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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這時,張鑄魂的臉色忽然轉白,雙目微闔,身體搖搖欲墜,雲震見了,心頭一驚,頓時奔了過去,惶然叫道:“師父,您……”

    張鑄魂吃力的擺一擺手,說道:“我不要緊,你去將那些屍體埋掉。”

    原來他功力未復,久戰脫力。先前羅侯神君未走,他不敢稍露疲乏之態,恐怕招致殺身之禍,因之他鎮懾心神,強自提聚真力,此刻羅侯宮的爪牙業已走尺,他心志一懈,也就支撐不住了。

    但俠義之心,悲天憫人,自己這等模樣,仍然不忘敵人的屍骨未曾掩埋,也的是感人至極。

    只聽西門咎大聲叫道:“雲震,屍體我埋啦!”

    俯身一探,抓起史文恭的屍體,便朝山腳奔去。

    周公鐸微微一笑,接著也道:“雲兄弟,西門咎之意,乃是叫你助張大俠運功調息。那些屍體,我囑門下的弟子去埋,你不用管。”

    話聲一落,舉手一揮,手持竹杖的丐幫弟子,紛紛抓起地上血肉狼籍的屍體,也朝山腳奔去。

    雲震點了點頭,也不言語,扶住張鑄魂席地而坐,伸出一掌,緊貼乃師的“靈臺”大穴,緩緩輸出一縷真氣。

    眾人漸漸聚攏,那武婆婆兀自氣猶未歇。周公鐸問起羅侯神君何以能找到這裡,梅蕙仙乃將裴大化負傷之事,以及前此種種經過,講了一遍。眾人聽了,不覺嗟嘆唏噓,深深感到南魔心腸之毒,機智之深,的是令人不寒而慄。

    約摸過了盞茶光景,西門咎等人已將屍體掩埋完畢,張鑄魂功行周天,氣機大見舒暢,睜開眼睛,站了起來。

    周公鐸含笑迎去,抱拳一拱,道:

    “張大俠舊傷得愈,可喜!可喜!”

    張鑄魂還了一禮,道:“舊傷幸愈,皆出高夫人所賜,不知高夫人可曾同來?”

    周公鐸道:“高夫人現在天台歇足,因為天時已晚,吩咐兄弟代為先容,不意誤打誤撞,竟碰上了羅侯神君在此尋釁。”

    張鑄魂道:“先容不敢當!不過,若非諸位適時趕到,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歸隱農接口說道:“這些事已成過去,不必說它。聽梅女俠講,高潔小姐已脫魔掌,羅侯老魔自動取消了百日之約,咱們六詔之行,去是不去?”

    武婆婆大聲叫道:“怎麼不去?咱們直搗魔宮,拆他的老巢。”

    張鑄魂道:“這事得從長計議……”

    武婆婆截口吼道:

    “計議什麼?難道只許他來,不許咱們去麼?”

    石可玉吃吃一笑,接口道:“婆婆性子好急!羅侯老魔詭計多瑞,誰知他講的是真是假?

    咱們回去看看裴老丈的傷勢,問問他洋細情形也不遲啊!”

    武婆婆眼睛一瞪,喝道:“鬼丫頭!你幫你老子麼?”

    梅蕙仙忍俊不禁,接門笑道:“婆婆,玉兒正在幫您哩!若是羅侯老魔所言是真,咱們必得查訪高潔小姐的下落,還要分頭尋回那‘玉符’,這樣一來,少不得又要借重您老人家。

    六詔遠在南荒,往返不下萬里之遙,您老人家心腸熱,如果捎信請您老人家去,豈不害您老人家往來奔波,徒耗精力?”

    武婆婆目光一愣,須臾,恨聲道:“好哇!你們都幫鑄魂,我老婆子孤家寡人一個……”

    話猶未畢,猛一跺足,氣唬唬逕朝谷內奔去。

    眾人不覺莞爾,沉悶的氣氛,頓時輕鬆不少。

    停了一下,忽聽張鑄魂喊:“震兒!”

    雲震趨前一步,躬身應道:“弟子在。”

    張鑄魂道:“速去天台,清高夫人移駕石屋。”

    歸隱農道:“高夫人明日一早就到,急也不在半夜時光,我看不必去請了。”

    張鑄魂道:“老前輩有所不知,據說‘禿鷹’魯玄,乃是浙東地面的羅侯分宮之上,羅侯神君殞羽而去,想來今夜必宿天台,他心中怨懟,如果與高夫人狹路相逢,那將又是一場血戰,晚輩著雲震前去促駕,實含查探究竟之意……”

    他話未說完,薛頌平擔心乃姑安危,急忙接口道:“既然如此,晚輩與雲兄弟同走—

    趟。”

    張鑄魂微一吟哦,頷首道:“好吧!路上小心。”

    石可玉忽然叫道:“爹!我也去,我認得小路,我帶雲哥哥走捷徑。”

    張鑄魂尚未置答,齊小冬接口叫道:“好啊!咱們都去。”

    一本和尚冷冷說道:“你去幹嗎?”

    齊小冬眼睛一瞪,道:“怎麼?我不能去?”

    一本和尚睥睨而視,道:“和尚問你,去幹麼?”

    齊小冬眉頭一軒,道:“帶路啊!他們知道高大人宿在何處麼?哼!”

    他二人吵鬧已成習慣,縱不當真,火藥氣味卻是十分濃重,張鑄魂不明內情,怕他二人認真爭吵起來,連忙笑道:“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齊小冬頓時眉開眼笑,再也不去理會一本和尚,敞聲叫道:“大哥,走啦!”

    身形一晃,當先奔去,氣得一本和尚直瞪眼睛。

    雲震見了,當即向乃師等人行禮辭別,率同薛頌平與石可玉隨後追去,瞬息出了山谷,不見影跡。

    四人走後,張鑄魂留下寶兒及兩名丐幫弟子,擔任守望之責,然後率領其餘之人,轉回石室。

    眼下行藏已為羅侯神君所悉,此間再無守秘之必要,同時,高夫人等一行人即將到來,洞內石室有限,不敷應用,張鑄魂乃煩丐幫弟子將外面石屋收拾乾淨,重新啟用屋後那扇石門。

    眾人進入甬道,行未及半,忽聽武婆婆高聲喊道:“蕙仙,快來幫我準備酒飯。”

    梅蕙仙聽得呼喚,連忙撇下眾人,搶先奔去,道:“來啦!來啦!婆婆歇著吧!這些事怎敢勞動婆婆。”

    只聽武婆婆冷冷說道:“講的很好聽嘛!我老婆子躺著長大的?去吧!準備碗筷,看看酒暖了沒有,大夥兒怕是早餓了。”

    原來武婆婆並非當真生氣,而是好勝性強,一時下不了臺,因之睹氣先行奔回。但老年人顧慮周詳,路上想起李元泰夫婦尚未用飯,周公鐸等一干人必也十分餓渴,故而回到石室,立刻下手煮盾弄菜,準備款待這些遠客。

    眾人聞言之下,不約而同的暗暗忖道:這位婆婆縱然火大些,畢竟是位慈祥的長者,若是能夠和熙一點,那就令人仰慕了。

    忖念之中,到了那間寬敞的石室,張鑄魂肅客入座,道:“各位寬坐片刻,我去看看裴大化就來。”

    話聲甫落,但聞步履聲響,白雲道長飄然走了進來。

    張鑄魂一見,連忙抱拳為禮,道:“老前輩辛苦了,裴大化不要緊吧?”

    白雲道長擺一擺手,道:“坐下談,我老道碰上生平最不合作的病人。”

    話聲中,逕自在一張鼓形石凳上坐了下去,眾人見了,也紛紛參差落座。

    張鑄魂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覺蹙眉道:“老前輩怎麼說?”

    白雲道氏道:“裴大化固執得很!我老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以金針度穴之術,將他救醒,他元氣大傷,服下三顆續命丹丸,卻是不肯休息。”

    張鑄魂愕然道:“他為何不肯休息?”

    白雲道長道:“他要見你。”

    張鑄魂雙眉深鎖,道:“見我有急事?”

    白雲道長道:“他說找到玉符了。”

    張鑄魂失聲叫道:“玉符?……哦……在他身上麼?”

    他聽說裴大化找到了玉符,內心頓時興奮無比,竟而一語三折的語無倫次,失去了平口的鎮靜。

    白雲道長搖了搖頭,道:“不在他身上,他說另外藏在一處。”

    張鑄魂急不及待地道:“藏在何處?”

    白雲道長道:“他吵吵鬧鬧,堅持親口告訴你。”

    張鑄魂當即起立,道:“晚輩這就去看他。”

    白雲道長舉手一攔,道:“現在不用去,他睡熟了,我點了他的睡穴。”

    張鑄魂一愕,道:“這……”

    白雲道長道:“你放心,我知道重傷之人,不宜封閉穴道,但他不聽勸告,不肯休息,情緒更是激盪不已,那將大傷氣機,自絕生路,我之所以點他睡穴,乃是一時權宜之計,讓他寧靜片刻,保持一分元氣。”

    張鑄魂緩緩頷首道:“是的,裴大化不聽勸告,倒叫老前輩煩心了。”

    白雲道長道:“只要能治癒他的內腑傷勢,煩點心倒也值得。實在說,他縱然最不聽話,我老道仍然由衷地欽佩他。”

    歸隱農一面點頭,一面接口道:“說得也是,裴大化本來是個寡廉鮮恥,貪得無厭的偷兒,生平但知財貨,不知善惡仁義,想不到一旦覺悟,竟能不顧生死,鍥而不捨的一意追尋玉符,這等行徑,這份志向,確也令人感動。”

    西門咎不以為然,道:“這算什麼?若非是他,雲震怎會失去玉符?裴大化既然有心向善,對自己造成的過失,理該竭力彌補。”周公鐸哈哈—笑,道:“師弟責人過嚴了。”

    西門咎雙眉一軒,道:“這是就事論事,我哪裡責人過嚴?”

    周公鐸雙目之中,盪漾著喜悅之色,微笑道:“師弟大概是以己度人吧?”

    西門咎湛然說道:“事理如此,說什麼以己度人?西門咎往日作惡多端,殺人不計其數,如今既悟前非,除了立志去惡,隨時等待旁人向我復仇,從來就未想過逃避責任。”

    白雲道長頷首接口道:“極是!極是!裴大化九死一生,從羅侯神君身上竊取玉符,正是彌補以往的過失,他此刻傷勢極重,仍恐再次失去玉符,吵著立時要見鑄魂,置自己的生死於不顧,也正是負責到底的表現。你們兩人的想法,不謀而合,都是大勇的人,縱然固執一點,我老道仍是一樣的欽佩。”

    西門咎微微一怔,口齒啟動,卻未說出話來。

    忽見武婆婆走進石室,目光轉動,落在白雲道長臉上,道:“白雲,你講欽佩誰?”

