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羣已經極不正常,我揚起手來,準備重重地打他一個耳光。
通常,人如果極度混亂,一個耳光可以令他清醒。可是我的手才揚起來,簡雲就抓住我的手腕,向我使了一個眼色:“小展,你愛翠蓮,肯為她做任何事,是不是?”
我一聽到簡雲叫楊立羣為“小展”,而且這樣問,已經知道他的用意。
簡雲是心理學專家,他看出楊立羣精神分裂。他也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最好誘導他,使他逐漸恢復正常。
我明白了這一點,後退了一步。簡雲站在楊立羣的對面,又將剛才的問題,細問了一遍。
楊立羣立時嗚咽了起來:“是的,是的。”
簡雲又道:“你太愛她了!願為她做任何事,甚至願為她死?”
楊立羣繼續嗚咽道:“是……”
簡雲大喝一聲:“小展,既然這樣,你死了,還有什麼可以記恨!你願意為她而死,你自己願意,還怨什麼?”
楊立羣被簡雲一喝,陡地怔了一怔,現出十分冤屈的神情。可是這種神情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他陡地又啞着聲叫了起來:“我願意為她死,可是……可是……她殺我……她殺我!那不同……她殺我,我那麼愛她,可是她心裏沒有我。她心裏,我還不如一條狗,我……我……”
楊立羣嘶聲力歇地叫,簡雲又開始手足無措。我也發現,心理學專家的辦法,無法在楊立羣的身山奏效,既然這樣,就只好讓我來試一試最原始的方法。我搓了搓了手,一聲大喝,出手快如閃電,手才揚起,“啪”的一聲,已自我的右掌心和楊立羣的右臉之間,傳了出來。
那耳光打得重,楊立羣陡地側向一邊,撞在一張旋轉椅上。挨住了那張椅子,椅子轉動,他也隨着轉動。等到椅子停下,他“咚”一聲,跌倒在地,動也不動,一聲也不出,昏了過去。
簡雲嚇了一大跳:“你將他打昏了!”我瞪了簡雲一眼:“你有更好的方法?”簡雲嘆了一聲,拿起一大瓶冷水來,我忙攔住他:“等一等,如果他醒來之後,仍然像剛才的樣子,我們怎麼辦?”簡雲苦笑了一下:“剛才,他簡直將自己當成了夢中的小展,這是嚴重的精神分裂,必須由精神病專家來治療。”我苦笑了一下,的確,如果楊立羣醒來之後,和剛才一樣,那麼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瘋子,自然只好送進瘋人院去!我心中很沉重,好好的一個人,如果被一個不斷重複的怪夢弄瘋,那多可怕!我沒有再説什麼,向簡雲做了一個手勢,簡雲將一大瓶冷水,向楊立羣的頭上,直淋了下去。楊立羣慢慢睜開眼來,眼中神情,迷惑不解,和剛才完全兩樣!我向他伸出手,他抓住我的手,我用力一拉,將他拉了起來。他一面抹着臉上的汗珠,一面問:“發生了什麼事?”簡雲在我後面拉了拉我的衣衫,我明白簡雲的意思:“沒有什麼,你突然昏了過去,可能精神太緊張,我們用水將你淋醒了過來。”
楊立羣的神情,極度疑惑,又用手摸着他的臉,我那一掌打得十分重,他的半邊臉,已經紅腫了起來,當然會感到疼痛。
他一疊聲追問道:“有人打我!為什麼?”
我和簡雲互望了一眼。剛才“化身”為小展,他全然不知道。這倒有點像是俗稱“鬼上身”的靈魂附體。可是楊立羣的情形,堪稱特別之極,他自己的鬼,上了他自己的身!也就是説,是他前生的某一端經歷,又在他的今生生活中重現!(如果承認楊立羣的夢境,是他前生的經歷)我忙道:“楊先生,沒人打你,你跌倒的時候,臉撞在桌子上。你突然昏了過去,我們都來不及扶你,真對不起!”
