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協成傷重期間,我和他還發生了一點小關係,是一段相當重要的插曲,但期間經過的情形,容後再敘,先說這件案子的處理經過。
楊立群自然被起訴,可是一切全對楊立群有利。劉麗玲的證供有力,胡協成有三次犯罪的記錄,並且三次都被判入獄。
那柄刀,又是胡協成帶來的,出售那柄刀的店家,毫不猶豫地指證,胡協成是在事發前一天,才買了這柄西瓜刀的。
一切全證明,胡協成圖謀不軌,楊立群因自衛和保護劉麗玲而殺人,所以在法庭上,陪審員一致裁定楊立群無罪。當他和劉麗玲相擁著,步出法庭之際,甚至並不避開記者的攝影。
我花了不少筆墨來記述這件案子,表面上看來,好像和整個故事,並沒有多大的關係,只不過是楊立群、劉麗玲兩個人生活中的一件事故而已。但是其中卻還有一段事,是和他們兩個人的夢境有關的。
當日,在劉麗玲作了證供之後,警方當然不能單聽劉麗玲的一面之詞,尤其,劉麗玲和楊立群的關係是如此特殊。
警方想要楊立群說話,但楊立群一直不開口,警方於是轉向胡協成口中,弄清楚當日發生的事,是不是確如劉麗玲所說的那樣。
胡協成在中了三刀,送醫院急救之後,一直昏迷不醒。警方為了想得到他的口供,派人二十四小時守著他,希望他一醒,就能回答問題。
警方對這項工作處理得十分認真,派去守在胡協成病榻之旁的,全是最能幹的人員。在警方人員等候胡協成醒來期間,整件案子是最轟動的社會新聞。而在這兩天之中,劉麗玲和楊立群兩個人,像是橫了心一樣,不但不避人,而且故意公然出入。
到了第三天上午,我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一位高級警務人員打來的。那位先生我和他不很熟,只知道他接替了原來由傑克上校擔任的職務,專門處理一些怪誕的事。
他在電話中道:“衛先生,我負責等候胡協成的口供。我姓黃,叫黃堂,是警方人員。”
我一時之間,有點莫名其妙,問道:“那和我有什麼關係,黃先生?”
黃堂象是遲疑了一下,才道:“我在警方的檔案中,知道你的很多事。而且,你和楊立群、劉麗玲都是好朋友,現在……事情……有點……好象……”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道:“請你爽快一點講,不要吞吞吐吐。”
黃堂吸了一口氣,道:“好,衛先生,我在醫院,胡協成醒過來了,講了一些話。”
我“哦”地一聲,道:“那你就該將他講的話記錄下來,他是不是為自己辯護?照我看,整件事,他很難找到什麼話替自己辯護的了,他……”
黃堂打斷了我的話,道:“衛先生,胡協成講的話極怪,你最好能來聽聽。真有點不可思議,我完全不懂他說的是什麼,你或許可以有點概念。”
我實在不明白黃堂的邀請是什麼意思。這一天,如果我有別的事要做,我一定會拒絕他的邀請。但是我恰好空著,而且又想到,胡協成是案中的主要人物,他的證供,對整件案子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他如果完全否定了劉麗玲的證供,案子的發展,就大不相同了。而楊、劉兩人的事情,我是十分關心的。
所以,我當時就道:“好,我就來。”
黃堂又叮囑了一句,道:“你要來,最好快一點。醫生說,胡協成的傷勢十分重,已經沒有希望了,他忽然醒來,可以說話,是一種臨死之前的回光反照的現象。”
我一聽,連忙抓起外衣,飛衝下樓。
同時,我的心中,已形成一個概念。我想,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是很可能胡言亂語的,警方人員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也很可以理解。因為我抱著這樣的想法,所以我雖然急急趕著路,但是並不起勁。
當我才一走進醫院的大門時,就看到一個十分壯健的年輕人迎了上來,向我伸出手,緊握住我的手,道:“我叫黃堂,快跟我來。”
他只說了一句話,轉身便奔,將迎面而來的人,不客氣地推了開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後面,奔進了一間病房之中。
一進病房,我就看到了胡協成。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這個人的樣子如何,由於在我見到他之後,大約只有半小時的時間,便已死去,所以不值得形容了。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神情。
他是一個身受重傷的人,躺在床上,可能連挪動一下腳趾的力氣都沒有。生命正迅速遠離他的身子。可是他臉上的那種神情,卻令人吃驚。他的雙眼睜得極大,面肉在抽搐著,更奇的是,他不斷在講著話,聲音不算是宏亮,可是十分清晰。
我一進去,就聽得他在說:“小展不知道我們給他的是毒粉,他還以為是蒙汗藥。”
只聽得這一句話,我已經呆住了。黃堂可能注意到了我的神情,立時向我望來。
後來,我和這位黃堂先生,又有若干次的接觸,知道了更多他的性格和為人。而這時,我已經可以肯定,他是一個十分機智的人,反應極快。他一看到我聽到了這句話之後的神情,立時問道:“衛先生,你懂得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連百分之一秒都沒有考慮,就道:“不懂,這是什麼話?”
