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是清涼的。
冬日的清晨冷得刺骨,尤其是天方破曉的當兒。
這時候,多少人還在熱被窩裏縮成一團。
可也有不少人已經起來了,頂着寒風,提着他那講究的鳥籠子,心愛的鳥,滿街遛達,一方面活動着筋骨,一方面呼吸新鮮空氣,一方面也可以養成一種嗜好。
這是片空曠的綠野,有草、有樹、有花,最理想的鳥場。
天還不亮,提着鳥籠子的都陸續到了。把鳥籠子往樹上一掛,籠布一掀,聽心愛的鳥兒高吭,或打一路太極,或三五友好呵着白氣談上一談,他們引為人生至樂。
李蓮英來了,他養的是籠畫眉,鳳眉、平頭、闊胸、鐵砂爪,相當好的一隻畫眉。
小德張他們沒來,他們起不來,懶得起來,好在這時候李總管也不需要人侍候。
來遛鳥大部分是上了年紀的人,可也有年輕人,不過為數不多,有的年輕人只為着好奇而來,有的則是為着找某人而來。
找某人為什麼從熱被窩鑽出來往這兒跑?
這可是很有道理理的事。
有的人一天見不着影兒,你怎麼找都找不着他,可是他只有這養鳥的嗜好,遛鳥的習慣,大清早上鳥場去吧,準找得着他。
金碧輝跟李蓮英是約好了的。
李蓮英剛到鳥場沒一會兒,金碧輝、秋子喬裝改扮,穿着男裝也到了。
李蓮英迎着金碧輝要行禮。
金碧輝伸手攔住了。
李蓮英目光四下瞟了瞟,低聲道:“格格,您這麼早。”
“慣了!”金碧輝含笑道:“在日本的時候,一直是這時候起牀。”
“是、是、是,就憑您這種精神,咱們的大事哪有不成的!”
“李總管會説話。”
“奴才説的是實話,就拿普通的日子來説,沒聽説睡懶覺,日頭老高還不起能發家的。”
金碧輝笑了:“這倒也是,只是咱們這檔子事,能不能成那還在李總管你。”
“格格您這話——”
“你想啊!要沒李總管大力幫忙,我見不了皇上,不是什麼事兒都等於零麼?”
“可不是麼,”秋子幫了句腔:“等這檔子事一旦成了功,李總管就是復國的大功臣了。”
李蓮英樂得嘴都合不攏了,要是沒耳朵擋着,能咧到脖子後頭去:“哪兒的話,哪兒的話,奴才怎麼敢當,這是奴才份內的事兒,誰叫奴才侍候過老佛爺,奴才生是大清朝的人,死是大清朝的鬼,就是腦漿塗地,粉身碎骨也是應該的啊!”
金碧輝微微地點頭:“李總管這份赤忱的確讓人感動,的確讓人感動,所以我才又找李總管來了。”
“您還跟奴才客氣,您有什麼事兒,請儘管吩咐。”
“小秋!”
金碧輝叫了聲:“小秋。”
秋子馬上從袖口裏取出張銀票遞了過去,票上寫的清清楚楚的,五百塊大洋。
李蓮英一怔:“格格,您這是——”
“皇上還不差餓兵呢,是不是?”
“這-奴才的份內事——”
“這會兒不是大清朝,什麼是誰的份內事?”
“可是奴才老花您的錢——”
“你還跟我分彼此麼?拿着吧!讓人家瞧見不好看。”
李蓮英一番做作之後,這才接了過去,一陣千恩萬謝,然後窘迫地笑着説:“無功不受祿——”
“——受祿必有功。”
“格格,您吩咐。”
“我想到靜園去見皇上。”
李蓮英正把銀票往兜兒裏放,聞言一怔,手停在了那兒:“這個——”
“怎麼,不好辦?”
“恐怕難辦,您是知道的,靜園難進,外人近都不許近——”
“李總管,我算是外人麼?”
“不,不,奴才不是説您,您當然不是外人——”
“這就是了,那有什麼難的?”
“這個——”
“李總管,讓誰進入靜園,全在皇上,是不是?”
“那當然。”
“這就是了,只要你能幫我請準皇上,我有什麼不能進入靜園的?”
“格格,您這話固然不錯,可是——可是——”
“李總管還有什麼為難的?”
“這個——這個——”
秋子道:“李總管,無功不受祿,受祿必有功啊!”
李蓮英捏着那張銀票,只覺得它燙手。
讓他把銀票退回去,不能這麼做,他已經接過了,再説他也真捨不得。
讓他把銀票放進兜兒裏去,他可也知道,這張銀票不是那麼容易要的,也就是既受了祿,就必得有功。
他這兒暗暗叫苦。
金碧輝那兒又説了話:“李總管,皇上在‘一枝香’接見過我,足認皇上不是不願見我,是不是?”
“是,是,那當然,那當然。”
“那麼李總管不該有為難之處了,你要知道,除非皇上原意就這樣下去,沒有復位的打算,只要皇上還想復位,不是我説大話,皇上就必得找我,既是這樣,皇上也就必得常召見我,諮議大事,‘一枝香’的事兒擺在那兒,在外頭見面已經不安全,為了皇上的安危,我不上靜園去,又該怎麼辦?”
“這倒也是,這倒也是。”
李蓮英皺眉沉吟。
秋子道:“李總管別忘了,只這件大事能成,對咱們誰都有好處,現在咱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要是虎頭蛇尾,半途而廢的話,那對咱們可都是大大的不利啊!”
“是,是,是,是,是,是。”
李蓮英連聲唯唯。
“那麼,李總管怎麼説,格格在等你的話呢!”
“這樣吧!奴才待會兒先去茶館兒坐坐,然後就上靜園去,格格是知道的,去早了沒有用,皇上是起不那麼早的。”
“行,那我就等你的信兒了。”
“奴才去試試看。”
“李總管,只要你盡心盡力,我不會怪你的。”
“是,是,是,奴才怎麼給格格回話?”
“我會找人跟你聯絡,就跟我今兒個約你一樣。”
“是,是。”
“李總管,那麼我們走了。”
“您走好,奴才不送您了。”
“別客氣,玩兒你的鳥兒吧!”
金碧輝跟秋子走了。
銀票,李蓮英是放在了兜兒裏,可是他已經沒心情聽他的畫眉鳥那美妙婉轉的鳴聲了,等到望不見金碧輝跟秋子了,他也匆匆地取下鳥籠,放下籠布走了。
□□□
十點半鐘的時候,李蓮英到了靜園。
無功不受祿,既受了人家的祿,焉能不給人家建點兒功,他現在知道了,這些張銀票不好拿,拿一張得付出一張的代價,可是現在明白已經太遲了。
不過話又説回來了,世界上哪有白花錢的事兒,花出一分錢去,自然要獲得一分代價。
李蓮英進門就碰見了侍衞長祁繼忠。
“喲,李總管來了。”
祁繼忠先打了個招呼。
“嗯,來了,來了,”李蓮英心裏盤算着事兒,虛應了兩聲問道:“皇上起來了沒有?”
“起來了,起來了,早起來了,”祁繼忠道:“跟幾位大人在暖閣喝茶呢,怎麼?有事兒?”
李蓮英一聽溥儀正在暖閣跟幾位大人喝茶,當即就暗暗揪了心,他心想,這件事要是當着別人,並不難辦成,萬一要是胡嗣瑗跟陳寶琛也在座那可就難説話了,因為胡嗣瑗跟陳寶琛自開始到現在,一直是兩個搗蛋蟲人物,一直跟他唱反調。
心裏這麼嘀咕着,嘴上可就忘了答話了,惹得祁繼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怎麼了,李總管?”
李蓮英倏然而驚,忙定神:“沒什麼,沒什麼,我去見見皇上去,我去見見皇上去。”
説完了話,他徑自往裏去了。
“靜園”簡直就是座小故宮,每一處無不富麗堂皇,每一處無不像宮殿似的,溥儀雖是個廢帝,但他還貪婪着奢華的帝王生活。尤其是“靜園”裏的這座暖閣,更是美輪美奐,華麗無比。
李蓮英還沒到暖閣呢,就聽見暖閣裏傳出來的陣陣笑語了,他聽見了羅振玉的笑聲,還有鄭孝胥的笑聲,可就沒有聽見陳寶琛跟胡嗣瑗的笑聲,當時心裏就踏實了不少。
等到到了暖閣門口,微探頭往裏一看,果然,在座陪着溥儀的,只有羅振玉跟鄭孝胥,並沒有看見胡嗣瑗、陳寶琛兩個,這兩個一向是跟他一個鼻孔出氣的。
李蓮英心中大喜,暗暗叫了一聲“天助我也”,一腳就邁進了暖閣。
溥儀一眼看見了他:“喲,李蓮英來了。”
只聽羅振玉笑道:“可真是説到曹操,曹操就到了。”
李蓮英急步趨前:“奴才叩請皇上聖安。”
大禮參拜之後,然後又跟羅振玉、鄭孝胥打了招呼:“二位是不是又在背後嘀咕我了。”
鄭孝胥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怕什麼!”
羅振玉道:“李總管,皇上正跟我們倆談起你的當年事兒呢,皇上説你對老佛爺,一直忠心耿耿——”
李蓮英馬上接了口:“我何止對老佛爺忠心耿耿,對皇上也一直是赤膽忠心啊!”
“這倒是,這倒是,”鄭孝胥道:“就拿肅王爺的十四格格醖釀着復辟這件事來説吧,李總管還不是跑裏跑外,忙這忙那的。”
羅振玉點頭道:“對、對、對,確是如此,確是如此。”
溥儀含笑道:“朕要是真能回京復了位,你們都是朕的大功臣,朕一定會好好賞賜你們。”
羅振玉、鄭孝胥、李蓮英忙爬伏在地:“謝皇上恩典,謝皇上恩典。”
溥儀滿足地含笑抬手:“起來吧,起來吧,都起來吧!”