楊立羣神情疑惑,但是他也很聰明,看得出如果追問下去,我們也決計不會再説什麼,是以他索性不再問,只是道:“我這個夢,是我前生的經歷?”
我這時,十分後悔將劉麗玲的夢講給他聽。如果我沒有説什麼,就可以用另一個角度去解釋這件事而令楊立羣信服。這時,如何解釋同一事故,在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夢中出現?我想了一想:“可以這樣假定。”
楊立羣“哦”地一聲:“這樣説來,在若干年前,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在中國北方的一個油坊之中,一個叫‘小展’的人,曾被三個人毒打,而且被一個他所愛的女人殺死!”
我又想了一想:“理論上來説,應該如此。”
楊立羣立時反駁:“不是理論上,是實際上,應該如此。”
我做了一個隨便他怎麼説的手勢:“不過先得肯定,人真有前生。”
楊立羣反應理智:“是的,先必須肯定有前生。”他講到這裏,頓了頓:“其實,在邏輯上,可以反證。”
我怔了一證:“什麼意思?”
楊立羣道:“肯定了有前生,就可以肯定若干年前在那座油坊中,真有這樣的事發生過。相反的,如果證明了若干年前,在某地的一個油坊,真有這樣的事發生過,那就可以證明真的有前生了。”
我乾笑了兩聲,打了幾個“哈哈”:“你別開玩笑了,你怎麼能證明若干年前,在一個油坊中發生過那樣的事?”
楊立羣沒有答覆我這個問題,只是緊抿着嘴,不出聲。過了一會,他才道:“衞先生,謝謝你告訴我另一個人的夢。雖然你不肯講出這個人的身份名字來,但至少我知道,曾殺了我前生的人,現在還在。”
我聽得他這樣講,不禁又驚又怒:“楊先生,你這麼説是什麼意思?”
楊立羣道:“我只不過指出一個事實。”
當時,我怒氣上湧,真想再重重地再給他一個耳光,但是我忍住了沒有動手,只是道:“你這樣説,全然不符合事實,殺小展的女人,早已經死了。”
楊立羣道:“可是她卻投生了!”
我大聲道:“那又怎樣,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了!”
楊立羣用一種詭異的目光望着我:“不,不是另一個人,我身上有小展的記憶,那個人有翠蓮的回憶,交集在一起,事情並沒有完。”
我本來還想講什麼,但是繼而一想,何必和他多費唇舌。
首先,他無法證明若干年前中國北方的一個小油坊中發生過什麼事。就算證明了,他也無法知道劉麗玲是有另一個夢的人。
可是,他詭異無比的神情,令我有異樣的感覺,我道:“楊先生,你現在日子過的很好,事業成功,名成利就,比以前一個鄉下小子,不知道好多少,何必追究前生的事?”
楊立羣脱下外衣,用力抖去外衣上的水珠,大聲道:“我的生活一點也不好,我一點也不快樂。不將這個夢境中的一切清楚,這一輩子,也決不會有快樂,你再勸我都沒用!”
我見他固執到這種地步,自然沒有什麼可説,只好攤了攤手。
我道:“有一點你要知道,你決計無法在我這裏得到那個人的消息。”
楊立羣聽了之後,一直瞪着我,我也瞪了他好久,楊立羣才道:“好。”他講了一句“好”字之後,頓了一頓,才又道:“到時再説。”
我不明白他“到時再説”是什麼意思。而楊立羣卻已經轉過身去,和簡雲握了握手:“謝謝你,我真是不虛此行,在衞先生的敍述中,使我知道了我的夢境,原來還有這樣超特的意義。”
我啼笑皆非:“也沒有什麼特別意義,我勸你不必為這個夢傷腦筋。”
楊立羣又發出了詭異的一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應該怎麼做!”他説着,徑自向門口走去,簡雲替他開了門,楊立羣將外套吊在肩上,就走了出去。
簡雲關好門,背靠在門上,向我望來。我聳了聳肩:“我們盡了責,他來的時候,精神異長緊張沮喪,走的時候卻充滿了信心。”簡雲不住託着他的眼鏡,來回渡了幾步:“你不應該將另一個人的夢,講給他聽。”
我苦笑道:“如果你在兩個月前,聽到過這樣的一個夢,今天又聽到楊立羣的敍述,你會怎樣?能忍得住不講?誰回想到他竟然這樣神經病,把前生和今生的事,混淆不清。”
簡雲又來回渡了幾步:“看他剛才昏過去之前的情形,他的精神不正常,萬不能讓他知道另一個人是什麼人。”
我道:“放心,他不會在我這裏得到消息。”
簡雲道:“別人呢?”
