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若不知道珍惜別人的情感,別人又怎麼會珍惜你呢?”
“你若不尊敬自己,別人又怎麼會尊敬你。”× × ×
葉開來的時候,夜色正深沉,傅紅雪早已走了。
他也沒有看見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蓋起,棺木是早已準備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紅雪,就是埋葬她自己。
她守候在梅花庵,為的就是要等白天羽這個唯一的後代來尋仇。
她心裏的仇恨,遠比要來複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結,也未能了因──她從來也沒有想過她自己這悲痛的一生是誰造成的。
這種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現在。
現在她已活不下去。
她是死在自己手裏的,正如造成她這一生悲痛命運的,也是她自己。
“你若想總是去傷害別人,自然也遲早有人會來傷害你。”
兩個青衣女尼,在她棺木前輕輕地啜泣,她們也只不過是在為了自己的命運而悲傷,也很想結束自己這不幸的一生,卻又沒有勇氣。
死,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 ×
葉開走的時候,夜色仍同樣深沉。
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
丁靈琳依偎着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了。
葉開忍不住輕撫着她的柔肩,道:“其實你用不着這樣跟着我東奔西走的。”
丁靈琳仰起臉,用一雙比秋星還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柔聲道:“我喜歡這樣子,只要你有時能對我好一點,我什麼事都不在乎。”
葉開輕輕嘆息了一聲。
他知道情感就是這樣慢慢滋長的,他並不願有這種情感。
他一直都在控制着自己。
但他畢竟不是神。
何況人類的情感,本就是連神都無法控制得了的。
丁靈琳忽又嘆息了一聲,道:“我真不懂,傅紅雪為什麼連那可憐的老尼姑都不肯放過。”
葉開道:“你以為是傅紅雪殺了她的?”
丁靈琳道:“我只知道她現在已死了。”
葉開道:“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
丁靈琳道:“但她是在傅紅雪來過之後死的,你不覺得她死得太巧?”
葉開道:“不覺得。”
丁靈琳皺眉道:“你忽然生氣了?”
葉開不響。
丁靈琳道:“你在生誰的氣?”
葉開道:“我自己。”
丁靈琳道:“你在生自己的氣?”
葉開道:“我能不生自己的氣?”
丁靈琳道:“可是你為什麼要生氣呢?”
葉開沉默着,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道:“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了因是什麼人的。”
丁靈琳道:“了因?”
葉開道:“就是剛死了的老尼姑。”
丁靈琳道:“你以前見過她?──你以前已經到梅花庵來過?”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她是什麼人?”
葉開道:“她至少並不是個可憐的老尼姑。”
丁靈琳道:“那麼她是誰呢?”
葉開沉吟着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場血戰之後,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了蹤,失蹤的人遠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
丁靈琳在聽着。
葉開道:“當時武林中有一個非常出名的女人,叫做桃花娘子,她雖然有桃花般的美麗,但心腸卻比蛇蠍還惡毒,為她神魂顛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知有多少。”
丁靈琳道:“在那一戰之後,她也忽然失了蹤?”
葉開道:“不錯。”
丁靈琳道:“你莫非認為梅花庵裏的那老尼姑就是她?”
葉開道:“一定是她。”
丁靈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時候死了的。”
葉開道:“不可能。”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除了白天羽外,能殺死她的人並沒有幾個。”
丁靈琳道:“也許就是白天羽殺了她的。”
葉開搖搖頭道:“白天羽絕不會殺一個跟他有過一段情緣的女人。”
丁靈琳道:“但這也並不能夠説明她就是那個老尼姑?”
葉開道:“我現在已經能證明。”
他攤開手,手上有一件發亮的暗器,看來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丁靈琳道:“這是什麼?”
葉開道:“是她的獨門暗器,江湖中從沒有第二個人使用這種暗器。”
丁靈琳道:“你在哪裏找到的?”
葉開道:“就在梅花庵裏的大殿上。”
丁靈琳道:“剛才找到的?”
葉開點點頭,道:“她顯然要用這種暗器來暗算傅紅雪的,卻被傅紅雪擊落了,所以這暗器上還有裂口。”
丁靈琳沉吟着,道:“就算那個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現在她反正已經死了,永遠再也沒法子害人了。”
葉開道:“但我早就該猜出她是誰的。”
丁靈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誰又能怎樣?遲一點,早一點,又有什麼分別?”
葉開道:“最大的分別就是,現在我已沒法子再問她任何事了。”
丁靈琳道:“你本來有事要問她?”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那件事很重要?”