    白雲道長未及回答,那一本和尚已自搶先道:“欽佩你婆婆啊!”

    武婆婆先是一怔,繼而臉色一寒,道:“嚼舌!老婆子幾斤蠻力,有什麼值得欽佩的?”

    身子一轉,舉手一招,接道:“走啦!吃飯去。”

    室內鬨起一陣大笑,武婆婆也不置理,顫巍巍領先而去。

    眾人相率到了餐室,暢談歡笑的吃完一陣奉盛可口的酒飯,然後各自安歇,相候那高夫人到來,共定行止。

    張鑄魂先去裴大化療傷處轉了一圈,但見裴大化睡得甚甜,臉上縱然毫無血色,氣機則已漸平穩,於是心頭稍寬,回到石室,在那玉石雲床上打坐調息。

    功行周天,但覺內力又增進了一分。

    他不是耽於安樂之人,羅侯神君的邪惡勢力一日不滅,他便一日不能安枕,此刻功力又進,精神大振,再想入定,已經不能夠了。

    於是,他起身下床,負手慢步,在那石室之內轉來轉去,默默思索著來日行動的步驟,不知東方之既白。

    忽見梅蕙仙走了進來,無限關懷地道:“你沒睡?”

    張鑄魂感激地笑了一笑,道:“打了一會兒坐,沒睡。”

    梅蕙仙黛眉輕蹙,道:“一夜不睡,又在想心思?”

    張鑄魂輕聲一嘆,道:“局勢又有了變化,不得不未雨綢繆,想一想來日的行動腹案,等高夫人到來,也好有個商量。”

    梅蕙仙艾怨的道:“你就知道為旁人操心,一點也不保重自己。”

    張鑄魂歉然道:“天生的性格,改也改不過來。這麼多年,仙妹一直為我擔憂,這份深厚的關顧之情,愚兄不知何日才能報答?”

    梅蕙仙玉臉微紅,斜眼一睇,嗔道:“誰和你講這些。”

    涉及男女私情,梅蕙仙雖然已屆中年,也不覺心頭鹿鹿,無限嬌羞。

    她在一張鼓形石凳上坐下,柔聲接道:“你的腹案想好了麼?”

    張鑄魂道:“我怕又要與仙妹暫別了。”

    梅蕙仙心頭微震,但她深知張鑄魂的性格,事關魔道消長,那別離已是司空見慣,當下強捺心神,柔聲問道:“你又準備到哪裡去?”

    張鑄魂道:“我想攜帶震兒去見白石先生。”

    “玉符已有著落,何必要你同去?”

    張鑄魂道:“如果沒有玉符,我去也是枉然。我之所以要去,乃是想督導震兒,早日練成‘六丁神劍’……”

    梅蕙仙點了點頭,道:“我懂了。”

    張鑄魂歉笑道:“仙妹知我極深,必能原諒愚兄的苦衷。”

    他所講“苦衷”二字,乃指“輕言別離”,不重視梅蕙仙的感情。但那梅蕙仙宛如未聞,痴痴說道:“一路之上,飲食需人照顧,我陪你們同去吧!”

    張鑄魂搖了搖頭,道:“仙妹盛情,愚兄心領。”

    這話梅蕙仙倒是聽見了,目光一愣,幽幽問道:“怎麼?你不讓我去麼?”

    張鑄魂懇切的道:“不是不讓仙妹去,愚兄乃是另有所託。”

    梅蕙仙頓了一下,道:“你總是有理的。”

    張鑄魂道:“事關重大,愚兄不得不借重仙妹。”

    話聲微頓,他在梅蕙仙對面石凳坐下,接道:“仙妹知道,那羅侯神君勢力龐大,羽翼早成,只因顧忌北道師徒,所以遲遲未曾發動。此番殞羽歸去,既知先師已歸道山,那顧忌自然不復存在,他身邊有那焦鑫興風作浪,自必多造殺孽,今後武林之中,將是一片血雨腥風……”

    梅蕙仙黛眉一顰,接口說道:“師兄叫我往來馳援,接應那俠義之士麼?”

    張鑄魂道:“往來接應,那是援不勝援,愚兄之意,白石先生的住處,只有你我知道,遇有重大事故,想請仙妹跑一趟賀蘭山。”

    梅蕙仙雖是女子,卻也是心存俠義之人,聞言想了一想,道:“遇事給你送信,我還做得到。但不知你對羅侯神君遍造殺孽之事,究竟有什麼妥當的計策?”

    張鑄魂點一點頭,道:“嗯!金陵世家的潛力極大,高夫人若肯暫主其事,再加丐幫的勢力,與一班俠義道通力合作,武林之中,當可暫保旗鼓相當之勢,羅侯神君縱然遂行焦鑫的計謀,為害也不會太大,等到震兒學成了‘六丁神劍’,天下事便大有可為。”

    梅蕙仙頗為憂慮的道:“怕只怕高夫人不肯擔當重任。”

    張鑄魂道:“這也難講。依高夫人往日性行,這般沉重的擔子,她是萬萬不會承當的,倘若依她贈我‘千年茯苓’一事推斷,再引證震兒所談各節,則也許不致於堅拒。”

    梅蕙仙微一吟哦,忽然道:“我有法子。”

    張鑄魂急急道:“仙妹有什麼法子?”

    梅蕙仙道:“咱們竭力幫她尋回高潔。”

    張鑄魂頷首道:“這法子倒也可行,高夫人對她女兒愛若性命……”

    他話聲忽然頓住,狀作凝思,須臾接道:“這法子有困難。”

    梅蕙仙道:“什麼困難?”

    張鑄魂蹙眉道:“咱們不能與高夫人談條件,只能和她光明正大地商量。同時,找尋高潔,也是咱們的責任,何況咱們人手不夠。”

    梅蕙仙道:“這是通力合作,不算條件啊!”

    張鑄魂道:“人手不夠是事實。咱們一夥,見過高潔的,不過歸老前輩、一本和尚與李元泰夫婦幾個人,這幾個人今後都得協助高夫人共主大局,咱們縱然誠心誠意通力合作,對那找尋高潔之事,實際上,也是力不從心。”

    梅蕙仙笑道:“你忘了還有玉兒。玉兒見過高潔,我可以攜同玉兒,擔當找尋高潔的責任。”

    張鑄魂緩緩搖頭,道:“人海茫茫,憑你二人想找高潔,談何容易。”

    梅蕙仙道:“咱們可以遍託俠義道,像找震兒一樣,共同去尋。”

    張鑄魂頓了一下,道:“這辦法縱然可行,找到了高潔,也只能算咱們盡了心力,不能與高夫人暫維大局的事,作為交換條件。”

    梅蕙仙蹙眉道:“唉!師兄怎麼鑽到牛角尖內去了?”

    張鑄魂一愕,道:“仙妹的意思……”

    梅蕙仙道:“我的意思乃是說,咱們全心全力找尋高潔,那高夫人既然愛女若命,自然心存感激,她見到俠義同道都在為她效力,暫主大局之事,她哪裡還會推辭。”

    張鑄魂又是一愕,俄而頷首道:“這倒使得。”

    梅蕙仙嫣然一笑,站起身來道:“使得就成,你歇歇,我去準備早點。”

    話聲中,娉娉婷婷,走了出去。

    張鑄魂既已得計,心頭頓覺輕鬆不少,滿懷舒暢地踱出石室,前去探望裴大化的傷勢。

    那白雲道長當真是仁心仁術,他非但衣不解帶,整整服侍了裴大化一夜,並且舌敞唇焦的終於說服了裴大化,使他定心寧神,服下了兩副煎藥。此刻裴大化的氣色大見好轉,正在閉目養神,看去已無生命之憂了。

    張鑄魂走了進去,頓時驚動了裴大化。

    裴大化睜開眼睛,見到張鑄魂,就想掙扎下地,張鑄魂—個箭步,竄了過去,按住他的身子,道:“裴兄身體要緊,千萬別下來。”

    裴大化抗聲道:“我已經大好了,我有事告訴您……”

    張鑄魂微笑道:“有事躺著講也是一樣,岔了真氣,不是好玩的。”

    裴大化無可奈何,喘了口氣,道:“老朽終於尋回玉符了。”

    張鑄魂道:“裴兄志行可嘉,其實,玉符之事,不需要裴兄耽心。裴兄冒險犯難,若有三長兩短,那是太小值得……”

    裴大化心緒激盪,截口說道:“老朽死有餘辜,若是不能尋回玉符,死難瞑目。”

    白雲道長早巳過來,見狀接口道:“空話不要講啦!來日方長,養好身體再說。”

    張鑄魂道:“這樣吧!裴兄若是不能安心,那就長話短說,先將玉符的藏處告訴我,其餘的往後再淡。”

    裴人化點了點頭,道:“也好,那玉符老朽藏在一株樺樹之上,那株樺樹在江西鋁山,靠近行溪鎮的一片叢林之中……”

    他口頭縱然同意長話短說,但話題引開,卻又語無倫次,牽絲攀滕的愈說愈多,結果竟是從頭到尾細說了一遍。

    原來裴大化本是前往金陵接應雲震,路上遇見羅侯神君與高潔。他並未見過高潔,自然不知高沽是誰。但他既有神偷之稱,心思特別縝密,想想高潔的風範,竟與面目陰鷙的羅侯神君走在一起,頓時聯想到羅侯宮與金陵王府聯姻之事,因之推想高潔便是金陵王的女兒。

    裴大化的目的在那玉符,他並不知以後發生的變故,但知那玉符落在高潔手中。他既然判定了高潔的身份,又見到高潔與羅侯神君同行,便順理成章的疑心兩家聯姻已成,雲震並未取回玉符。於是他躡蹤而行,準備相機下手。

    豈知一路躡行,卻從高潔言語神態之中,看出了一點蹊蹺。原來高潔並非被擒,而是受騙。一路之上,那高潔時時問起雲震究竟在哪裡,眉目之間,竟是一片關懷焦急之情。但那羅侯神君總是吱唔其詞,不肯實講,問得急了,尚且沉下臉孔,要逐高潔離去。這樣一來,裴大化不覺滿頭霧水,更擔心雲震已被羅侯神君擄去,因而他內疚更深,越發緊隨不捨,想將事情的原委弄個明白。

    當日到了嚴州地面,不意那高潔忽然失了影蹤。當時羅侯神君一干人固然找得十分著急,裴大化則比他們找得更急,因為那玉符仍舊沒有下落。

    他在附近足足找了半日,沒有找到高潔,卻遇上了金陵世家的內府總管——谷濤。原來谷濤也是躡蹤而來,只因羅侯神君功力太高,防備極嚴,一直沒有機會救人,如今高潔突然失蹤,也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

