,但都很精緻,也都是當初御膳房的知名小點心。
兩個人慢慢吃着,祁繼忠跟幾名內監,垂着手站在一邊兒侍候着。
過不一會兒,溥儀先打破了沉默:“你知道不?東珍催我離開天津,她希望我儘快偷渡出去。”
金剛道:“我有好些日子沒見着格格了,這一兩天她上您這兒來過?”
“三天兩頭往我這兒跑,不跟你説麼,她催着我離開天津,恨不得我馬上偷渡出去!”
金剛凝目道:“那麼您的意思呢?”
溥儀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我當然是希望越快越好。”
“我也是這麼想,而且我認為十四格格是對的,這種事本來就是越快越好,那您還等什麼?”
“我等什麼?我什麼都不等,我只等走,可是我走不了啊!”
“走不了?為什麼?”
“反對的聲浪太高。”
“反對的聲浪,哪兒來的反對聲浪?”
“陳寶琛、胡嗣瑗,他們兩個的顧慮特多,尤其是文繡,她簡直就跟我鬧,你説我煩不煩!”
“噢,陳、胡二位,有什麼顧慮?”
“他們怕這是日本人的圈套,怕我被日本人利用,將來落個有名無實。”
“他們的顧慮是對的,可是他們只想到了一點,沒想到其他的,以您目前的處境,想復位必得藉助於外力,而眼下唯一的外力就是日本人,也只有日本人能幫您這個忙。當然,日本人不會白幫您這個忙。他們要代價,他們打過算盤,幫您這個忙,他們有利可圖,真要説起來,這也是人情之常,就是普通朋友幫了您的忙,您也得謝謝人家,何況是國家,當然,怎麼謝,拿什麼謝,那就操之在咱們了,對不對?”
“他們就是怕到時候沒法子操之在咱們。”
“在初期也許,可是等到了將來,那就未必了。皇上,國家與國家之間,只有利害,沒有道義,他們能利用咱們,咱們為什麼就不能針對他們這種心理利用他們。”
“這一點我也想過了,可是你知道,陳寶琛、胡嗣瑗這兩個,哪是説得通的人。”
“不要緊,這兩位,我負責為您説通他們,我有把握,從今天起,他們倆不會再吭一聲,至於皇妃——”
“最讓我頭疼的就是她。”
“她也是怕您上了日本人的當?”
溥儀哼地一聲冷笑:“她要真是那樣,我倒認為她識利害,有眼光,是不得不鬧了。”
“那麼她是——”
“無理取鬧,不可理喻。”
金剛深深看了溥儀一眼,道:“皇上,不會一點理由都沒有吧?”
溥儀沉默了一下,道:“小金,這要不是對你,我還是難以啓齒,你知道她為什麼鬧?她是胡思亂想,疑心生暗鬼,她是捻酸吃醋。”
金剛笑了:“我説嘛,總該有點理由。”
“這是什麼理由!”溥儀道:“你不知道,當天你不在這兒,你就沒看見她對東珍那種態度,那種尖刻的言語。人家東珍識大體,顧全大局,人家忍了,連臉色都沒一點不好看,可卻讓我夠苦的,我要不是顧念一點夫妻之情,我當時真想——”
他用拳頭在桌上捶了一下,沒説下去。
金剛斂去了臉上的笑容,道:“這就太過了,這就太過了,人家十四格格遵遺命盡忠盡孝,人家為的是什麼?真要説起來,她可以不管這檔子事,在日本住着愁什麼,何必冒殺身之險跑回國來攪這件事,這麼一來,皇上,您可怎麼對人家十四格格!”
溥儀氣惱地道:“説得就是嘛。”
“這真是人家十四格格涵養好,識大體,換個人保不定人家就掉頭而去,撒手不管了。”
“是啊!剛才我不就説了嗎?人家識大體,為顧全大局,人家忍了。”
金剛搖了搖頭,欲所暢言地道:“不是我斗膽,敢在背後批評皇妃。這可真是太過分了,這可真是太過分了——”
溥儀要説話。
金剛目光一凝,已然於先問道:“皇上,您就因為這不能走?”
“可不!這是我自己的事,別的你説我還會為什麼!”
金剛沉默了一下道:“您是認清這是您自己的事就行了,您只認清這是您自己的事就好了。”
溥儀凝目道:“小金,你這話——”
金剛道:“皇上,我斗膽冒死説您一句,您可別見怪降罪。”
“這什麼話,咱們倆還講這個,我可是一直拿你當知心朋友看待,豈不聞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之説,有什麼你只管説。”
“謝謝您!"金剛道:“皇上,您太軟弱了,翻開歷史看一看,別的朝代不説,單説咱們大清朝吧,打從順治入關,聖祖康熙,世宗雍正,高宗乾隆,這三位,文治、武功都是極一時之盛,沒什麼可挑剔的,而嘉慶以降,哪一位主政者軟弱怯場有好結果,尤其光緒一代,有內憂,有外患,這是您最清楚的——”
溥儀不等話完便點頭道:“小金,你沒説錯,我知道,我清楚,我也明白我自己的缺點,固然,朝政的腐敗過錯並不是打從我開始,可是畢竟祖宗幾百年的基業是從我手裏斷送的,我心裏一直不好受——”
“所以嘍,”金剛截口道:“您不能一錯再錯,這是國家大事,您不能讓個婦人家左右,否則的話,恕我説的重一點,您將來怎麼去見歷代的祖宗。”
這話是重了些,儘管溥儀是個廢帝,可是換個人,仍然不敢當面説這種話。
為什麼金剛敢?
只因為金剛早已確實掌握了這個廢帝,這句話是不折不扣的實情,也是溥儀所怕的,可以説正中溥儀的痛處。
天很冷,暖閣裏雖然暖和些,可是不會暖和得讓人流汗。
而溥儀額上現在卻見了汗跡,他瞪着眼,望着金剛道:“你説得對,你説得對,小金,你教教我,我該怎麼辦?”
金剛道:“皇上,這是您夫妻間事,我不便也不敢置喙,怎麼辦還在您自己,我相信您不會不知道該怎麼辦!”
溥儀臉上掠過了一陣輕微的抽搐,他突然拍了桌子:“好吧!我決定了,等東珍再來催我走,文繡她要是再敢鬧,看我怎麼對付她。”
金剛沒再説話,也沒問溥儀究竟打算怎麼對付文繡。
溥儀吃的這是早點,可是由於吃得太晚,再加上跟金剛邊吃邊聊,等到早點吃完,已經是十一點多近中午了。
幾名內監剛把盤碗什麼的收走,陳寶琛、胡嗣瑗雙雙請安來了!