葉開並沒有回答這句話,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特的悲傷之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那一戰雖然從這裏開始,卻不是在這裏結束的。”
丁靈琳道:“哦?”
葉開道:“他們在梅花庵外開始突擊,一直血戰到兩三里之外,白天羽才力竭而死,這一路上,到處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屍骨。”
丁靈琳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緊緊地握住了葉開的手。
葉開道:“在那一戰中,屍身能完整保存的人並不多,尤其是白家的人……”
他聲音彷彿突然變得有些嘶啞,又過了很久,才接着道:“血戰結束後,所有刺客的屍體就立刻全都被撤走,因為馬空羣不願讓人知道這些刺客們是誰,也不願有人向他們的後代報復。”
丁靈琳説道:“看來他並不像是會關心別人後代的人。”
葉開道:“他關心的並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丁靈琳眨着眼,她沒有聽懂。
葉開道:“白天羽死了後,馬空羣為了避免別人的懷疑,自然還得裝出很悲憤的樣子,甚至還當眾立誓,一定要為白天羽復仇。”
丁靈琳終於明白了,道:“那些人本是他約來的,他又怎樣去向他們的後代報復?”
葉開道:“所以他只有先將他們的屍身移走,既然再也沒有人知道這些刺客是誰,就算有人想報復,也無從着手。”
丁靈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煩。”
她輕輕嘆了口氣,接着道:“看來他的確是條老狐狸。”
葉開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下的屍骨,已全都是白家人的。”
丁靈琳道:“為他們收屍的還是馬空羣?”
葉開點點頭道:“可是他們的屍骨已殘缺,有的甚至連面目都已難辨認……”
他的聲音更嘶啞,慢慢地接着道:“最可憐的還是白天羽,他……他非但四肢都已被人砍斷,甚至連他的頭顱,都已找不到了。”
丁靈琳看着他臉上的表情,突然覺得全身冰冷,連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過了很久,葉開才黯然嘆息着,道:“有人猜測他的頭顱都是被野獸叼走了的,但那天晚上,血戰之後,這地方周圍三里之內,都有人在搬運那些刺客的屍體,附近縱然有野獸,也早就被嚇得遠遠地避開了。”
丁靈琳接着道:“所以你認為他的頭顱是被人偷走的。”
葉開握緊雙拳,道:“一定是。”
丁靈琳道:“你……你難道認為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
葉開道:“只有她的可能最大。”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她是個女人──刺客中縱然還有別的女人,但活着的卻只有她一個。”
丁靈琳忍不住冷笑道:“難道只有女人才會做這種事?”
葉開道:“一個人死之後,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何況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
丁靈琳説道:“但桃花娘子豈非也跟他有過一段情緣?”
葉開道:“就因為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極處,才做得出這種瘋狂的事。”
丁靈琳不説話了。
葉開道:“何況別人只不過是想要白天羽死而已,但她本來卻是要白天羽一直陪着她的,白天羽活着時,她既然已永遠無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後,用這種瘋狂的手段來佔有他了。”
丁靈琳咬着嘴唇,心裏忽然也體會到女人心理的可怕。
因為她忽然想到,葉開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會做這種事呢?
就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
她身子忽然開始不停地發抖。
秋夜的風中寒意雖已很重,但她身上的冷汗,卻已濕透衣裳。× × ×
夜更深,星更稀。
葉開已感覺出丁靈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從來也沒有吃過這麼樣的苦。
“你應該找個地方去睡了。”
丁靈琳道:“我睡不着,就算我現在已躺在最軟的牀上,還是睡不着。”
葉開道:“為什麼?”
丁靈琳道:“因為我心裏有很多事都要想。”
葉開道:“你在想些什麼?”
丁靈琳道:“想你,只想你一個人的事,已經夠我想三天三夜了。”
葉開道:“我就在你身旁,還有什麼好想的?”
丁靈琳道:“但你的事我還是沒法子不想,而且越想越奇怪。”
葉開道:“奇怪?”
丁靈琳道:“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誰都多,甚至比傅紅雪都多,我想不通是為了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其實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蒐集到,再一點點拼湊起來的。”
丁靈琳道:“這件事本來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為什麼要如此關心?”
葉開道:“因為我天生是個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別喜歡管閒事。”
丁靈琳道:“世上的閒事有很多,你為什麼偏偏只管這一件事?”
葉開道:“因為我覺得這件事特別複雜,越複雜的事就越有趣。”
丁靈琳輕輕嘆息了一聲,道:“無論你怎麼説,我還是覺得奇怪。”
葉開苦笑道:“你一定要覺得奇怪,我又有什麼法子?”