我想起了白素。只要我回去對白素一説,白素自然也不會透露任何消息。至於劉麗玲本人,我也深信,她在對我和白素講了她的夢境後,再也不會對任何人講起,倒大可以不必擔心楊立羣會知道是他,跑去在她心口刺上一刀。
所以我道:“別人也不會知道!”
簡雲搓了搓手:“那樣,或許比較好點。”
我忍不住問道:“你究竟在怕什麼?”
簡雲神情苦澀:“很難説,整件事情,詭異到這種程度,任何可怕的事都能發生。”
他講了之後,過去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乾,突然向我問來:“衞斯理,我的前生,不知道是什麼人?”
我給他沒頭沒腦的一問,問得無名火冒三千丈,立時沒好氣地大聲道:“誰知道,或許就是那個絡腮鬍子,再不,就是那個拿旱煙袋的!”
簡雲連連揮手:“別開這個玩笑。”
我因為急於要回去,和白素見面,告訴她會晤楊立羣的事,所以也不再在簡雲的醫務所多逗留,告辭離去。
一回到家裏,我拉着白素,逼着她坐下來,然後,原原本本將楊立羣講述的一切,複述了一遍。
白素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當她在聽人敍述一件事之際,絕少在中間打岔。等到我講完,我已經從她的神情上,看出她感到極度的興趣。可是,她卻説道:“你不該將劉麗玲的夢講出來。”
我呆了一呆,簡雲曾經這樣説過,白素又這樣説,我只不過呆了極短的時間,就道:“你是怕楊立羣去對付劉麗玲?”
白素的語氣,和簡雲一樣:“誰知道,整件事,太古怪玄妙了。”
我笑了笑:“我們不必瞎擔心了!”
白素又發了一會怔,也沒有再説什麼。接下來的幾天之中,我和白素不斷地討論這件事,我也知道,白素還曾特地去接近劉麗玲,可是幾天之後,她就放棄了。因為劉麗玲非但絕口不提及她的夢,而且還有意疏遠白素。看來她對於自己曾向我們講述她的夢,表示相當後悔。
在這樣的情形下,白素不便去作進一步的探索,所以事情算是漸漸淡了下來。一直到我和簡雲研究的課題,告了一個段落,也未曾再見過楊立羣出現在簡雲的醫務所。
大約是我和楊立羣見面之後的一個多月,我忽然接到了小郭的電話。
小郭,本來是我進出口公司中的一個職員,後來開設了一傢俬家偵探社,早幾年,已經是名探一名了。如今,更是不得了,他的偵探事務所,早已裝上了電腦,事業發展得極理想,已經是他這一行中的權威了。人一當了權威,總不免和以前有所不同,所以,近年來,我和他的聯絡也逐漸減少了。他忽然會打電話給我,我知道,一定是有什麼古怪的司發生了。小郭知道我是最喜歡古怪事情的。我在電話中,聽到了他權威的聲音,道:“我的偵探社,接到了一宗奇異之極的委託!”
我“哦”地一聲,道:“要你查什麼?”
小郭道:“一件謀殺案!”
我立時道:“謀殺案不是私家偵探的業務範圍,你還是多替有錢太太找她丈夫的情婦好!”小郭給我説得連權威的聲音也變得狼狽起來,説道:“別取笑我,這件謀殺案,是發生在多年之前的。”
我道:“多少年之前?”
小郭笑道:“不知道。”
我有點生氣道:“要查什麼?”
小郭道:“這還不算奇,奇怪的事,還在後面。不單不知道謀殺案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而且,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發生的!”