黃堂用疑惑的神情看著我。我急步來到病床前,湊近胡協成,道:“你……你是誰?”
我在問這一句話的時候,聲音忍不住在微微發顫。
胡協成剛才講的那句話,我相信全世界聽得懂的,只有我、白素和楊立群三個人。
他提到了“小展”,提到了“毒粉”,又提到了“蒙汗藥”。
若干年前,在北方一個鄉村的茶棚中,有四個客商,因為中毒而死!這樣的事情,怎麼會出自胡協成之口呢?而且,檔案上並沒有列明是什麼毒,他怎知是“毒粉”?
所以,我的第一個問題,是要弄清楚胡協成是以什麼人的身份在說這句話的。
胡協成瞪大了眼望著我,眼神異常空洞,道:“我是王成!”
我的震動,真是難以言喻。剎那之間,我的身子,劇烈地發起抖來。
如果胡協成第一句話就這樣說,我可能一時之間,根本想不起“王成”是什麼人來。但是現在的情形卻不是這樣,他先講的話,已經使我想起很多事來,這時,他再自稱是王成,給我的震動之大,可想而知。
王成,就是那個二流子。翠蓮說他是殺死展大義的兇手,保安隊一直要將他緝拿歸案的那個人。
事情隔了那麼多年,不論王成躲在什麼地方,他能夠逃得過保安隊的緝拿,也一定逃不過死神的邀請,他自然是早已死了。那麼,自胡協成口中講出來的“我是王成”,又是什麼意思呢?
在我一聽到了這句話之際,由於所受的震動,實在太甚,是以一時之間,竟然什麼都不能想。但是這樣的情形並沒有維持多久,只不過是幾秒鐘的時間,我立刻想到: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
一想到了這點,我心緒更是紊亂不堪,剎那間,甚至連呼吸也感到困難。
我想到的事太多了。一時之間,絕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在我發怔間,黃堂在旁道:“他又自稱王成了。他一直自己說是王成,真不知是什麼意思。”
我苦笑了一下,心忖,要向你解釋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實在太不容易,還是別解釋的好。我只好喃喃地道:“或許,他的神智根本不清醒。”我說著,在病床上的胡協成,忽然一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背。
看胡協成的樣子,象是想籍著抓住我的手背而坐起身來,可是他連用了幾次力,都未能達到目的。他大口喘著氣,道:“小展,我們不過騙你,那婊子……那婊子才是真正害你的人。她倒咬一口,說我殺你,害得我背井離鄉,那婊子將七百多兩金子全部帶走了。小展,你要找,得找那婊子,別找我!”