羅、鄭、李三人再謝恩而起,羅振玉道:“陛下,臣以為,若要復辟,還是非借重外人的大力不可。”
鄭孝胥道:“陛下,羅大人説得是,咱們這些人的力量太過薄弱,實在不足以成事。”
溥儀點頭道:“這個朕明白,這個朕明白,朕不是沒有考慮過——”
李蓮英抓住了機會:“皇上,奴才以為,十四格格是不可或缺的一大助力啊!”
溥儀眉鋒微皺:“這個朕也想過了,只靠顯環,恐怕仍是力量有限。”
李蓮英道:“皇上聖明,十四格格自小由肅王爺過繼給了日本人川島浪速,這個川島浪速是‘黑龍會’分子,還是個頭目,十四格格去了這麼些年,絕不可能拉不上‘黑龍會’的勢力,那麼,借重十四格格,就等於藉助於‘黑龍會’,這不正是羅、鄭兩位大人所説:非借重外人之力不可。”
羅、鄭二人亦點頭:“説得是,説得是,對極了,還望陛下聖裁。”
溥儀道:“朕都想過,朕都想過。借重顯環,固然是一條既安且穩的捷徑,可是朕要是再到外頭去跟她見面,那實在是太危險——”
“您萬乘之尊,是不宜再冒險外出,”李蓮英道:“可是您就不能把她召到‘靜園’裏來麼?”
羅、鄭兩個忙點頭:“對、對,好主意,好主意。”
溥儀:“這樣行麼?”
“有什麼不行的,十四格格是皇族,皇族來看您,有什麼不行的,就算她不是皇族,您請個朋友來吃個飯,這總是常事兒吧!”
溥儀沉吟不語。
“皇上,這機會可不容錯過啊!”
羅振玉道:“陛下,咱們不能就這麼向惡勢力低了頭。”
“是啊!”鄭孝胥道:“咱們要是就這麼算了,可正中人下懷啊!”
溥儀道:“那麼,你們看,讓她什麼時候來合適?”
李蓮英忙道:“當然是越快越好,奴才這就去跟十四格格聯絡,不是今兒個,就是明兒個,您看怎麼樣?”
“好吧!”溥儀點了頭:“就這麼辦了,你去安排吧!”
“喳!”
李蓮英恭謹答應,行個大禮退了出去。
出了暖閣,李蓮英的心情好輕鬆,他簡直想笑。
快步往外走,到了門口又碰見了祁繼忠。
“怎麼,李總管,要走了?”
李蓮英揚着手道:“走了,走了,趕明兒我請客,咱們找個地方喝兩盅去。”
他出了“靜園”。
祁繼忠有點兒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
李蓮英一出“靜園”就碰見了一輛膠皮,人逢喜事精神爽,兜兒裏又有,當即又攔住那輛膠皮跳了上去。
車剛動,拉車的説了話:“李總管,怎麼樣了?”
李蓮英嚇了一跳,忙問:“什麼怎麼樣了?”
“格格等着你回話呢。”
李蓮英一呆,心想:這位十四格格可真厲害,道:“原來你是——麻煩你轉告格格一聲,成了,今兒個,明兒個隨她!”
“李總管,你真行,放心,格格一定會重謝你,你請換輛膠皮吧,我得趕着給格格送信兒去,等格格把時間決定了,我再通知你。”
他停了車,放下了他。
李蓮英只好下來了。
等到李蓮英下了車,拉膠皮的抓起車把飛也似的走了。
這輛膠皮東彎西拐一陣,從一家茶館門口過,嚷了聲:“兄弟,你要的東西給你捎來了。”
隨手一扔,一包洋煙卷兒飛向茶館兒。
茶館夥計伸手接住,放進了兜兒裏,轉身進茶館兒。進了裏間了一陣子,然後端着茶水、花生、瓜子兒給客人送了過去。
那位客人是金剛金少爺!
金剛喝了口茶,嗑上了瓜子,挺悠閒的。
約莫半個鐘頭以後,那輛膠皮又來了,在門外停了一下,夥計給他倒了碗水,他一口氣喝完抓起把又跑了。
金剛抬手叫了夥計:“夥計,算帳。”
夥計走了過去,一哈腰,賠笑低聲道:“今兒晚上六點鐘。”
金剛掏出張票兒放在了桌上,道:“都給我安排好了。”
夥計拿起票兒又哈腰:“放心吧!錯不了的。”
金剛站起身走了。
夥計轉身收拾桌子!
□□□
六點了,天黑了,冬天天黑得早。
兩輛膠皮停在了“靜園”門口,前一輛,坐的是李蓮英,後一輛坐的是金碧輝跟秋子。
金碧輝跟秋子,今天顯然刻意刀尺了一番,一般地明豔照人,一般地千嬌百媚。
秋子付了車錢,兩輛膠皮走了,李蓮英哈腰賠笑,往“靜園”裏讓客。
祁繼忠就在大門口,一見人到,快步迎了過來,一個千打了下去:“見過格格。”
李蓮英一旁道:“格格,這是皇上的侍衞長祁繼忠。”
金碧輝抬手就是一張銀票遞了過去。
祁繼忠一怔:“格格,這——”
“頭回兒見面,拿着喝酒。”
李蓮英一旁幫腔:“格格的賞賜,拿着吧!”
祁繼忠雙手接過,打千謝賞。誰跟錢過不去!祁繼忠心裏樂大了,馬上哈腰擺手往裏讓。
有些錢是必須花的,絕不能省,金碧輝花的錢不多,收穫可不小。
不信可以往後看,有什麼事兒祁繼忠準幫她説話,而且金碧輝讓他幹什麼,他準幹什麼!
溥儀在暖閣裏,人是還沒到暖閣呢,就聽見了笑聲,李蓮英只覺這笑聲沒聽過。忍不住問祁繼忠道:“皇上還有別的客人?”
“一個老朋友,自己人。”
説着話,暖閣到了,金碧輝懂禮,在門口停了下來,祁繼忠快步進去通報了。
轉眼工夫,祁繼忠出來了,哈腰擺手往裏讓。
李蓮英陪着金碧輝、秋子走了進去。
進了暖閣,金碧輝、秋子都為之猛一怔。
暖閣裏兩個人,一個是溥儀,一個赫然是金剛。
這時候金剛也一怔站起,脱口叫了聲:“金姑娘!”溥儀訝然道:“怎麼,你們認識?”
金剛要説話。
金碧輝已定過了神,急率秋子赴前行禮。
“東珍叩見皇上。”
她這種盈盈下拜,溥儀那裏看直了眼。難怪,人好好色,惡惡臭,溥儀的后妃長得都不錯,可都沒有金碧輝這麼嬌,這麼媚,尤其是能吸引溥儀的,是金碧輝比他的后妃多了一種讓他説不出來是什麼的東西。
其實,説穿了並不是什麼特殊的,只不過兩字新鮮而已。溥儀再看見別的漂亮女人,只要不是他的后妃,他照樣會被吸引。
金剛冷眼旁觀,輕咳了一聲:“皇上。”
溥儀倏然驚醒,忙離座伸了手去扶金碧輝。
金碧輝道:“謝皇上恩典。”
這才在溥儀的相扶下站了起來。
“東珍,你這樣一換衣裳,害得我差點兒認不出你來了。”
金碧輝嬌羞地低下了頭。
溥儀還待再説。
金剛輕咳一聲道:“皇上,該讓我們也敍敍舊了吧!”
溥儀哈哈一笑道:“聽聽,有人吃味兒了,東珍,用不着我介紹了吧!”
金碧輝瞟了金剛一眼道:“真沒想到金少爺會是‘靜園’的座上客。”
“彼此,彼此,”金剛道:“我也沒想到金姑娘竟會是皇族親貴,肅王爺的十四格格,真是太失敬了。”
溥儀一旁道:“看樣子還是得我介紹介紹,東珍,小金跟我認識不止一天了,他家的錢莊也幫過我不少大忙,而且他一直是贊成我復辟的最力的人之一,可巧今兒個他來了,我特意留下他來讓你們見見,不想你們竟然認識。”
“噢!”金碧輝凝睇望着金剛道:“金少爺也贊成皇上覆闢?”
金剛道:“我又何止是贊成而已。”
秋子一旁道:“真沒想到。”
金剛看了她一眼:“小秋,你沒想到的還多着呢!”
溥儀道:“坐、坐、坐,都不是外人,坐下聊。”
溥儀、金碧輝落了座,金剛卻望着李蓮英道:“李總管一塊兒來坐吧。”
李蓮英忙道:“不、不、不,這兒哪有我的座位,這兒哪有我的座位。”
金剛道:“李總管當初是老佛爺跟前的人,如今算得上是位元老了,在皇上面前應該有個座位了。”
溥儀微一點頭道:“這倒也是,李蓮英,你就坐下吧!”
李蓮英受寵若驚,一個宮中的太監,何曾有這種殊榮,當即爬伏在地,把顆腦袋磕得砰砰響。
千謝恩,萬謝恩,然後爬起來小心翼翼地陪了個末座。
都坐下了,金剛望向金碧輝:“格格,可否把您助皇上覆闢的計劃説一説。”
金碧輝一點也沒有遲疑:“要想讓皇上覆闢,必須要先讓皇上離開天津。”
“對!”金剛點了下頭。
“而且這件事要進行得極為秘密。”
“那是一定的,否則根本沒法離開天津。”
“就是在暗中進行,離開天津也不容易。”
“離開天津之後呢?”
