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曉。
有白森森的寒霜凝在地面,結在樹梢,鋪在瓦背,也附在那些枯黃的草梗上,濛濛的霧紅飄浮迷漫著,空氣冷冽得就像攙著些冰碴子,吸一口,能直涼到肺裡去,現在,不論是山叢平地,還都是一片模模糊糊的呢。
三百多乘鐵騎,在紫千豪的“甲犀”為首之下,揚起驟雷似的蹄音,順著做節山下的一條荒涼土路直奔而出,目的地,指向“上樑集”外的“黑沙谷”!
這三百多名騎士,除了緊隨紫千豪後面的“雙鈸擒魂”房鐵孤與“金手煞”熊無極之外,全是一色的緊身青衣,斜背馬刀,腰插短斧,在青色頭巾的迎風翻飛下,看上去是一片青樁也似的雄壯隊伍,滾滾而來,又浩浩而去!
紫千豪也是青衣短斧,只多了隱系在胸前一條皮鞘內的四十柄彎刃短刀,他的“四眩劍”懸掛在馬首之側,隨著坐騎的起伏震盪,銀燦燦的劍鞘也時而眨閃出鬼眼似的寒光來,再襯著他頭上花紋斑斕的豹皮頭巾,頸項間的紫紅色絲巾,那形態,英挺極了,剽獷極了!
紫千豪一馬當先,策騎如飛,他後面,跟著的是房鐵孤與熊無極,再過去,則是“毛和尚”公孫壽、“白辮子”洪超兩人了,騎隊最後,則是“判官令”仇三絕率著他手下四名執事,這支騎隊,是那麼凌厲雄壯的往前滾動著,馬駿人勇,殺氣騰騰,一看就知道是一支久經陣仗的鐵似的隊伍!
“雙鈸擒魂”房鐵孤的馬匹往前湊近了點,他讚美的道:“少兄,你的儀表可真英俊威武!”
紫千豪一拂頭巾,道:“過譽了。”
哈哈大笑,房鐵孤又道:“少兄,我看你似是在思慮什麼?”
點點頭,紫千豪換了把手拉著韁繩,道:“是的,我在想,昨夜熊兄前往‘上樑集’回來之後所帶的消息,這一次對方的為首者,竟然卻是中原武林道里三位大豪之‘咸陽’霸主‘一扇指天’古桂,而且,連威名赫赫的‘黑白金剛’也被他們請到了……”
沉默了一下,房鐵孤道:“黑白金剛,乃是出家之人,他們原來乃是少林一脈,後來半路退出少林門牆,一同自江湖上銷聲匿跡,十年之後,二人又再度出現,卻是武功精進,大非昔比了,他們平時住在‘清松嶺’,很少下來惹事,但兩個和尚卻俱皆性烈如火,氣量狹窄,一丁點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也容不下,可以說是眼毗必報,少兄,他們的脾氣古怪得很!”
頓了領,他又道:“我想不起來關心天會和這一對佛門寶貝有著淵源的,看表面,他們似乎搭不上關係……”
紫千豪低沉的道:“這兩人身手如何?”
房鐵孤重重的道:“高強!”
無聲的一笑,紫千豪道:“那麼,那‘一扇指天’古桂就更不用說了。”
點點頭,房鐵孤道:“不錯,古掛在‘咸陽’,可以說是一跺腳全城亂顫的頭號人物,他出身世家,本身家道頗為富足,偏偏又練了一身絕頂功夫。那一帶正邪兩邊的武林朋友便全跟著他後面轉了;古桂的力量非僅侷限在‘咸陽’附近,只要中原江湖道上的大小角色,任是哪一個見了他的‘龍紋牌’,也得退讓三分,讓過一旁,他的聲勢極大,甚至超過了關心玉,不過,關心玉堪稱中土第一劍手,古佳也是中土有數的霸主,他們兩人意氣相通倒是頗有可能的……”
眉兒皺皺,紫千豪道:“希望古桂謙遜點才好,如果他以為到了西陲也像在關內一樣可以趾高氣揚,那就大錯而特錯了……”
沉沉一笑,房鐵孤道:“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側首看了房鐵孤一眼,紫千豪抱歉的道:“為了我,房兄,令你結下這麼多中原的厲害對頭,我實在覺得心裡不安;房兄,在這時,我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雙目中光芒驟射,房鐵孤大義凜然的道:“少兄休如此說,‘士為知已者死’,朋友有難,任他前面是刀山油鍋,龍潭虎穴,又豈能見危思退,棄義苟生?少兄,我房鐵孤雖是不才,別的沒有,這一口浩然之氣還自來未曾失過!”
