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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納蘭一敵

    當英雄幹啥?多辛苦啊!當個遊浪的人,這裏去那裏去,四海為家不是家,天涯流浪無風浪,成為江湖上一個找不到的人,多自在!

    仇人就在前面。

    他們都要集中生死大力、全神一擊!

    ——這些人不止是他們的仇人,同時也是禍害天下、殘害忠良、人神共憤、罪不容誅的天敵!

    納蘭交待“孔雀王子”廖非同和七名“太平門”子弟一有機會就衝出去再説,他自己則開始步向古廟。

    他總是覺得:古廟和他之間,正醖釀着一場狂風暴雪,正蓄勢而動。

    他一動,徐大化就笑了。

    “我知道你是誰的後人。魏公公也知道你滿門裏獨遺漏了你,也惦着你呢。”

    “承他費心,”納蘭叱道:“出來吧!”

    徐大化剔了剔沒有眉毛的眉骨:“我不是已經出來了嗎?”

    “我在殺你之前,必須要先解決你們安排來解決我的人;”納蘭神目如電,彷彿能透視古廟,“出來吧,我等着呢!”

    同一時間,羣俠陣容裏的章大寒拔劍(寒食神劍)!

    返璞道長拔劍(小月神劍)!

    墨三傳拔刀(寶刀“名劍”)!

    廖非同綽槍(“孔雀槍”)!

    “太平門”七義拔刀、劍、槍。

    刀發出温柔的殺志。

    劍激出悲憤的殺意。

    槍綻出驚豔的殺力。

    他們已經拔出了他們的武器。

    ——凌厲的殺氣使人感覺到他們縱然已經中伏受困被圍但若不能殺敵便不準備活着回去!

    這使得連“勝券在握”的徐大化也不由自主的呻吟了半聲,才定過神來,下令:

    “殺!”

    先動手的不是“凶神”,亦不是“不驚”、“不相”、“不慌”、“不忙”、“不敬”這五大高手。

    而是廖非同。

    廖非同出手。

    他一按槍桿,槍尖立即射往納蘭的後心!

    廖非同一直以來,都是跟納蘭一道,攻打閹黨的。

    可是他此際卻在納蘭背後出了手。

    一出手就是殺手,孔雀槍最可怕的是能隔空飛槍,在炫麗奪目中殺人一點血!

    他當然也是閹黨的手下。

    ——“孔雀山莊”不易維持,他那“孔雀王子”的名號,還是要“魏公公”首肯下才能圖存。

    對於放棄富貴榮華身家性命或出賣朋友間,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的責任就是跟羣俠一道,把羣俠行蹤,暗下通知執行和領導的這次“危機行動”的徐大化。

    ——“危機行動”就是魏忠賢對這些所謂武林中、江湖上不肯投效他麾下、而偏在許多事情上跟他作對的“自命為俠”的傢伙,找出一些頭頭來,逐個擊破,再擴大打擊,除“惡”務盡、一網打盡!

    廖非同是他們伏下的一道棋子。

    他們料定只要像徐大化,孫雲鶴、崔唇容這樣的人留在“老鷹驛棧”,紅豆山莊的“好漢們”就一定不會放過——他們當然也不放過這一舉殲滅“羣寇”的好機會!

    閹黨對“羣俠”有一個總體的定名:那就是“天機羣匪”——因為“天機”是武林中對抗閹黨最頑強最強大和最為人所知的一個組織,閹黨就把凡是反對他們的都打成了“天機”,一如他們把朝中不肯阿附他們的一概列為“東林黨”一樣。

    ——他們就是準備藉這個“危機行動”一舉把“天機”外圍援手趕盡殺絕,然後縮小包圍,“關起門來打狗”,再把“天機”黨羽一舉打殺。

    廖非同的任務就是暗下通知閹黨有關“天機羣寇”的行動之外,另一個重要任務是:在要緊關頭,刺殺羣寇中的領袖人物。

    ——“擒賊先擒王”!

    ——先殺“龍頭”,以致羣龍無首!