我“嘿嘿”冷笑了兩聲,道:“十分有趣!”
“十分有趣”的意思,就是一點也沒有趣。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任何謀殺案,時間、地點全是不可或缺的線索,如果連這點線索都沒有,又怎麼知道會有這樣的一件謀殺案?
小郭忙道:“你聽我説下去,託我查案的,只知道案中死者和兇手的名字。甚至那還不能算是名字,只是一種稱呼。”
我抱着姑妄聽之的態度,聽他講下去。小郭道:“那件謀殺案中的死者,叫作‘小展’。”
我一聽到這裏,整個人都震動了起來,忙叫道:“你等一等。”
小郭給我突如其來的吼叫聲嚇了一大跳,道:“你怎麼了?”
我笑道:“沒什麼,我只不過想猜一猜兇手的名字,如果你一説出來,我就不能猜了。”
小郭“哈哈”大笑,道:“別開玩笑了,你怎麼猜得到兇手的名字?”
我道:“如果我猜到了,怎麼説?”
聽得我這樣講,小郭倒也真精乖伶俐,知道我神通廣大,不敢小瞧我,忙道:“猜到就猜到,沒有怎麼樣。”
我嘆了一聲,道:“好吧。本來,至少可以贏你一箱好酒,那個兇手,是個女人,叫翠蓮,對不對?”
我的話一出口,就聽到小郭在電話中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但是隨即他就道:“你認識那個委託人?”
我笑了起來,道:“對,一戳穿,就一點也不稀奇。你接受了沒有?”
小郭道:“他能提供的線索,只是時間大約在三十多年前,地點是中國北方,山東、江蘇交界處的一個農村中,兇案發生的地方,是一座油坊。在兇案地點的附近,有一條通路,兩旁全是白楊樹,還有一座貞節牌坊。”
我一聽到“小展”兩字,就知道這件怪案的委託人,一定是楊立羣,所以小郭向我講到這些時,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
我只是道:“小郭,很難根據這點線索找到地方的,你該知道,近三十多年來,這個地方,經歷了多少戰爭?經歷了多少動亂?什麼油坊、牌坊,一定早已不存在了。”小郭嘆了一聲,道:“我也這樣説,可是這位楊先生,一定要我們派人去查一查。”
我“呵呵”笑道:“生意上門,你隨便派一個人去走一遭,就可以收錢,何樂而不為?”
小郭道:“可是這件事十分古怪,你想,楊先生為什麼要查這件案子?”
我知道小郭這樣問,一定是楊立羣未曾向他説過自己的夢,所以小郭也覺得莫名其妙。我想了一想,道:“誰知道他是為了什麼。”
小郭感到很失望,因為他的反應很冷談。他又講了幾句,就掛上了電話。我在放下電話之後,呆了半響,心中想,楊立羣原來真是這樣認真。
他如果是這樣認真,我倒有必要去見一見他。但是我立時又想到,如果他這樣認真的話,我去看他,他向我逼問另一個人是誰時,我也不易應付,所以還是不要多找麻煩的好。
我既然決定不再替自己找麻煩,自然也將這件事擱過一邊,只是略對白素提了提就算了。
自接到小郭的電話之後,又過了大半年。那天早上,我正準備出去,才到門口,門鈴就響了起來,我順手打開了門,看到門口站着一個陌生人。我問道:“請問找誰?”
那“陌生人”卻立時開口,道:“衞先生,是我,我是楊立羣。”
他這樣一説,我真嚇了一大跳。本來,我認人的本領是極其高超的,可是要不是他説自己是楊立羣,我真的認不出他來。
他變得又黑、又瘦,滿面倦容,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看來像是生意失敗,流落街頭已有好幾個月之久一樣。我忙道:“啊,是你,你……”
楊立羣摸了摸自己的臉,道:“我變了麼?最近半年來,我完全改變了生活,那地方的日子真不好過,生活程度低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我十分好奇道:“你到哪裏去了?剛果?”