進曉閣見金剛在座,陳、胡二人微微一怔,金剛則含笑打了個招呼。
等陳、胡二人給溥儀請過了安,隨便聊了幾句後,金剛把話扯上了正題:“剛剛皇上跟我談起,十四格格請皇上離開天津,上東北去的事兒,二位都不贊成?”
陳、胡二人毅然承認,而且説了一大堆理由,當然,説來説去還是怕溥儀上當,怕溥儀將來被日本人控制、利用,大小事一概不能自主等等。
靜靜聽完了陳、胡二人的理由,金剛頻頻點頭道:“我知道,二位都是一番好意,而且也都是赤膽忠心,為的是皇上,為的是大清朝,可是二位只看見了一點,沒看見其他的——”
接着,他把剛跟溥儀説的,又從頭到尾説了一遍,最後他又問:“現在二位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了?”
陳、胡二人齊點頭:“明白了,金少爺,我們明白了。”
金剛道:“那麼,等十四格格再來催皇上,我希望二位別再反對了。”
陳寶琛忙道:“不會了,不會了,當初是我們不明白,顧慮多,現在我們已經明白了,怎麼還敢再多説什麼!”
金剛道:“那就行了,只要你們兩位不再反對,相信皇上這一兩天就可以啓駕了。”
陳、胡二人連聲唯唯,別的一個字兒也沒再多説。
溥儀擔心、別人辦不通的事,金剛幾句話就擺平了。溥儀向着金剛頻投感佩目光之餘,精神也不由為這一爽,看樣子,他是下了決心,而且有辦法對付文繡那一關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一爽,胃口也開了,儘管早點十一點才吃完,剛擺下碗,可是中飯溥儀還是照吃了,而且吃得還不少。
照溥儀的習慣,午飯後向來是要小睡一會兒的,可是今天金剛來了,加之精神也好,溥儀連午覺也免了,就在暖閣裏跟金剛、陳寶琛、胡嗣瑗談上了,天南地北,從前的,將來的,什麼都談。
最讓溥儀高興的,是將來的,他這個宣統皇帝做沒幾天就鞠躬下台了,如今有機會讓他再坐上龍椅,穿龍袍,在禁宮裏過帝王生活,他焉有不樂的道理。所以,談着談着,他不是眉飛色舞,就是開懷放聲大笑。
這兒正談得高興呢。祁繼忠進來了,近前跪稟,十四格格東珍來了,現在暖閣外候旨。
溥儀一聽更樂了,馬上説:“讓她進來,快讓她進來。”
祁繼忠退下去了,一轉眼工夫,金碧輝來了。金碧輝今天是既沒施脂粉,也不花枝招展,打扮得既樸素又利落。
金碧輝她懂禮,而且周到,進暖閣目不斜視,先趨前大禮參見溥儀。溥儀滿臉堆笑地抬了手:“好、好,我們正聊着呢,你來得正好,坐、坐。”
金碧輝起身以後並沒有馬上往那兒坐,含笑先跟金剛以及陳、胡二人招呼:“沒想到三位都在這兒。”
金剛道:“我來巧了,我要是不來,還不知道皇上遭到困擾沒法子走呢!”
金碧輝沒説話,目視溥儀。
這是金碧輝聰明處,她要先聽聽溥儀怎麼説。
溥儀“噢”了一聲,含笑説道:“我把實際情形都告訴小金了,小金也把我所遭遇到的困擾全解決了。”
金碧輝嬌靨上飛快掠過一絲喜色,“噢”了一聲。
溥儀笑指陳、胡二人,道:“不信你可以問問他們兩個,他們兩個現在已經不反對我離開天津上東北去了。”
金碧輝轉望陳、胡二人。陳寶琛立即含笑道:“十四格格,以前是我們倆沒把事情弄清楚,今天經金少爺這麼一指點,我們全明白了,以後有什麼失禮的地方,還請您多包涵。”
金碧輝喜笑顏開,滿面春風:“哪兒的話,哪兒的話。兩位這麼説就見外了,我原知道二位是一番好意,出諸一片衞主赤忱,我怎麼敢見怪。”
話鋒一頓,她立即轉望溥儀:“皇上,既是一切都解決了,東珍請您今天晚上啓駕。”
溥儀欣然道:“行,就是今天晚上。”
金碧輝道:“那麼請您馬上下旨,把該收拾的收拾!”
溥儀轉望陳、胡二人:“寶琛、嗣瑗,這件事就麻煩你們兩個一趟吧!”
陳寶琛、胡嗣瑗二人當即領旨出暖閣而去。
目送陳、胡二人出了暖閣,金碧輝收回目光,向着金剛投過感佩一瞥。
金剛笑笑道:“皇妃那一關,還得皇上親自應付。”
金碧輝微微一怔,道:“怎麼,皇妃那兒——”
金剛截口道:“格格,夫妻間事,理應由皇上親自應付!”
金碧輝何等聰明個人,她一點即透,又轉望溥儀。
溥儀怒形於色,毅然道:“東珍,你放心,這一回是誰也攔不了我了,你看着好了,我自有辦法對付她。”
這句話剛説完,暖閣外響起了一陣急促步履聲,皇妃文繡像陣旋風似的捲了進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一進來就指着金碧輝道:“好哇,你又來了——”
溥儀霍地站了起來:“不錯,她又來了,怎麼樣?”
文繡微一怔,旋即又叫道:“怎麼樣,我正想問你——”
“不用問,是我叫她來的。”
“你叫她來的,好哇,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今兒個非跟我説清楚不可。”
“我當然會讓你明白,我已經決定了,今兒晚上就走。”
“好哇,你、你,沒想到你竟——你決定走了?我沒説走——”
“你沒説走,我説了。”
“你説了沒用——”
“看有用沒用,我已經讓他們收拾東西了。”
“告訴你,我攔下了。”
“你攔下了?哼,哼,看他們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陳寶琛、胡嗣瑗進來了,欠身道:“啓奏陛下,旨意已經傳下去了——”
文繡臉色一變,瞪着陳、胡二人道:“你們——我剛才是怎麼説的——”
胡嗣瑗道:“皇妃原諒,陛下有旨,臣等不敢不遵。”
溥儀一陣冷笑:“你聽見沒有?”
