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蛇……什麼玩藝兒?你他媽快説!”
“……滾開……”
“哼……什麼喜歡我,你就是喜歡跟男人幹!”
“……我……我有艾滋……你別碰我……”
“艾滋?你到底跟多少人幹過?”
“不關……你的事……”
“艾滋?……艾滋老子也認了!”
回來的第二天我去了老爸那邊,阿姨的肚子已經大得嚇人,臨近最後關頭。即使如此,那天的飯菜還是她做的,她的身體和氣色非常健康,而且從內心裏透出即將做母親的喜悦。我和老爸都勸她多休息,為她的好動擔心不已,可她微笑着説:“不會有什麼事的,還剩一個多星期呢!”
老爸倒是有點等不及了,盼着小孩快點出世,他找了熟人“探查內情”,好提早準備嬰兒要用的東西,經過證實是兒子,也就是説我馬上會有個弟弟了,這個消息頗能滿足我卑鄙而自私的願望。老爸對生男生女倒沒有什麼偏見,阿姨也一樣,我嘛,只能感謝老天待我還不算太薄,赦免了我“斷子絕孫”的罪行,不致讓我揹負更多內疚。如果阿姨這次生的是妹妹,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命運,註定不會結婚生子的命運。
抓緊時間到單位報了個道,定於下個月上班,接着就得忙李唯森結婚的事情。我和小川儘量把客單上的每個人都通知到,再加三催五請,每天晚上跟李唯森核對代收的禮金、剩下的空閒就陪他買一些沒準備好的東西,到婚禮的前一天總算弄得差不多,當晚我們一大羣老朋友為他開了個“最後PARTY”。
當然,不會有豔舞女郎的出現,我們只是聚在一起聊天、喝酒以及唱歌,作為主角的他表現得相當活躍,我和小川坐在他的左右為他擋酒,以免第二天誤了正事。
我們三個人的歌喉都還算不錯,但那晚我覺得很疲勞,沒什麼唱歌的興趣,他和小川一首接一首興致高昂,翻出不少高中時代的老歌,他把那首曾經很喜歡的“天生不是情人”連着唱了兩遍,我拍拍他的肩:“別唱這個了,不吉利,原唱的人都死了好幾年,你明天結婚呢……”
他意味不明的看了我一眼,乾脆站了起來,跑到熒幕前面猛唱,除了小川,誰都沒注意到這個細節,小川悄悄跟我咬耳朵:“怎麼了,他好像生你的氣,你們還沒講開啊,都這麼久了……”
“……沒事,別管他了。”我淡淡回了小川這句話,輕輕閉上眼睛向後靠去,卻仍然不能阻止那些熟悉的歌詞鑽入耳膜——“若是昨天相愛過現在痛心怎麼只是我兩眼沾濕的我難覓已熄戀火舊日也許相愛過但是角色不小心弄錯你我何時何地掠過聽不見痴纏如象沒有旋律的情歌……”
我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總之這個對我沒有意義,如果他的感情真有這麼纖細,便讓他認為我是耍了他一場好了,我不會忘記他明天結婚的事實,更沒有破壞這個婚禮的想法,既找不到理由也找不到立場——我們的關係已經定了位,我和他都會做到,我們在重逢的那一天達成了共識。他今晚的表現……應該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已,就算他對我還有不滿,也只是一年前自尊受損的殘留吧,我和他的那一點點往事,早已是風過了無痕了,明天……就是最後的落幕。
那天別的人玩到很晚才走,我和小川因為第二天要忙就提早回了家,據朋友們講李唯森一直唱歌唱到十二點多,還是他們給押回去的。那傢伙在路上嘀嘀咕咕,説他們不夠意思,最後一晚都不陪他盡興,惹得朋友們統一陣線擠兑他:“結婚是大喜事,你發個什麼牢騷!”