    他二人一路躡蹤,本就朝過相,再次相遇,那谷濤心有所疑,截住裴大化加以盤問,結果明白彼此原屬同路人。於是谷濤將事情經過告訴了裴大化,裴大化出了主意,由谷濤繼續查訪高潔的下落,他自己追蹤羅侯神君,看看那玉符可曾落在羅侯神君之手,若無所得,兩人約定三日後在衢州見面,再商行止。

    裴大化對那追蹤之術,極有心得,追到石溪鎮附近,那羅侯神君便已被他追上。這一次,他心中捉摸不定,不知玉符究竟在何人身上,若是羅侯神君身上沒有,尚須回頭再找高潔。

    故此他豁出性命,立即施展偷竊之技,向那羅侯神君下手試探。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讓他竊得了玉符。

    他心思縝密,竊得了玉符,即時順道而行,先將玉符藏妥。豈知羅侯神君不久便已發覺,等他藏妥了玉符,轉出樹林,恰好與羅侯神君迎面相遇。所謂做賊心虛,兩人乍遇,裴大化不覺大吃一驚,羅侯神君何等精明,他縱然不認得裴大化,但見裴大化吃驚之狀,心中也就生疑了。

    他先盤問裴大化,繼而搜索裴大化全身,那自然一無所得,但在逼供之下。裴大化說出了姓名,於是羅侯神君敞聲大笑,將裴大化擊成了重傷。

    這段經過,裴大化說得拖泥帶水,時斷時續。但張鑄魂卻是聽得十分仔細,一字也不曾遺漏。便是此刻,裴大化話已講完,張鑄魂竟陷於沉思之中。

    白雲道長看得十分不解,高聲叫道:“鑄魂,你想些什麼?裴兄講完啦!我看取那玉符,仍請裴兄同行就是,用不著多費腦筋。”

    裴大化接道:“老朽心中著急,便是因為玉符藏在樹上,如果羅侯神君用點心思,找遍每一棵樹,那玉符怕要被他搜去,急不如快,咱們這就前去,如何?”

    張鑄魂從沉思中驚醒,站起身來,道:“裴兄放心養傷,羅侯神君剛從這裡退走,那玉符定在原處,等你傷勢痊癒,咱們再去取那玉符,也不為遲。”

    白雲道氏訝然道:“你既然成竹在胸,為何沉思?你究竟想些什麼?”

    張鑄魂微微一笑,道:“晚輩在想高潔失蹤之事。這事一時也說不清楚,高夫人該要到了,裴兄的傷,請老前輩多多費神。”

    他向二人拱一拱手,轉身出房而去。

    這時天色已明,計算雲震等前去接人,約莫已近四個時辰,那高夫人姍姍不來,張鑄魂心頭惶然,唯恐路上出了毛病,遇上了羅侯神君。

    高夫人等一行,直到辰時三刻方到,她滿臉風塵,縱然是容顏絕代,風華蓋世,卻也掩不住焦急憂慮之色,可知雲震已將高潔再度失蹤,以及羅侯神君自動解除百日之約等事告訴她了。

    她與張鑄魂本是十八年前舊識,如今立場一致,兩人相見,俱有隔世之感。但他們卻非凡俗之人,胸襟亦與常人不同,相見之下,談笑宴宴,對於致歉道謝之詞,只不過略略提上一提,便自言歸正傳,開始商討覓人對敵之策。

    他們在石室聚談,張鑄魂籌思已久,首先說出自己的腹案。他那腹案也就是雲震前往賀蘭山習劍,敦清高夫人主持大局,以及遍請武林同道尋覓高潔。

    出乎張鑄魂意料之外,高夫人對此全無異議,但卻堅持來日泰山之會,必須由她出手對付羅侯神君。

    這當然是她心切兄仇的緣故,反正只要消滅羅侯神君那一股邪惡勢力,誰出手也是一樣,張鑄魂自無不允之理。

    於是,他們決定了如下的行動。

    第一:等裴大化傷勢痊癒,取回玉符,張鑄魂便攜雲震前往賀蘭山求見白石先生,練習“六丁神劍”。

    第二:高夫人返回金陵,傳諭昔年收下的一干高手,與俠義同道相呼應,共同對付羅侯神君製造的變亂。

    第三:由周公鐸出面散發武林帖,揭發羅侯神君的陰謀,敦請武林同道與金陵世家攜手合作,共同查訪高潔的下落,並防血案之發生。

    第四:以金陵世家為聚散總站,丐幫各地分舵為聯絡處所,作為傳遞訊息之用,如果一旦發生血案,立即往來馳援,相互策應。

    此外尚有一些細技末節,諸如武婆婆等同往金陵居住,高夫人設法敦勸高華出山等等,一時也不及細敘。

    總之,這些都是馳騁江湖,叱吒風雲的人物,作事決不猶豫,商議既定,說做就做,當天下午,高夫人便率薛頌平、鐵娘等一干門下,辭別張鑄魂,返回金陵去了。

    周公鐸也不遲疑,次日黎明,他也率領“丐幫三老”以及門下弟子告辭而去,西門咎既悟前非,便也攜帶寶兒與他同行。

    裴大化知道他們議定之事,竟顧不得自己傷勢尚未完全痊癒,一再吵著速去取回玉符,怕那玉符有失。張鑄魂拗他不過,只得順了他的心意,攜同雲震,於第三日起程。

    豈知事情果然出了意外,等他們到達石溪鎮,找到了那片叢林,也找到了那株樺樹,但那樺樹之上,卻無玉符,那玉符已經不翼而飛了!

    裴大化身在樹上,不見玉符,吃驚之下,險險暈厥過去。

    張鑄魂見他神色有異,心知必是玉符出了問題,雲震雖亦測知玉符有了問題,卻忍不住叫出聲來,道:“裴老丈,可是玉符又不見啦?”

    裴大化眼睛發直,臉色鐵青,吶吶言道:“玉符……玉符……媽那巴子!”

    舉手一掌,擊在樹枝之下,樹枝受震,上下一陣顛簸,竟將他自己顛下樹來。

    張鑄魂急急掠去,輕輕一託,將他託在掌上,說道:“裴兄冷靜一點,仔細想想,可是找錯地方了?”

    裴大化掙扎下地,跌足頻聲道:“哪裡會!哪裡會!作偷兒全憑銳利的目光,過人的記憶,這片叢林,只有這株是樺樹,我哪裡還會記錯!”

    張鑄魂本想安慰他幾句,怎奈那玉符關係重大,此行如果沒有玉符,求取神劍秘笈便有問題,一時之間,也不覺張口無言,安慰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雲震惴然發急道:“莫不是……莫不是當真被那老魔搜去了?”

    裴大化全身一震,道:“這個……這個……老朽找他去……”

    話聲中,一頭鑽出叢林,如飛奔去。

    雲震失聲叫道:“裴老丈……”

    張鑄魂沮喪的道:“讓他去吧!一個人立定志向,勸是勸不回來的。”

    雲震顫聲道:“但是,他……他的傷勢未愈啊!”

    張鑄魂喟聲一嘆,道:“但願他傷勢早愈,但願他找不到羅侯神君。”

    雲震舌尖打結,半晌始才訝然道:“咱們不到賀蘭山去了麼?”

    張鑄魂緩緩說道:“去!咱們去碰碰運氣。”

    說得也是,遇上了這等變故,不去碰碰運氣,又待如何?譬如那玉符已經被人毀掉,雲震不也講過“盡力做去”嗎?

    師徒二人離開了那片叢林,取道西行,越過幕阜山,到了長沙,然後折向西北,由宜都入川,經三峽,走劍閣,渡渭河,溯涇水而上,再由永寧出長城,進入了賀蘭山區。這段路程,他師徒披星戴月,風餐露宿,足足走了一個月又二十三天,始才到達仙蹟嶺,見到了白石先生。

    白石先生是位經綸滿腹,胸羅萬有的世外高人,頷下五綹長鬚,頂上滿頭銀絲,鬚眉畢白,眼神清澈,身形頎長,一襲灰袍,望去道氣氤氳,恍若神仙中人。

    他與張鑄魂十餘年未曾見面,這次趨訪,張鑄魂已由壯年進入了中年,形像上變化極大,但他仍能一眼認出,足見清心寡慾的人,目力奇佳,大非終日徵逐之人可比。

    但白石先生也是個固執的人,任由張鑄魂舌敞唇焦,懇切陳詞,說明了失落玉符的經過,以及目下的武林形勢,那位白石先生,仍是不見玉符,不交秘笈,絲毫也不予通融。

    不過,他對張鑄魂倒是十分嘉許,尤其能找到雲震這樣的弟子,認為足堪承繼老友蘇鉉的衣缽,言談之間,神色至為歡暢。

    張鑄魂乃是隻問耕耘,不問收穫的人,此行的結果,本在他意料之中,因之,他並不沮喪。

    他一路之上,早已籌思成熟,萬一白石先生不見玉符不肯通融,那就暫時寄住白石洞,督促雲震勤練武功,至於來日能否制服羅侯神君,那也只有盡人力以聽天命了。

    他將這層心意稟明瞭白石先生,那白石先生倒是一口答應,於是,師徒二人便在這賀蘭山暫住下來。

    這師徒二人,每日練武,精益求精,閒暇之時,便與白石先生奕棋、品茗、談談武林掌故與那北道蘇鉉的往日事蹟,或是漫步於重峰疊巒之間,欣賞那塞外寒天的風光,倒也不覺寂寞。

    就這樣,一年下來,雲震的武功大見精純。他不但領悟了“動靜”之真締,貫通了“羅侯心法”與“六丁抱一大法”相通相似之處,內功已臻“六合歸一”、“三花聚頂”的極高境界,便連金陵世家的“修羅指”、“散花手”、“粉金碎玉掌”、“沉香劍法”、“蒼冥劍法”,以至張鑄魂那本“武學札記”上記載的各種武技,也已練得滾瓜爛熟,得心應手,舉手投足,也能化腐朽為神奇。

    這當然得力於張鑄魂從旁指導,但云震資稟過人,心志專一,也是主要的基本因素。所謂“名師高徒,相得益彰”,就是這個道理。

    雲震的武技固然進步神速,但張鑄魂自己則僅修復原的功力。只因他已屆中年,又復久傷不愈,機能業已漸漸衰退,欲圖再有精進,必須先求氣機活潑。這一點,本非一日之功,短時機難收效,何況他心懸武林安危,心志不如雲震專一,能夠修復原有的功力,已經大大不易了。

    一年之中,那梅蕙仙並未前來賀蘭山,依據當日的約定,可知武林中縱有血案,也不會過份嚴重。

    然而,音訊隔絕,張鑄魂卻是放心不下。

    他常常尋思,總覺恩師遺命,定有道理,雲震如果不能練成“六丁神劍”,總是沒有把握制服那羅侯神君。

    於是,這年的下元之日,張鑄魂叮囑雲震一番,辭別了白石先生,獨自下山,再去找尋師門“玉符”。

    張鑄魂離去以後,雲震越發埋頭練武,一刻也不敢稍懈。

    看看已是來年六月,離那重九泰山武會之日,不過三月時光,但張鑄魂一去不回,杳如黃鶴,連個訊息也沒有,雲震縱然心無旁鶩,這時也不覺焦躁不安起來,每日總要抽出一段時間,寧立在仙蹟嶺頭,向東瞭望。

    這日黃昏,雲震又在嶺頭瞭望,那白石先生袍袖飄飄,忽然破例走了上來,手捋長髯,笑容一展,道:“雲震,你又在等你師父麼?”