文繡臉色大變,叫道:“好哇,你今兒個有了主心骨了,好,你走,告訴你,我不走。”
“你愛走不走,有福不會享,不走你就留在這兒。”
文繡做夢也沒想到溥儀的態度會有這種轉變,猛一怔,旋即跺腳:“你敢走。”
“你看我敢不敢,你就在這兒等着,到時候我走給你看!”
文繡臉色白得沒了血色,氣得指着溥儀顫聲道:“你、你、你——”突又轉指金碧輝罵道:“狐狸精,都是你這個狐狸精,看我不撕爛了你。”
話落,跑着撲向金碧輝。
金碧輝要動。
金剛忙遞眼色。
金碧輝何等機靈,馬上躲向溥儀背後。
文繡可不管那麼多,跑到跟前,伸手就抓。
溥儀怒喝道:“你瘋了你!”
伸手就是一推。
溥儀天天早上練拳,多少有點力氣,文繡一個婦道,哪經得住他這一推,倒退幾步一下坐在了地上。
真要説起來,這一下摔得倒不怎麼重,可是文繡的盛氣凌駕於溥儀之上的,她何曾受過這個?尤其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氣惱、委屈、悲傷,剎時齊集心頭。她像個炮似的爆了,寒着臉,瞪着眼,驚怒地望着溥儀道:“好哇,你,你竟敢動手打我,我不要活了,我跟你們這一對不要臉的狗男女拼了。”
她站起來瘋狂似的撲向溥儀。
要説,溥儀心裏還真有一份情,一份不忍,那是在他推倒文繡之後,要是文繡不起來撲打,不來拼命,坐在地上來個受盡委屈的放聲大哭,情形可能改觀。但是她這一撲打,這一鬧,壞了,溥儀也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剛才當着金碧輝誇下了海口,如今又以身護着金碧輝,當着美人怎麼能夠示弱,又怎麼下得了台?他既驚又怒,連忙喝叫:“來人,來人,把她拉開,把她拉開。”
祁繼忠帶着幾名內監跑了進來,於是拉開了文繡,可是溥儀臉上已經掛了彩,讓文繡的指甲抓破了好幾道。
文繡還跳腳哭鬧,罵盡了難聽話。
這如同火上澆油,溥儀白着臉厲喝:“這個潑婦瘋了,把她拉下去押起來。”
到了這節骨眼兒,祁繼忠他們當然是聽溥儀的。架起文繡來就往外走。
文繡掙扎着哭叫道:“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的良心叫狗吃了,我要跟你離婚。”
溥儀大聲道:“離就離,現在就離。”
文繡還想再説什麼,祁繼忠跟幾名內監已然把她架出了暖閣,可是她還不停的在叫在嚷。
暖閣裏的這一出鬧劇收場了。溥儀的確表現了他以前從沒有表現的。
皇帝跟皇妃鬧離婚,打古至今,恐怕也只有這麼一樁!這個笑話夠大的。
金剛、陳寶琛、胡嗣瑗始終冷眼旁觀,沒動一動,也沒説一句話。
金碧輝似乎是餘悸猶存,在溥儀背後怯怯地叫了一聲:“皇上!”
溥儀轉過身去,温顏相向,輕聲説道:“東珍,嚇着了吧!”
嚇着了!哼,哼,溥儀他可瞧扁了這位十四格格,恐怕他十個溥儀加起來也抵不上她一個,集體殺人的場面,也未必能讓她眨一下眼。
金碧輝螓首半垂,一付嬌柔,一付楚楚可憐的樣子,輕聲道:“謝謝您!還好,只是——我很不安。”
溥儀毫不在乎地一擺手:“沒什麼好不安的,我受她的氣受夠了,老虎不發威,拿我當病貓看,我早就想對付她了,這也是拿她做個榜樣,誰敢再攔我,我就叫他跟這個潑婦一樣,坐下來,你坐下來歇會兒。”
他扶着金碧輝,讓金碧輝坐了下去,然後他轉望陳、胡二人:“你們倆去給我看看去,收拾得怎麼樣了,催他們快一點兒。”
陳、胡二人應聲欲去。
溥儀又加了一句:“告訴他們,別帶那麼累贅,挑着帶,用不着可惜什麼,將來再添置。”
金碧輝道:“也用不着添置什麼,到了東北,什麼都有!”
陳、胡二人答應一聲出去了。
溥儀轉望金剛,道:“小金,你不會再説我窩囊了吧!”
金剛道:“沒想到天聰如此!”
溥儀忍不住笑了,轉回目光,輕柔地落在金碧輝臉上:“東珍,咱們什麼時候走?”
金碧輝道:“咱們是偷渡,怎麼説也得等到天黑。”
“你都安排好了麼?”
“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那就行了,”溥儀得意地笑道:“只等今天晚上我一離開天津,我就馬上又是一國之君了。”
溥儀有點激動,説着,他轉望金剛:“小金,跟我們一塊兒走好不好,只等到了東北,不管什麼樣的爵祿,任你開口。”
金剛道:“謝謝您,我現在還不能去。”
“現在還不能去!為什麼?”
“我爹躺在牀上病着,家裏的事兒跟錢莊裏的事兒都沒有照顧,我得幫忙料理料理。”
“怎麼,你老太爺病了,什麼時候的事兒,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
“有些日子了,説是讓我氣病了,説穿了還不是怪我一天到晚滿街跑,不在家待着學他的生意,將來好接他的衣缽。天知道,我一見算盤跟帳本兒就頭疼。”
溥儀跟金碧輝都笑了,金碧輝道:“你哪是個做生意的人!”
“是啊!”溥儀笑道:“你要是接了你們老太爺的衣缽,將來非把他辛苦半輩子做起來的生意賠光不可。”
“光把生意賠了,那還是萬幸。”
溥儀跟金碧輝又笑了。
金剛道:“我這個人是這樣,要説我什麼都不會,我還是樣樣會,要説我什麼都會,我卻又樣樣都不見得行,所以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塊什麼材料,適合做什麼!”