    ——對付“天機”中的“十一月”,他們也曾用了這個法子,先幹掉“煙花神劍”車利子,計劃雖是失敗了,雷便行藏敗露,蜀山神君也只好棄逃,不過,孔雀王子仍掩飾得好好的。

    廖非同選擇納蘭來殺,看來似並不合理,但他數日來細心觀察,覺得納蘭是首要除掉之敵:

    納蘭雖然在“羣寇”之中,是相當年輕的,可是,他是最有辦法聚合這一羣人的人;而且,他有理想,他有志氣,他有目標,他本身也許不想為宦當官,但他卻是有激發別人“兼善天下”的大志與雄心,加上他是這些人中最有組織力的一個!

    組織力不是人人都有的。

    ——單是這一點,納蘭要比一般只是武功高名聲好獨來獨往或呼嘯往返的武林中人、江湖漢子都“可怕”多了!

    是以此人務必要除!

    他暗中上報魏忠賢。

    魏忠賢“必殺”的名單中,納蘭榜上有名。

    徐大化自然也認為納蘭留不得。

    ——所以有廖非同這一槍!

    “孔雀王子”這一擊!

    “孔雀槍”隔空發槍,槍尖飛射納蘭背脊!

    廖非同沒有料到的是(徐大化也沒有料到的是/甚至連章大寒、墨三傳、返璞道長都沒有料到的是):

    納蘭、就在、廖非同、射出、槍尖、的一剎、他已拔劍、劍飛出、往後、撲暖、刺穿、孔雀王子的、咽喉。

    然後他才回身。

    回身的同時,抄住了那繫着槍尖的細鏈。

    ——那一槍的力道立即消散。

    同時他用力一扯。

    廖非同這時手還握着槍桿,所以整個人給他扯了過來。

    納蘭拔去廖非同喉中的劍。

    劍一拔,血迸噴。

    廖非同喉頭咕咕格格的,每説一句話,就湧出一口血;話説不清,血流不止。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納蘭道:“我們今天既然中伏,閹黨一定早已安排了卧底,這卧底想必就在我們之間。我練的是‘三心兩意’的劍法,大可分心,所以你一發動,我就出手。”

    他的目光裏清澈裏帶着許多憂傷,但語音卻很絕情。

    “對出賣他人以獲求名利富貴的人,我下手向不容情。”

    “太好了,太好了,”只聽一個人拍着掌喝彩道:“你跟我這點看法是一樣的。”

    納蘭不是個好殺的人。

    ——他是因為何家渣雙腿被廢而給激起鋭烈的殺志。

    ——既然何家渣道此下場,其他友好如梁善良等的遭遇也可想而知:

    ——不管這次自己等人的行動是成是敗、是生是死,卻怎麼能拿這些無辜、善良、不相干的人來犧牲、殘害!?

    ——如果要成為一個英雄必須要拿許多庸才的屍體來墊高自己,納蘭寧可不要當英雄!

    當英雄幹啥?多辛苦啊!當個遊浪的人,這裏去那裏去,四海為家不是家,天涯流浪無風浪,成為江湖上一個找不到的人,多好,多自在!

    可是,何家渣廢腿,激起他的殺勢。

    他一出手,就殺了廖非同。

    他要藉勢殺下去——

    ——殺此大敵!

    這人一出現,就在高處。

    他在廟頂。

    廟頂殘破不堪。

    他就坐在瓦上。

    膝間橫供着一把刀。

    (這人居然敢處身在徐大化的頭上!)

    納蘭一見到他,忽然之間,有一種感覺:

    那是一種經歷過的感覺(大家都會有過這種經驗的)。他見過這個人(事實上他沒見過)。他知道這個人(其實他還不知道)。他跟這個人有一種熟稔的感覺(他們之間根本不熟悉)。他知道待會兒他們會做什麼。他們會決戰。他們會廝拼。納蘭甚至能描繪出那種慘烈、那種苦鬥、還有那一招一式來。那種情景完全歷歷在目,可以想見。這是他天生的敵人。他們天生下來就是對敵的敵對。納蘭只不知道結果是誰贏誰輸、誰生誰死。但毫無疑問的,這一戰將非常慘烈,而且也當然/必定十分兇險。

    他的對手無疑也感覺到這些。

    納蘭深呼吸。

    他自發梢至腳趾都在放鬆。

    然後他哼起歌來。

    他的歌聲很好聽,帶着些微的歡悦,些許的愁傷。

    就像初戀的人:初戀的人都是愛受傷的。

    然後他聽到對方解釋:

    “我一向不喜歡跟俗人平起平坐。我平生只對兩種人尊重:一是朋友,一是敵人。其他的人,我都喜歡居高臨下;不過,殺你的時候,我自會下來,請你原諒。”

    納蘭也很有禮貌的問:“那把就是江湖人稱:‘刀一出手,人鬼不留’的‘殺神刀’?”