楊立羣道:“當然不是。我在一個叫‘多義溝’的小地方,今天才回來,沒回家,就來看你。”
我一面讓他進去,一面道:“多義溝?那是什麼鬼地方?我沒聽説過!”
楊立羣道:“多義溝是一個鎮,一個小鎮,離台兒莊大約有六十公里,在台兒莊以西。”
我一聽到“台兒莊”三字,幾乎直跳了起來,盯着楊立羣。楊立羣看我盯着他,又出現了那種近乎狡猾的笑容來。我不禁叫道:“你……去了?真的去了?”
楊立羣道:“是的,我早説過,我極認真。”
我無意義地揮着手,道:“你……找到了?”
楊立羣的神情更狡獪,狡獪中,還帶着一份異樣的洋洋自得的神態。不必等他回答,我已經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道:“你真的找到了!那……油坊……居然還在?”
楊立羣道:“是,在落後地區,就是有這個好處,幾十年的時間,外面世界天翻地覆,日新月異,可是落後閉塞的地方,幾十年全是一樣的,我先給你看這些照片,再向你講經過!”
這時,我們已經進了客廳,一起坐了下來,我這才注意他的手中,提者一雙扁平的公文包,取出一隻紙袋來。然後,打開紙袋,抽出了十來張照片來。
照片是黑白照片,放得相當大,但是放大的黑房技術十分差。不過,也足可以看清楚照片上的形象。那是一條小路,小路兩旁,全是白楊樹,白楊樹都十分粗大,比楊立羣敍述他夢境時所形容的大得多。
我一面看着照片的小徑,楊立羣伸手,指着照片上的小徑,道:“我的夢一開始,就是走在這樣的小徑上。雖然事情隔了很多年,兩旁的白楊樹粗大了不少,但是我一看到這條小徑,就立時可以肯定,那是你我夢中小徑,因為我對這條小徑,實在太熟悉了!你看,這裏有一塊大石,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再外面,這是我在夢中見過千百次的情形!”
他一面説,一面又伸手在路邊的一個凸出點上,指了一指。的確,是有一塊大石,埋在路邊。
楊立羣道:“當時我的心情,真是興奮到了極點。”
我不禁苦笑,道:“我真是不明白,你是如何找到這條小徑的,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楊立羣道:“經過其實也不十分曲折,我先委託了一間私家偵探社,叫他們派人過去查,可是那私家偵探社,號稱是全亞洲最好的,卻一點用處也沒有,什麼也查不出來,所以我只好親自出馬了。”我聽任他這樣批評小郭的偵探社,心裏只覺得好笑,心想要是小郭在的話,就一定會和他打架。
楊立羣又道:“我記得你説過,事情發生的地方,可能是山東南部和江蘇交界之處。
我從來也沒有到過那個地方,但是為了要弄清楚我夢境中遭遇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曾經發生過,所以還是不顧一切地去了。”
我“嗯”地一聲,道:“真是勇氣可嘉。”
楊立羣道:“不是勇氣,是決心。我決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盡我力量做成功。我是參加了一個貿易談判代表團進去的。你知道,那種閉塞社會之中,如果不是有特權的話,根本不能做任何事的。”
我佩服他有辦法,只是點着頭,示意他繼續向下講去。楊立羣又道:“在我到達後,和他們的負責人表示,我要到山東省南部和江蘇省北部一行。他們問我的目的是什麼。我説,我的紡織廠,需要大量的高級原棉,那一帶,正是華東出產棉花最多的地方,我想去看一下,而且還可以向他們提供先進的棉花種植法,和改進棉花品種的外國經驗。”
楊立羣真可以説是深謀遠慮到了極點。我嘲笑他道:“你為什麼不對他們的負責人説:你是要找前生的經歷?”
楊立羣自然聽得出我是在開他的開玩笑,瞪了我一眼,説道:“扯蛋!”