“我打算讓皇上先到旅順去。”
“旅順。”
“然後再讓皇上到東北去。”
“東北。”
“是的,東北。”
“為什麼要到東北去?”
“東北在日本人勢力之下。”
“噢,我明白了,日本那方面——”
“我有把握,我負責。”
“那麼格格的意思,是讓皇上先在東北——”
“對,先在東北復辟,然後再謀求下一步。”
“嗯,這倒也是個辦法,只是——”
“只是什麼?”
“格格有把握讓皇上順利離開天津?”
“要想讓皇上離開天津,必得偷渡,我已經安排好接運的船隻了,是艘日本船。”
“日本船。”
“只有登上日本船,才是最安全的。”
“嗯,對、對,可是——”
“可是什麼?”
“還有別的——”
“你是指……”
“格格,從‘靜園’到碼頭,這條路並不好走。”
“這個我知道,我也已經有了安排。”
金剛轉望溥儀,道:“格格做事,愧煞鬚眉,看來您可以放心大膽動身了。”
溥儀還有點不放心地道:“東珍,你真都安排好了?不會出任何問題?”
金碧輝道:“這不是別的事,我怎麼敢欺矇皇上。”
溥儀吁了口氣,緩緩説道:“你是知道的,我是再也經不起任何打擊了,所以凡事我不能不特別小心。”
金碧輝道:“您的顧慮是對的,但是我可以擔保,不會讓您擔任何風險,更不會讓您再受任何打擊。”
溥儀點了點頭,沒説話。
金剛問道:“格格,皇上什麼時候起駕?”
金碧輝道:“不知道皇上收拾起來費事不費事。”
溥儀道:“有什麼費事的,現在不比以前了,也沒什麼好收拾的了。”
“既是這樣,遲一步不如早一步,我想明天晚上就請皇上起駕。”
溥儀一怔道:“明天晚上?”
金碧輝道:“是的,明天晚上十點鐘,請您準備就緒,我一來咱們就走。”
溥儀沉吟未語。
金剛道:“都到了這時候了,您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我倒不是猶豫,只是——心裏總覺得怪怪的。”
金剛笑笑道:“我明白您的心情,這恐怕跟住慣了一個地方,突然要換環境,心裏會產生一種恐怖的道理一樣。您用不着這樣,您這又不是上外頭去,等於是回宮裏去,何必這樣。”
李蓮英道:“是啊,皇上,這位金少爺説得對,您就寬寬心吧!”
溥儀微微點了點頭,道:“也只有往寬裏想了。”
金碧輝站了起來,道:“皇上,我該告退了。”
溥儀微一愕:“怎麼現在就要走?”
金碧輝道:“有些個事,我還得安排一下。”
“你不是都安排好了麼?”
金剛道:“皇上,這種事一定是這樣,儘管都安排好了,還得做個最後檢查,您不知道,這不比別的事,尤其是得各方面合作的事,有任何一方面,稍微一點兒配合不上都不行,您就讓格格早點兒回去吧!”
溥儀望着金碧輝道:“既是這樣兒,那我就不留你了——”
金剛站了起來,道:“出來不少時候了,我也該回去了。”
溥儀道:“怎麼你也要走!”
“我們那位老太爺的脾氣您是知道的,早就不滿意我這個做兒子的了,何必非讓他沒完沒了的盤查,早點兒回去,耳根子清靜,明天晚上我再來送您。”
幾句話聽得金碧輝、李蓮英、溥儀都笑了。
溥儀道:“好吧!那我也不留你了,乾脆,你代我送送東珍吧!”
釜剛道:“我正打算請旨,討這份差事呢。”
轉向金碧輝瀟灑擺手:“格格,請!"
金碧輝當即率秋子向溥儀盈盈拜下。
溥儀忙伸手把金碧輝挽了起來:“免了,免了。”
金碧輝再謝恩,這才往後退去。
李蓮英也要行禮。
溥儀道:“你等會兒走,幫我收收東西。”
“喳!”
溥儀把李蓮英留下了。
金剛陪着金碧輝、秋子出了暖閣。
金剛跟金碧輝並肩邊往外走着,金剛邊道:“真沒想到您竟是皇族親貴,肅王爺的十四格格。”
金碧輝道:“什麼年頭了,還説這個幹什麼!”
金剛道:“您是肅王爺的十四格格,這麼一來,我倒是不敢再怪您不辭而別了。”
“您還是怪了。”金碧輝笑笑説。
金剛道:“心裏憋得慌,不説出來難受。”
金碧輝柔聲道:“別怪我,我不得已。你現在知道我的身份了,在那兒我只是個掩護,怎麼能長久待下去!再説,促請皇上覆闢的事差不多成熟了,我也該走了。”
“格格是不是也跟皇上走?”
“你想吧!家搬了,我是這個家的一分子,還能不走麼!”
金剛沉默了一下才道:“東北路遙,恐怕相見無期了!”
“那也不一定,現在交通方便得很。”
“交通是方便,可是,侯門一入深似海,往後咱們的身份——”
“你能是皇上的座上嘉賓,別處還有哪兒去不得?”
“但願如格格所説了!”金剛吁了一口氣,道:“不管怎麼説,格格促請皇上覆闢成功,總是件可喜可賀的事,值得大書特書。”
“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有什麼值得誇耀的,我阿瑪在世的時候,一直主張復辟,經常訓誡我要牢記盡忠盡孝,能把這件事完成,也算對得起我阿瑪在天之靈了。”
“格格不但是個忠臣,而且還是位孝女,讓人好是欽敬!”
“説什麼欽敬,我剛不説了麼,這原是我應該做的。”
金剛話鋒忽轉:“格格真打算藉助於日本人?”
“除了這樣,我還能怎麼辦,我是不得已。再説,除了這個關係,我也無處求助了。”
“他們真願意幫咱們的忙麼,我是問他們是不是真心!”
“願意他們是一定願意,而且我也敢説,他們確是真意,這件事是中央政府所難容的,既然是中央政府所難容的,就必然對中國有害無益,只要是對中國有害的事,日本人沒有不願意做的。”
“這麼説,他們是別有用心了。”
“那是當然,日本人最現實不過,要是沒有什麼貪圖,他們絕不會伸這把手的。”
“既是這樣,格格有沒有提防到——”
“我早就有了提防了,他們有他們的算計,我也有我的算盤,只等皇上到東北復了闢,我就不怕他們了!”
説話間,一行三人已出了“靜園”大門。
這時候夜還不算深,可是由於天冷,路上已經沒什麼行人了,空蕩、寂靜,也沒見有膠皮了。
金剛道:“恐怕咱們得走兩步再叫車了。”
金碧輝道:“你要是急着回去,就不必送我了。”
“急也不急在這一會兒,走吧!”
話剛説完,對街傳來砰然一聲槍響,一顆子彈擦着金碧輝的頭頂掠過。
“卧倒。”
金剛機警地抱着金碧輝滾向一旁。
秋子也是個久經訓練的女間諜,她當然知道該怎麼應付,伏身一滾,躲到了一處暗影中。
緊接着又是幾聲槍響,打得地上土亂飛。
金剛抱着金碧輝一陣滾翻,躲到了牆角處,兩個人貼得緊緊的,臉都碰到了一塊兒。
槍就那麼幾聲,旋即就歸於寂靜,金剛跟金碧輝同時發現了兩個人眼下的情形,心頭一震,互相凝視着,居然誰也沒有離開對方的意思。
忽聽秋子輕叫道:“格格,格格。”
兩個人又一震,這才連忙分開,金碧輝應了一聲:“我沒事兒。”
金剛道:“格格,請原諒,我不得已。”
金碧輝微微低下了頭:“沒人怪你。”
忽聽史克強的喊聲傳了過來:“少爺,少爺。”
金剛忙道:“我的車伕來了,不礙事了。”
拉着金碧輝站起來走了出去。
秋子也從不遠一處暗影裏走了出來。
,只見史克強奔了過來,道:“少爺,您沒事吧?”
“廢話,好好的站在這兒你沒看見。”
人聲吵雜,靜園裏奔出了祁繼忠跟幾名衞士。
史克強也到了近前:“我剛到路口就聽見槍聲了,等我趕到,一個鬼影也沒瞧見,八成兒——”
金剛擺手道:“好了,好了,不要説了。”
祁繼忠緊張地問:“金少爺,哪兒來的槍聲——”
金剛道:“不知道,沒事兒了,你們進去吧!”
“是!”
祁繼忠猶豫着帶着幾名衞士進去了。
金剛問史克強道:“車呢?”
“我放在街口了。”
“誰讓你來的?”
“我是約摸着時間來接您的。”
“好了,好了,你先走,到街口再叫一輛膠皮,我要送金姑娘回去。”
“是,少爺。”
史克強快步走了。
金剛轉望金碧輝,道:“格格,知道是怎麼回事麼?”
“不知道,我還正想問呢。”
“會不會是那天晚上在‘四喜班’的那一幫?”
“嗯,這倒可能。”
“他們究竟是什麼意思,什麼來路?”
“這就費人猜疑了。”
“別是這件事消息走漏了。”
金碧輝一怔,旋即搖了頭,“不會吧!”
“那究竟——”
“不會,不會,這要是因為走漏了消息,那麼那天晚上在‘四喜班’的事,又是為了什麼?”
“嗯,這倒是——”
秋子突然道:“格格,走吧!”
金碧輝、金剛互望一眼,誰也沒説話,並肩行去。
三個人一路默默地,誰也沒説話,似乎都在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街口到了,誰也沒説話,顯然誰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兩輛膠皮,一輛是金家自用的,一輛是史克強叫來的。秋子是個有心人,自己先跳上了叫來的膠皮,這麼一來,金剛跟金碧輝就順理成章地坐了一輛。
兩輛膠皮一前一後,在寒風裏往前奔馳着。
史克強突然問了一聲:“少爺,上哪兒去啊?”