    那人的笑容非常傲慢的漂亮,也非常漂亮的傲慢,語音卻極有禮:“是。”

    ——他顯然跟陳地鐵不一樣,兩人均十分倨傲;但舒星一對敵手相當有禮,但陳地鐵似只對上級有禮。

    納蘭再不猶豫:“你就是舒星一?”

    那人笑道:“我的幾個不成樣子的結拜弟弟,麻煩、雷毒、雷小可、趙荒煤、丁好飯、鄭搏一,聽説全不是你的敵手;給打得抱頭鼠竄了好幾次。那末,我這個不成材的義兄,只好趕來陽關道食神廟來會會名震天下的遊俠納蘭了。”

    “舒星一,”忽聽廟前徐大化厲聲叱道:“魏公公叫你來助我們平寇,不是要你來敍舊的!”

    舒星一拍拍微空的肚子,道:“哦?”

    遽爾,舒星一身子急沉。

    徐大化發出一聲慘叫、鋭嘶、怒吼。

    一時之間,自廟裏掠出了蜀山神君、麻煩、雷毒、雷小可、趙荒煤、鄭搏一、丁好飯全掠了出來,但全都不敢動手(甚至連口也不敢動)。

    徐大化已少掉一隻耳朵,捂着的半爿臉己鮮血淋漓。

    只有蜀山神君“噫”地一聲,像一隻泥牛冒了一個泡,沉渴而且懶洋洋的説:“舒爺是索大人的供奉,又是魏公跟前帶刀副總侍衞,這我何蘭水?蓋所得罪不得的人啊。”

    説罷,居然還做了一個鬼臉。

    章大寒卻一看見他就火冒三千三百三十三丈。

    “你老小子還欠我一劍!”

    蜀山神君一拍腦勺子,嬉皮笑臉的道:“對啊,你替我還給他吧。”

    他指的是黃牙白。

    章大寒着實怒不可遏。

    他奮步行向蜀山神君。

    但他這樣做,可是得罪了黃牙白。

    黃牙白本來正與章大寒對峙。

    章大寒舍他而怒步走向蜀山神君,等同不把他放在眼裏。

    所以他怒喝一聲,立即向章大寒發動了攻勢。

    他一發動,整個局面都動了起來。

    “不驚”、“不怕”、“不慌”、“不忙”也立即向墨三傳出手。

    “不敬神拳”陳地鐵亦已跟返璞道長交手。

    可是,在眾人動手聲中,舒星一的語音依然清晰的傳入納蘭耳中:

    “我從來沒有看過你的出手。按照常規,我只要看過對方出手,便即可破之。所以,我出手從不過三刀——三刀不着,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因此,抱歉,我還是得要先看看你的出手。”

    他在廟瓦上説着,用手拍拍帶鞘的刀。

    雷毒、麻煩、雷小可、趙荒煤、丁好飯、鄭搏一等六人應聲而出。

    ——這六人在江湖上的地位、在武功上的造詣,都決非小角色,但對舒星一,卻只能唯命是從。

    納蘭心頭沉重。

    ——舒星一雖然還沒看過他出手,可是他已看到舒星一的出手。

    剛才在電光火石、電掣星飛的剎那間,他清楚的看見,舒星一飛身下撲用兩指扭下了徐大化的左耳然後掠身上瓦,其間全身上下無瑕可襲,最可怕的是:他根本未曾出刀、用刀。

    ——那用純銅打造厚重沉甸的鞘內,是一把什麼樣的刀!?