我聽得他那樣説,不禁苦笑。“扯蛋”正是那一帶的方言,意思就是胡説八道。我沒有再説什麼。楊立羣續道:“於是他們替我安排行程,派了人和我一起去。和我一起去的那人是臨城縣人,也供給我車子。我們從徐州起一直在附近一帶兜着卷子,我裝成要深入瞭解,有時候,往往棄車步行,一走就是一天,那一段時間,真是辛苦極了。”楊立羣在商業社會中,是一個極成功的人物,平日生活雖然不至於窮奢極侈,但總也極其養尊處優,而他竟然肯到窮鄉僻壤去過這樣的日子,由此可知,弄清楚他夢境中的事,對他來説,是何等重要。
一想到這一點,我對他不禁起了幾分敬意,態度也改變了許多,道:“是,那當然辛苦。”
楊立羣聽出了我語意中對他的尊敬,顯得很高興,道:“尤其是當我長途跋涉之際,根本一點把握也沒有,心中茫茫。我對帶路的那個姓孫的人説,要找一條兩旁有白楊樹的小路。他説在這一帶,到處是白楊樹。我説要找一座貞節片坊。他更笑了起來,説貞節牌坊更多得不得了。”
他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道:“我真沒想到中國有那麼多從二十歲起就開始守寡的女人。真可憐,為了一座牌坊,她們那幾十年,不知道是怎麼捱過來的。”
我聽他忽然對女人的守寡問題大發議論,忙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不要將問題岔開去。楊立羣忙又道:“我又説,要找一座牌坊,榨油的作坊,姓孫的説油坊也到處都有。一直到有一天,經過一個叫多義溝的小鎮,那小鎮的街道,是用石板鋪起來的,簡直就像是拍電影的佈景一樣,兩旁有點房屋店鋪。這樣的小鎮,在這些日子來,我經過了許多。我們乘坐的車子,是一輛吉普車,在小鎮的街道上駛過之際,引來了不少孩童,跟在後面。一進入這個小鎮,我心中已經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事情又十分湊巧……”
他講到這裏,又停了下來,眼中閃耀着十分興奮的光芒,道:“車子在大街中停了下來,因為前面有一輛用馬拉的大板車,裝滿了一隻只開頭十分奇特的竹簍子。竹簍子裏面,好像是一種相當粗糙的瓦罐子。其中有一隻,想是從車上滾了下來,打碎了,瓦罐中裝的油,全部漏了出來,許多人正用一切可以順手拿到的東西,在將漏在地上的油盛起來。一個女人,甚至當街脱下她的上衣,用那件破衣服,去浸在油裏,好讓衣服將油吸起來帶回去。”
楊立羣講得十分生動。這種情景,如果不是他真有這樣的經歷,當然是不能憑空想出來的。
我本來想給他講一講中國北方鄉村中的農民,是如何珍惜食油的例子,但是我又急於想聽他講下去,所以忍住了沒有説什麼。
楊立羣繼續道:“車子駛不過去,我只好落車。我一眼看到前面板車上,用紅漆漆着‘第三生產大隊油坊’的字樣。我就向駕車的那個人道:‘你是油坊的?’那人急得臉紅耳赤,正不知道怎麼才好,當然是因為他弄了一罐油的緣故。一聽得我問,沒好氣地道:‘不是油坊的,難道是別的地方的?’姓孫的忙過來大聲叱喝道:‘這位是國家貴賓,你怎麼這樣無禮?’”