說著話,房鐵孤黝黑的臉膛上流漾著一片壯烈堅毅的神情,他雙目如炬,鬍髯如虯,馳馬迎風,形態磊落豪邁,就宛如一個視死如歸的勇士,一個慷慨赴難的英雄!
紫千豪感動的道:“房兄,我有幸識你……”
不待房鐵孤回話,旁邊的熊無極早就憋不住了,他重重的哼了一聲,寒著臉,氣淋淋的道:“就把我丟到一邊忘了?紫幫主,我也不比房兄差勁呀,你,你就沒有幸認識我麼?”
紫千豪忙道:“熊兄,我對你的感激尊仰,與房兄毫無二致,兩位全是那麼重義尚信,臨危赴難,此情此義,我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報還?”
哈哈一笑,熊無極受用十分的道:“罷了罷了,我們是識英雄重英雄,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又何足掛齒?就說昨夜我跑那一趟吧,換了別人,我就不去擔那大風險啦!”
他又咧咧嘴的道:“孃的,我由洪老弟陪著摸到‘上樑集’,馬上和藍揚善兄接上了頭,他們的花樣可真巧,竟然在對方每個人居住的房子隔牆上挖了覷洞,我一向一間的去竊探,好傢伙,不但發現了古桂這老甲魚,更看到了‘黑白金剛’那一對禿驢,老實說,心裡是有點發毛,但發毛儘管發毛,我倒並不含糊,為了幫主你這天涯知己,我就全豁出去了,孃的,這幾個角色雖說是難纏,我的‘金手煞’也不是省油之燈,反正各為其是,大家琢磨著幹吧!”
房鐵孤在鞍上移動了一下,接嘴道:“除了這三個人之外,熊兄,還有其他能手麼?”
搖搖頭,熊無極道:“大約就只是他們這幾個了,以外大部分是生面孔,據我看不會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否則我不會不認得,房兄,光是這些人也夠受的了哇……“
房鐵孤笑笑,道:“‘通安客棧’之外,那‘福祥客棧’你也去了?”
熊無極道:“當然,陳玄青那廝便住在‘福祥客棧’,他那邊除了我原先就知道的幾個強者之外,別的也沒有什麼硬把子!”
吁了口氣,熊無極又道:“昨晚上趕回來的時候已快半夜了,接著向紫幫生報告了一番,天色就已矇矇亮啦,馬上梳洗之後進食,跟著就上了鞍,孃的,這一夜我連眼都未曾合過,回來後,我要紫幫主宰兩隻童子雞給自己補補!”
紫千豪笑道:“還要加上人參、燕窩、魚翅一起燉!”
嘴巴一順,熊無極饞相畢露的道:“呵呵,那就更美了……”
笑了笑,房鐵孤問道:“紫少兄,你是派藍揚善藍兄直接去下書約對方到‘黑沙谷’?”
紫千豪頷首道:“是的,我叫藍揚善親自遞過去我的名帖,裡面只有簡簡單單的五個字:‘黑沙谷候教’,下面是我親筆署名,如此而已。”
房鐵孤又道:“時間上配合得妥當麼?”
紫千豪道:“沒有問題,我叫揚善在申時之後再送去,如今才只卯初,來得及的,等他們接到,我們早已在‘黑紗谷’恭候了!”
忽然想到什麼似的笑了,房鐵孤道:“少兄,你猜他們如今在等什麼?”
紫千豪想了想,道:“等熊兄前去接頭?”
連連點頭,房鐵孤道:“正是,他們一定異常期盼熊兄早些趕去和他們聯繫,並提供所探消息呢……”
嘆了口氣,熊無極道:“不錯,他們一定在等著我,但他們要大失所望了,非僅大失所望,他們更會詛咒我的祖宗人代——在大家揭了底以後!”
