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動手己夠突然──因為根據查某等人所探知的情報──銷魂是完全不會武功的。
更令人突然的是:在暗洞裡的一名吃沙大王的子弟。
他突然出劍。
這一劍劈出,到了一半,又突然而止。
這一劍之可怕,卻是在於半途而止。
這一劍原本是劈向溫暖的。
溫暖雖然發現得遲,但仍然是發現了──這剎那之間,銷魂的話和她的突然動手,已吸住了他的注意力:不過,只要是對方一有異動,他還是會先施毒殺了吃沙大王。
可是,那一劍,劈到一半,卻像突然發出那樣,也突然終止了。
溫暖也立即停止了發功。
但他做錯了。
劍勢雖止。
劍意不息。
劍氣依然劈到。
當利鋒刺穿他衣袂時,當他的肋骨感覺到那徹骨的冰寒時,他再要閃躲,已來不及了。
劍氣將他劈開,而且在血雨飛濺的劍光中,完全沒有傷害到吃沙大王一分一毫。
這一劍之威,在於它的半途而止。
這是一種絕門劍法,叫做“急急風”。
懂得這種劍術的人,江湖上僅有一人。
這人當然就是絕代單驕。
他當然就是“絕代單驕”急急風。
他的劍就像一陣急急的風,無由,無端,無蹤,而且無定向。
就像他的行蹤。
──在黑暗的山洞裡出劍的他,眼神依然寂寞,劍意十分孤獨。
在“絕代單驕”的突止的劍刺殺溫暖的同時,銷魂陡然出手,攻向金老菊。
金老菊打死也沒料到銷魂會出手、能出手,並竟然向他出手。
他一見這種出手,就魂飛魄散,知道自己抵擋不了,只怪叫了一聲:
“女神捕!?”
他百忙中和神怖間只有撒手身退,匆忙間已不及殺卻歪嘴少校。
但他卻沒料到銷魂是向他出的虛招。
這殺手卻是向梁水下的。
她懷裡的貓突撲向梁水,梁水一伏首,就在這電光火石間瞥見銷魂的繡鞋,已踢到自己咽喉上。
梁水看了一下,喉骨啪的一響,鼻孔鮮血長噴(奇怪的是,嘴巴卻沒咯血──一點也沒有),梁傷忠已一肘掙脫了出來,反扣住梁水,但梁水這回已出氣多、入氣少,雙目翻白了。
金老菊這時想要衝出洞。
吃沙大王卻已返身截住了他。
他正要力闖過去,歪嘴少校也纏上了他。
他轉首要自後衝出,但另十名吃沙大王的子弟都堵死了路,最可怕的是那第十一名“子弟”──絕代單驕。
他在等他。
他的劍也在等他。
他心裡比山洞的氣溫還涼。
更寒。
他知道自己只怕此生都再也難以闖出去了。
而在驚變的同一時間,銷魂姑娘已燕子一般掠出了山洞。
鷹一般掠到了查某的頭上。
然後像蜻蜓一般的輕功,降落到查某正要竄逃的退路上。
查某的退路已給截斷。
而且,這時候,山顛、山腰、山麓、山道、山坡、山裡、山間都出現了許多人。
──“老字號”溫家的人。
查某第一件事,就是禁止自己發抖,並且儘量使自己不那麼緊張。
“你不是高攀龍的女兒銷魂姑娘?”
“我不是。”銷魂春蔥般的手一指一直都躲在她身後粗手大腳的女子,“她才是真正的高銷魂高姑娘。我是來保護她的。”
“那你到底是誰?”
“我是‘老字號’溫家的人,在刑部也掛了個名位。”
“你……你是‘女捕’溫柔香!?”
“我只是個專管不平誣陷事、專治貪官汙吏案的小衛差而已。我也要順便清除家族裡的敗類。”
“你假扮成高銷魂,目的是為要引我們入彀?”
“對,釣大魚,得要耐心放長線。”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來這兒?”
“這是最後一關,你既知必勝,以你個性,決不會輕易放過,勢必會來討這一功的。”
這會輪到被包圍中的金老菊不甘心的問:“你是怎麼識破我的身份的?”