楊立羣詳細講述經過,我並沒有阻止他。楊立羣拿起茶來,喝了一大口,又道:“趕車的被姓孫的一喝,嚇得打了一個哆嗦。”
我笑了一下,道:“當地的土話,你倒學了不少回來。打哆嗦,多久沒聽到這樣的話了。”
楊立羣笑了一下,道:“真奇怪,我一到那地方,對於當地的土話,領悟能力提高,一聽就明白。而且,學着講,也很容易上口。就是憑這一點,才使我更相信我的前生是在這一帶生活的,所以才有信念一直找下去,要找到為止。”
我沒有向他講,當日在簡去的醫務所中,他神情詭異地雙手抱着蜷縮在地上時,所講的幾乎全是那地方的土語。
楊立羣又道:“那趕車的神態立時變得恭敬道:“是,是油坊來的。”我問他:“油坊在哪裏?”本來,我已經看過了超過十多個油坊,沒有一個是我夢境中的。這時,我這樣問,心裏想,不過多看一座油坊而已,不存着什麼大希望。誰知那趕車的道:“不遠,不過七八里地,過了貞節牌坊就是。”我一聽得他這樣説,心頭已經狂跳了起來,一時之間,幾乎窒息過去。”
而當我緩過氣來時,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忽然會講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這句話,甚至是完全未經過我的大腦的,全然是自然而然,從我的口中滑出來的。我道:“就是秦寡婦的那座貞節牌坊?”那趕車的也不覺得意外,連聲道:“是!是!”那姓孫的可能本身的職業比較特殊,立時神情變得極其驚覺和訝異,毫不客氣地瞪着我,道:“楊先生,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在那地方,稍為講錯半句話,雖然我是貴賓的身份,一樣會有極大的麻煩。可是我又實在無法解釋我何以會知道的。我甚至無法解釋我何以會這樣講。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隨便猜猜,就猜中了。”當然我這樣的解釋,不能令姓孫的滿意,剎那之間,在他的臉上,現出了一股十分猙獰的神情來。
我轉過頭去,不去看他,但是卻大聲對他道:“孫先生,我想去看看那座油坊!”
姓孫的來到我的身邊,壓低了聲音,道:“楊先生,我想請問你,你一路來,棉田經過不少,你沒有興趣,對油坊那麼有興趣,究竟你有什麼目的?”
姓孫的詰詢,已經算是相當嚴厲的了。幸而我的反應快,已經迅速想好了答案。我立即道:“孫先生,這是一個秘密,本來我是不想説的!”一聽説是秘密,姓孫的神情更加緊張。我立時又道:“這一帶盛產棉花,棉籽可以提煉出品質很好的油來,而你們的食油正十分缺乏。我一直在留意油坊,是想發現當地居民是不是早已有傳統的自棉籽提煉食油的做法。現在我發現沒有,這是一種極大的浪費。這種可供利用的資源,不應該浪費,本來我想回去之後,再向你們上級提出的。現在你既然問起,我也只好先説了!”
我這一番編出來的話居然有了用處,姓孫的連連點頭,道:“是,你説得對。中國民間也有利用棉籽榨油的,不過棉籽油有一種十分難聞的氣味,所以不很受民間的歡迎!”
我忙道:“有一種化學劑,可以闢除這種難聞的氣味!”
姓孫的聽了十分高興,我們棄車步行,向前走,一面走,一面我想出種種的話,來消除姓孫的對我的疑心。等到我看到了那條小徑時,我卻實在忍不住了,心中狂跳,不知道多辛苦,才能遏止狂呼大叫的衝動。姓孫的觀察力很敏鋭,他看到我呼吸急促,道:“楊先生,你對這裏的地形,好象很熟,剛才一直是你在帶路,有好幾條叉路,你在叉路之前連停都不停,就選擇了該走的路,你真的以前到過這裏?”
“這時候,我心頭的激動、興奮,真是難以形容。姓孫的話,我也沒有十分聽進去,但的確,我在經過叉路口時,連想也不想,就繼續向前走,這裏是我十分熟悉的地方一樣!而到了這條兩邊全是白楊樹的小徑之後,我絕對可以肯定,我到過這裏,不是在夢裏到過,是真正到過這裏!”
楊立羣一口氣講到這裏,才大口喝水,喘着氣,向我望過來。
我也被他的敍述,帶到了一個極其奇異的境界之中。我想了一想,道:“既然你是在夢中見過這條小徑許多次,你對之感到熟悉,也不足為奇。”
楊立羣急急地道:“不是,不是,不單是熟悉。那情形,就像是我回到了自己長大的地方一樣,太熟悉了。有許多事,是在夢中未曾出現過的,都一下子湧了出來,雜亂無章,但是都和眼前的環境有關。我向前奔過去,奔到了剛才我指給你看的那塊石頭旁,我停了下來,我就立時想到,就在那塊石頭之後,我第一次觸摸她的胸脯,這是我第一次撫摸一個女人的胸脯!”