是啊,上哪兒去啊?
金剛轉望金碧輝。
金碧輝道:“美琪大飯店。”
史克強聽見了,往前嚷了一聲:“喂,美琪大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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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到了“美琪大飯店”,三個人下了車,金剛跑過去付了頭一輛的車錢,然後跟金碧輝説:“我不進去了。”
金碧輝道:“怎麼,不進去坐會兒?”
“不打攪了。”
“那明天——”
“明天我會到‘靜園’去。”
“好,那就明兒見吧!”
“明兒見。”
金剛沒再説什麼,跳上車就走了。
望着車遠了,秋子道:“金少爺好像悶悶不樂的。”
金碧輝像沒聽見似的:“進去吧!”
兩個人進了自己的房間,金碧輝脱下衣裳往牀上一扔,坐下去就點上了根煙卷兒,一句話沒説。
秋子邊脱衣邊道:“想剛才的事兒?”
金碧輝道:“會不會是中國的情報人員?”
“不會吧!”
“你以為不會?”
“情報人員不會用這種手法,看這種手法,倒像是黑社會的人物。”
“黑社會人物?怎麼會!我既沒招他們,也沒惹他們,一點兒因都沒有,怎麼會有這種果。”
秋子拿着衣裳往後走,突然停步轉回了身:“少佐,會不會是土肥原——”
“土肥原!”金碧輝一怔:“他怎麼會!他有這個膽麼?”
秋子冷冷一笑道:“少佐,你恐怕是小看了土肥原了,他要是個膽小如鼠的窩囊廢,軍部怎麼會派他來主持關東軍特務機關?”
“可是對我——”
“少佐,別忘了,你現在是他的眼中釘,是他的大對頭,要是沒有你,溥儀就成了他的囊中物,只要他把溥儀弄到東北去,還愁他不馬上升少將。”
金碧輝皺着眉,沒説話。
“少佐,土肥原到中國來的時間比咱們久,他不可能不培養他暗地裏的勢力,明裏他不敢對你怎麼樣,暗地裏可就難説了。”
金碧輝微微點着頭:“聽你這麼一説,倒是不無可能。”
“少佐,事實已如此,咱們的任務只有土肥原清楚,你一出‘靜園’就碰上埋伏,不是他還會有誰?”
金碧輝把煙一扔,霍地站起:“我倒要好好調查調查他!”
“還是真該調查他,要不然咱們的事壞在自己人手裏,那才讓人看笑話呢!”
金碧輝臉色變了,冰冷道:“土肥原他要是真敢——看我饒得了他。”
“少佐,還有金少爺——”
金碧輝臉色馬上就緩和了不少,道:“他不會有問題,我誤會他了,剛才他奮不顧身的救我呢。”
秋子失笑道:“我不是説這——”
“那你是説什麼?”
“我是説,我看金少爺對你是動了真情了。”
金碧輝臉色微沉,恨道:“別胡説。”
“我知道你不愛聽。可是,少佐,你自己也應該看得出來。”
金碧輝臉色又緩和了,不但又緩和了,反而有點黯然之色:“秋子,咱們是不允許動情感的。”
“少佐,我是説他。”
“我知道,也只有辜負他了。”
“少佐,我不相信你能一點都不——”
“秋子,明天咱們就要走了,一旦離開了這兒,這兒的一切就要告一段落了。”
“少佐——”
“早點兒睡吧!明天還有事兒呢!”
“嗨!”
秋子遲疑了一下,拿着衣裳往裏去了。
金碧輝緩緩坐了下去,兩眼發直,呆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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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兒,“靜園”正熱鬧。
溥儀還在暖閣裏,另外還有皇后郭婉容,皇妃文繡,李蓮英跟祁繼忠。
幾個人的臉色都不大好,尤其是皇妃文繡,她更是一臉怒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地望着溥儀:“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跟我們姐妹先商量一下,就算你眼裏放不下我這個妃子,總不該也放不下皇后去呀。”
郭婉容沒説話,她的臉色雖然也不大好看,可是看起來,好像沒文繡那麼大的火兒。
溥儀説了話:“你們懂什麼,我這還不是為了你們……”
“為了我們,我看不出你是哪兒為了我們。”
“你看得出,你看得出你就不會吵,不會鬧了,你怎麼就不想想,一旦我復了位,難道就沒你們的好處。”
“有好處,我知道,一旦你復了位,我們的榮華富貴也就跟着來了。”
“這不就結了麼,那你還……”
“我們的榮華富貴是有了,可是我們的丈夫就要沒了。”
溥儀、李蓮英都一怔。
溥儀道:“文繡,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索性我就告訴你個明白,我就死看不上那個女人,簡直就是個狐媚子。”
溥儀又一怔:“你,胡鬧,你這是想到哪兒去了……”
“想到哪兒去了!我想得還正是地方,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你,真要到了東北你看看,你要不把她納為專寵,我就把眼珠子挖出來。”
“文繡,你……”
李蓮英賠着笑臉插了嘴:“繡主兒,您完全誤會了……”
“誤會了,不會吧,李總管,我就知道你非説話不可,多虧你在這裏頭拉線,我還沒謝你呢!”
李蓮英忙雙手連搖道:“哎喲,繡主兒,這是死罪,死罪,奴才怎麼敢做哪,您可是冤枉了奴才了。”
“你既然明白這是死罪就好,李蓮英,這會兒不比當年了,已經沒老佛爺給你撐腰了,我也不比珍太妃那麼任人欺負,從今後,這檔子事你少管,要不然我照樣能摘你的腦袋。”
李蓮英轉向溥儀爬伏了下去:“皇上,奴才……”
“這兒沒你的事兒了,你先回去吧,明兒晚上早點兒來!”
“喳!”李蓮英站了起來。
文繡冰冷道:“明兒晚上不用來了,從今後沒有奉旨也少到‘靜園’來,暫時我們不走!”
李蓮英一怔,忙抬眼。
溥儀道:“誰説不走?”
文繡道:“我説不走。”
“你這是開什麼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了,我沒那麼好的心情。”
溥儀霍地站起:“文繡,你……”
“用不着跟我這麼橫鼻子豎眼的,”文繡冷笑道:“你自己也不琢磨琢磨,祁繼忠剛才是怎麼説的。”
溥儀轉望祁繼忠。
祁繼忠忙哈腰低頭。
溥儀突又擺了手:“幾聲槍響,沒什麼大不了的。”
“槍響是沒什麼大不了的,誰都聽見過槍響,可是,你要明白,那幾槍是打那個女人的,狐媚子她命大,沒打着,她剛從這兒出去就差點挨槍子兒,你還能走麼,你怎麼不想想,她連她自己都保不住,能保你麼?”
“這……”
“這什麼,‘一枝香’的教訓不夠,難道今兒晚上的教訓還不夠,她是個禍害,她不祥,誰沾上她誰倒黴,你知道不知道,難道非等槍子兒打在你身上,你才明白?”
溥儀沒説話。
李蓮英忙道:“皇上,約好了的,人家都安排好了……”
“大膽,什麼約好了的,跟洋人訂的條約説撕都能撕,跟她説了那麼句話,有什麼不能改的,李蓮英,你究意安的是什麼心,難道人家安排了龍潭虎穴,刀山油鍋,你也非讓皇上去不可麼?”
“繡主兒,奴才怎麼敢,奴才怎麼敢!”
“敢不敢你自己明白,那個女人説的話是話,我説的話更是話,就這麼決定了,我們不走,東北我們不去了,你去知會她一聲去。”
“哎喲,繡主兒,奴才連十四格格住哪兒都不知道,怎麼稟報她呀。”
“你聽聽,”文繡又拿住了理,立即轉望溥儀:“這可是李蓮英親口説的,她連住哪兒都不讓他知道,她這究竟安的是什麼心哪。”
溥儀抬眼望向李蓮英:“你真不知道她住哪兒?”
“皇上,奴才有多大的膽,敢欺矇繡主兒啊,奴才是真不知道。”
“那……有什麼事兒,你是怎麼跟她聯絡的?”
“奴才沒法兒跟十四格格聯絡,十四格格要是有什麼事兒,自會派人來跟奴才聯絡。”
“你聽聽,”文繡又説了話,“對咱們幹嗎這麼神秘呀,十成她是包藏着什麼心,她在日本待得好好兒的,跑回來促請你復辟,她圖的又是什麼,別傻了,我的皇上,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幫人數錢呢!”