    雲震心頭詫異,但卻不敢失了禮數,連忙躬身道:“家師一去不回,再晚心中時刻惦念。”

    白石先生點一點頭,慨然說道:“往日蘇鉉攜帶鑄魂,汲汲於武林中事,那股不眠不休的熱情,見之令人感動,如今又輪到你們師徒了。”

    雲震恭聲道:“道消魔長,妖邪肆虐,敝門既以維護武林祥和之氣為己任,家師自當懍遵祖師遺命,竭盡心力,以俟天命。”

    白石先生讚許的點一點頭,道:“鑄魂找到你這孩子繼承衣缽,總算不違乃師遺命了。

    你這孩子縱然沒有蘇鉉的仙風道骨,卻也有的是熱情與毅力。老朽觀察已久,覺得令師祖遺下的重任,來日總得你去完成。”

    雲震苦苦一笑,道:“家師是這般指望,但再晚縱有毅力,怕也是力不從心。”

    白石先生道:“你洩氣了麼?”

    雲震搖頭道:“事在人為,再晚怎敢洩氣,再晚不過心有所感罷了。”

    白石先生微一吟哦,道:“看來那‘六丁神劍’,定有鬼神難擋的威力!”

    雲震恭聲道:“先師祖那套劍法,乃是正對南魔的武功路數所研創,縱無鬼神莫擋之威,當有剋制南魔的法門……”

    白雲道長道:“那個什麼羅侯神君,當真舉世無敵麼?”

    雲震輕輕搖頭,道:“武學之道,猶如汪洋大海,浩瀚無垠,若說羅侯神君舉世無敵,那是言過其實,但若論及心機與功力,羅侯神君確是超人一等,如若不然,先師祖當不至於耗盡心血,置自己的傷勢於不顧,研創那套‘六丁神劍’了。”

    白石先生日光凝注,吟哦半晌,忽然問道:“你此刻開始練劍,能趕上泰山武會麼?”

    雲震微微一怔,惑然道:“老前輩是指‘六丁神劍’麼?”

    白石先生將頭一點,道:“正是‘六丁神劍’。此刻我將劍法秘笈交給你,你要多少時日才能練成?”

    這話出門,雲震幾乎以為自己的聽覺有誤,仔細瞧瞧白石先生的神情,但見他目光湛然而堅定,卻不似信口所出,怔愣之下,口齒啟動,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白石先生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神色倏地一整道:“你在顧慮老朽棄友背信麼?”

    雲震情緒激盪,心中惶然,囁囁道:“這……這……”

    白石先生朗然一笑,道:“老朽隨時都在觀察你的性行,你也不必瞞我。其實,你學成了‘六丁抱一大法’,便已通過考驗了……”

    他話聲微微一頓,接著義道:“令師祖交我秘笈之日,曾經言道:無論何人求取秘笈,必須持有本門信符,並須修練‘六丁抱一大法’。究其用心,無非怕那‘六丁神劍’所傳非人。你既是鑄魂收錄的弟子,又練成了‘六丁抱一大法’,老朽將秘笈交付你,縱然未見玉符,也不算完全違背亡友的遺命。事有從權,你不必耿耿於心,問你需要多少日子練劍吧?”

    雲震心頭狂跳,此刻自然不便再說什麼,但見他雙膝一屈,恭恭敬敬拜伏在地,顫聲道:

    “先生格外成全,再晚倘若多言,便是矯情了。現下離武會之期尚有三月,再晚自當竭智盡力,趕在武會以前練成神劍,冀能完成先師祖未竟之志,不負先生的厚愛。”

    白石先生微微頷首道:“說得也是,令師祖學究天人,他創造的劍法,自然博大精深,你未見秘笈,怎能斷言所需練劍的時日。”

    他由懷內取出一束黃絹,鄭重其事的遞給雲震,接道:“這是劍法秘笈,你拿著,事在人為,好好努力吧!”

    雲震接過秘笈,他身軀一轉,遂即入室練功去了。

    張鑄魂久久不歸,定是未曾找到玉符。想要學那‘六丁神劍’,本是鏡花水月,不可捉摸的事,豈知峰迴路轉,忽又撥雲見日,那‘六丁神劍’的秘笈,此刻竟然真真實實地握在他於中。雲震激奮之餘,也不禁興起白雲蒼狗,世事無常之感。

    但他不是出世之人,沒有無為而治的觀念,只有道義責任的驅使。

    日月流轉,時序更易,眼看中元過去,已是七月末。

    雲震天資穎悟,日夕勤練,一個多月下來,一套博大精深的“六丁神劍”,已被他揣摩純熟,練成了七成火候。

    但張鑄魂仍未歸來,而那泰山之會,已經日益接近了。

    他仔細想想,覺得不能再等下去,否則便要誤了會期,爽了羅侯神君之約。

    於是,他辭別白石先生,下了賀蘭山,兼程東行。

    這日正午,他在潼關打尖,準備用過飯後,取道荊紫關,經由三湘,先回金陵,然後再趕去泰山赴會。

    忽聽一陣急促的蹄聲傳來,雲震不覺一愣,暗暗忖道:烈日當空,時值秋虎炎天,什麼人不怕酷暑,急急……他念頭尚未轉完,只聽蹄聲之中,一個女子聲音呼喊道:“老爺子,咱們就在前面吃點東西吧!”

    這聲音,雲震耳熟能詳,但見他又驚又喜,竟然不顧驚世駭俗,便自一個箭步,竄出門去,高聲喊道:“梅姑……”

    話聲未落,他已站在門口,瞧得呆了。原來策馬奔馳之人共有四個,一個固然是如假包換的梅蕙仙,另外三個,竟是雯兒、石可玉與那王屋老人——石田。乍見雯兒,已使他驚喜欲狂,雯兒竟與石田祖孫走在一起,那就難怪他愣愣地呆在當地了。

    但見兩條人影臨空急躍,同聲歡呼道:“雲哥哥!”

    這兩條人影白然是雯兒與可玉。她二人見到雲震,狂喜之下,顧不得馬在奔行,竟而一左一右,騰空撲去。雲震兩臂一伸,挽住兩人的手臂,左瞧右看,眉開眼笑,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那王屋老人拉住馬韁,站在三人面前,冷冷的道:“小子,便宜了你。”

    雲震微微一怔,不知他意之所指。

    石可玉臉色一沉,皺眉道:“爺爺!您……”

    梅蕙仙岔口接道:“震兒,你下山是去赴會麼?”

    雲震點一點頭,道:“正是,會期已近,小侄怕爽約。”

    梅蕙仙眉頭一蹙,道:“張師兄念念不忘‘六丁神劍’,你……”

    雲震截口道:“梅姑放心,小侄已經練成了。”

    梅蕙仙先是一怔,繼而大喜,口齒啟動,正想說話,忽聽王屋老人竣聲道:“小心賊人耳目,隨我來。”馬頭一帶,轉身便往來路奔去。

    梅蕙仙道:“玉兒與雯兒共乘一騎,震兒上馬,咱們走。”

    說走便走,雲震等也不及敘述離情,紛紛躍上馬背,緊隨梅蕙仙身後,追上了王屋老人,急急出關而去。離關十里,路旁一片松林,王屋老人韁繩一帶,便向林內馳去,眾人一見,雖然不知他此行何意,也只得策馬跟去。出了松林,但見一座破廟,廟前一方空地,空地上野草叢生,破廟裡倒還乾淨,好似有人居住。

    王屋老人馬韁一舒,縱身躍下馬來,冷冷喝道:“雲震,你說練成了‘六丁神劍’,這事當真麼?”

    他那話聲固然冷冰冰,但語氣卻已大見緩和,與在採石磯初見之時,顯然有些不同。雲震心中詫異,行動可不敢怠慢,連忙躍下馬來,恭聲應道:“小子不敢胡說,那白石先生格外通融,成全了小子一片衛道之心。”

    王屋老人將頭一點,道:“那很好,練來老夫瞧瞧。”

    這時,梅蕙仙等也已下馬,石可玉走了過來,嗔聲叫道:“爺爺!咱們幹什麼來的?”

    王屋老人道:“咱們自然是送玉符來的。”

    石可玉黛眉一軒,道:“這不結了麼?雲哥哥已經練成‘六丁神劍’,咱們便該快快回去才是。時日無多,您還有興致考驗他?”

    王屋老人臉色一沉,道:“丫頭懂得什麼!張大俠說得那般認真,沒有玉符,‘六丁神劍’豈能輕易獲得?你別管,爺爺自有分寸。”

    石可玉大為氣惱,美目一瞪,尖聲叫道:“好哇!您不相信雲哥哥?”

    王屋老人壽眉一蹙,道:“這事關係重大,問題不是信與不信。乘此處離賀蘭山還近,爺爺考驗他一番,若是所言屬實,咱們兼程趕路,倘若他意氣用事,僅知守信赴會,虛言搪塞,咱們便叫他再跑一趟賀蘭山,求取那劍法秘笈,免得於事無補,反而斷送他一條小命。”

    這話乍聽頗有道理,仔細分析,卻又牽強附會,立論極為脆弱,究竟存的什麼心意,那也只有他自己明白。忽見雯兒走了過去,拉住他的衣袖,柔聲說道:“爺爺!您老人家個知雲哥哥的為人,他是從來不說謊的。再講,他便練—趟‘六丁神劍’,您老人家也不認得真假。明日已是中秋,日子急啦,咱們還是趕路吧!”