紫千豪低沉的道:“委屈你了,熊兄。”
眨動著那雙滿布紅絲的青虛眼,熊無極又哧哧的道:“不用掛懷,幫主,你說的,理只有一個,如今,它在你這邊,我當然也只有跟過來了雙手捧著了……”
紫千豪笑道:“真理少不了力量來支持,要不,縱是正的也變成邪的了,而這力量,熊兄,當然以你惠賜最大!”
他們談論著,在鐵蹄翻飛雷動中,路,也就一大段一大段拋到後面去了,勁風吹拂著這一列鐵騎騎士們的衣袂,獵獵飄舞,而馬兒嘶嘯,昂烈悲壯,在大地的喘顫裡,他們已滾雪似的來到了“黑沙谷”!
在荒煙迷漫的野地裡,有兩道陡峭險峻的灰褐色山壁平地而起,就像是從地底下突然冒升出來一樣那麼古怪而邪異的聳峙在那裡,四周卻盡是起伏的丘陵與齊勝的蘆草,遠處的隱約山巒襯著這兩道挺拔而陰森的石壁,它中間那條狹窄的穀道也就更顯得沉黯而又灰澀了;從這裡開始,地面上的泥土已經逐漸變成了黑色的砂粒,而那兩道千如石壁所夾峙中的穀道內外,更是層紋如波的佈滿了這種顏色漆黑的砂粒,看上去,特別令人有一股奇異與徵仲的感觸,嗯,這裡,就是“黑紗谷”了……
一馬當先的紫千豪習慣的仰首看了看天色,然後,他一揮手,高叫道:“立即行動!”
於是,像一陣龍捲風,“白辮子”洪超率領一百人急奔“黑沙谷”的右側丘陵地,“毛和尚”公孫壽則另領一百騎通過“黑沙谷”,埋伏別那一頭去了,正在馬奔人叱,聲緊風急的佈署中,“黑紗谷”左側的丘陵地內,兩條人影已自齊勝的蘆草裡躍出,起落如飛般迎了過來!
那兩人,一個是頭大掀鼻的“斷流刀”伍桐,另一個,嗯,就是“二頭陀”藍揚善了!
他們迅速掠到,腳步尚未站穩,藍楊善已大叫道:“大阿哥,你們可真來得決哪!”
紫千豪翻身下馬,平靜的道:“情形如何?”
藍揚善頷下的肥肉直顫動,他氣喘吁吁的道:“一切懼如大哥所料,咱拍開門就將大哥的名帖遞了進去,是那姓古的接的,他才自一愣,咱已轉頭就走,下樓招呼弟兄們馬上趕來這裡,咱這批人還只是剛到,連口氣也還沒有轉過來,你們就全來了!”
紫千豪道:“古桂沒有攔著你,盤問什麼?”
呵呵一笑,藍揚善道:“大哥不是說,這老小子乃是一方大豪身份,必會擺出臭架子來撐度量麼?大哥判斷他不可能難為送信之人的,大哥,你料得不錯,姓古的老小子果然只在一愣之下便接過名帖,連看也沒有多看一眼;不過,咱以為他一接過大哥的名帖,便已料到是怎麼回子事了!”
點點頭,紫千豪道:“當然,古桂見慣了大場面,這點陣仗,在他來說,和家常便飯差不多了!”
聳動了一下蒜頭鼻子,藍揚善又道:“咱的手下們全隱伏妥了,只等號令便可衝下來圍殺,大哥,咱與老伍是跟你過去呀,還是守在那裡?”
紫千豪道:“守在那裡,聽訊號行動!”
細小的眼睛眨了眨,藍揚善道:“那麼,咱與老伍便回去了!”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揚善,今天大家全加把勁幹!”
露出缺了顆門牙的大嘴笑了,藍揚善道:“大哥放心,咱‘二頭陀’早預備將這條老命豁上了!”
說罷,他與伍桐匆匆施禮,又飛也似的奔掠回去;這時,紫千豪才回頭揚手,再度翻上鞍背,領著其他百多名屬下直撲“黑沙谷”!