金碧輝道:“我看你是個大材。”
溥儀道:“我也這麼看。這樣吧!將來我把禁軍統領給你。”
金剛笑道:“好了,您別損我了。”
溥儀正色道:“不,小金,我説的是真的,你什麼時候去東北,我什麼時候把禁軍統領給你,只問你什麼時候去。”
金剛道:“我恐怕得個十天半月。”
溥儀道:“好,我等你,咱們就這麼辦。”
金剛道:“我巴不得今兒晚上就跟您走,可是——”
他沒再説下去,卻皺起了眉頭。
溥儀道:“也用不着急,好在只有十天半月,你要走還不是拿腿就走,又不像我這麼勞師動眾;有什麼好愁的。”
金剛吁了一口氣,道:“這倒也是,好吧!等就等吧!反正除了等沒有第二條路好走。”
三個人就這麼聊着,吃晚飯了。晚飯仍是在暖閣吃的,金碧輝、金剛、陳寶琛、胡嗣瑗都一塊兒吃的。
也許在天津這最後一頓飯有點緊張,溥儀沒吃多少,他沒吃多少,別人還怎麼吃。一頓飯就那麼意思意思,草草吃了。
冬天黑得早,吃過了晚飯,天已經黑透了。
溥儀連茶都沒喝幾口,急不可待地道:“可以走了麼?”
金碧輝道:“您別急,只咱們準備就緒了就行了,到了該走的時候,自會有人來通知咱們的。”
溥儀“噢”了一聲,重又耐下了性子,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急道:“對了,沒通知羅振玉跟李蓮英他們。”
陳寶琛道:“您看要不要現在——”
金碧輝道:“來不及了,咱們隨時會走,沒讓他們知道也好,這種事少一個人知道少擔一份風險。”
溥儀道:“嗯!對,那就算了。”
祁繼忠進來了,稟道:“十四格格身邊的秋姑娘來了。”
金碧輝兩眼一亮,道:“快叫她進來。”
“是!”
祁繼忠應一聲退了出去。
轉眼工夫之後,秋子進了暖閣,她穿一身男裝,健美而利落,她看見金剛微一怔:“金少爺也在這兒。”
金剛含笑點頭。
金碧輝道:“小秋,先見皇上。”
秋子答應一聲,過來就要行大禮。
溥儀攔住了秋子,道:“都什麼時候了,還來這個,是不是可以走了?”
秋子轉望金碧輝。
金碧輝道:“説話呀!”
秋子道:“白河一帶戒嚴了。”
這句話聽得滿屋子的人都一怔。
溥儀急道:“白河一帶戒嚴了!為什麼?”
“聽説剛擦黑的時候發生了搶案,這會兒正在搜捕搶犯呢!”
溥儀聽傻了臉。
金碧輝猛一跺腳道:“該死,怎麼這麼巧。”
陳寶琛道:“能不能改在別的地方——”
金剛道:“陳老糊塗了,這又不是別的事兒,一切都安排好了,船隻是在白河接應,怎麼能臨時改地方?”
胡嗣瑗道:“這怎麼辦!這怎麼辦!”
溥儀道:“弄不好只好明天晚上再走了。”
“不行!皇上,”金碧輝急道:“今天晚上非走不可,説什麼也得今天晚上離開天津,不能再延了。”
溥儀道:“可是——”
金碧輝道:“咱們等,他們總不能戒嚴一晚上。”
金剛道:“對,也許一會兒就解除了。”
金碧輝霍地轉望秋子:“你隨時注意白河方面的動靜,戒嚴一解除,馬上來報告。”
“是!”
秋子答應一聲又走了。
秋子走了。幾個人半天沒説話,任何一個都皺了眉鋒,尤其是金碧輝,眉宇間盡是焦急色。
過了一會兒,還是金剛先説了話:“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地步,急也沒用,乾脆坐下來耐心等着吧!”
幾個人都坐了下去,溥儀恨得一拍座椅,道:“該死的東西,什麼時候不好搶東西,偏在這時候搶。”
金剛道:“真是太巧了,只能怪咱們的運氣不好。”
溥儀道:“這種人簡直是社會的敗類,抓着就該就地正法。”
金碧輝一直沒吭聲,眉宇間的焦急色卻是有增無減。
沉默了一下之後,金剛轉望陳、胡二人:“皇后那邊兒收拾得怎麼樣了?”
胡嗣瑗道:“這麼長工夫了,應該收拾好了。”
金剛站了起來,道:“我各處看看去,有沒收拾好的,得催他們麻利點兒。”
他跟溥儀打了個招呼,行了出去。
陳、胡二人互望一眼,站起身跟了出去。
出了暖閣,踏上長廊,胡、陳二人近上了金剛,陳寶琛低聲道:“金少爺白河那邊兒——”
金剛道:“讓她等吧,不到十一點半是不會解除的。”
胡嗣瑗一揚拇指道:“您真行。”
金剛笑了笑,道:“走吧!跟我一塊兒去見見那位皇妃去。”
陳、胡二人連忙答應!
三個人正走着,迎面來了祁繼忠,他一見三人便停下來欠身道:“您三位往哪兒去?”
金剛道:“去勸勸繡主兒去,她在哪兒?”
祁繼忠道:“我給您三位帶路。”
説着,他扭頭折了回去。
金剛、陳、胡二人跟着祁繼忠走了過去。
這位繡主兒應該不只現在表現了潑與辣,恐怕平時待人也不怎麼樣。這,看祁繼忠他們把她押到什麼地方就知道了。
祁繼忠帶着金剛等到了後院柴房,柴房一角地上有扇門,那是“靜園”地窖所在,也是“靜園”的防空地下室。
祁繼忠掀起那扇門,一道土梯通了下去,祁繼忠往下指了指道:“金少爺,她就在底下。”
金剛道:“好了,謝謝,你忙去吧!”
祁繼忠一句話沒再多説,欠個身出柴房走了。
胡嗣瑗盯着祁繼忠,直到看不見他了,才扭回頭道:“往前去了。”
金剛道:“麻煩兩位在這兒給我看一下。”
陳寶琛道:“好,您只管下去吧!”
金剛順土梯走了下去。
他是靜園的常客,“靜園”的任何一個角落他都熟,唯獨這地窖他是頭一回來。
地窖裏沒有燈火,走到土梯底下,藉着上頭照下的光線看,眼前還有一扇門,用木槓子拴着,他抽下木槓子開了門,往裏看,只見這個地窖相當大,裏頭堆滿酒、醬一類的木桶,還有一些雜物,一股子潮黴味兒往外衝。
裏頭的光線更不好,饒是他是個練家子,一丈以外也難看見什麼。不過還好,緊挨着門口裏頭,有一盞能提能掛的煤油燈。
金剛提起燈點上,馬上光線就好了不少,他提着燈往裏走去,邊走邊叫:“繡主兒,繡主兒!”