溫柔香笑道:“你差點把我們淹死在困龍峽裡,我便起了疑心。我扮成銷魂姑娘的目的,也旨在找出誰忠誰奸。”
金老菊豆大的汗涔涔的淌下:“你自己也夠奸的了。我真笨,我在香溪野店的燭火裡放了溫老三的毒,一下子就給你著人給打熄了蠟燭,我還以為只是巧合。我真是笨。我應改名為金老蠢才是。”
“對,這時勢裡,要當好人,也得要當一個夠奸的好人,才不受人欺;”曾經是“銷魂姑娘”的溫柔香道,“如果在忠奸、黑白中選了當忠的,在白道上,也得夠兇夠惡,去應付惡人兇徒,才能自保保人。”
金老菊氣惱地轉向絕代單驕:“你!?你不是中毒死了的嗎?”
“本來是的。但女神捕在我跟你同去‘屠鬼屋’之時,不是遞給一封信讓我交‘下三濫’何家何元鬱三叔的嗎?那封信其實是給我的,要我當心你。”絕代單驕冷峻的眼神在看向那假冒的銷魂姑娘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和感情,“我中的是你的毒藥,溫姑娘是溫家一流好手,沒什麼毒力她是不能解的。信封裡附著的解藥,是專解溫暖拿手毒藥的。”
金老菊長嘆道:“我是棋差一著,可是梁水呢?是他殺了梁茶,但並沒有留下破綻啊。”
“有。”
女神捕吟吟笑道:
“梁茶死得太離奇。我過去拂了拂他的髮梢,就發覺他有兩個凝著黑血的洞,那是毒牙的。”她清明冷定的道:“梁水的外號叫什麼來著?不是他,梁茶豈會全無防範?”
“你說的對,”金老菊苦笑道,“我們就吃虧在於對你全無防備。”
“我們錯了,”查某也慘笑道,“我們不該小看你這一個女流之輩。”
女神捕笑。
“不過,我們的鬥爭仍沒有完,但我會讓你們有公平決戰的機會。”她說,“我選查某,金老菊則由你們四位中其中一個單挑吧,好嗎?”
遇上她誰都沒有辦法。
──她的武功,出了名是:明明出的是手,但動的卻是腳;看來打的是甲,但捱揍的往往是乙。簡直防不勝防,絕對不可估計。
金老菊和查某這十惡不赦之徒,到這地步難道還能拒絕不打嗎?
沒料,梁傷忠、歪嘴少校、吃沙大王、絕代單驕卻一齊異口同聲道:
“不好!”
這次連女神捕也歪了歪頭,側側臉看他們,神情真像一隻見到了小蟻兒正攬行而過的貓兒。
“你不是說過嗎?對付惡人應該要用惡的手段!”吃沙大王、絕代單驕、梁傷忠和歪嘴少校這回都心同此意的道:“對付他們,還講究什麼一對一!咱們一齊把這些欺人殺人慣了的傢伙宰了算了。”
女神捕聽了,很有些啼笑皆非。在她自己心裡,也不免閃過了這個問題。
當一個奸的好人,如果太奸了,不擇手段,達到目的,還算不算是“好人”?
做一個忠的惡人,要是太惡了,以惡制惡,以暴易暴,仍算不算得上是“忠的”呢?
自己這樣做,還能算是捕快嗎?直道而行,會不會成了無法無天?到底依法執法,還是知法犯法?
這樣做,對還是不對?錯還是不錯?錯得對一些?還是對的錯一些?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錯和對,是不是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因事而異?如何分錯對?怎樣定對錯?
你說呢?
──或許,還是贏得了勝利再說吧。失敗者的話,人們總是聽不清楚,歷史也總是記不清楚的。
稿於一九九二年六月一日:“新潮”刊出我寫商魂布、永樂寫小方、雜誌請梁、何及刊出與倩的合照。
校於一九九二年六月初:金大朱、今夜星光燦爛、小黑、大粒黑、大當十、小灰、順嫂分別逝世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