楊立羣越講越激動,我忙道:“等一等,你使用‘我’這個字眼,好象不怎麼對。”
楊立羣瞪着我,像是並不以為那有什麼不對,過了半晌,他才道:“不對?哦,是的,我不應該説‘我’,應該説是小展。”
我道:“對,這樣,才比較理智一些。你要緊緊記得,你是你,小展是小展。”
楊立羣苦笑了一下,道:“可是我在那時,卻完全無法分得清楚。小展的經歷,完全進入了我的腦子,我感到我就是小展。”
我再努力要使他和小展分開來,我道:“當時的情景或者會令你迷惑,但至少現在,你應該清醒。”
楊立羣低下頭去好一會兒。他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我竭力要將他和小展分開的原因。所以過了一會,他抬起頭來,道:“你只不過聽我説了一個開始,等聽完之後,你再下結論好不好?”
我只好答應他,因為的確,他只不過説了一個開始。
楊立羣又道:“這真是奇妙已極的一種感覺。當我在那條小徑中奔着的時候,我象是回到自己童年時慣到的地方一樣。而那是在我夢境裏出現過千百次的地方。可是,當我來到小徑的盡頭處,看到了那一座石牌坊的時候,我卻害怕了起來。”
“過了牌坊不遠,就是那座油坊了。而油坊中有三個人在等我,他們會拷打我,向我逼問一些事。我在被毒打之後,又被一個自己所愛的女人殺死,我真不敢再向前走去。”“但是,我卻又立即自己告訴自己:那是我前生的事,距今至少有好幾十年了,我夢中所見的所遇到的,是我以前的記憶,不會是如今出現的事實,我可以放膽向前走過去。”
“當我在貞節牌坊之前停下來的時候,那姓孫的已經氣喘如牛地過來,臉上現出怪異莫名的神情來,望着我,一到我近前,就道:“楊先生,你怎麼啦?”我沒有回答他,只是向前大踏步走去。他緊跟在我的身邊。”
“不多一會,我就看到了圍牆和油坊的煙囱。圍牆和夢中所見的多少有點不同,你看。”
楊立羣給我看第二張相片,相片是在油坊外拍攝的,可以看到圍牆遮不住的油坊建築物,和那根看來十分礙眼的煙囱。
楊立羣指着照片上的圍牆,道:“圍牆可能倒坍過,又經過修補,你看,有些地方是新的。但是貼牆腳的野草,幾乎就和我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
他講到這裏,又以異常興奮的神情,指着圍牆過去一點的那兩扇門,道:“看到這兩扇門沒有?當時我,小展,就在這扇門前徘徊了好久,而當時,翠蓮就在轉角處窺伺我。”
那兩扇門,在照片中年埡,十分殘舊,的確已有許多年的歷史了。
楊立羣緊接着,又給我看第三張照片,那是一個後院,堆着很多雜物和一包包的豆子。幾十年來,甚至連黃豆的包裝法也沒有改變過,用的仍然是蒲草織出來的草包。院子裏有很多人在工作。
楊立羣解釋道:“小展那次到這個院子的時候,院子裏沒有人。當時油坊不在生產。現在有很多人在工作,可是院子的一切,全沒有變。”
我聽過兩個人詳細對我敍述這個院子的情形,這兩個人是楊立羣和劉麗玲。雖然他們講述的只是他們夢中的情形,但由於他們講得十分詳細,所以,連我這時一看這院子的照片,我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楊立羣又給我看另一張照片,那是油坊之內的情形。他聲音也變得急促,説道:“你看,你看這石磨!你看這石磨!當他們三人毒打我的時候,我的血……”
我大聲糾正他,道:“小展的血!”
楊立羣道:“好,小展的血,曾濺在這個大石磨上。而我這時又聞到了那種熟悉的氣味,我在被打……小展在被打之後,就躺在這裏,而翠蓮,就是在這裏,將小展刺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