只聽文繡在裏頭冰冷間道:“誰?”
“我,金剛。”
“小金!”
就這幾句話的工夫,金剛已經找到了文繡,她被扔在緊靠着一個角落的一堆破衣裳裏,手腳被綁着。
破衣裳的潮黴味兒更大,燻得人頭昏,可是文繡動彈不了,只有讓它燻了。
這會兒的文繡是夠狼狽的,衣裳髒了,也破了,有幾個地方露出了雪白的肌膚,頭髮蓬散了,旗袍叉也裂了,雪白細嫩的大腿露在外頭,臉上也是東一塊黑,西一塊黑的。
金剛舉燈照着文繡,文繡則瞪着一雙眼望着金剛:“你來幹什麼?”
金剛沒説話,放下燈,過去抱起了文繡,把文繡放在一個空酒桶上坐着。
文繡眼瞪得更大了:“小金,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金剛道:“繡主兒,不管怎麼説,我是皇上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總不能跟祁繼忠那班人,任你躺在這一堆髒東西上不管,是不?”
文繡道:“那麼你,你是來——”
金剛道:“我來看看你,也來告訴你一聲,三個鐘頭以後,他們就要走了。”
文繡臉色一變,咬牙道:“讓他們走吧!讓他們去雙宿雙飛吧!反正我也攔不了他們,哼,溥儀他,讓他做夢吧!總有一天他會嚐到苦頭的。”
金剛道:“你以為他會嚐到什麼苦頭?"
“他會嚐到什麼苦頭,哼,哼,你看着他吧,你以為那個狐狸精是真喜歡他,他色迷心竅屎蒙了眼了。她那張嘴能把死人説成活的,她是坑他的,騙他的!”
“她又為什麼要坑他、騙他,坑他、騙他又有什麼好處?”
“這我不清楚,保不定那個狐狸精是受了日本人的利用,你看着吧!只一到東北,她馬上就會原形畢露,他馬上就會嚐到苦頭,到那時候他後悔都來不及,他活該,沒良心的東西。”
“繡主兒,你沒有看錯,這的確是日本人的陰謀,要是他有你一半眼光,有你一半明白就好了,可惜他貪婪往昔貪婪得太厲害了。他已經昏了頭,他已經着了迷,中了邪。”
“什麼,小金!這真是日本人——真讓我説着了,你真知道?”
“我真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他?”
“沒有用的!繡主兒,我不説了麼,他已經昏了頭,着了迷,中了邪,這時候他是誰的話也聽不進去的,除了那位十四格格東珍。”
“不!小金!你解開我的綁,我去告訴他。”
“不!繡主兒,我不能那麼做。”
“小金,你——”
“繡主兒,這種話,陳、胡二老以及你,説得不算少了吧!勸醒他了嗎?再説他要是會聽你的,眼裏心裏還有你,你也不會到這兒來了。”
“小金,那麼你去告訴他,他一向最聽你的——”
“繡主兒,你為什麼非讓他明白不可,是為他好,還是想讓他舍了東珍,讓你出一口氣?”
“這——”文繡猶豫了一下,道:“他既無情,我為什麼要有義,我早就看出他是個一點都沒有的窩囊廢了,嫁給他倒了八輩子黴,當初是沒法子!”
“繡主兒,你要是隻為出一口氣的話,那你就什麼都用不着管了,這口氣我替你出,只等他們到了旅順的時候,也就是你出氣的時候了。”
文繡顯然聽不懂,訝然道:“小金,你這話——”
“繡主兒,我告訴你件事兒,你可別動氣。”
“什麼事兒,我動什麼氣?”
“是我教他強硬,是我教他別理你的哭鬧的。”
文繡一怔,道:“什麼,小金,你——”
“繡主兒,不這樣你認不出你丈夫的真面目,不這樣你永不會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要是不讓他現在丟下你,將來到了東北,你的遭遇會比現在慘上十倍不止。”
“這——”
文繡只説了一個字,就沒再説下去,顯然,她明白金剛説的是實情實話,她並沒有怪金剛。
“繡主兒既然不怪我,餘下的事我也好告訴繡主兒了!”
“還有什麼事?”
“那位十四格格東珍,已經不是昔日的顯環了,她如今的身份是日本‘黑龍會’的幹練悍諜,毒辣陰險的特工人員。她的日本名字是川島芳子,軍階是少佐,到中國來化名叫做金碧輝——”
文繡大吃一驚:“啊,她是——”
“她是奉命自東京潛來天津,誘使你的丈夫到東北去的。另外日軍參謀本部也下令關東軍特務機關綁架你的丈夫,而顯然‘黑龍會’方面是佔了上風,你一定會問,日本人為什麼這麼做,我可以告訴你,那是因為日本侵我東北,製造‘九一八’事變,我國向國際聯盟控訴日本侵略暴行。國際聯盟將要組團來華調查,日本軍閥為混淆國際視聽,所以急急要你丈夫上東北去成立‘滿洲國’,讓人以為據東北的不是日軍,而是滿清,這就成了中國的內政,而不是國際事件了。”
文繡明白了,是真明白了:“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原來是這麼回事兒,我説日本人怎麼會平白無故的幫他,還真讓我料着了,他們壓根兒就沒安好心。”
“本來就是這樣。國際間只有利害,而沒有道義可言。”
“這,溥儀他知道麼?”
“當然不知道!”
“你為什麼不告訴他?”
“我又為什麼要告訴他!就算我告訴他,他也未必相信。”
“這,小金,一旦到了東北,還能由得了他麼?”
“你説呢?”
“這麼一來,他豈不也成了千古罪人!”
“至少凡是有血性,有良知的中國人,會不齒他這種作為。”
“好、好,他活該,他自作自受,他活該。”
“本來就是這樣。”
文繡目光一凝,道:“小金,你既然知道這些事,為什麼不去告她?”
“這兒是日本租界,告到誰那兒去?”
“天津以外的地方,你可以向政府密告。”
“政府早就知道了,最高當局洞悉日本軍閥的陰謀,他們還在東京剛一有這意思,最高當局就已經知道了,而且有關當局已採取了步步制敵機先的對策。”
“噢,”文繡喜道:“這麼説,他們走不成了?”