胡協成這一番話,雖然說來斷斷續續,可是卻講得十分清楚,人人都可以聽得明白。黃堂的神情疑惑到了極點。我知道,他的疑惑,是由於我對這番話的反應而來的。這一番話我完全聽得懂,黃堂當然一點也不懂。黃堂是在疑惑我何以聽得懂。
我實在不知說什麼才好。胡協成將我的手背抓得更緊,突然又叫了起來:“我們全上了那婊子的當!全上了她的當!事情本來就是她安排的,我們卻去頂了罪,她得了金珠寶貝。”
胡協成說到這裡,不停地喘著氣。在旁邊的兩個醫生搖著頭,其中一個道:“你們不應該再問他了,他已經快斷氣了。”
我道:“你應該看得出,我們並沒有問他什麼,全是他自己在說。”
那醫生沒有再說什麼,胡協成在喘了足足三分鐘氣之後,又道:“小展,你倒楣,我不比你好,老梁、老曾他們也一樣,全叫這婊子害了,全叫……”
他講到這裡,所發出的聲音,已是淒厲絕倫,聽了令人汗毛直豎。然後,叫了一半,陡地停了下來,喉際發出了一陣“咯咯”聲,雙眼向上翻。兩個醫生連忙開始急救,一個拉起了胡協成的衣服來,準備打針,但另一個醫生搖頭道:“不必了。”
我也可以看出,任何針藥,都不能挽回胡協成的生命了。他喉間的“咯咯”聲,正在減低,而圓睜著的雙眼之中,已經冒現了一股死氣。
前後大約只有一分鐘,醫生拉過床罩,蓋住了胡協成的臉,然後,向我們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胡協成死了。
在那時,我由於思緒的紊亂和極度的震驚,所以在神情上,看來如同呆子一樣。這一點無疑令得黃堂十分失望。他本來以為找了我來,可以解答他心中的疑問。誰知我的表現是如此之差。
不過,黃堂還是不死心,當我和他一起走出醫院之際,他還是不斷地在問我,道:“胡協成究竟是怎麼了?他忽然講那麼多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一直在向我提著問題,而我的回答,也全部是“不知道”。所以,我只記下他的問題。
我之所以要記下黃堂的問題,是因為黃堂是一個歸納推理能力十分強的人。黃堂根本不知道胡協成在講些什麼,但是卻也可以在胡協成的話中,歸納出某一件事的輪廓來。黃堂問道:“他好象夥同幾個人,做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用毒菰的粉毒人?”
黃堂又問:“和他同夥的人,一個叫小展?還有一個‘婊子’?另外兩個人,好象一個姓梁,一個姓曾?”
黃堂再問:“結果,好象只有那‘婊子’得了便宜,其餘的人都受騙了?”
黃堂不斷在問:“可是,為什麼警方的檔案裡,根本沒有這件案子?”
最後,黃堂有點發火,說道:“不知道,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的回答是:“我的確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能因為我不知道而責怪我的,因為你自己也什麼都不知道。”
黃堂苦笑了一下,我自顧自上了車,回家,找到了白素,要她立刻回來,然後,將胡協成臨死之前的那番怪異的話,講給她聽。
白素也聽得臉色發白,道:“胡協成……就是王成?”
我忙道:“不,你不能這樣說,就象不能說楊立群就是小展,劉麗玲就是翠蓮一樣。”
白素“嗯”地一聲,道:“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
我點頭道:“這樣說,聽起來至少比較合理一點。”
白素吸了一口氣,道:“我們先象拼圖一樣,把以前所發生的事拼湊起來。”
我對白素這個提議,表示同意,並且發表了我的第一個意見,道:“多年之前,有四個商人,帶著他們賺來的錢,大約是七百多兩金子和其它的珠寶,由南向北走。他們身懷巨資的事,被人知道了。”
白素道:“是。一般來說,身懷巨資的商人,對自己身邊的財物數字,是十分小心保密的,普通人不容易知道。”
我接下去道:“可是如果面對著一個美麗動人的女人,在得意忘形之際,就會透露一下,來炫耀他的身份。”
白素一揮手,道:“對,知道他們身邊有黃金珠寶的人是翠蓮。”
那四個商人是怎樣會和翠蓮相識的,當然過程絕不會複雜。翠蓮是“破鞋”,商人旅途寂寞,需要慰藉,這兩種人的相遇,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道:“翠蓮一知道了他們有金銀珠寶,就起了殺機,商人不知道自己透露了身邊有錢,已伏下了死因。”
白素皺著眉,說道:“這樣說法,可能不是很公平。我想,翠蓮當日,未必有殺機,只是起了貪念,她一定和王成等三人提起了這件事。”
我想了一想,道:“唔,這樣推斷比較合理,王成等三人一聽,就起了殺機,並且想到了小展可以利用。”
白素道:“我不明白,整件事情之中,小展這樣的老實小夥子,似乎不應該牽涉在內的。”
我來回走了幾步,道:“首先,小展和翠蓮,是有密切關係的,小展一定在迷戀著翠蓮。”
白素說道:“這一點,毫無疑問。”
我又說道:“從已經獲得的資料來看,他們的計劃,十分完美,其中也需要一個象小展這樣的老實人。”
白素的神情仍然不明白,道:“為什麼?”