丁靈琳道:“只有一個法子。”
葉開道:“你説。”
丁靈琳道:“只要你跟我説實話。”
葉開道:“好,我説實話,我若説我也是傅紅雪的兄弟,所以才會對這件事如此關心,你信不信?”
丁靈琳道:“不信,傅紅雪根本沒有兄弟。”
葉開道:“你究竟想要聽我説什麼呢?”
丁靈琳又長長嘆了口氣,道:“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葉開笑了,道:“所以我勸你不要胡思亂想,因為這件事才真的跟你連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煩。”
丁靈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這也許只因我跟你一樣,什麼人的麻煩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歡找自己的麻煩。”
過了半晌,她忽又嘆道:“現在我心裏又在想另外一件事。”
葉開道:“什麼事?”
丁靈琳道:“白大俠的頭顱若真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隻因她得不到他活着時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着他。”
葉開道:“你説的方法並不好,但意思卻是差不多的。”
丁靈琳道:“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後,就一定更不會離開他了。”
葉開道:“你的意思是説……”
丁靈琳道:“我的意思是説,白大俠的頭顱若真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現在就一定也放在她的棺材裏。”
葉開怔住。
他的確沒有想到這一點,但卻不能否認丁靈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靈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
葉開沉默了許久,終於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不必了!”
丁靈琳道:“你剛才一心還在想找到白大俠的頭顱,現在為什麼又説不必了?”
葉開的神色很黯淡,緩緩道:“我想找到他的頭顱,也只不過想將他好好地安葬而已。”
丁靈琳道:“可是……”
葉開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他的頭顱若真是在那口棺材裏,想必就一定會有人將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擾他死去的英靈,又何必再去讓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嘆息着,黯然道:“無論她以前怎麼樣,但她的確也是個很可憐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剝奪她這最後的一點點安慰?”
丁靈琳道:“現在你怎麼又忽然替她設想起來了?”
葉開道:“因為有個人曾經對我説:要我無論在做什麼事之前,都先去替別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種尊敬之色,接着道:“這句話我始終都沒有忘記,以後也絕不會忘記。”
丁靈琳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輕嘆着道:“你真是個奇怪的人,簡直比傅紅雪還奇怪得多。”
葉開“哦”了一聲,道:“是嗎?”
丁靈琳道:“傅紅雪並不奇怪,因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決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卻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這麼樣去做。”二
又一個黎明。
城市剛剛開始甦醒,傅紅雪已進城。
在進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着腳、推着車子的菜販,挑着魚簍的漁郎,趕着豬羊到城裏來賣的屠户……他們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們的人一樣。
傅紅雪看着他們樸實的,在太陽下發着光的臉,心裏竟忽然覺得有種説不出的羨慕。
別人也在看着他,説不定也在羨慕着他的悠閒。
但又有誰能瞭解他心裏的苦難和創傷。
這些人肩上挑着的擔子雖沉重,又有誰能比得上他肩上挑着的擔子。
一百擔鮮魚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麼沉重。
何況,他們的擔子都有卸下來的時候,他的擔子卻是永遠放不下來的。× × ×
傅紅雪慢慢地走在長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熱的面。
這渴望竟忽然變得比什麼都強烈。
人畢竟是人,不是神。
一個人若認為自己是神,那麼他也許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這一瞬間,傅紅雪想找的已不是馬空羣,只不過是個麪攤子。
他沒有看見面攤子,卻看見了一條兩丈長,三尺寬的白麻布。× × ×
白麻布用兩根青竹竿豎起,橫掛在長街上。
白麻布上寫着的字,墨汁淋漓,彷彿還沒有完全乾透。
只有十四個字,十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傅紅雪,你若有種,就到節婦坊來吧。”三
節婦坊是個很高的貞節牌坊,在陽光下看來,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兩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樓,窗子都是開着的,每個窗口都擠滿了人頭。
他們正在看着這貞節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個人。
二十九個身穿白麻布,頭上扎着白麻巾的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個人手裏,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頭大刀。
甚至連一個十歲的孩子,手裏都提着這麼樣一柄大刀。
他手裏的刀幾乎比他的人還長。
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種無法形容的悲壯之色,就像是一羣即將到戰場上去和敵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個紫面長髯的老人,後面顯然都是他的子媳兒孫。
他已是個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裏,腰桿還是挺得筆直。
風吹着他的長髯,像銀絲般飛卷着,他的眼睛裏卻佈滿血絲。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長街盡頭處。
他們正在等一個人,已等了兩天。
他們等的人就是傅紅雪。× × ×
自從這羣人在這裏出現,大家就都知道這裏必將有件驚人的事要發生了。
大家也都知道這種事絕不會是令人愉快的,卻還是忍不住要來看。
有的人甚至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看。
現在大家正在竊竊私議。
“他們等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個人會不會來?”