“不,他們走得成,一定走得成,我讓他們走。”
“小金,你——”
“繡主兒,我不瞞你,我是政府的情報人員。”
文繡一怔,叫道:“怎麼説,小金,你是——”
“不錯,繡主兒,我是政府的情報人員。”
“你,小金,我糊塗了,你既是政府的情報人員,為什麼放他們走?”
“繡主兒,我是為以後的情報工作。日本軍閥的侵略中國不是突然的,他們早就有此野心,也計劃了很久,花了很大的人力、財力,他們不會因任何人的干涉中止他們的侵略行為的。所以,不讓溥儀到東北去,並不能真正阻止日本軍閥對中國的侵略,與其如此,何不為以後的工作鋪路,先套住川島芳子。再説,這樣照樣能打擊日本的整個侵華計劃,也可以大大地整一整這位陰狠毒辣的日本豔諜。”
“小金,你是説——”
“繡主兒,東京方面,限令川島芳子在今天晚上十二點以前,讓溥儀離開天津,而我卻要把他們拖到十二點以後才能到達白河上船。整個的軍事計劃是不能有片刻的遲緩耽誤的,這就打擊了日本軍閥的整個侵華計劃。川島芳子她未能如期達成她的任務,你以為東京方面會輕饒了她?這不也整了她了麼?”
文繡喜道:“對、對,好極了,這麼一來我的氣也可以出了。小金,你真行,這麼久了,我們一直沒看出你是個情報人員,想都沒想到。”
“繡主兒,不談這些了。我來是來跟你商量一件事的,所以我才讓你明瞭這件事的真相,以及它的前因後果。”
“你要跟我商量什麼事?”
“明天一早,我希望你對日本特務川島芳子,以及你的丈夫溥儀,在各大報上提出控訴,你願意嗎?”
文繡怔了一怔,道:“這——”
“繡主兒不願意?”
“倒不是不願意——”
“那麼是不忍心?”
“也不是不忍心,他們對我這樣,我還有什麼不忍心的!況且溥儀他是個罪人,東珍她是個日本間諜——”
“那麼你還有什麼為難的?”
文繡猶豫了一下:“你剛才説過,天津有日本租界,我怕——”
“我明白了,你怕日本人會對你不利,是嗎?”
文繡點了點頭。
“繡主兒,這一點你可以放心,我既然讓你這麼做,我就有責任保護你的安全,你只在天津待一天,明天晚上我們就會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什麼地方?”
“這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你儘可以放心,那個地方絕對安全,任何人都找不到你。”
文繡遲疑了一下,道:“小金,這話是你説的?”
金剛毅然點頭:“不錯,是我説的,只看你信得過我,信不過我!”
文繡點了頭:“好吧!我答應你。”
金剛道:“那麼委屈你在這兒再待兩三個鐘頭,只等他們一走,我會馬上來放你出去。”
説完了話,金剛轉身要走。
“小金!”
文繡忽又叫住了金剛。
金剛回過了身。
文繡道:“萬一他們要把我帶走了——”
金剛淡然一笑道:“繡主兒,他不會帶你走的,要是他有意思帶你走,也就不會表現得那麼絕情了,帶走你幹什麼?讓你礙事去?”
文繡道:“我才不稀罕他們帶我走呢,我要是有意思跟他們走,當初我也就不鬧了,我是怕他們臨時想起,把我留下來是個禍害——”
金剛道:“繡主兒,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們帶走你,你只管安心在這兒待着,等我到時候來放你就是。”
文繡沒再説什麼。
金剛走了,把燈給文繡留下了,眼前有點兒亮,她心裏多少會好受點兒!
金剛到了上頭,把見文繡的情形告訴了陳寶琛跟胡嗣瑗。然後他交待陳、胡二人,以查看各處收拾東西為名留在後院,隨時監視柴房,以防金碧輝臨時起意,對文繡不利,交待過後,他獨自一個人回到了前頭暖閣。
進暖閣一看,皇后郭婉容已然在座,她已打扮停當,腿上抱着個八音盒,那是裝首飾用的,恐怕她一些值錢的東西都在這兒了。她跟文繡,絕然不同的兩個典型,當着溥儀跟金碧輝,永遠低着頭,可憐兮兮的。
溥儀跟金碧輝還是愁眉不展,滿臉焦急之色,顯然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什麼好消息來。
金剛明知,卻不能不故問,道:“怎麼樣?白河那邊兒有沒有消息?”
溥儀搖了搖頭,沒説話。
金碧輝則道:“真是急死人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解除戒嚴。”
金剛道:“不要急,碰上了有什麼辦法?急也沒有用,這種戒嚴不比別的情況,應該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解除了。”
他過去坐了下來,接道:“我各處都看了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只等走了。”
金碧輝道:“現在哪兒走得了啊!”
她跟溥儀都沒提文繡,顯然祁繼忠還沒有把他跟陳、胡二人去看文繡的事告訴她跟溥儀,金剛也樂得不提。
金剛道:“這樣坐着等不是辦法,要不要派個人去打聽打聽?”
溥儀道:“上哪兒打聽?”
“當然是上白河去。”
金碧輝忙搖頭:“不,用不着,那邊兒要是有什麼消息,小秋馬上會送過來,再説‘白河’這會兒正在戒嚴,等閒人近都不能近,把人派去又有什麼用!”
金剛點頭道:“這倒也是,這倒也是。”
幾個人就在暖閣這麼苦等着,越等越急,當然,最急的還是金碧輝,她急得臉都白了,一直到十一點半,秋子才如飛似的奔了進來,急急道:“戒嚴解除了。”
金碧輝大喜,急道:“快走。”
説快走還是真快,馬上把要走的人叫到了暖閣,提着簡單的行襄匆匆忙忙的奔了出去。
溥儀在“靜園”住了不少時日,如今突然要他離開,畢竟還有些依戀,可是金碧輝卻讓他連再多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就拉着他奔出了暖閣。
要走的人沒有幾個,溥儀、郭婉若、金碧輝、秋子,還有就是祁繼忠等一干護衞及內監了。
金剛送他們上白河,陳寶琛、胡嗣瑗則經金剛向溥儀建議,留在“靜園”暫作照顧。
一行人搭車趕到了白河,那種匆忙就別提了,到了白河就急急忙忙上了一艘小火輪。溥儀、金碧輝連跟金剛説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小火輪就離岸開走了。
金剛站在岸邊看懷錶,針指着十二點五分。
金剛唇邊泛起了一絲笑意。
小火輪已經開出很遠了,岸上沒有燈火,這時候小火輪上人已經不可能看見岸上的金剛了。
金剛的身後來了七八個人,是趙大爺,還有一些英挺的年輕人。
趙大爺道:“成了麼?”