溥儀欲言又止,一跺腳站起來走了。
祁繼忠忙跟了過去。
李蓮英抬手欲叫,卻沒叫出聲。
只聽文繡道:“既然你沒法兒去知會她,那就算了,等她明兒個來了再説,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喳,奴才告退。”
李蓮英爬在地上給郭婉容、文繡分別磕了個頭,站起來退了出去。
文繡馬上埋怨上了郭婉容:“姐姐,你怎麼跟個沒事人兒似的,坐在那兒連吭也不吭一聲。”
郭婉容苦着臉道:“妹妹,你知道我這個人,我一肚子的話,可就是説不出來。”
“唉,你太老實了,要不然他怎麼敢這麼欺負咱們,姐姐,年頭兒不同了,有的話要説,不能受氣包似的老憋在肚子裏,一聲不吭。”
“妹妹,你不知道,我怕鬧起來不好。”
“我也知道鬧起來不好,可是他不把咱們放眼裏,並不是咱們無理取鬧啊,別怕,姐姐,咱們佔着個理字,到哪兒都説得通。”
“唉,全仗妹妹了。”
“自己姐妹還客氣,誰叫咱們倆是榮辱與共啊,走,姐姐,回房歇息去吧,今兒晚上他要是上你那兒去,你再説説他。”
文繡拉着郭婉容站了起來。
郭婉容囁嚅道:“我……還是留着讓妹妹説他吧。”
“哎呀,姐姐,你真是,你怎麼這麼沒用。”
郭婉容苦笑未語。
文繡無可奈何地道:“好吧,我説就我説吧,乾脆,今兒晚上讓他上我那兒去。”
“好。”
“他要是不聽我的,看我怎麼整他,哼,走,姐姐。”
文繡拉着郭婉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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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百萬還躺在牀上,人雖然還躺在牀上,可是氣色已經好多了。
他這種病本來就是氣出來的心病,心裏只稍微能想開點兒,病自然也就輕了不少。
翠姑依舊坐在牀前陪着談笑,爺兒倆有説有笑的,挺開心。
掛鐘敲過了十點,冬天的夜,這時候已經相當靜了。
金百萬了無倦意。
翠姑也仍是笑語如珠。
只聽金百萬笑着説:“真急死人了,又多躺了一天,多躺一天不要緊,害得我這烙餅也得往後挪上一天。”
“那就要怪您自個兒了,誰讓您賴着不肯下牀。”
“哼,哼,別饞我,等明兒個你再看,這頓烙餅,明兒個我是非吃進嘴不可,最好你今兒晚上就把面和出來。”
他還是真急。
翠姑笑着説:“您又不是吃發麪餅,幹嗎令兒晚上和麪哪。”
金百萬自己也笑了。
翠姑忽然站了起來:“藥涼得差不多了,你該喝了。”
她轉身到桌邊兒把藥碗端了過來。
金百萬皺眉道:“好吃的還沒吃着呢,難吃的可吃了不少了。”
伸手把藥碗接了過去。
“要是不吃這些難吃的,哪兒來的好吃的。”
金百萬點了點頭:“這倒也是。”
舉起碗來要喝,忽地,他一怔,目光凝望在翠姑身後。
翠姑下意識地一驚忙回身。
眼前不知道什麼時候站着個人,不是別人,赫然是金剛。
翠姑一怔,喜叫道:“二哥。”
只聽金百萬冰冷道:“你來幹什麼?”
金剛不安地道:“我來看看您。”
“用不着,我很好,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翠姑忙轉望金百萬:“大爺……”
“本來嘛,他來看我了,我不稀罕,病了這麼些日子了,他早幹什麼來着?”
“不跟您説了麼,是我不讓二哥來的。”
“算了吧,翠姑,你大爺又不是三歲小孩兒,用不着這樣哄你大爺了。”
“大爺,我説的可是實話。”
金百萬目光一凝,望着金剛道:“你説,是這樣兒麼?”
翠姑一驚,焦急地忙向金剛施眼色,在她以為他這樣掩着瞞着,只要金剛他這會兒點個頭,承認一聲,不就什麼事兒也沒有了麼。
而金剛偏偏一付不拐彎兒的直性子,他沉默了一下之後居然這麼説:“是我一直沒敢來看您。”
翠姑大驚,急叫道:“二哥,你……”
金百萬的臉色變了一變,道:“你一直沒敢來看我,為什麼?”
金剛口齒啓動,欲言又止。
金百萬冷笑道:“是怕惹我生氣,還是怕我惹你生氣。”
金剛道:“爹,您為什麼要這麼説……”
金百萬突然厲聲道:“你讓我怎麼説!難道還讓我給你作揖磕頭賠不是,你不來我的病還好得快一點兒,滾,你給我滾。”
抬手將手中的藥碗扔了過去。
翠姑驚叫:“大爺……”
藥碗砸在了金剛的身上,金剛一動沒動,藥灑了金剛一身,藥碗落地摔碎了!
翠姑悲痛地轉望金剛:“二哥,你,你,你……”
金百萬怒喝:“別叫他,他不配,讓他滾。”
金剛一句話沒説,頭一低,轉身出去了。
金百萬混身泛起了顫抖,咬牙道:“好畜生,好畜生。”
“大爺。”
翠姑悲叫一聲,撲過去跪倒在牀前。
金百萬抬起顫抖的手,擁住了翠姑,老淚突然奪眶而出……
□□□
金剛悶悶不樂地回到了自己屋裏,悶悶之中,還有着無限的悲痛。
他連燈都沒開,就和衣躺在了牀上。
他腦海裏,心裏都亂得很。
他恨不得大叫幾聲,發泄一下心中的悶氣,可是他沒有那麼做。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屋門輕輕響了一聲,他以為是翠姑來了,躺着沒動。
哪知等人到了跟前,居然是兩個,再一看,赫然是化名史克強的馬標跟大姑娘。
金剛一怔坐起:“你們……”
馬標臉色有點陰沉,沒説話。
大姑娘卻道:“是我讓馬標帶我來看看大哥的。”
金剛道:“小妹,你不該到這兒來。”
“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
金剛沉默了一下道:“來都來了,再説什麼也沒用了,你們坐吧。”
馬標默默地拉過兩把椅子,跟大姑娘坐了下去。
金剛道:“我最近忙一點兒,沒能去看你……”
大姑娘道:“大哥雖然沒去找我,我也沒來看大哥,可是大哥這兒的事兒,我都清楚。”
金剛“噢”了一聲。
大姑娘道:“大哥,乾脆跟老人家明説了,你要不説,我跟馬標替你去説。”
金剛一怔忙道:“怎麼了,説什麼呀?”
“大哥,你受的委屈我全知道。”
金剛眉梢兒一揚,轉望馬標:“準是你多嘴。”
馬標激動地道:“大哥,你受得了,可是我替你受不了,正好小妹今兒個來了,我當然要讓她知道一下。”
“知道了又怎麼樣?”
馬標道:“我為你不平,我替你叫屈,你出生入死,冒險犯難,結果卻換來這種不諒解,這種事兒。”
“那只是我爹跟翠姑,國家對我並不薄。”
“我指的就是老人家跟翠姑娘。”
“這也不能怪他們,是我沒讓他們知道我究竟在幹什麼!”
大姑娘道:“可是你……”
“小妹,我説過,我是個情報人員,我必須對我的身份保密,而且,我絕不願讓他們為我揪一點心,我不願意讓他們為我一天到晚吃不好,睡不好,那情形比現在的生氣、不諒解更糟。”
“可是你總不能長此這麼受委屈下去……”
“不要緊,身為一個情報人員,就該能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好在也沒多少日子了,他們總有一天會明白了。”
馬標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不,大哥,我是不能再讓你受一天委屈了,我這就見老人家去。”
説完話,他轉身要走。
金剛疾快探掌,一把抓住了馬標,道:“馬標,忠孝難兩全,這道理你不是不懂。”
“可是……”
金剛沉聲道:“別什麼可是不可是的,話我説在這兒,你要是敢不聽我的,咱們現在就劃地絕交。”
馬標悲叫:“大哥,你……”
“別怪我,馬標,要是換作是你,你也會跟我一樣。”
馬標一拳擊上椅背,低下了頭。
金剛兩手撫上了馬標跟大姑娘的肩頭,道:“你們兩個的好意,我心領了,時候不早了——”
“不,大哥,”大姑娘嬌靨上滿是乞求色:“讓我多待會兒!”
金剛道:“小妹,這兒不是江湖上……”
馬標抬頭道:“大哥,您的心並不是鐵打的,就讓小妹多待會兒吧,我到外頭等她去。”
他轉身往屋門行去。
金剛抬手要叫,可是抬起的手又垂了下來。
馬標出去了,還隨手帶上了門。
金剛坐回了牀上,道:“小妹,要不要喝杯熱茶?”
“不用,”大姑娘悲憤地看了金剛一眼:“只要你別讓我覺得冷就行了。”
“小妹,別這麼説,你還能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當然知道,要是不知道,我也不會為你茶不思,飯不想了。”
“小妹,又來了,別忘了咱們是磕頭的兄妹。”
“可是你不能讓我日久不生情啊!”
“小妹,我不適合你……”
“誰説的,難道你不知道我,你以為我是個怎麼樣的姑娘家……”
“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小妹,我太瞭解你了。”
“這不就是了麼,那……”
“小妹。”
“大哥,你還有什麼理由?”
“小妹,你不是不知道,我是個訂了親的人……”
“我知道,我既不聾,又不瞎,怎麼會不知道?”
“翠姑太賢慧了,我怎麼忍心……”
“誰讓你對翠姑怎麼樣了?這麼一位好姑娘,你要是把她舍了,我還不願意呢!”
金剛聽得一怔:“小妹,那你是……”
大姑娘羞澀地半挽螓首:“讓我跟翠姑姐做個伴兒,不是很好麼?”
金剛又一怔:“這,這怎麼行!”
大姑娘猛抬頭:“怎麼,這樣你都不願意?”
“小妹,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不能那麼做。”
“為什麼不能,我都不在乎,你又在乎什麼?”
金剛道:“小妹,現在不是從前了,現行的婚姻是一夫一妻……”
“誰説的,難道你就沒見過三妻四妾的,還不是多的是。”
“那是在民間。”
“官家就沒有?”