    王屋老人微微—旺,道:“這個……這個……”

    忽然舉起手掌,在雯兒的頭上一陣摩撫,哈哈笑道:“爺爺總是講你不過。”

    他那神情甚為歡暢,雲震不覺皺一皺眉,暗暗忖道:這老人往日冷淡,如今卻是有說有笑,靄然可親,對待雯兒,看他的模樣,豈不比對小妹更為喜愛?他兩人是怎樣相識的?雯兒又怎的稱他“爺爺”……

    他心中疑念迭起,轉個沒完,忽然又見石可玉不依的道:“好哇,您偏心!”

    王屋老人手臂一攬,索性將雯兒摟在懷裡,笑道:“偏心就偏心,誰叫你說不出道理來。”

    他目光一轉,凝注云震,瞧了半晌,忽又接道:“小子,旁人說得你天上少有,地下無雙,老夫本想假公濟私,瞧瞧你的藝業,偏偏又說不過我這幹孫女兒。但你若想一箭雙鵰,娶老夫這雙孫女,總得露上一手,讓老夫稱稱你的斤兩,看你配是不配?”

    這話出口,雯兒羞得垂下頭去,石可玉連連去抓他的鬍子,越發不依不歇,雲震更是滿臉通紅,無詞以對。

    梅蕙仙也覺得此老往日怪僻,不苟言笑,今日似真還假,玩笑卻也過份,於是上前一步,盈盈笑道:“老爺子,您要考察震兒的技藝,泰山之會轉眼就到,那時真刀真槍,您老儘可慢慢考察,如今時日迫切得很,鑄魂的傷勢也不知究竟如何,別再說笑啦,咱們走吧!”

    雲震聞言,心頭一跳,頓時忘了羞怯,急聲叫道:“梅姑說什麼?家師又負傷啦?”

    他問得又竣又急,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梅蕙仙不覺神色一黯,幽幽說道:“講來話長,咱們邊走邊談吧!”

    身子一轉,縱身跨上了馬鞍。

    她那語氣,帶來了一片哀愁,王屋老人好似被那哀愁逼得喘不過氣來,驀地轉過身去,向著那座破廟吼道:“廟裡的叫化子聽著,有人滾一個出來。”

    吼聲一落,果見一個鶉衣百結的中年化子走了出來。

    他好似早知眾人身份,逕朝王屋老人躬身一揖,道:“弟子潼關分舵湯如成,參見石老前輩。”

    王屋老人將頭一點,大刺剌地峻聲道:“傳話下去:雲少俠已經下山,老夫等取道三湘,先回金陵,沿路分舵,各備五匹健馬,以備應用,去吧!”

    湯如成躬身如儀,口中應“是”,王屋老人轉身跨上馬背,喝聲“走啦!”手提馬韁,當先馳出了松林。

    雲震瞧得好生怪異,但因心懸恩師景況,也沒有性子去問,默默地縱身上馬,跟隨梅蕙仙身後,出林而去,

    出了松林,王屋老人頓時揚鞭策馬,急急奔馳。

    雲震久住深山,音汛隔絕,對目前武林形勢,一無所知,心中不知有多少事情想問。二女與他睽違日久,相思情深,也不知有多少言語要講。但那王屋老人馬不停蹄,狂奔不歇,那撲面的勁風,逼得人大氣也喘不過來,要想敘敘離情,卻是不得能夠。傍晚時分,到了一座偏僻的小鎮,那王屋老人仍無休息之意,石可玉心中又急又氣,大聲叫道:“歇啦!歇啦!”

    馬上加鞭,一陣急馳,擋住了王屋老人的去路。

    王屋老人韁繩微帶,想從一側閃越過去,口中說道:“咱們再趕一陣。”

    梅蕙仙也有不少事情想問雲震,當下接口道:“老爺子,今日早點休息吧I”

    雯兒也是一般心思,接口叫道:“爺爺,雯兒餓了。”

    他們正午遇上雲震,然後便是兼程趕路,的確未曾用過中飯,雯兒固然也有早息之意,講的卻是事實。

    但那王屋老人年屆古稀,見事何等精密,眾人的心思,怎能瞞得了他,只見他微一吟哦,隨即將頭一點,道:“也好,乘此早息,大夥兒敘敘離情。”

    雯兒聞言,美目轉動,忽然向雲震盈盈一笑,笑得雲震臉色緋紅,莫名其妙地緩緩垂下頭去。

    那石可玉則是一聲歡呼,陡地帶轉馬頭,雙腿一夾馬腹,當先就向小鎮奔去。

    他們找了一家客棧投宿,梳洗用餐畢,同聚在一間客房之內,互敘別後的景況,直到午夜,始才分別就寢。

    原來雯兒當年失蹤,果然是羅侯公子用的手段,他以雲震被擒為由,欺騙雯兒隨他而去,後來羅侯神君鐘山殞羽,便攜雯兒乘舟南歸,並搜去雯兒身上的玉符。

    豈知路過富春江畔的“釣魚臺”下,恰遇王屋老人在那裡垂釣自娛,這老人目光銳利,見到雯兒出塵脫俗,美絕人寰的儀態,竟與那面貌陰鷙,性情邪惡的羅侯神君走在一起,一時不覺動了疑惑憐惜之心,便以手中特異的釣竿,將雯兒釣了上去,等到羅侯神君發覺,他已遠在十里之外。

    也許真是緣份,王屋老人性情乖張,心中除了一個孫女,簡直目中無人,但一見到雯兒,被雯兒溫柔的性格一薰,便自薰得他心花怒放,情感洋溢,及至發覺雯兒的身份,他早已舍她不下,離她不得,後來索性將雯兒收在膝下,作為義孫女兒。

    在當時,雯兒但知玉符對雲震十分重要,而云震本人又已被擒,祖孫二人相商之下,也就逕赴六詔,在那六詔地面,一住年餘,幾番暗探羅侯魔宮,查探雲震與那玉符的下落,豈知羅侯師徒極少回宮,那自然一無所得了。

    那時,羅侯師徒正汲汲於建立各地分宮,遍生事端,製造殺戮;萬幸高華夫人坐鎮金陵,傳渝各地正派人士忍辱負重,儘量轉入地下,不與正面衝突,因之,殺戮之事固然層出不窮,卻也未傷根本。譬如那丐幫潼關分舵隱於荒林野廟之中,化整為零,鮮見人跡,便是一個例子。

    這些,石田祖孫並不知情,他二人守株待兔,一直等到今年五月,始才離開六詔,遍歷各地,追尋那羅侯師徒。

    上月梢,張鑄魂率領義女,以及周公鐸師徒路過湘西雪峰山下,遇見了他們祖孫。這時的石田,性情已不像昔日淡漠,況且石可玉已拜張鑄魂為義父,他二人算得是“兒女”親家,歡敘之下,固然知道雲震並未被擒,而彼此同一目的,都是找尋玉符,再加上石可玉蓄意尋交雯兒,兩人相聚恨晚,不願分離,於是結伴同行,到了沅州。

    武林的形勢,外馳內張,正派人士雖已轉入地下,暗中的消息,卻是靈通之極,張鑄魂前來沅州,便由於得悉羅侯師徒將有沅州之行。不料甫抵沅州,便遇上了羅侯神君,不但遇上了羅侯神君,而且終於獲得了玉符。可惜的是:張鑄魂因此負傷,折斷了一根肋骨;那改邪歸正,一意彌補過失的神偷裴大化,卻於當夜求仁得仁,傷在羅侯神君掌下,魂歸極樂了!

    原來這段日子,為了不與羅侯神君正面衝突,就連張鑄魂的行動,也總是力求隱密。他們進入沅州時,已近三更時分,那時忽見一個形貌削瘦的老人迎面奔來,與張鑄魂擦肩而過,同時聽那老人悄聲說道:“張大俠快走,玉符放在您懷裡。”張鑄魂再也想不到那人竟是裴大化,裴大化竟然瘦得不成人形,但裴大化的聲音,他已耳熟能詳,聞言之下,不覺驚疑參半,急急閃入一條暗巷,須臾,已見羅侯神君單獨追出城去。

    張鑄魂俠義為懷,深知裴大化武功平常,眼見羅侯神君電閃般迫去,他怎能撇下裴大化不顧?何況伸手一摸,那玉符果然在他懷裡。於是他匆匆將情形告知眾人,當即率領眾人返身便追,豈知追到城外,只聽一聲驚人心絃的淒厲的慘呼臨空傳來,那裴大化已經傷在羅侯神君掌下了。

    當時裴大化並未死去,張鑄魂驟聞慘呼之聲,頓時一聲厲嘯,撲了過去,與那羅侯神君急鬥起來。但他武功雖已復原,畢竟仍非羅侯神君之敵,百招過後,就被羅侯神君擊中一掌,折斷了一根肋骨,如非王屋老人與眾人聯手,令那羅侯神君不敢戀戰,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然而,裴大化傷勢過重,羅侯神君剛剛退去,他便撒手西歸了!

    他們談到這裡時,石可玉仍是眼淚汪汪,悲不自勝,雲震聞言,更覺心頭泫然,默默地感嘆不已。

    張鑄魂傷在胸腹,肋骨雖然折斷一根,性命倒也無慮,當時他便一意欲往賀蘭山,終因周公鐸等人苦苦勸阻,只得返回金陵,將玉符交給梅蕙仙,請她去見白石先生,求取“六丁神劍”秘笈。那雯、玉二女惦念雲震,纏著同行,王屋老人放心不下,也就陪同兩位孫女,連袂西來。

    他們聚談之間,雯、玉二女柔情似水,梅蕙仙關顧情節,自然也曾問起雲震的景況,雲震也都一一說了。說到他武功成就時,王屋老人也不覺拈鬚微笑,暗暗歡欣,對來日泰山之會,更增加了一份信心。

    但時日確已迫切,轉回金陵,再赴泰山,行程不下萬里之遙,誰也不敢大意耽擱,以致誤了會期。於是,次日以後,他們兼程急趕,一路之上換了十餘次健馬,都是丐幫供應,當真是衣不解帶,馬不停蹄,那份辛苦,非是言語所能形容。

    他們甫入江蘇省境,便已漸見疾服勁裝之人,紛紛北上,向那丐幫子弟稍一詢問,方知這次泰山武會的消息,業已不脛而走,這些武人,俱是前往泰山觀戰的。

    雲震一面疾馳,一面忖道:“武人的生命,好似與那爭強鬥勝的事,結下了不解之緣,唉!你們又哪裡知道,如果我這次落敗,你們的生命,便與那俎上魚肉一般,只有聽人宰害割了!”