次日的婚禮熱鬧之極,新婚夫妻都算得上俊男美女,神采奕奕穿着禮服迎賓送客,其他雜七雜八的事兒是我和小川包辦的。宴席上所有賓客幾乎都到我們這一桌敬酒,我們整桌人都喝了不少,到宴終人散時已經倒下了幾個,我是純粹憑着一年來喝高度酒的經驗硬挺過來的。
小川的酒量也進步不少,他工作的職責之一就是要能喝酒,陪領導喝了這麼久,他多少有了些道行,而李唯森在我們全體嚴密保護之下僅喝到半醉,畢竟他新婚,還要留點形象進洞房。
宴席散了以後,我跟小川陪他上車,再一直把他送到新房門口,他本來應該沒什麼事,坐了車卻有點搖晃起來,上樓時我們很小心的一左一右攙扶他。
他汗濕的手掌牢牢拽着我的,不知是不是因為身體的不適,我正要問他,他就連手指都用上了力,幾根指甲深深刺進我的掌心,我藉着樓梯口的燈光看了看他的臉,只看到他一臉的汗和皺起的眉頭,於是我什麼都沒説,把那種痛楚強忍下來。等到了新房門口,門上大大的“喜”字閃耀着奪目的紅光,同時我的手心感覺到麻木的黏濕。
我們合力把李唯森推進門,把他交給先回了新房的嫂子,之後我才有時間看向自己的手——已經開始流血了,雖然只是破了點皮可顏色非常鮮豔,小川驚訝的低呼:“你這是怎麼回事?”
我苦笑着輕輕帶過:“沒什麼……開酒瓶的時候刮到了。”
“你太不小心了吧,開酒瓶也弄成這樣!”
就這樣,我和小川總算完成了任務,兩個人疲累又輕鬆的散步回家,順便讓夜風吹散一些先前囤積的酒意,談笑中我隨口問起他的婚期。説到這個,他不同於以前的滿臉驚嚇,只是用悶悶的音調説了聲“不急”。
禮尚往來,小川也問了我戀愛方面的事,我還是那一句:“碰不到合適的,不如一個人,以後再説吧。”
小川開我玩笑,是不是還想着那個初中同學,我愣愣之後笑着回答:“……早忘了,連她長什麼樣也記不清了呢。”
小川居然很嚴肅的嘆息了一聲,眼神直直落在我臉上:“高鬱,是不是……真心喜歡的人,做戀人反而比不上做朋友長久?”
我真是嚇了一跳,小川這句話挺成熟的,想想好像確實是這麼回事,我一邊點頭一邊問他:“小川,你有心事?怎麼突然説起這種話?”
心裏一向藏不住事的小川這次什麼都沒告訴我,只是低低的説了幾個字:“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回到家躺在牀上,手心裏的那一絲痛此時才真切感覺到,迷迷糊糊想了一會兒,我懶得也不願深究李唯森今天的舉動,反倒是小川讓我有些擔心,他基本上算是一帆風順,不會有什麼大煩惱吧?或者他的人生太順當,更經不起挫折,我還得多陪他一些,他可是我最重要的人之一,我不想他發生任何不好的事,包括心情低落。
李唯森的婚禮之後沒過上幾天,阿姨就進了醫院,成功順產比我小二十幾歲的弟弟,那小小的五官就象是老爸的縮小版,為我填補了又一個遺憾——我的臉一點都不象他,完全是老媽留下來刺激他的原裝複製品,也是老媽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吧。
到單位裏重新分派工作,我又幹上了老本行,專跑那些無聊的新聞,不外乎什麼奇聞異事、大會要旨,正面當頭、負面少許,緊緊跟隨本國政局的大方向。
那段時間我來回奔波於單位和老爸那邊,連吃飯的問題都是在這兩處解決,餘下的一點空閒就用在小川身上,跟他一起吃吃飯、聊聊天,可無論我怎麼進行正側面反覆刺探,都沒能把他的心事給挖出來。
老爸則開始對我施加某方面的壓力,成天關心我的戀愛問題,阿姨坐完月子又變得精神百倍,正好拿了一年產假,除了照顧弟弟還有閒功夫穿針引線,為我介紹女孩子的熱情無比高漲。以前最多是嘴上提一下的事情如今變成事實,短短幾個月裏我頭都大了幾倍。
當然,迫於無奈我也見過幾個相親的對象,但從來沒有談戀愛的心思,我這一生不可能給哪個女人一個幸福的家庭,既然如此我寧願對她們“百般挑剔”,不管是多好的女孩,在我嘴裏總有這樣或那樣的毛病,老爸和阿姨不止一次問我:“你到底想找個什麼樣的?”
我的回答是以不變應萬變:“其實就是沒那種感覺,再説我也不大!”
“那你什麼時候才叫大?”