“黑沙谷”的穀道,進口處,只有丈許寬窄,進去十幾步之後,在穀道中間,卻豁然開闊,左右約有三大多寬,但是,這中間一段雖說比較寬闊,在那兩邊峭直險峻的石壁夾峙下,也令人興起一種窒息般的沉重感覺!
兩邊的灰褐色石壁是高聳的,挺拔的,仰頭上望,只見谷頂天光一線,而那兩塊石壁渾然雄偉,有如刀削斧斬,筆直聳立,就像要壓倒下來一樣,人站在谷底,宛如陷在深井之下,忍不住連心也在惴瑞了!
百多匹鐵騎連“甲犀”一道給牽過了那邊,一百多名青衣壯士便在兩個頭領指揮之下分成六排,左右各有三排斜斜肅立,他們個個面容冷沉,神色木然,屏息如寂的期待著那濺血奪命的時刻到來!
紫千豪手握自坐騎上摘下的“四眩劍”,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站在穀道正中,“雙鈸擒魂’房鐵孤與“判官令”仇三絕偕同仇三絕手下四名功力頗強的執事,則圍在一起,低聲正在談論著什麼。
那邊——
“金手煞”熊無極老先生盤膝坐在地下,閉目垂眉,不知道是正在沉思呢還是正在養神,面色卻凝重得很。
過了一會,房鐵孤大步來到紫千豪身邊,他深沉的笑了笑,平靜的道:“少兄,約莫對方快來了。”
點點頭,紫千豪道:“是的,應該快來了。”
凝視著紫千豪,房鐵孤道:“在想什麼,少兄?”
淡然一曬,紫千豪用手中的“四眩劍”銀色劍柄輕輕觸弄著下頷,而劍柄是光滑又冰冷的,與肌膚相接,有一股子涼森森的寒意直透心底,他讓那抹微笑噙在後角,悠悠的道:“我在想,這一戰可能非常慘烈——假如打起來的話。”
房鐵孤低沉的道:“這是一定的,對方中間有幾個人全是盛名渲赫的角色,而且這幾個人的心性俱皆狂傲倔強無比;少兄,你也不要太過希望這段樑子能和平解決,據我看,和平解決的可能並不大!”
吁了口氣,紫千豪苦澀澀的一笑道:“我又何嘗不曉得?但在濺血之前,我們還是使它不濺為妙!”
輕喝一聲,房鐵孤道:“但願他們也有你這種想法。”
用腳尖撥動著地上堆疊的厚軟黑沙,紫千豪徐緩的道:“照道理說,他們應該有這種想法的;沒有人以為已經活夠了,房兄,你以為是不?”
沒有表情的一笑,房鐵孤道:“是的。”
紫千豪問他:“對方里面的那些成名人物,房兄,你有認得的麼?”
雙目的光芒閃了閃,房鐵孤道:“有,但是,這已無關緊要了。”
紫千豪憂戚的道:“那與你相識的人事,有交情深的?”
沉默了一會,房鐵孤道:“有一個……”
垂下視線,紫千豪道:“你沒有提起過,房兄。”
平靜的一笑,房鐵孤道:“沒有什麼好提的,少兄,我只要認定了應該助你一臂,其他的就不算是問題了,嗯?”
紫千豪輕輕的道:“但是,會難為你!”
搖搖頭,房鐵孤道:“這一點,我並不放在心上,如果我那些相識的敵對者不和你翻臉,我當然也不願和他們翻臉,但是,他們如果非要與你干戈相見,我也就沒有什麼可以選擇的了,這是他們開的頭!”
低沉的,紫千豪道:“房兄,你也知道干戈相見的可能性極大!”
冷凜的微笑,房鐵孤道:“正是,假設陪你來此只是遊山玩水,並沒有風險可擔,少兄,你就不會需要我來,而我也就不會來了!”
紫千豪感動的道:“房兄,你真是豪士!”
房鐵孤真摯的道:“不敢,我認為你更適合擔當豪士之名。”
他們正在說話間,盤膝坐在那邊的“金手煞”熊無極已經站了起來,一搖三擺的行向了這邊。
(全書完,請看續集《龍頭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