    他這樣一想,頓覺自己的責任重大無比,這次的武會萬萬不能落敗。於是他拼命疾奔,恨不得插翅飛到金陵,見到恩師與那高華夫人,請示機宜。

    豈知到了金陵,已是九月初五的二更時分,他那恩師與高華夫人,已經早一日率領一干俠義之士,兼程北上了。行前,高華夫人留下話來,囑咐雲震務必於重九會期,趕到泰山日觀峰。

    由於過份疲勞,他們當夜宿在金陵世家。雲震本擬前往鐘山見見高華,轉念一想,高華出世之念,堅定無比,怕是難以勸他下山,因之又將這一念頭歇了下來。

    次日起程,路上越發不敢停留,饒是如此,趕到泰山腳下,也足足耗去三日三夜,一輪紅日,早已高掛峰巔。

    這時,陸續上山之人固然也有,但卻寥若晨星,少之又少。雲震擔心武會已經開始,心頭著急萬分,當下舍了坐騎,展開輕功,直向峰巒之間躍去,王屋老人等一見,也各自撇下坐騎,緊隨他的身後,直向峰巔躍去。

    他一路星擲丸跳,不循山路,盡走捷徑,每一起落,近者兩三丈,遠者十餘丈,但覷落足之處山石的情形而定,當真急如星火,快若閃電。有時穿過山道,山道上趕路的人,只覺勁風輕煙,一閃而過,待他駭然回眸,那縷輕煙,已只剩下一個小小的黑點了。初時,王屋老人等尚能跟上,後來愈跑愈快,到達半山早已失去雲震的影子。

    雲震習成佛、道二門的神功,真氣內力綿綿不絕,他心中著急,顧不得後面諸人趕他不上,展開了宇內罕見的絕頂輕功,奔到了日觀峰頭,但見那重重人影,圍成了一道厚厚的人牆,裡面情形,卻是一點也瞧它不見。

    這次武會,既無任何一方公告於武林,自然無人負責安排武會的場地,那些觀戰之人,全是聞風而來,故而秩序甚為紊亂,擠擠攘攘,誰也不肯讓開一條通路。

    雲震繞著人牆奔至高處,瞥目之下,不由心頭大駭,原來戰端已起,西門咎師徒正在雙戰一個身形頎長的老者。那老者身法詭異,碧眼黃鬚,不類中土人士,兩掌之上,似有千斤氣力,那呼呼的掌風,便連兇狠如西門咎者,也已抵擋不住,此刻險象環生,眼看便有性命之憂。

    須知雲震與那西門咎情誼之深,並不下於張鑄魂,當下也顧不得看清雙方的形勢,及那高低不平的山地上,究竟有多少屍體,只聽他撮口一聲長嘯,嘯聲中,雙臂一振,騰空十丈,宛若龍從天降一般,直向場中飛去,人在空中,右臂一揮,一股無聲息的罡勁,已自應掌而出,擊向那碧眼老者的頭頂。

    他這時的功力豈同小可,那碧眼老者甫聞嘯聲,掌風已經臨頭,等他警覺,已自閃避無及,只聽他半聲悶哼,一顆六陽魁首,被雲震的掌力擊得稀爛。

    這乃是指顧間事,雲震降落地面,那羅侯神君已經駭然起立,這邊張鑄魂等人一見,心頭頓時放下一塊大石,西門咎好似老眼已花,獨目一眨一眨的,不覺怔在當場。

    只聽那武婆婆歡聲叫道:“雲震,這邊來!”

    雲震正擬過去,西門咎忽然一把將他抱了起來,怪叫道:“好哇!好哇!你終於回來了,咱們殺他一個片甲不留。”

    忽聽張鑄魂啞聲叫道:“西門兄,先讓震兒過來,比武之事,回頭再議。”

    西門咎心頭舒暢已極,大聲叫道:

    “不錯,回頭再議,且讓老叫化抱他一抱。”

    他果然抱著雲震不放,就此一步一個哈哈,走了過去。

    武婆婆藤杖一頓,怒聲喝道:“混蛋,雲震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快放下,老婆婆瞧瞧。”

    一本和尚哈哈一笑,道:“雲震也不是婆婆一個人的,婆婆瞧些什麼?”

    這和尚又臭又硬,自從吃過武婆婆的苦頭以後,無論什麼場合,總不忘與武婆婆鬥上幾句。

    高華夫人接口道:

    “大敵當前,諸位靜上一靜。西門兄,請讓雲震過來。”

    她那儀態,本就令人不敢仰視,自從主持武林大事以來,諸事皆能中節,大有一派宗主的氣概,因之群豪對她的敬仰,幾乎已不下於張鑄魂。她這一開口說話,武婆婆到口之言,便只有嚥了回去,西門咎也就放下了雲震,拉住雲震的手掌,並肩走了過來。

    張鑄魂臉色慘白,顯然傷勢未愈,他此刻席地而坐,嘴角含笑,凝注云震,道:“震兒,丐幫分舵傳過話來,說你已經練成了?”

    強敵當前,他略去“六丁神劍”四字,慎重之情,可見—斑,雲震搶先一步,拜伏在地,道:“白石先生格外成全,弟子總算未負師命,您老人家的傷勢……”

    張鑄魂輕輕將他扶起,截口道:“我不要緊,起來見過各位長輩好友。”

    雲震舉目一掃,但見相識的群豪,全都在場,另有金陵世家的高手,未曾謀面的俠義同道,關外五龍山的十二鐵衛,以及丐幫的一百餘名弟子,總數不下二百餘人,環立四外,形成了半道圓弧,於是舉手連拱,略作寒喧。

    寒喧中。但見歸隱農、鐵娘、李元泰、丐幫幫主周公鐸、單彤,以及三個未曾謀面的老者,氣極不順,臉色灰敗,單彤的左臂,尚且包著一塊衣襟,胸前衣上,一片血汙,顯然已與人動過手,但不知是勝是負?

    只聽高華夫人竣聲道:“震兒,今日之戰,關係武林日後興衰,你要小心注意,莫要仗恃練成神劍,大意輕敵,著了老魔的道兒。”

    雲震躬身道,“晚輩理會得。”

    高夫人點一點頭,微微一笑,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未等她啟齒,那邊羅侯公子已自一聲冷笑,道:“張鑄魂,閣下乃是俠道的靈魂,究竟是戰是降,為何不速作決斷?莫非認為姓雲的小子可恃麼?”

    張鑄魂朗然一笑,道:“令師在場,是戰是降,公子也不能作主……”

    羅侯公子一聲斷喝,道:“誰說本公子不能作主?”

    武婆婆冷冷一哼,道:“你若能夠作主,你就投降,嚕嗦什麼?”

    羅侯公子喋喋一陣狂笑,道:“看來爾等至死不悟了!”

    雲震大步走了出去,冷聲說道:“閣下大言不慚,雲某領教你的絕學。”

    高夫人忽然站立,道:“震兒且慢,羅侯老魔與我血海深仇,我若不敵而亡,你再替我報仇。”一邊說話,一邊向前走去,接道:“丁振魁,咱們之間的私仇先作了斷。”

    薛頌平見了,頓時將碧玉洞簫執在手中,隨後跟去道:“彭志宇,閣下投錯了師門,本公子取你性命來了。”

    這時,雲震已將羅侯神君那邊的陣勢,瞧得清清楚楚,但見羅侯神君站在一棵大樹之下,身後放置一張高背太師椅,椅旁站立莫成,兩側站立羅侯公子與焦鑫,另外二十幾個神光內蘊的老者,環立左右,其後除了四童、四女、八姬外,尚有三四百個青衣人,各執兵刃,虎視耽耽地羅列於後,聲勢極為浩大。

    只見羅侯神君陰陰一笑,道:“高夫人,不是老夫小覷你,單打獨鬥,你非老夫之敵,還是叫雲震上吧!”

    高華夫人尚未答話,羅侯公子已經冷聲接口道:“師父太看重雲震那小子,宇兒今日定必取他的性命。”

    羅侯神君臉色倏寒,道:“哼!輕狂!你未見到‘碧眼神君’一掌之下,便即亡命?你若不知自勵,羅侯神宮的威名,必將喪在你手。”

    羅侯公子口齒一張,欲言又止,但那眼神之中,卻已閃過一絲狠毒的光芒,那絲光芒,令人不寒而悚,可惜羅侯神君卻未看見。

    這也難怪,當著敵人之面,將自己的徒兒罵得體無完膚,一文不值,誰有這般大的度量,能夠不生怨恨之心?

    高華夫人足下不停,仍是一步步向前逼去,冷然道:“廢話少講,你我之戰,不死不休!”

    但見羅侯神君身後,閃出兩個神光內蘊的老者,分別撲向高夫人與薛頌平,同聲喝道:

    “接掌!”

    這二人既不通姓,又不報名,舉手便是一掌劈去,薛頌平碧玉洞簫一揮,頓時化解了迎面老者的掌力,與他戰在一起,高夫人卻是舉掌硬接,兩股掌風相交,發出“轟”的一聲悶響,高夫人紋風不動,那老者身形一頓,結果拿樁不住,一連退出了三步。

    又是兩個老者撲了過來,沉聲喝道:“好掌力!試試老夫的功夫。”

    這便是以三攻一的陣仗,雲震心頭大怒,足下一蹬,便已迎向老者之一,但見他屈指一彈,厲聲喝道:“以多為勝,爾等可知羞恥?”

    金陵高家的“修羅指”在他手下施展出來,竟如有形之物,只見空中一絲白線急襲而去,擊中了老者的掌心,那老掌一聲慘呼,手掌已被洞穿了。

    這些神光內蘊的老者,無疑均是一流高手,看他們的身份,似乎俱是羅侯宮的客卿地位,不料甫一照面,便即受傷,大大折了羅侯神君的銳氣。

    只聽羅侯神君怒聲吼道:“成冶兄、葉欽兄、甫翔兄……大夥齊上,下手不要留情!”

    這本是羅侯神君既定之策,若是情勢不利,立時發動群攻,他口中喝出的名字,不是一方之梟雄,便是遁跡已久的惡魔,這些人無一不是心狠手辣之輩,一身功力,均足以獨霸一方而有餘,也不知如何被他網羅而至,為他效力賣命。但見他話聲甫落,二十幾個老人,便已紛紛疾掠而出,分別撲向雲震等三人,拳掌兼施,兵刃俱出,團團將三人圍在三處,殺得難分難解。

    張鑄魂見到這等情況,心頭大急,但那武婆婆好似比他更為急躁,當下藤杖一揮,騰身便撲,口中怒吼道:“上啊!統統上,宰掉那惡魔!”

    一呼百諾,這邊鐵娘、谷濤、一本和尚、齊小冬、“丐幫三老”,引鳳丫頭,西門咎師徒,甚至原已負傷的周公鐸、單彤等一十六人,頓時應聲而出,齊向場中撲去。

    霎時間,但見人影橫飛,嘯聲盈耳,刀風霍霍,劍氣彈空,只看得場外之人熱血沸騰,一顆心提到了胸口。

    移時,王屋老人等四人趕到,一見眼前的情勢,王屋老人驀地一聲大喝,加入了戰圈,吼道:“好啊!天下的妖魔鬼怪都到了,試試老夫的釣竿老是未老?”