我道:“他們將毒下在茶桶裡,出外經營的客商,在世途不太平的時候,行事會特別小心,對路邊茶棚的茶水,多少有點戒心。但是小展在茶棚,正在喝著茶。小展在喝的,當然是還未曾下毒之前的茶水,那四個客商,看到有人在喝,當然不會再起疑,於是,他們就喝下了有毒的水,中毒身亡。”
白素“啊”的一聲,道:“計劃真的周詳之極。而且,小展也不知道他放在茶桶中的是毒藥,只知道那是蒙汗藥……那當然是王成等三人騙他的。小展不想害人,他們一定利用了什麼言辭,說動了小展,奪取那四個客商身邊的錢財。”
我悶哼了一聲,道:“我相信說客一定是翠蓮。所說的話,大抵是小展有了錢,就可以和她雙宿雙飛之類,這才令迷戀她的小展動了心。”
白素嘆了一聲,道:“結果,四個客商中了毒,翠蓮先出現,取走了客商身邊的財物,她可能還對小展說過,財物先由她保管。”
我點頭道:“是的,因為她一上來,就沒安著好心。”
白素再道:“可是,王成等三人,卻以為小展得了財物,所以一直在逼小展。”
我苦笑了一下,道:“其中一次逼問,就是楊立群的那個夢,南義油坊中的拷問。”
白素吸了一口氣,道:“那是最後一次逼問。”
我手握著拳,在空中陡地一揮,憤然道:“翠蓮這婊子也太狠心了,小展這樣維護她,她不和小展分享這筆錢財也罷了,如何殺了小展!”
我的情緒太激動了,是以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素道:“事實上,事情一開始,翠蓮就將那四個男人玩弄於股掌之上。她殺了小展,嫁禍王成,令得王成等三個人非逃走不可,而錢財一直在她的身上,等到沒人注意她了,她才帶著錢財走了。”
我道:“從此之後,沒有人再知道她的下落,也沒有人再知道王成等三人的下落,而在若干年之後,他們當然全死了……”
我講到這裡,並沒有再講下去,神情也變得相當程度的怪異。“若干年之後,他們全死了。”這樣,應該整件事,全告結束了。可是,事實上,情形卻不是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結束,而延續了下來。
小展變成了楊立群,楊立群保留了一部分小展的記憶。翠蓮變成了劉麗玲,劉麗玲也保留了一部分翠蓮的記憶。胡協成的情形怎麼樣,我不清楚,因為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但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已是毫無疑問的事。可能在胡協成的一生之中,也有著重複的怪夢,也有可能是胡協成在臨死之前的一剎那,才想起前生的事。這些,都不必去深究了。
而奇妙的事,胡協成和劉麗玲,今生曾經是夫婦。劉麗玲是這樣美麗出色的一個女子,她如何會嫁給胡協成這樣一個一無可取、外形又如此猥瑣的男人,不但旁人不明白,只怕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世上有許多這樣的配偶,旁人只好嘆一聲:“感情是沒有道理可以講的。”
但,真是“沒有道理可講”?古老傳言,有“不是冤家不聚頭”之說,劉麗玲和胡協成,看來就是冤家,所以才聚了頭。翠蓮曾做過許多對不起王成的事,甚至誣陷王成是兇手,害得王成要逃亡。這一點,是不是劉麗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協成三年妻子的理由?
我一面想著,一面將自己所想的講出來。白素一直在用心聽著,沒有表示什麼意見。直到聽到我提出了劉麗玲嫁給胡協成這一點,才皺著眉,道:“你的意思是,凡是今生成為夫婦的,都有前生的因果在?”
我想了好一會,因為白素的這個問題,並不容易回答。在想了至少三分鐘之後,我才道:“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的意思,並不單指在冤仇而言,有過異常的關係,都可以總稱冤家。也就是說,這是一種因果糾纏,‘果’是好是壞,要看‘因’是如何而定。”
白素喃喃地道:“越說越玄了。”她講了一句之後,忽然望定了我,道:“我和你前生又有什麼‘因’?”
我苦笑了起來,道:“誰知道,或許我是一個垂死的乞丐,你救了我!”
白素幾乎直跳了起來,道:“什麼話?今世你是在報恩?好不知羞!”
我雙手高舉,做投降狀,說道:“別為這種無聊的問題來爭好不好?”