金剛道:“現在是十二點過七分。”
“不會出錯?”
“相信我不會拿這麼大的事當賭注。”
“現在可以告訴你了。”
“什麼?”
“我已經請示過‘天字第一號’了。”
“噢!有什麼指示麼?”
“他很贊成你的做法,可是要你切實把握時間。”
“我已經切實把握了,除非我的錶快得太多。”
趙大爺吁了一口氣:“那就行了。”
一個英挺小夥子道:“一哥,我真替川島芳子揪心。”
金剛道:“是麼!”
小夥子道:“難道您一點都不心疼?”
金剛笑了:“別説,還真有那麼一點兒。”
趙大爺跟小夥子們都笑了。
金剛轉過身來道:“諸位請回吧!大爺給報上去,請示下一步,我還要折回‘靜園’去一趟。”
趙大爺道:“還回‘靜園’幹什麼去?”
金剛道:“總不會是想發洋財,他們把值錢的都帶走了——”
他把文繡的事告訴了大夥兒。大夥兒一聽就樂了,直説金剛這一着高。趙大爺搖頭道:“沒想到你還留下了這麼一個子兒,這麼一步棋,行了,這一下熱鬧了,溥儀人丟大了,川島芳子更要多挨幾聲‘馬露野郎’了。”
大夥兒鬨然又笑了,笑聲中,金剛交待個以記者身份為掩護的同志,讓他安排文繡明天招待記者的事,同時交待趙大爺也預做安排,文繡明天招待過記者後,馬上送走她。
該交待的都交待了,金剛跟同志們分了手,徑自折回“靜園”。
回到了“靜園”。陳寶琛、胡嗣瑗跟文繡,已經都在暖閣裏了,文繡已經換過衣裳梳洗過了,女人真是要靠衣裳跟打扮,如今的文繡,跟剛才在地窖裏,簡直就判若兩人。
金剛進暖閣,陳、胡、文繡三人站了起來。
“走了?”文繡問了一聲。
“走了,我送他們上船的。”
文繡冷哼了一聲:“讓他對着棺材掉淚去吧!”
金剛問陳、胡二人道:“各處查看過了沒有?有沒有留下什麼?”
陳寶琛搖頭道:“該帶的都帶走了。”
文繡道:“只有我的衣物沒動,可是一些個首飾讓他拿走了。”
金剛微一皺眉道:“未免太不給人留路走了。”
文繡冷哼道:“我就不信我文繡會餓死。”
金剛道:“放心,我們會照顧你的生活的,除非有一天你不願意讓我們照顧了。”
文繡道:“暫時恐怕只有麻煩你們了,不過我不會讓你們照顧太久的。”
金剛道:“到時候再説吧!陳老、胡老,我把繡主兒暫時交給你們兩位了,明天十點鐘,我上兩位那兒接她去。”
陳寶琛、胡嗣瑗忙道:“您放心,我們會照顧繡主兒的!”
金剛轉望文繡:“繡主兒是不是還要收拾一下?”
文繡道:“也沒什麼好收拾的了,提了箱子就能走。”
金剛道:“那麼三位請吧!我還需要到處看一下。”
陳、胡二人答應一聲,偕同文繡出了暖閣。
金剛留在暖閣裏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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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家裏,已經是凌晨一點半了。
推開卧房的門,房裏有燈,意外地翠姑竟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身上什麼都沒蓋。
金剛怔了一怔,忙走了過去,拿起牀上的氈子就給翠姑蓋,哪知不蓋還好,一蓋翠姑竟醒了,睜開眼她赧然一笑道:“回來了!”
金剛埋怨地道:“你怎麼在這兒睡着了,也不知道蓋上點兒,着了涼怎麼辦?”
翠姑站起來抬手掠了掠頭髮,紅着臉嬌羞笑道:“沒想到會睡着。”
金剛握了握翠姑的手,冰涼,他忙道:“看,冰涼的。”
他忙用氈子給翠姑裹上了。
翠姑投過感激而深情的一瞥,道:“什麼時候了?”
金剛道:“快兩點了。”
翠姑吃了一驚,道:“怎麼,都快兩點了!”
金剛道:“翠姑,你不該這麼耗着不睡。”
翠姑嬌靨上泛起了片陰霾:“我等你是為告訴你件事兒。”
“什麼事兒?”
“大爺的病老這麼時好時壞的,我有點擔心!”
金剛眉鋒一皺,沉吟了一下,毅然點頭:“好吧!翠姑,咱倆去見爹去,我要讓他老人家知道,他究竟有個什麼樣的兒子。”
“二哥,你——”
“現在雖然還沒到最適當的時候,可是,多少好一點了,我不能讓他老人家為了我把命送了,走!”
他沒容翠姑多説,拉着翠姑往外行去。
到了金百萬的屋,金百萬睡着,可是兩個人一進屋,金百萬就醒了,一見金剛,馬上一臉怒容:“你又來幹什麼?”
“爹——”
金剛剛叫了一聲“爹”,金百萬支撐着往起坐,怒喝道:“出去,你給我滾出去,我不要看見你。”
翠姑忙過去給金百萬披上衣裳,道:“大爺,二哥是來跟您解釋的——”
金百萬怒聲道:“解釋?他還有什麼好解釋的,我不聽,他那一套我都會了。”
金剛道:“今天這一套您一定不會,因為您聽都沒聽過,而且您也絕想不到。”
“畜生,你——”
“爹,要是您的兒子一直在為自己的國家民族做事,您也生氣?”
翠姑一怔。
金百萬冷笑:“怎麼説?好,這一套我是的確不太會,也的確沒聽過。做夢也夢不到,你居然還敢——”
“爹,您的兒子是個情報人員,他選擇這一行多少年了,以前一直在別處,這一次是因為——”
他把日本軍閥的野心及陰謀,川島芳子的來華,土肥原的丟魂,我方情報人員如何跟日方特務爭鬥,從頭到尾説了個明白。
翠姑瞪大了一雙美眼,櫻口半張,怔住了。
金百萬也聽直了眼。
金剛又道:“為了任務,我不能讓您知道,可是偏偏您誤會我氣成這個樣兒——”
翠姑猛可裏站了起來,緊抓金剛的雙手,興奮而激動:“二哥,你為什麼不早説,你為什麼不早説?”