    雯兒與可玉,見到雲震高夫人全都困在場中,也是一聲嬌叱,便想前去助戰,但那梅蕙仙眼快,連忙一手一個,將她兩人拉住,悄聲道:“雲震無慮,咱們守著你乾爹。”

    原來這些人情急參戰,張鑄魂身邊守護的人,只剩下—個白雲道長了。

    這時,但見那焦鑫悄悄地在羅侯神君耳際說了幾句話,羅侯神君連連點頭,隨即站起身來,逕向張鑄魂身前走了過去,臉含陰笑道:

    “張大俠,閣下的傷勢如何?可要老夫為你效勞麼?”

    張鑄魂心頭一震,但卻氣定神穩地微微一笑,道:“多謝神君美意,張鑄魂生死有命。”

    梅蕙仙可是霍然一驚,立時閃身而出,擋在張鑄魂身前,凜然叱道:“你想乘人之危?”

    羅侯神君嘿嘿一聲冷笑,道:“不敢,張大俠若能聽從老夫之命,老夫非但不傷他的性命,並且負責將他的傷勢治好。”

    白雲道長手持藥鋤,緩緩站了起來,道:“些須微傷,難不倒我老道,不必閣下費心。”

    羅侯神君又是一陣冷笑,遭:“張大俠,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

    “酒”字未曾說出,話聲已被連串的慘呼之聲打斷,羅侯神君悚然一驚,回頭望去,但見劍光打閃,一條人影臨空飛來,怒聲吼道:“老匹夫,吃我一劍!”

    話聲一出,想也不用想,便知來人正是雲震。

    原來雲震眼觀四方,耳聽八面,焦鑫的耳語之狀,羅侯神君向張鑄魂面前逼去,均已被他瞧在眼裡,那是明明欲對張鑄魂不利,他本來尚存仁慈之心,不忍施展“六丁神劍”,將那圍攻他的五個老人毀於劍下。這一發現羅侯神君欲對乃師不利,他那蘊藏心底的怒火,也就一冒千丈,再也按捺不住,於是他“刷”地抽出沉香寶劍,仗劍一揮,一招“諸神迎佛”,環掃而出,那五名老者,頓時洞胸穿腹,斷頭折腰,俱都毀在他寶劍之下了。

    他如今身在空中,劍氣如虹,那銀光雪亮的冷森劍氣,竟若神龍舞爪一般,罩向羅侯神君全身上下三十六死穴,羅侯神君乍然一見,不覺亡魂皆冒,急急仆地一竄,直竄出十丈以外,方始腰身一挺,起身加顧。

    這一招,羅侯神君分毫無損,卻也嚇破了他的狗膽,回顧之中,他那身上的冷汗,仍是向外直冒。

    但他畢竟是宇內第一魔頭,驚魂甫定,怒氣已升,心念電轉,頓時臉目猙獰的走向前去,峻聲喝道:“雲震!你敢與老夫較量內力麼?”

    這魔頭忽然問出這句話來,足見他天份之高,心機之深,宇內的是無人可比。由此可知,一招未接,他已看出“六丁神劍”的威力,不是他的“天闢神掌”,甚至“萬物雷動”一招所能接下;他以此話激問雲震,正是想憑數十年的修為,將雲震擊斃掌下,除去這唯一攔腳之石。

    不料雲震正當怒火當頭,矇蔽了他的神智,竟而沉聲道:“雲某有何不敢?”

    張鑄魂一聽,駭然叫道:“震兒,不……”

    他心中一急,痰氣上湧,“可”字未曾出口,人已向後一仰,暈倒在地上。

    羅侯神君眼見計謀得逞,焉能容得雲震瞻望回顧,頓時哈哈一笑,道:“君子一諾,來來來來!你若內力強過老夫,那就免得動刀掄劍,揮動拳腳,老夫依你遣去屬下,毀去羅侯神宮,如若不然,那便只有委曲你了。”

    少年人,哪個沒有幾根傲骨,何況那“君子一諾”四個字,在雲震心目之中,並不亞於千斤重擔,但見他雙眉一聳,寶劍歸鞘,昂首闊步的走了過去,冷聲道:“如何較量?”

    羅侯神君陰陰一笑,道:“你我席地而坐,雙掌相抵,各運真氣內力,以較內力之強弱。”雲震說了一個“好”字,隨即席地而坐,運起“六丁抱一大法”。羅侯神君也不怠慢,在他面前三尺之處盤膝坐下,也運起“羅侯心法”。於是,他們各伸雙掌,掌心相抵,各自發出真力,再向對方體內逼了過去。

    這等內力較量之法,最是不能取巧,稍有不慎,不但強弱立判,而且生死即分,誰的內力強,誰便多一分把握,誰的修為深,誰便多一分勝算。羅侯神君自信修為已深,足可取雲震的性命;雲震雖然沒有把握取勝,卻也自信足可維待不敗。豈知兩人全估計錯誤,雲震的內力固然出人意表的綿長,但那羅侯神君的修為,卻也確是無比的深厚,兩人相持不下,一盞熱茶光景,彼此俱已額角見汗了。

    這時,激鬥場中,雙方互有傷亡。但俠義之一方,固有王屋老人加入戰鬥,他那手中的釣竿,幾個神出鬼沒的變化,每過三五招,必有一個敵人傷在他的釣竿之下,因之,慘呼之聲不時傳來,令人毛髮聳然。

    這時,在那羅侯公子立身之處,卻也有了令人不解的變化。但見羅侯公子與那焦鑫竊竊一陣私議,然後是莫成挺身而出,參加激鬥,稍後是四童、四女與八姬相繼隱身不見,隨後那些青衣人也好似少了不少,最後焦鑫與羅侯公子似有爭執,爭執過後,焦鑫隱去,羅侯公子臉含譎笑,緩緩朝乃師身邊走了過來。

    這些怪異的舉動,只有負責臨視的丐幫弟子見到,其餘之人,不是眼望激鬥之處,便是目注云震與南魔,誰也未曾注意,但當羅侯公子只離乃師一丈遠近時,卻為雯兒瞧見了。

    只聽雯兒一聲高呼道:“羅侯公子,你要幹麼?”

    可是,遲了!

    但見羅侯公子雙臂齊揚,兩股勁急剛猛的掌風,已經閃電般推了出去,一掌擊向羅侯神君背後,另一掌擊向雲震頭臉,好似要將兩人一併斃於掌下。

    說來遲,那時快,只見一條人影,疾掠而至,猛地一掌推去,怒聲喝道:“孽障敢爾!”

    這人影乃是白雲道長。便在白雲道長喝聲出口之同時,只聽羅侯神君一聲悶哼,緊接著身軀一顫,猛地噴出一股血箭,那血箭噴在雲震身上,雲震卻是紋風未動,但那羅侯神君卻已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

    羅侯公子一掌擊實,另一掌被白雲道長半途接住,白雲道長的身形因而一頓,那羅侯公子乘此一頓之機,返身狂奔,直向那焦鑫隱沒之處遁去。

    霎時間,人心沸騰,萬頭攢動,均向這邊湧了過來,激鬥也因而自動歇手,他們好似前愆已釋,對那比武爭雄之事,已經忘懷了。

    這也難怪武林之中,首重師倫,對那殺師逆倫之事,誰不痛恨?羅侯公子竟於眾目睽睽之下,偷襲兼有養育之恩的授業恩師,這等事,豈能不激起公憤?便是那外圍觀戰之人,明知武功不及羅侯公子萬一,也不顧生死,自動追捕羅侯公子去了。

    忽聽張鑄魂連聲呼喊道:“老前輩!救人要緊,不要去追了。”

    原來白雲道長見到羅侯神君倒在地上,心頭怒不可遏,足下一蹬,正待去追那羅侯公子,此刻他聽到張鑄魂呼喊之聲,連忙剎住腳步,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排開人群,走到羅侯神君身邊,俯下身軀,探視他的脈息。

    人群愈聚愈多,已將四周圍成極厚的一垛人牆,俠義之士,自張鑄魂以下,全都站左雲震身邊,雯兒與可玉二人臉上,俱都掛著兩行清淚,但卻無人開口說話。

    白雲道長抬起頭來,緩緩說道:“心脈寸斷,逆血倒流,沒有救了!”

    張鑄魂蹙眉說道:“老前輩何妨喂他一顆‘芝參益氣丸’,試上一試。”

    白雲道長搖一搖頭,道:“氣血可補,心脈難續,那是糟蹋靈藥。”

    張鑄魂勉強微笑道:“靈藥原是為了救人,咱們盡點心力……”

    忽見武婆婆兩眼一瞪,怒聲喝道:“豈有此理!這老賊是你老子,要你關心?你為何不關心雲震?”

    張鑄魂不由自主的向雲震看了一眼,道:“震兒無妨,他正在自行調息,不久便會清醒。”

    武婆婆冷冷說道:“你醫道通玄?哼!雲震若有三長兩短,老婆子要你賞命!”

    張鑄魂微微一笑,轉過頭去,望著白雲道長為那羅侯神君服藥行氣。移時,果見羅侯神君的胸口有了起伏,氣息也漸漸可聞了。

    只聽薛頌平忽然問道:“姑媽,爹爹的血仇不報了麼?”

    高華夫人聞言一怔,道:“這……這……”

    眼見羅侯神君氣息奄奄,離死業已不遠,這“報仇”二字,她怎能說得出口?

    正當高華夫人猶豫難決之時,忽聽雲震長長吁了口氣,緊接著雙目一睜,緩緩站了起來。

    他起身以後,劈頭便問:“羅侯公子哪裡去了?”

    人群之中,一人身軀微偏,往後一指:“那小子朝這個方向逃了。”

    雲震冷冷一哼,舉步便向那邊走去,憤怒之色,溢於言表。

    石可玉一見,頓時追了過去,叫道:“雲哥哥!你到哪裡去?”

    雲震足下未停,口中應道:“我去追那羅侯公子。”

    忽聽羅侯神君無力一嘆,道:“雲……雲……雲震……”

    雲震轉過身來,道:“神君安心養傷,在下去捉那逆賊。”

    原來他果然未曾受傷,僅是驟失抗力,那澎湃洶湧的真氣內力,一時無法收回丹田,先前發生的一切事故,他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又聽羅侯神君有氣無力的道:“請……請回……回來……我有……話說……”

    雲震無奈,只得走了回來,道:“有話等你痊癒再說吧!”