白素的神情變得嚴肅,道:“前生有因,今生有果,這是可以相信的。但是我不認為如今發生的每一件事,都由於前生的因。”
我有點不明白,道:“請你舉一個具體一點的例子。”
白素道:“譬如說,一個劫匪行劫,傷了事主,難道可以說是因果?難道可以說是這個事主前生一定有著被這個劫匪刺傷的‘因’在,所以才有這樣的‘果’?那麼不論做任何壞事,都可以有藉口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拍了幾下手,道:“說得好!當然不是每一件事都由‘因’而來。但是,有‘因’一定有‘果’,‘因’是可以有開始的。劫匪傷人,那是他種了惡因的開始,結果一定會有惡果!而惡果的嚴重,比惡因一定更甚。象劉麗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協成三年妻子,我想她在這三年內所受的苦痛,一定比當年王成逃亡的過程更痛苦。”
白素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又道:“而王成當年,拿毒藥欺騙了小展,後來又曾幾次毒打小展,那是他種下的惡因,結果是胡協成死在楊立群的刀下,那是惡果。”
白素見我一直講不停,連連揮著手,道:“別說下去了。我們對於這方面的事,可以說一無所知,你先別大發謬論。”
我瞪著眼,道:“怎麼見得是謬論?人有前生,已經可以絕對證明。”
白素搖頭道:“我不是否認這一點,而是其中的情形怎樣,我們一無所知。人有前生,那是說,人死了之後的記憶,有可能進入另一個人的腦子之中?”
我迅速地來回走著,想用適當的字眼,來回答白素的問題。可是我發現要找到適當的字眼,十分困難。想了好一會,我才道:“我們可以先假定,人死了之後,靈魂就脫離了肉體……”
白素道:“然後呢?”
我揮著手,道:“然後呢,這個靈魂就飄飄蕩蕩,直到機緣巧合,又進入了一個新生的肉體之中,這就開始了他另外一生。”
白素冷笑著,現出了不屑的神色來,道:“你這樣說法,比鄉下說書先生還差。照你這樣講,應該每一個人都記得他的前生。事實上為什麼只有極少數的人可以憶起他的前生,絕大多數人都不能?”
我乾嚥著口水,答不上來。在受窘之後,多少有點不服氣,道:“那麼,照你說呢?”
白素道:“我早已說過,對於這些玄妙的事情,不單是我們,整個人類,還一無所知。我要說,也只不過是我的一種想法。”
我笑道:“別說那麼多開場折,就說說你的想法。”
白素笑了笑,道:“好,首先,我反對用‘靈魂’這個名詞。”
我呆了一呆,想不到白素會從這一點開始。我道:“為什麼?這個名詞用了很多年,有什麼不妥?”
白素說道:“正因為靈魂這個名詞用了很多年,所有,任何人一聽到,就形成一種錯覺,好象真有靈魂這樣一個‘東西’的存在一樣。”
我叫了起來,道:“你是說靈魂不存在?”
白素道:“你別心急。靈魂這個名詞的不妥當,就是容易叫人以為那是一種‘東西’,是有形象的。死去了的人,他的靈魂和他生前一樣,等等。可是事實上,人死了之後,脫離了軀殼之後的,絕不是任何‘東西’,只是一組記憶。”
我又呆了一呆,一時之間,接不上口。所以只好“嗯”地一聲,道:“一組記憶?”
白素道:“是的,一組記憶。這組記憶,是這個人腦部一生活動的積聚,腦電波活動的積聚。”
我大搖其頭,說道:“我不明白。”
白素道:“事實還得從頭說起。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記憶,你認為我們每一個人的記憶,是儲存在人體的哪一部分?”
我嗤之以鼻,道:“是在大腦皮層。”
白素道:“這是最流行的說法。可是在解剖學上,發現不到記憶的存在。在各種其他方法的探測試驗上,也找不到記憶的所在。人腦和電腦不一樣,可以一件一件抽出來,但是人腦的資料,是在什麼地方的,卻找不到。”
我失笑道:“一定是存在的,不然,人可就不會有記憶了,是不是?”
白素說道:“當然是存在的,有一派人研究的結果,認為人的記憶,根本不在人體之內,而是在人體之外。”
我也聽過這種說法,所以我點了點頭,道:“這一派人的理論是,人的記憶,是一組電波,這組電波,只和這個人的腦部活動發生作用,所以每一個人才有每一個人不同的記憶,是不是?”
白素道:“是這樣。當人死了之後,大腦停止活動,不能再和這組記憶發生作用。但是這並不等於這組記憶已經消失。正象一架錄音機壞了,絕不等於錄音帶上的聲音消失了一樣。”
我明白白素想說什麼了,是以立時接下去道:“人死了之後,這組記憶,仍然存在。”
白素道:“是的,記憶存在。一組記憶,本來屬於獨特的一個人,只和這個人的腦部活動發生作用。這個人死了之後,記憶依然存在……至於以什麼方式存在,無人知曉。或許是以遠離電波的方式。總之,一定是以‘能’的方式存在,而不是以‘物質’的方式存在。”
我大聲道:“對於這一點,我並無異議!”