這問題已討論了兩天,始終沒有得到過答案。當然也沒有人敢去問他們。
忽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頓。
一個人正從長街盡頭慢慢地走了過來。
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詭異,因為他竟是個跛子,一個很年輕的跛子,有張特別蒼白的臉,還有柄特別黑的刀。
看見了這柄刀,這紫面長髯的老人,臉上立刻現出種可怕的殺氣。
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來了。× × ×
傅紅雪手裏緊緊握着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現在他已看見是些什麼人在等他了,但卻還不知道這些人是誰。
紫面長髯的老人突然大聲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
傅紅雪聽見過這名字。
“神刀”郭威,本來是武林中名頭極響的人,但自從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後,郭威的這“神刀”兩個字就改了。
他自己並不想改的,但卻非改不可。
因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後人?”
傅紅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紅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傅紅雪道:“我本就是來聽的。”
郭威也緊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刺害你父親的人。”
傅紅雪的臉突然抽緊。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後人來複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紅雪的眼睛裏已露出血絲:“我已來了!”
郭威道:“我殺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復仇,就該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殺盡殺絕!”
傅紅雪的心也在抽緊。
郭威的眼晴早已紅了,厲聲道:“現在我們一家人已全都在這裏等着你,你若讓一個人活着,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兒子。”
他的子媳兒孫們站在他身後,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紅雪。
每個人的眼睛都已紅了,有的甚至已因緊張而全身發抖。
可是就連他那個最小的孫子,都挺起了胸,絲毫也沒有逃避退縮的意思。
也許他只不過還是個孩子,還不懂得“死”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但又有誰能殺死這麼樣一個孩子呢?
傅紅雪的身子也在發抖,除了他握刀的那隻手外,他全身都在抖個不停。
長街上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風吹來一片黃葉,也不知是從哪裏吹來的,在他們的腳下打着滾。
連初升的陽光中,彷彿也都帶着那種可怕的殺氣!
旁邊突然傳來一陣嘔吐的聲音,小樓上已有人緊張得在嘔吐。
郭威大喝着道:“你還等什麼?為什麼還不過來動手?”
傅紅雪的腳卻似已釘在地上。
他不能過去。
他絕不是不敢──他活在這世界上,本就是為了復仇的!
可是現在他看着眼前這一張陌生的臉,心裏忽然有了種從來未曾有過的奇異感覺。
這些人他連見都沒有見過,他跟他們為什麼會有那種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 ×
突然之間,一聲尖鋭的大叫聲,刺破了這可怕的寂靜。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衝過來。
“你要殺我爺爺,我也要殺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還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態本來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卻沒有人能笑得出來。
這種事甚至令人連哭都哭不出來。
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婦,顯然是這孩子的母親,看見這孩子衝了出去,臉色已變得像是張白紙,忍不住也想跟着衝出來。
但她身旁的一條大漢卻拉住了她,這大漢自己也已熱淚滿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淒厲的笑聲中,這孩子已衝到傅紅雪面前,一刀向傅紅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連自己都幾乎跌倒。
傅紅雪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將這柄刀震飛,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這孩子血濺當地。
但是他這隻手怎麼能抬得起來!× × ×
仇恨!
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殺了我父親,所以我要復仇!
仇恨!”
“你要殺我爺爺,所以我也要殺你!”
就是這種仇恨,竟使得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
人世間為什麼要有這種可怕的仇恨,為什麼要將這種仇恨培植在一個孩子的心裏?
傅紅雪自己心裏的仇恨,豈非也正是這樣子培養出來的!
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長大之後,豈非也要變得和傅紅雪一樣!
這些問題有誰能解釋?× × ×
鬼頭刀在太陽下閃着光。
是挨他這一刀,還是殺了他?假如換了葉開,這根本就不成問題,他可以閃避,可以抓住這孩子拋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這些人,揚長而去。
但傅紅雪卻不行。
他的思想是固執而偏激的,他想一個問題時,往往一下子就鑽到牛角尖裏。
在這一瞬間,他甚至想索性捱了這一刀,索性死在這裏。
那麼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豈非立刻就能全都解決。
但就在這時,這孩子突然慘呼一聲,仰天跌倒,手裏的刀已飛出。
他自己的咽喉上卻有一股鮮血濺出來,也不知從哪裏飛來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沒有人看見這柄刀是哪裏來的。
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這孩子手裏的那柄鬼頭大刀!