    不過,已沒有任何時間讓納蘭細慮。

    襲擊已經開始:

    納蘭的武功有多高,也許從這兒可以見到。第一個摜下的是六丁開山掌鄭搏一,他左手黑砂掌、右手黑虎拳,但一上陣就給納蘭的劍鍔撞中胃部,他撂下身去,以後他每隔二十五天,就有一天夢見自己胃出血,正汩汩地滲出血來。第二個倒下去的是雪地梅花虎丁好飯,他的五節棍才施展到第五招,納蘭的阿難劍劍鍔已撞着了他,他覺得自己是撞在一面牆上,這之後的十八天,他天天都夢到一面正源源滲着血絲的牆。第三個給震了出去的是大潑風劍趙荒煤,他忽然覺得左太陽穴給敲出萬點星花、然後就什麼都看不見,但他沒有受傷、沒有流血、也沒有倒地、可能因為他曾教過納蘭劍法之故。第四個飛出去的是大潑風刀雷小可、他沒中劍、沒中掌、沒中劍鋒、他正施展每一招不但封殺對方要害也同時封死對方退路的刀法、但有一刀卻搠亂了納蘭的發、他正得意之際、卻發現發如雲覆蓋而至、他有一種非常古怪的感覺、好像剛從古老的夢中醒來、夢裏跟出了一頭龍、龍一張口、噴出千劍、然後他就發現他看到天上的月亮、才知道自己已經倒在地上了。第五個和第六個並沒有倒下,震飛、受傷,雷毒和麻煩見勢不妙、已立刻退出戰團、既然六個打一個仍給放倒了四個、加他們兩個苦戰不走只怕結果也不外是六個打一個最後倒下了六個。納蘭的武功到底有多高,此役或可見一斑。

    圍戰已經結束。

    對舒星一而言:一切無足輕重。他早已知道納蘭有過人之能。

    可怕的只有一點:

    ——納蘭仍未拔劍。

    阿難劍,古雅、簡樸、微香,長七尺,僅二尺為鋒,五尺是鍔。

    ——是以劍鍔長於劍身。

    沈虎禪的“阿難刀”,一出刀就難傷人、只殺人。“天予人萬物,人無一物予天”,是以人皆可殺。

    納蘭的“阿難劍”,每出刀多不殺人,只救人。“上天有好生之德”,俠道在於活人,而非死人。

    ——不過,納蘭並非“終生不殺一人”的方振眉,亦非“觀相濟世,救人為責”的李布衣。必要時,他仍是會殺人。

    ——凡有必要的戰鬥,我決不迴避。

    這是納蘭一貫的原則。

    ——如殺一人能止其殺千百人,納蘭的阿難劍,絕對會去飲幹那人的惡血!

    然而已經足夠。

    舒星一雖然還沒有看到納蘭出劍。

    他只看見納蘭在片刻間打倒了四人。

    迫退了二人。

    他仍沒見到納蘭拔劍。

    但已足夠。

    他

    自

    廟

    頂

    飛

    射

    而

    下

    長

    空

    掠

    過

    一

    道

    白

    光。

    着刀。納蘭身上迸噴一道鮮血。怵目驚心。舒星一一刀得刀正待退身但納蘭手中青芒乍閃

    他

    急

    掠

    回

    廟

    頂

    上。

    所

    過

    之

    處

    一

    橫

    血

    漬。回到廟頂的舒星—,晃了晃,雙目微閉,有點痛苦之色,他望下來,只見在月色下,納蘭仗劍而立,平靜得似人在夢中。

    這時,周遭都停止了格鬥,渾忘了一切,以觀他們這一戰。

    這一戰只一刀。

    一劍。

    一招。

    舒星一長嘆一聲。嗆然收刀。“假如你活得過今晚,我們定必再戰。”話説完後,他便在廟瓦上消失,走得全無影蹤,全不留戀。

    ——如果不是廟頂上還殘留着他的血漬,好像他的人,根本沒有在今晚在這兒存在過一般。

    連章大寒也不禁為納蘭吐出一口寒氣(他已忘了在他身前的大敵):

    ——好個納蘭一敵!

    (卻不知納蘭怎樣了?)

    (他傷得有多重?)

    (這一戰誰傷得更重?)

    卻發現納蘭臉含微笑的在那兒,血流着,他臉上並沒有痛苦之色,髮絲披在臉上,像是在一場酣睡中,他彷彿還似哼着歌,歌聲裏還帶着微微的愁傷……他像是在這兒還是洶湧着海洋、月亮給大地裂開的溶岩染上赤色、世間還只有混沌和青苔、蒼穹還纏着水母與海瀟的時候,就一直站在那兒,且帶着一種仿似含笑(淚)讓步的輕(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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