“不是沒有,而是我不能那麼做。”
大姑娘霍地站了起來:“什麼不能那麼做,分明你是漠視這麼多年來我對你的心……”
金剛忙拉住了她:“小妹,別動氣,現在咱們不談這些好不好。”
“不,我就要現在談,只有現在我才有勇氣,以前老在一塊兒還不覺得,現在一旦分在兩地,我才知道我是多麼需要你,今兒晚上我非談出個結果來不可,要不然我就不走。”
“小妹,你……”
“大哥,你就忍心。”
金剛還真不忍心,沉默了一下,緩緩站了起來,道:“小妹,我只能這樣答覆你,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我能等,就算等到白了頭髮掉了牙,我也願意。”
“還有,我得先跟翠姑商量……”
“行,我願意自己找翠姑姐説去。”
“小妹,你要知道,最難過的一關,還在我隸屬的機關……”
“不要緊,必要的時候我出面去求,就是磕破了頭,我也非求到他們破例成全不可。”
金剛為之一陣感動,道:“小妹,你這是何苦。”
“那你就不用管了,你只知道對你的這番心就行了。”
“小妹,我感激。”
“沒人讓你感激,只要你對我像我對你這樣,有一半,我就知足了。”
“那麼你以為我對你有多少?”
“好起來倒真不錯,只是兇起來太怕人了。”
“我是大哥,大哥總得有點兒威嚴,是不?”
“討厭。”
大姑娘發了嗔,這嗔,帶着多少的滿足,帶着多少的喜悦。
金剛輕輕拉過她來,在她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大姑娘既驚又喜,更帶着三分嬌羞:“哎喲,你……”
金剛道:“不是我趕你走,時候不早了,你該走了,別讓馬標老在外頭站崗。”
大姑娘道:“你,現在我聽你的了。”
説完話,大姑娘像只燕子似的,輕盈靈巧地,帶着一陣醉人的香風走了。
金剛站在原地沒動,他望着屋門口,一動沒動……
□□□
金剛醒了,醒來已日上三竿了,陽光已經射進了雕花的窗欞。
睜開眼,頭一眼他就看見了翠姑。
翠姑正在給他弄洗臉水,收拾屋子。
金剛心裏泛起了一陣歉疚,輕輕叫了一聲:“翠姑。”
翠姑轉過了身,兩眼紅紅的,臉上掛着勉強而令人心酸的笑意:“醒了。”
“別老這樣照顧我,我心裏很不安。”
“這是我應該的,對這,我不認為你該有什麼不安。”
那麼,對什麼金剛該有不安?
金剛心裏明白,可是他只有裝聽不懂,欠身坐了起來。
翠姑過來把上衣遞了過來。
“謝謝。”
金剛謝一聲接過披上,道:“爹……昨兒晚上怎麼樣?”
“想也想得到,大爺很生氣。”
金剛沉默了一下,道:“爹的話已經説完了,我的話也説盡了,我不再説什麼了,總有一天他老人家跟你會明白的。”
翠姑香唇啓動,欲言又止,低下了頭,旋即她又抬起了頭,訝異地望着金剛:“二哥,你希望大爺跟我明白些什麼?”
“明白我不是你們所想象的那種人。”
“那麼你究竟是在幹些什麼?”
“我早出晚歸是沒錯,在外頭荒唐也是實情,可是……”
“可是什麼?”
“將來你們會明白的,翠姑,我知道我虧欠你,現在我對你別無所求,只求你好好勸勸爹,好好照顧他老人家,別讓他氣壞了身子,將來我會補償你的。”
翠姑睜大了一雙美目:“二哥,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現在什麼都別問,行麼?翠姑,請你相信我,我會對得起你的,爹那兒不必多解釋,只請你好好照顧他老人家,能瞞多少就幫我瞞多少,別的什麼也別説,行麼,翠姑?”
翠姑凝視着金剛,沒説話。
“翠姑,我不求爹現在的諒解,我只求你現在的相信。”
翠姑突然點了頭:“好吧,我現在什麼都不問,我相信你。”
金剛激動地伸手抓過了翠姑的柔荑:“謝謝你,翠姑!”
翠姑臉一紅,忙把手抽了回來,垂下螓首道:“別這樣,待會兒讓人看見。”
這就是翠姑娘和大姑娘的不同處,也就是閨閣紅裝與江湖女兒的不同處。
翠姑是含蓄的,把一切都放在心裏。
即便有火樣的熱情,也是深藏在心裏。
大姑娘是熱情奔放的,心裏想到什麼,就毫不保留的表達了出來。
如果拿花來作比喻,翠姑像一株清奇孤傲的寒梅,大姑娘則像朵美豔照人,芳香四溢,令人目眩神搖的牡丹。
金剛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他不能不為他同時擁有這兩位紅粉知己感到滿足與驕傲。
他收回了手,道:“我該起來了。”
翠姑道:“你洗臉吧,我去給你端早飯去。”
她低頭轉身往外行去。
金剛望着她出了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心裏的沉重感似乎陡然間減輕了不少,他輕快地掀被穿衣裳下了地。
他這裏穿好了衣裳,洗好臉,翠姑端着他的早飯進來了,往桌上一放,道:“趁熱過來吃吧!”
金剛答應一聲走了過來,他往桌上一看,只見早飯是一碗小米稀飯,兩個白麪饅頭,兩樣小菜,不但精緻,而且一看就知道可口。
金剛心裏着實感動,深情地看了翠姑一眼,道:“翠姑,謝謝你。”
翠姑瞟了他一眼,道:“幹嗎這麼客氣,誰還能不吃飯!”
“你吃了沒有?”
“還沒有,你先吃吧,等大爺醒了,我跟大爺一塊兒吃。”
金剛沒讓她跟他一塊兒吃,他知道,讓了也是白讓,當即坐了下去,道:“爹怎麼樣了,好點兒了沒有?”
翠姑神情微黯,道:“剛見好了一點兒,可是……”
餘話她沒説出口,可是金剛明白,他沉默了一下道:“早知道這樣兒,昨兒晚上我就不該去。”
“倒不是不該去,而是不該不輸嘴,不該不認錯。”
“翠姑,你不知道,我不能輸嘴,不能認錯。”
“不能輸嘴,不能認錯,為什麼?”
“爹所以氣我,是氣我整天往外跑,整天不着家,我怎麼輸嘴,怎麼認錯,一旦輸嘴認了錯,往後我還出去不出去了,我要是再往外跑,那情形豈不是更糟。”
“那你不往外跑不就行了麼,難道你非往外跑不可麼?”
翠姑皺了皺眉,口齒啓動,欲言又止。
金剛又道:“要不我也不會讓你代我多掩着點兒,瞞着點兒了,翠姑,有一天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麼非往外跑不可了。”
翠姑螓首半挽,沉默了一下,道:“快吃吧,飯菜都涼了。”
金剛沒再説話,端起了碗……
□□□
十點正,金碧輝到了靜園,今天她沒帶秋子,是一個人來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祁繼忠恭恭敬敬地把她迎了進去。
“皇上呢?”
金碧輝含笑問。
“剛吃過早飯,在暖閣喝茶呢!”
由祁繼忠陪着,金碧輝去了暖閣。
暖閣裏靜靜的,似乎只有溥儀一個人在。
金碧輝進暖閣一看,可不只有溥儀一個人,他會享受,人在靠椅上躺着,閉着眼養精神,身旁一個茶几,放着把細瓷小茶壺。
祁繼忠就要過去奏稟。
金碧輝攔住了祁繼忠,衝他擺了擺手。
祁繼忠會意,欠個身退出了暖閣。
金碧輝等到聽不見祁繼忠的步履聲了,方始躡手躡腳輕輕地走向溥儀。
到了茶几旁,她端起了那把細瓷小茶壺,一蹲身把茶壺高舉過頂,輕聲道:“請皇上用茶。”
溥儀微微睜開了眼,含混地應了一聲,伸手接過了那把小茶壺,嘴對嘴地就要喝,一眼瞥見了身邊人,一怔停手,叫道:“東珍……”
金碧輝接道:“東珍給您請安來了。”
溥儀忙放下茶壺,伸手去扶金碧輝:“起來,起來,快起來。”
金碧輝沒等溥儀的手碰着,就站了起來,或許是因為沒站穩,嬌軀為之一晃。
溥儀忙又伸手扶,正抓住了金碧輝的柔荑。
金碧輝一怔凝神。
溥儀也為之一震凝目。
兩下里幾秒鐘間的凝望,然後金碧輝輕輕抽回了手,螓首半挽,低聲道:“謝謝您。”
這動人的嬌模樣,看得溥儀又為之一震,他站了起來,道:“坐,坐。”
親自轉身搬過了一把椅子。
金碧輝抬螓首凝睇:“皇上,這叫東珍怎麼敢當。”
溥儀含笑道:“好了,別客氣了,坐吧。”
兩個人落了座,溥儀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一下了。”
“這些混帳東西,”溥儀轉眼外望,道:“都跑哪兒去了,怎麼不知道叫我一聲。”
金碧輝道:“您可別冤枉人家,是祁繼忠陪我進來的,他要驚動您,我沒讓。”
“所以你就端起茶來,給我來了那麼一手。”
金碧輝笑了。
溥儀也笑了:“頑皮得跟個小孩兒似的,該打。”
“噢,”金碧輝眨動了一下美目,道:“您要怎麼個打法?”
“給四十蟠龍棍。”
“東珍哪兒受得了,您捨得麼?”