既然沒有人看到這柄短刀是哪裏來的,那麼它當然是傅紅雪發出來的。
這孩子最多隻不過才十歲,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這種毒手!
人叢中已不禁發出一陣憤怒的聲音。
那長身玉立的少婦,已尖叫着狂奔了出來。
她的丈夫手裏揮着大刀,緊緊地跟在她身後,喉裏像野獸般地怒吼着。
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衝了過來。
他們的吼聲聽來就像是鬱雲中的雷。
他們衝出來時,看來就是一陣白色的怒濤。
他們已決心死在這裏,寧願死盡死絕。
那孩子的血,已將他們心裏的悲哀和憤怒,全都火焰般燃燒起來了。× × ×
傅紅雪卻已怔在那裏,看着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柄刀是哪裏來的。
這情況就和那天在李馬虎的店裏一樣,突然有柄刀飛來,釘在李馬虎的手臂上。
葉開!
難道是葉開?
郭威手裏揮着刀,怒吼道:“你既然連這孩子都能殺,為什麼還不拔你的刀?”
傅紅雪忍不住道:“這孩子不是我殺的!”
郭威狂笑,道:“殺了人還不敢承認?想不到白天羽的兒子竟是個説謊的懦夫。”
傅紅雪的臉突然因憤怒而漲紅。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 ×
淒厲瘋狂的笑聲中,郭威手裏的鬼頭刀,已挾帶着勁風,直砍他的頭顱。
“白天羽的頭顱,莫非也是被這樣砍下來的?”
傅紅雪全身都在發抖,但等他的手握着刀柄時,他立刻鎮定了下來。
這柄刀就像是有種奇異的魔力。
“我死活都沒有關係,但我卻絕不能讓別人認為白天羽的兒子是個説謊的懦夫!”
“我絕不能讓他死了後還受人侮辱!”
傅紅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 ×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卻是雪亮的,就像是閃電。
刀光飛出,鮮血也已濺出。
血花像煙火一般,在他面前散開。
他已看不見別的,只能看得見血。
血豈非正象徵着仇恨?
他彷彿已回到十九年前,彷彿已變成了他父親的化身!
飛濺出的血,彷彿就是梅花。
這裏就是梅花庵。
這些人就是那些已將白家滿門殺盡了的兇手刺客!
他們要他死!
他也要他們死!
沒有選擇!已不必選擇!
閃電般的刀光,匹練般地飛舞。
沒有刀與刀相擊的聲音,沒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慘呼聲、尖叫聲、刀砍在血肉上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
每一種聲音都足以令人聽了魂飛膽碎,每一種聲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但傅紅雪自己卻什麼都聽不見。
他只能聽到一種聲音──這聲音卻是從他心裏發出來的!
“讓你的仇人全都死盡死絕,否則你也不要回來見我!”
他彷彿又已回到了那間屋子。
那屋子裏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
他本來就是在黑暗中長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紅的,雪也是紅的!
現在白家的人血已流盡,現在已到了仇人們流血的時候!
兩旁的窗口中,有人在驚呼,有人在流淚,有人在嘔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紅的。
衝上來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這柄刀本不屬於人間,這是一柄來自地獄中的魔刀!”
這柄刀帶給人的,本就只有死與不幸!
刀光過處,立刻就有一連串血肉飛濺出來!
也不知是誰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條命,以後再復仇!”
怒吼、驚喝、慘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頭之上……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紅雪外,他周圍已沒有一個站着的人。四
陰森森的太陽,已沒入烏雲後。
連風都已停止。
開着的窗子,大多數都已緊緊關起,沒有關的窗子,只因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淚、嘔吐。
長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紅。
刀也已被染紅。
傅紅雪站在血泊中,動也不動。
郭威的屍體就在他的腳下,那孩子的屍體也在他腳下。
血還在流。
流入青石板的隙縫裏,流到他的腳下,染紅了他的腳。
傅紅雪似已完全麻木。
他已不能動,也不想動。
突然之間,一聲霹靂自烏雲中震下,閃電照亮了大地。
傅紅雪彷彿也已被這一聲霹靂驚醒。
他茫然四顧一眼,看了看腳下的屍身,又看了看手裏的刀。
他的心在收縮,胃也在收縮。
然後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上的刀,轉過身,飛奔了出去。× × ×
又一聲霹靂。
暴雨傾盆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