    羅侯神君斷斷續續道:“數……數……數天下英豪,唯……唯……唯君與我……我……

    敗……敗了!”

    人群之中,忽然響起一陣浩嘆私語之聲,好像人人俱有同感,但也有人心中存疑,不相信雲震小小年紀,在真氣內力方面竟能勝過宇內第一老魔。

    羅侯神君喘了口氣,接著又道:“我……我明白……便是……我……我那……逆……逆徒……不……偷襲……我也不……不是………你的……”

    他話未說完,張鑄魂已經接口道:“事已過去,不必再提,神君好好養息吧!”

    羅侯神君眼珠一轉,望著張鑄魂道:“我不……不如……不如你……”

    他又喘了口長氣,臉上忽然泛起一片紅潤之色,眾人見了,便知乃是回光反照之徵,性命是保不住了。

    但是,他的氣機竟而大順,來不及地暢聲道:“我徹底失敗了!想不到由我一手撫養長大的徒兒,竟於臨危之機偷襲於我,可恨我已無力親手將他除去!”

    雲震毅然道:“神君放心,你若萬一不幸,在下誓必手刃此賊!”

    羅侯神君微微一笑,道:“多謝少俠了。”

    他這一聲“多謝少俠”,不知包含多少悔悟,欣慰之情,眾人聽了,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沉重的慨嘆。

    他那目光掃視一匝,忽然停留在高華夫人臉上,道:“我已是臨終之人,夫人相信我一句話,成麼?”

    高華夫人黛眉一蹙,冷聲道:“你講。”

    羅侯神君道:“令兄不是我殺的。”

    高華夫人美目一瞪,張口結舌,卻說不出話來。

    忽聽薛頌平抗聲叫道:“是你!是你!難道我爺爺還會冤枉你麼?”

    羅侯神君目光移注,道:“薛公子,令先君死於我那逆徒之手。”

    他語氣極為平和,薛頌平不覺一愣,但是一愣過後,卻又目眥欲裂的憤聲道:“先父若是死於彭志宇之手,也是你的主謀。”

    羅侯神君慘然笑道:“常言道:‘—日為師,終身為父’。這話作徒弟的固然應該牢記心頭,做師父的何當不應該時時警惕!我那逆徒縱然不肖,我這作師父的,便是為他背個黑鍋,也屬應當。”

    他那眼中忽然滾出兩顆淚珠,目光轉向張鑄魂,接道:“張大俠,你說得不錯,‘多行不義必自斃’!我……我……”

    他氣機忽然逆轉,眼球漸見遲鈍,胸膛急速起伏,臉上血色陡然退去,語猶未畢,卻已接不下去了。

    張鑄魂驀地一震,急聲叫道:“神君!丁神君!丁振魁!你……”

    羅侯神君嘴角再度溢血,兩唇頻頻翕動,終於逼出了三個字,道:“我……錯……了!”

    他那“了”字幾不可聞,“了”字聲落,只聽他喉頭“呼嚕,呼嚕”一陣輕響,緊接著手足一伸,頭顱往旁邊一側,一代惡魔,便已悄然逝去,與世長辭了!

    羅侯神君如此死去,在場之人,無論是道是魔,是正是邪,都說不出自己心中究竟是悲是喜,是憫是憤,竟不約而同的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

    嘆息聲中,只聽薛頌平瘋狂地叫道:“是他!是他!我冤枉了他!若不殺他,誓不為人。”

    他一連說了四個“他”字,但眾人俱都分得清白,那一個“他”字指的是誰?人人心中,都不覺對那羅侯公子,更增一層恨意。

    只聽高華夫人道:“平兒別激動,待此間事了,姑媽與你同行。

    那惡賊逃得過今天,逃不了明天,我不相信他能遁上天去。”

    忽聞一箇中氣充沛的聲音朗朗笑道:“夫人不必費心,愚兄為你代勞了。”

    話聲之中,人群裂開一道人巷,但見一個錦袍人,右肋挾著羅侯公子,緩緩走來,雲震一見,頓時迎了上去,歡顏—揖,道:

    “前輩久違了。”

    這位錦袍人識者不多,其實他正是高華,武林人士誤會的“金陵王”。

    高華哈哈大笑,道:“久違!久違!雲小友,你果然不負所望,哈哈!‘數天下英雄唯你’。連那羅侯神君也稱讚你。”

    雲震臉上一紅,囁嚅道:“您……您……前輩早來了?”

    高華笑道:“早來了,早來了,不是早來,家內兄的血仇,不知何日才能得償?”砰的一聲,將羅侯公子摔在地上。

    高華夫人幽怨地道:“既然仍要來,為何當日要騙我?”

    高華想說不說,道:“這個……愚兄回頭向你請罪就是了。”

    身形一轉,抱拳向張鑄魂拱一拱手,接道,“張兄,咱們才是真正的久違了。”

    張鑄魂連忙抱拳還禮,道:“正是!正是!高兄高蹈自隱,不摹榮利,十八年不見,小弟想念得很。”

    高華過去握住他的雙掌,道:“咱們是患難之交,張兄這樣講,那是責我逃世了……”

    話聲微頓,接道:“小弟對武林朋友生疏得很,張兄願意代為引見麼?”

    “金陵王”的名號雖然盡人皆知,但真正見過高華的人,不過張鑄魂等三數人而已,張鑄魂聽他這樣講,連忙將相識之人,一一替他引見了一番。

    這時,雯兒受了母親的指示,走到高華面前,盈盈拜了下去,逭:“女兒高潔,又名雯兒,參見爹爹。”

    高華心頭大慰,將雯兒扶了起來,哈哈笑道:“吾兒很乖!聽說你與雲震小友相聚甚得,可是麼?”

    雯兒嬌羞地“嗯”了一聲,垂下頭去。

    高華忽然的挽著雯兒,走向張鑄魂,道:“張兄請看,你這侄女兒如何?”

    張鑄魂頷首笑道:“很好!很好!咱們早就很熟了。”

    高華微笑道:“據說雲震小友父母雙亡,張兄是他的師父,雲小友的婚姻大事,自然由張兄代替他作主,小弟不揣冒昧,想將你侄女許予雲震,張兄中意麼?”

    當著天下英雄之面,做父親的親自為女兒作伐,這等事倒也少見。張鑄魂因有將石可玉許配雲震之議在先,驀聞高華提起此事,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因而囁嚅道:“這個……這個……”

    忽聽王屋老人高聲喝道:“不行!老夫不同意。雯兒拜我為義祖,她的婚事由老夫作主。”

    此話出口,雲震與雯兒心中暗暗著急,高華夫婦更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接口。

    頓了一下,王屋老人又道:“老夫那親孫女兒石可玉,也與雲震相聚甚歡,他倆本是師兄妹,雲震娶雯兒,便得要娶石可玉,否則,老夫兩個孫女,一個不嫁。”

    高華夫人忽然笑道:“老人家,妾身也不同意哩!”

    王屋老人眼睛一瞪,道:“你不同意?那好辦……雯兒,小玉,統統過來,跟爺爺回王屋山去,咱們不希罕。”

    這倒真是不錯,嫁不出去撒賴,賴不出去索性要將—兩個孫女統統帶走了。

    只聽大笑之聲譁然而起,在場之人,個個捧腹大笑,便連素來穩重的高華夫人,也不禁掩口笑出聲來。

    笑聲漸落,高華夫人微微笑道:“老人家,您將妾身的意思弄錯了。妾身是說,老人家有兩個孫女,妾身只有一個女兒,豈不太吃虧啦?”

    王屋老人愣了半晌,倏地恍然而悟道:“哦!原來如此,何不明明白白地講?……玉兒,拜啊!拜乾孃。”

    這一回,二女心下安定了。但見雯兒拉著高華,向她母親身邊走去,小玉本就站在高華夫人身側,她整了一整衣襟,滿臉笑容地拜了下去,道:“女兒可玉,參見義父義母,願義父母增福增壽,四季如春。”

    這妮子心中歡樂,口齒也越發伶俐了。

    高華夫婦一左一右,眉開眼笑地將她扶了起來,尚未來得及說幾句話,那邊王屋老人已自歡呼道:“成啦!成啦!張大俠,你怎麼說?”

    張鑄魂笑嘻嘻道:“老前輩垂愛雲震,那是雲震的造化,晚輩還有什麼話說。不過,晚輩四海為家,兩袖清風,雲震又復幼失怙恃,這份聘禮……”

    話猶未畢,王屋老人已經截口道:“武林人物要什麼聘禮,只要孩子心意相投,終身相愛就行啦!”

    高華接口說道:“老前輩說的是,武林人物講求情投意合,金銀財寶,俱都是身外之物,算不了什麼。”

    張鑄魂胸懷大開,朗聲笑道:“既然如此,咱們一言為定了……”

    話聲一頓,目注云震,又道:“震兒拜見嶽祖父與岳父岳母,自今而後,你要自知珍重,莫要辜負長輩對你的愛心。”

    於是雲震便由梅蕙仙陪同,分別向王屋老人及高華夫婦行了叩拜之禮;雯兒與可玉,也由高華夫人帶領,叩拜了張鑄魂。一樁武林佳話,便在天下群雄的眼下形成,也在群雄的嘴裡漸漸傳了出去。

    這時,落日銜山,滿天通紅,好似為這一男二女結成佳偶,送上一幅豔紅的羅幛,祝福他們之喜。

    武婆婆也樂開了,暢聲笑道:“走啦!走啦!惡魔已除,天下太平,雲震,跟老婆婆回大盆山去。”

    那一本和尚又挑眼了,只聽他哈哈一笑道:“婆婆,雲震娶了媳婦,還要叫他陪著婆婆麼?”

    武婆婆藤杖一頓,霍地—杖擊去,怒吼道:“好哇!賊和尚,你又惹我老婆子,老婆子打爛你的屁股。”

    一本和尚哈哈大笑,遠遠避了開去。

    群豪一見,也是哈哈大笑,紛紛下山,各自奔向歸程。

    高華重新將羅侯公子挾在肋下,問夫人道:“貽妹,咱們走一趟關外,好吧?”

    高夫人睇了他一眼,問道:“關外回來哩?”

    高華先是一怔,繼而大笑道:“好!好!回家,回家,這該行了吧?”

    高夫人偌大年紀,竟也臉紅了。

    張鑄魂見了,不覺微微一笑,側臉凝注梅蕙仙,悄聲說道:“天下太平了,仙妹陪我回華山去吧!”

    梅蕙仙心裡舒服,臉上可是燒得很,好像那通紅的陽光,全照到她一個人臉上去了。

    於是,大大小小,全都有了歸宿,武林之中,也因此寧靜三百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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