白素又說道:“這組記憶,虛無縹緲,不可捉摸,當然也更看不到……”
我聽到這裡,咕噥了一下,道:“稱之為‘一組記憶’和稱之為‘一個靈魂’,實在沒有多大的分別。”
白素沒有和我爭論這一點,只是自顧自說下去,道:“一組記憶可以存在多久,也沒有人知道。或許可以存在千百年,也或許只能存在三年五載,也或許每組記憶存在的時日完全不同。總之,記憶如果在沒有消失之前,忽然又和另一個人的腦部活動發生了作用,那麼,另一個人就有了這組記憶。假設這組記憶本來屬於A,後來又和B的腦部發生了作用,那樣的情形下,A就是B的前生!”
白素侃侃而談,以她的想法來解釋前生和今世的關係。我聽了之後,覺得其中有許多地方,是難以成立了。可是一時之間,又不容易指聘為。想了一想,我才道:“照你這樣說法,人根本沒有前生?”
白素道:“誰說沒有?象楊立群,就是因為有小展的記憶和他的腦部活動發生了聯繫,所以,小展就是楊立群的前生。”
我道:“劉麗玲和翠蓮,胡協成和王成的情形,也全是這樣?”
白素道:“當然。”
我又大搖其頭,道:“如果只是一種巧合,A的記憶,和B的腦部活動發生了關係,為什麼前生有糾纏的人今世又會糾纏在一起?”
白素嘆了一聲,道:“我已經說過了,其間錯綜複雜的關係,現在根本沒有人知道。或許在若干年之後,看起來好象十分簡單,但現在不會有人明白。就象一千年前的人,不會明白……”
我接下去道:“不會明白最簡單的手電筒的原理一樣。”這正是我最喜歡舉出來的一個例子,用來說明時間和人類科學之間的關係。手電筒,如今看來,是最簡單的東西。但在三百年前,世界上最聰明的人,想破了他的腦袋,也不會明白手電筒的道理。
白素道:“是啊,若干年後,這種問題的真相可能大白,現在,誰也不知道。”
我喃喃地道:“一組記憶,一組記憶……記憶和記憶之間……”忽然,我笑了起來,道:“會不會本來有關係的記憶,容易和現在有關係的人發生接觸?”
白素提高了聲音,道:“別去想,你想不通的。”
我實在不能不想,可是也實在無法再想下去。
在會見了胡協成之後,我和白素的長時間的討論,就到此為止。以後,我們又曾討論了幾次,但是說來說去,也脫不了這一次長談的範圍,所以也不必重複了。我和白素都作了一個決定,胡協成臨死之前所說的一切,我們都決定不向楊立群、劉麗玲提起。
胡協成死了,警方以殺人罪起訴楊立群,但由於一切證據都對楊立群有利,所以陪審員一致裁定楊立群的罪名不成立。
楊立群和劉麗玲的關係,本來還是秘密的,但在經過了這次事情之後,他們兩人的關係已完全公開了。楊立群根本不再回家,公然和劉麗玲同居,兩人的感情,也越來越熾烈。
白素仍然保持和劉麗玲的接觸,瞭解她的生活,觀察她和楊立群生活、感情上的變化。
接下來的幾個月中,並沒有什麼可以記述的事。楊立群和劉麗玲外出旅行了好幾次,足跡幾乎遍及全世界,兩個人出現在任何地方,他們相互之間的親熱程度,都足以令人欣羨。
我也曾和他們偶遇過幾次,每次看到他們兩人,象扭股糖一樣摟在一起之際,心頭的陰影始終不能抹去。他們兩結果會怎樣呢?楊立群是不是已經放棄了尋找“某女人”?如果給他發現了“某女人”就是劉麗玲,他會怎麼樣?
不過,既然從各方面來看,他們兩人都要好得如同蜜裡調油一樣,似乎也沒有理由為他們再擔心下去。我也漸漸不再花太多的注意力在他們身上了,只是斷續地聽白素說起他們生活的情形,一切好象好象很正常。楊立群和他的妻子孔玉貞,已經協議分居,一旦分居期滿,就可以離婚,到那時,楊立群和劉麗玲毫無疑問會結成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