金百萬臉上也泛起驚喜之色:“老二,這,這是真的?”
金剛道:“爹,任何人都有可能騙您,國家絕不會騙您!”
金百萬猛一拍牀,叫道:“好小子,你怎麼這麼有出息,你怎麼這麼有出息!”
“爹,您不生氣了?”
“放屁,我還生什麼氣,我高興都來不及,這是我們金家祖上有德,我這張臉光采大了,過來,過來!”
金剛跟翠姑一起走到牀前。
金百萬往裏挪了挪,道:“坐、坐,你們倆都坐下。”
金剛跟翠姑坐在了牀上。
金百萬伸出顫抖的手,抓住了金剛的手臂:“老二,讓我看看你——”
他睜着老眼看金剛,看着,看着,突然眼淚縱橫哭了起來。
翠姑忙叫:“大爺——”
金百萬擺着手道:“別攔我,別攔我,我這是太高興了,我這是太高興了,我做夢也沒想到——老二,你該早説,説什麼你都該早説——”
金剛道:“爹,我不能早説,我知道害您病了這麼一場——”
“病倒不要緊,你要是早説,我不就不會花這麼多藥錢了麼!”
金剛、翠姑一怔,然後都笑了。
金百萬自己也笑了,他忽然道:“翠姑,給我穿上衣裳!”
“大爺,您要——”
“我要下牀。”
“那怎麼行,您的病——”
“我的病已經好了,這些日子把我窩在牀上,可沒把我窩死——”
他要穿衣裳。
金剛攔住了他:“爹,別忙,我還有件事。”
金百萬凝目道:“你還有什麼事?”
“讓翠姑陪您上保定住一陣子去。”
“幹什麼,你這是幹什麼?”
“川島芳子會捲土重來,下一回合更激烈,更艱險,我不能有一點後顧之憂。”
“不行,我不去。”
“爹——”
“説什麼都不行,我不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
“爹,多少年了,這不是頭一回。”
“以前那是我不知道。”
“所以,爹,我不讓您知道就是為這。”
“大爺,您該聽二哥的。”
“怎麼説,翠姑,你——”
“大爺,我又何嘗願意,可是二哥的工作為重,咱們不能讓他有一點分心。”
“誰讓他分心了?”
“您要是不聽二哥的,您就是讓他分心。”
“翠姑,你只知道咱們讓他分心,他讓咱們揪着心又怎麼説?”
“大爺,二哥是為了工作。”
“我知道他是為了工作。可是,翠姑,我是為了他啊!”
“不行,大爺,您為二哥,您是為自己的兒子,畢竟那是私情,而二哥是為了他的工作,他是為國家民族冒險犯難,流血流汗,您要是為私情妨礙了二哥的工作,那您就是國家民族的大罪人。”
金百萬眉頭皺起來了些:“有這麼嚴重麼,翠姑?”
“就是這麼嚴重,大爺,您是個明白人,您想想看是不是。”
金百萬默然未語,過了一會兒,他點了頭:“好吧!一個是我的好兒子,一個是我的賢孝媳婦,我不聽他們的聽誰的——”
金剛一喜,心裏的鬱結,到現在才算一掃盡淨,他忙道:“爹,謝謝您。”
金百萬微一聳肩,道:“天底下居然有這麼好的事兒,讓我出門玩一趟,居然還謝謝我,謝就謝吧!你們説,讓我什麼時候走?”
翠姑以探詢目光望金剛。
金剛道:“爹,這後半夜,您還能睡麼?”
“睡?把我吵成這個樣兒,我還睡個屁!”
翠姑倏然而笑。
金剛道:“那就這樣。我跟翠姑幫您收拾收拾,天一亮,我就讓克強趕車送你們走。”
翠姑道:“這麼急?”
金百萬道:“是啊,也用不着這麼急啊!”
金剛道:“趁他們還沒有捲土重來以前,你們是越早離開天津越好。情報戰場上的事,瞬息變化萬端,誰能知己知彼,誰能利敵機先,誰就掌握了勝券,這兒有日租界,還有日本關東軍特務機關的龐大組織,日閥發覺上當,用不着派人趕來,只要一個電報拍到,他們馬上就能向我們採取報復。所以你們早一刻離開天津,我就能早一刻放寬心對付他們。”
翠姑嬌靨上飛快地掠過一絲黯然之色,轉望金百萬道:“大爺,二哥説得對,咱們就明個一早走吧!”
金百萬道:“你還是真幫他啊,好吧!誰叫你們説的對,那就別站着了,你們就給我收拾吧!”
金剛大喜,當即就跟翠姑兩個人翻箱倒櫃收拾了起來。
説收也沒有什麼好收的,不過帶些換洗衣裳、習慣用的東西而已。饒是如此,等到都收拾齊全,裝進一隻大皮箱裏,曙色已經透窗了。
金剛道:“翠姑,你侍候爹起來洗臉吧!等爹洗過臉,去把你自己的東西收拾一下,我去叫克強起來套車去。”
金百萬忙道:“幹嗎套車,坐火車不就行了麼?”
“不!爹,坐火車麻煩,不過兩百多里地,還要倒車,倒來倒去的太麻煩。再説讓克強送你們我也比較放心,您就別管那麼多了。”
金剛沒容金百萬再説話,轉身出去了。
半小時以後,金剛提着大皮箱,翠姑扶着金百萬,上了停在後門外的馬車,天還沒大亮呢。
這當兒的翠姑,滿臉依依不捨之色,眼圈紅紅的,在車裏望着金剛道:“二哥,我不説什麼了,我要説的你全知道,我要你多小心,多保重。”
金剛心裏又何嘗好受,可是他忍住,沒露一點兒,含笑道:“你放心吧,我知道!爹交給你了,我以後再謝你。”
“幹嗎這麼説,這是我應該的。”
翠姑低下了頭。
金百萬説了話:“小子,我們走了,你一個人得瘋了,別忘了找寶琛、嗣瑗來照顧錢莊的生意,要是賠一個-子兒,等我回來有你受的。”
金剛笑了,衝站在一邊兒的馬標施了個眼色,馬標矯捷地跳上了馬車,揮起一鞭趕着車走了。
馬車去勢如飛,翠姑的手伸出車外直搖,一直到拐過彎兒看不見了。
金剛臉上裝出來的笑容沒了,代之而起的是黯然神色,可是,畢竟他現在心裏沒有負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