“我還真捨不得,這樣吧,改打手心兒。”
“這還差不多。”
“那麼把手伸出來。”
金碧輝伸出了欺雪賽霜,柔若無骨的玉手。
溥儀揚手輕輕一拍,隨即抓住了金碧輝的玉手。
金碧輝一驚:“皇上。”
她想往回抽玉手。
但是這回溥儀沒放,輕輕地捏着金碧輝的手,神情有點兒激動道:“東珍,這才真是欺雪賽霜,柔若無骨,當之玉手而無愧。”
金碧輝微微低下了頭,道:“您誇獎。”
幾分驚,幾分喜,還帶着幾分羞。
女兒家這種嬌態最動人。
金碧輝嬌美而媚,這種嬌態更動人。
溥儀為之熱血上湧,猛一陣激動,道:“真的,東珍,我不惜傾所有,換來這雙手朝夕把玩,長年貼身。”
金碧輝螓首垂得更低,道:“那您就乾脆把它砍下來。”
“不,我要連它的主人一塊兒換,這就跟花兒一樣,再豔麗,再美的花兒,一離開枝葉過不多久它就會凋謝了,所以真正惜花愛花的人,絕不去摘花兒。”
金碧輝猛抬螓首,一臉驚容,忙把手抽了回去:“皇上,您,您,這要是讓皇后、皇妃聽見,東珍我可是死罪。”
“胡説,她們敢。”
“您可別這麼説……”
“本來嘛,她們敢把你怎麼樣,她們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皇上了。”
金碧輝遲疑了一下道:“我可只是這麼説説,開玩笑的事兒,您何必認真。”
“開玩笑,你認為我是開玩笑麼?”
“皇上,我,我……”
金碧輝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説了,她倏地垂下頭去。
溥儀激動地伸手又抓過了她的玉手:“説真的,東珍,你願意不願意?”
金碧輝低着頭道:“皇上,我不敢奢求。”
“你是説你,你不願意?”
“皇上,東珍沒那個福氣。”
“不,東珍,我真……”
金碧輝猛抬螓首,道:“皇上,我只能説,這一趟我會跟您上東北去。”
溥儀兩眼猛地一睜,道:“東珍,你是説……”
“我願意跟您上東北去,您還不明白麼?”
溥儀聽罷大喜,竟然捧着金碧輝的玉手一陣狂吻,然後激動地説道:“東珍,不是我輕狂,實在是……”
金碧輝突然抽回了玉手,含笑道:“皇上,讓我跟您上東北去,也必得您上東北去不可,是不是?”
“我是要去呀,咱們不是説好了麼?”
“可是剛我進了靜園以後,一點兒搬遷的樣子都沒有看見。”
“噢,你是説這呀,我正想告訴你呢,聽祁繼忠説,昨兒個你一出靜園就出了事兒,我為你擔驚害怕,所以我想延後兩天,等事情平靜一下再走。”
“您要是這麼想,那您就錯了。”
“怎麼説,我錯了?”
“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不能讓你為了我受到什麼傷害。”
“誰也傷害不了我,您要知道,夜長夢多,您要是一天不離開天津,我就一天會受騷擾,這是一定的,現在他們的力量還不夠,沒法阻攔我擁您復辟,要是等他們的力量一旦壯大起來,到那時候您再想走,恐怕就走不了了,而且第一個受到傷害的就是我。”
“是這樣麼,東珍?”
溥儀皺了眉。
“您睿智,為什麼不自己想想看,是不是這樣兒。”
“東珍,對方……你知道他們是哪一路的人麼?”
“現在我還不清楚,不過想也知道,他們一定是那些反對您上東北去復位的人。”
溥儀皺眉沉吟:“挺秘密的事兒,怎麼會讓他們知道的?”
“這不難明白,我一往靜園跑,他們還能猜不出個大概了。”
“這——東珍,既然讓他們知道了,我想——我想——”
“您擔心害怕是不是?”
“不,那倒不是,再大的陣仗我也見過,有什麼好怕的。”
“那麼您是——”
“我擔心既然讓他們知道了,我是不是還能順利離開天津?”
“照樣能,我剛不説過了麼,現在他們還沒有足夠的力量阻攔我擁您復辟,您走的事兒,我已經都安排好了,就等您動身了。”
“東珍——”
“皇上,這件事絕不能再拖,越拖對咱們越不利,要是錯過了這次機會,恐怕您永遠沒希望復辟了。”
“是這樣麼?東珍。”
“我説過,您睿智,您可以自己想想看。”
溥儀站了起來,皺着眉,揹着手,來回踱步,片刻之後,他停步望金碧輝:“那麼,你的意思是什麼時候走?”
金碧輝鄭重地道:“越快越好,能今兒晚上走最好。”
溥儀一怔:“今兒晚上?”
“是的,今兒晚上。”
“來不及吧?”
“怎麼來不及?”
“不説別的,光收拾東西也得收拾個老半天的——”
“皇上,您昨兒個還説沒什麼好收拾的——”
“可是該帶的總要帶——”
“您要知道,咱們是偷渡,不是搬家。”
“那麼你的意思是——”
“咱們只能帶細軟,不能多帶累贅東西,更不能像搬家似的,大大小小,破瓶爛罐兒的都帶。”
“喲,要照你這麼説,不能帶的東西很多了。”
“您捨不得?”
“這,這——”
溥儀有點窘迫,一時沒説上話來。
“皇上,”金碧輝淡然一笑道:“您是怎麼了?這麼想不開?東三省出了名的礦產豐富,出了名的富庶,您到那兒去當起了皇上,要什麼沒有啊!”
溥儀窘迫一笑,道:“這倒是、這倒是。”
金碧輝一點也不肯放鬆,道:“要是隻帶細軟的話,這會兒到晚上,還有十幾個鐘頭呢,時間怎麼會不夠啊?”
溥儀面有難色,道:“這,這我得跟婉容、文繡她們商量商量,你知道女人家,我捨得的,她們不見得捨得。”
金碧輝道:“怎麼,皇上,您做不了主哇?”
溥儀窘迫地笑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只是,婉容還好,就是文繡,她——”
金碧輝道:“皇上,誰捨不得也不行,這件事是勢在必行,您想想看,偷渡哪能帶那麼多東西,除非您改變心意,不打算到東北去了,要不然捨不得也得舍啊!”
溥儀道:“東珍,這道理我明白,只是——”
金碧輝站起來走到了溥儀跟前,眨動着美目,吹氣如蘭地道:“皇上,您到底打不打算上東北去了,您到底是想這麼下去,做一輩子亡國的廢帝呢,還是想——”
溥儀忙道:“我當然想上東北去,怎麼能不想,我怎麼會願意做一輩子的亡國廢帝?”
“這就是了,那您還猶豫什麼?您一旦到了東北,做起了皇帝,要什麼有什麼,我從早到晚的陪着您,愛上哪兒,想怎麼玩兒就怎麼玩兒,到那時候——皇上,恐怕比您當初在北京時候的日子,有過之無不及呢!”
“真的麼,東珍?”
金碧輝嬌軀輕娜,往溥儀懷裏一偎,嬌媚地瞟了溥儀一眼,道:“這是什麼事兒呀,我還敢矇騙您麼,再説也矇騙不了您呀,您説是不是?”
溥儀一陣激動,伸手擁住了金碧輝的纖腰,目現奇光,凝一視着金碧輝道:“我倒不求別的,只能有你早晚陪着我,我就知足了。”
“是心裏的話麼?”
“東珍,難道你信不過我?”溥儀急了,道:“難道我是花言巧語的人。”
金碧輝再度施展她那過人的媚功,瞟了溥儀一眼,道:“誰叫您是天橋的把式,光説不練呢。”
“我什麼時候光説不練了?”
“還説沒有,我奉父命盡忠盡孝,一心想擁您復辟,您卻連去東北都猶豫不定別的還説什麼?”
“好,東珍。”溥儀色迷心竅,毅然點了頭:“那咱們這麼辦,為了表示我的心跡,咱們今兒晚上就走。”
金碧輝不禁大喜,美目一睜,滿臉喜色:“真的?”
“我不説什麼了,我以行動來證明。”
“皇上,”金碧輝的姿態跟聲音,能讓人骨頭髮酥:“您真好。”
她飛快地以兩片紅潤誘人的香唇,在溥儀的面頰上印了一下。
溥儀為之一怔,跟着骨頭就真酥了,一陣出奇的激動,兩眼之中射出火焰也似的奇光,一手擁緊了金碧輝的纖腰,另一隻手就要採取別的行動。
金碧輝嬌羞地抬手擋住了溥儀那隻欲有蠢動的祿山之爪,輕嗔道:“不行,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不要怕,東珍。”溥儀的話聲都帶了顫抖:“沒有我的話,誰也不敢往這兒亂闖,讓我……好東珍,我喜歡你,頭一眼我就喜歡上你了。”
溥儀的手近乎粗暴地越過了金碧輝玉手的防線,金碧輝未再阻攔,為了達到她的目的,達成她的任務,她只有做些有限度的犧牲,讓溥儀嘗些有限度的甜頭。
溥儀的手在金碧輝胸前蠢動着。
金碧輝偎在溥儀懷裏,螓首微揚,若睜若閉,呼吸微顯急促。
這種反應,在金碧輝來説,未必是真的,可卻逗得已有一後一妃的溥儀,慾火上騰,幾近瘋狂。
溥儀的手在金碧輝胸前探索一陣之後,突然往下移動。
金碧輝早有了防備,垂手擋住了溥儀的手,顫聲道:“皇上——”
溥儀聲顫、身顫、心顫、手顫:“東珍,我求你,我求你,讓我——”
就在這當兒,畫廊上突然傳來了一陣輕快而雜亂的步履聲。
金碧輝一驚,忙挪離溥儀懷中,道:“有人來了。”
她忙整衣衫,坐回自己椅子上。
溥儀凝神一聽,果然是有人來了,他慾火滅了,怒火卻陡然點燃,轉身瞪視着暖閣門口,看看到底是哪個該死的,偏在這節骨眼兒上往這兒闖。
步履聲很快地來近了,人進來了,不是別人,居然是皇后郭婉容跟皇妃文繡。
溥儀為之一怔,高漲的怒火倏地減弱了三分。
金碧輝何等靈巧,急忙站起趨前請安見禮:“見過皇后,皇妃。”
皇后郭婉容畢竟仁厚,微微抬手道:“別這麼多禮了,起來吧。”
“謝皇后、皇妃。”
金碧輝稱謝起身後退。
文繡可沒放過她,瞟了她一眼道:“喲,是東珍哪,什麼時候來的,我們怎麼都不知道哇。”
顯然,文繡這頭一句話,是挑眼兒,為什麼金碧輝來了,不給皇后、皇妃請安去,也帶着弦外之音,怪金碧輝一來就待在這座暖閣裏,用心叵測。
金碧輝何等聰明個人,焉有聽不出來的道理,她臉上一點兒也沒有帶出什麼,淺淺施了一禮,道:“東珍一來就跟皇上商議上了復辟之事,沒能給皇后、皇妃請安去,還請皇后、皇妃恕罪。”
文繡微微一笑道:“噢,是這樣麼,你可真是個熱心人啊!”
金碧輝道:“您誇獎了,東珍奉父命盡忠盡孝,為了擁戴皇上覆闢,東珍就是粉身碎骨也是應該的。”
文繡道:“那可真是難得啊,想不到肅王爺有你這麼一個忠孝兩全、明大義、識大體的女兒,肅王爺在天之靈也應該含笑瞑目了。”
金碧輝道:“東珍不敢自誇,身為滿族女兒,姓的是愛新覺羅,理應如此,倒是我阿瑪,為了匡復大清國,不惜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押給別人當人質,這倒真不是常人能夠做到的。”
溥儀把話接了過去,點頭道:“這倒是,大清朝要是早多幾個像你父女這樣的人,也就不會有今天這種局面了。”
文繡瞟了溥儀一眼,淡然一笑道:“聽你這話,好像別人都是多餘的。”
溥儀冷然道:“還真可以這麼説。”
文繡臉色一變,道:“皇上——”
溥儀道:“不要多説什麼了,你們去收拾一下細軟吧,今兒晚上就要走。”
文繡一怔,臉色又一變:“今兒晚上走,誰説今兒晚上走了?”
“我説的。”
“你説的,你問過我們了麼,你徵求過我們同意麼?”
“這等軍國大事,向來是由我自己做主,用不着問你們,也用不着徵求你們的同意。”
“喲,”文繡瞟了溥儀一眼,笑了,當然是冷笑:“姐姐,你看,怎麼東珍一來,咱們的皇上態度就變了,這麼強硬,這麼堅決,簡直跟變了個人兒似的。”
“這跟東珍沒關係,完全是我的意思,我身為國君,知道該怎麼做。”
“不見得吧!”文繡轉望金碧輝,笑吟吟地:“教教我們,東珍,你是用什麼法子,讓皇上這麼服服貼貼聽你的啊?”
溥儀臉色一變,要説話。
金碧輝那裏已正色道:“東珍只是明陳利害,皇上睿智,也知道何者有利,何者有害。”
文繡道:“皇上睿智,我們也不傻,我們也知道什麼有利、什麼有害。”
溥儀煩躁地擺手道:“好了,好了,不要説了,你懂什麼,叫你們去收拾去,你們聽見沒有?”
文繡望着皇后郭婉容嬌笑道:“喲,姐姐,你看見沒有,東珍一來,他連對咱們姐妹的態度也變了。”
轉望溥儀,臉色倏沉,冰冷道:“你這是跟誰説話,虧你還敢稱睿智呢,我看你是讓個狐媚子迷昏了頭了——”
溥儀臉色一變,喝道:“文繡——”
文繡道:“我們這是為你好,你知道不知道,不錯,你現在是個廢帝,可是廢帝又有什麼不好,不愁吃、不愁穿,什麼也不用你操心,你怎麼還不知足?朝已改、代已換,天下已是人家的了,就憑眼下這幾個人,你能興多大風,作多大浪?再説人家國民政府對你也不薄啊,你還能怎麼樣,你要明白,是天下百姓不要滿清,不是少數幾個人不要滿清,你還想復辟,那是做夢。”
溥儀做夢也沒想到文繡有這麼一番大道理,他是既驚又氣,瞪圓了眼道:“文繡,你……你懂什麼,我這是先上東北去——”
“我知道,”文繡道:“就是因為你要上東北去,我才堅決反對,你不是不知道,‘九一八’事變以後,東北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他們自己霸佔東北不好,為什麼偏要你去當皇帝?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兒,為什麼就不想想,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兒麼?”
金碧輝不得不説話了,忙道:“皇妃誤會了,話是日本人當初答應我阿瑪的,他們只是履行自己的諾言——”
“履行諾言,”文繡冷笑道:“算了吧,東珍,你可別把我也當成三歲小孩兒,日本人是那麼守信的麼,日本人的嘴臉我見多了,他們簡直就是見利忘義,唯利是圖的小人——”
“不,皇妃——”
“不?你還不承認,好,那麼我問你,日本人為什麼出兵侵佔東北,‘九一八’事變又是怎麼來的?”
“這——”
金碧輝着實無言以對。
“説呀,你説呀!”
文繡卻是緊逼不放。
金碧輝臉色微沉,道:“皇妃,日本人出兵佔東北,跟我擁皇上覆闢,是兩件毫不相干的事兒,就算有關聯,日本人佔的是中國政府的東北,不是佔咱們大清國的疆土,咱們不但不該説話,反而應該稱快才對——”
“東珍啊,”文繡冷笑道:“你説得好,這我倒要問你了,要照你這麼説,你讓皇上到東北去,是做日本人的皇帝呢,還是做中國人的皇帝?”
“當然是做中國人的皇帝。”
“可是東北現在掌握在日本關東軍手裏,讓東北的百姓是聽咱們這位皇上的呢,還是聽他們關東軍司令官的?”
“皇上到東北是要先成立‘滿洲國’,皇上是‘滿洲國’國君,當然是聽皇上的,到那時候,日本的關東軍就跟皇上的禁衞軍一樣。”
“是這樣麼,東珍?”
文繡冷笑着問。
“是這樣,皇妃。”
金碧輝毅然地答。
“東珍,我不能不承認你很會説話,可是究竟是不是這樣,你自個兒心裏明白。”
“皇妃——”
“不管怎麼説,我不會讓皇上輕易受這個騙,上這個當,我不能讓皇上去做個可憐的傀儡皇帝,等到想回頭時,後悔已遲,從今兒個起,你也不要再到‘靜園’來了,我們還想過平靜日子,還想要我的丈夫呢!”
“皇妃,你、你這話——”
“東珍,你是個聰明人,何必要我多説話,真要點破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是不?”
溥儀怒喝道:“文繡——”
金碧輝道:“皇妃,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不能因為個人的偏見,耽誤了大清朝,耽誤了皇上。”
“別拿大帽子往我頭上扣——”
溥儀喝道:“文繡,你有完沒有完。”
“沒有,”文繡毫不示弱,叫道:“她一刻不離開‘靜園’,你一刻不打消這糊塗主意,我就沒完。”
溥儀暴喝:“文繡,你瘋了,你要造反——”
一陣急促步履聲,陳寶琛、胡嗣瑗進了暖閣,陳寶琛攔住了溥儀,胡嗣瑗勸住了文繡,問明原由之後,陳、胡二人馬上站在了文繡一邊。
“皇上,皇妃是好意。”
“皇上,皇妃説的對,事關重大,您要三思。”
溥儀道:“怎麼你們倆也跟着——”
“皇上,”陳寶琛肅容道:“臣等無意掃皇上的興,臣等由來反對這件事,今更冒死進諫,請皇上打消此一念頭。”
“皇上,”胡嗣瑗也道:“這分明是個布好了的陷阱,滿清雖亡,但皇上仍是一些遺臣遺民的精神所聚,皇上不可不慎。”
溥儀道:“照你們這麼説,東北我不必去了?”
胡嗣瑗道:“那倒不是,只是事關重大,宜慎重考慮,從長計議。”
陳寶琛也道:“請皇上慎重考慮,從長計議。”
溥儀沉吟未語!
金碧輝道:“皇上——”
溥儀愁苦、歉疚地看了金碧輝一眼:“東珍,你先回去吧,這件事我會有所決定的。”
金碧輝焦急叫道:“皇上,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恐怕走不成了,往後延延吧,好在並不急在這一兩天。”
金碧輝頭一低,跪了下去:“東珍遵旨,只請皇上垂信,東珍滿族人,姓的是愛新覺羅,東珍斷不會害皇上。”
溥儀忙抬手:“別這麼説,別這麼説,我知道,我知道!”
金碧輝做得絲毫不失風度,也絲毫不落人話柄,站起來又向郭婉容跟文繡行過禮後,這才退出了暖閣。
陳寶琛、胡嗣瑗雙雙上前一步,欠身道:“皇上——”
溥儀一擺手道:“我累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説吧!”
胡嗣瑗、陳寶琛互望一眼,猶豫一下,齊聲道:“遵旨!”
雙雙施禮退出暖閣。
陳、胡二人一走,溥儀的臉色就不對了,望着郭婉容、文繡冷哼一聲,一甩袖子徑自往後去了。
文繡一怔,再想説什麼時,溥儀已經入內不見了,她氣得一跺腳道:“姐姐,你看,他竟敢對咱們這樣。”
郭婉容打進暖閣就沒説話,到現在還是不吭聲。
文繡道:“哎喲,姐姐,你怎麼一聲不吭啊!”
郭婉容這才抬起頭囁嚅道:“我,我不知道該説什麼好!”
文繡猛又跺了一腳,道:“哎喲,姐姐,難怪他敢對咱們這樣,衝着你,他怎麼會不敢對咱們這樣。”
轉身往外行去。
郭婉容怔了一怔,頭一低,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