“……起碼……三十以後吧……”
我沒想到這句話弄巧反拙,他們的熱情更高漲了,生怕我有照一日變成滯銷產品,隔三差五把陌生的女孩往家裏帶,最後……我只能使出終極手段——回我一個人的房子吃飯,一個星期至多去他們那邊兩、三次。
為了這個他們耿耿於懷,我唯一的理由就是工作太忙,好在這也不完全是假話。接近年底工作強度確實比較大,經常會有不定時加班的情況。
好不容易逃出相親的威脅,我儘量多抽時間跟小川見面,旁敲側擊行不通我只能觀察表面,發現小川近來煙酒量增加不少,而且時不時都會嘆氣,他女朋友出現的機會也是寥寥無幾。最奇怪的是他女友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問我知不知道他在哪兒,找他老找不着。
於是,我選了個休息日把小川帶回家,長聊之後還留他吃飯,居心叵測的灌了一點高度酒再擺出一臉生氣的樣子,讓他對我説實話。
在我這種強勁的攻勢下,小川終於變了臉色,説出一句我無法理解的話:
“……我後悔……我一直都後悔……”
“後悔什麼?”
“後悔那天……沒跟你把話講開。”
“什麼話啊?你到底説什麼?”
“……我不想結婚,不想!”
我真不知道他到底在説什麼,他的言辭太沒有邏輯,讓我老化的思維跟不上;我象個傻瓜一樣看着他,他的表情似乎很痛苦,這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小川。
我正要換個沉穩的語氣開口,他突然抱住了我,用力之大幾乎令我窒息,隨後……他就吻了我,那種兇猛的動作也是完全陌生的,我一時之間忘了反應,只感覺到他灼熱的呼吸和嘴唇裏濃烈的煙酒味,我想的居然是:“這小子……怎麼抽了這麼多,不怕肺穿孔?待會兒要好好罵他……”
叮鈴鈴……叮鈴鈴……
一陣電話鈴聲把我從失神狀態拽到了現實,我使勁推開小川的腦袋:“……電話……”
三步兩步跑到牀前接起電話,彼端傳來的聲音又讓我失神——小川的女朋友,這個巧合還真是來得及時。
還是那種焦急的語氣,她問我見到小川了嗎,我立刻大聲叫:“小川!”
他慢慢走過來,低着頭面色猶帶潮紅的從我手裏拿過聽筒。那邊講了好長一串,他只是“哦”、“嗯”了幾聲,最後的結語是:“……我明天找你。”
等他放下電話,我就象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繼續跟他談話,他先前的那些古怪衝動又消失了,總是眼神迷濛欲言又止,我此時也有了一點不妙的預感,老老實實跟他説些不着邊的瑣事,他勉強應對了幾句,便説有很重要的事,得回去好好想想。
我當然擔心,只得讓他“冷靜的想透”,等想出個結果再告訴我,他擠出一個艱難的微笑:“嗯,我也該長大了……你等着收我的EMAIL吧。”
此後他連着幾天沒跟我聯繫,某天夜晚我的信箱裏收到了他的一封長信:
“鬱,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訴你。
我是第一次這麼叫你,也是最後一次,呵呵,別嫌我肉麻哦。以下的這些話,我也只説一次,看過後就刪掉吧。還有,我相信你即使看了這些,也不會看不起我,雖然它們是平常人無法接受的。
鬱,很久以前你説那只是個玩笑,我當時不敢反駁,但在我心裏它是認真的。我曾經覺得接吻是天下最噁心的事,可跟你的那一次,很美好,比任何人都好。我曾經想對你説‘我喜歡你’,但怕你罵我變態,今天我還是要跟你説這句話。
我喜歡你,很喜歡,比所有別的人都喜歡,你是男或者女都不重要,我喜歡的是‘高鬱’這個人。我確實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老想親你,這種感覺是不是變態呢?而且親你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很激動,我甚至想……下面的就不説了,免得你噁心。我一直猶豫不敢跟你説,是怕我們的友情會受到損害,因為我們已經很親密,我已經很滿足。
那天晚上,我有一剎那差點變成野獸,我想把一切揭開,讓你知道我的心情,也滿足長久以來的願望,好在那麼巧,我及時醒了過來,如果真的做了,你要麼恨我;要麼原諒我;之後……你會尷尬、避開我、不再理我,而就算我們象男女之間那樣戀愛了,我們也再回不到從前。我不敢想象我們什麼時候會吵架,什麼時候會緊盯着對方,什麼時候連彼此跟別人説話都會妒忌到大鬧一場,然後分離、複合、再分手……我想,我們都受不了。那樣的話,不如什麼都保持現狀,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也許,友情才是最長久的,這幾天來我終於徹底想通了。很慶幸我沒做出太過分的事,才可以清醒理智的換個方式告訴你這些。
我最喜歡的一首歌,歌詞是這樣的:情愫與相思如最愛的書末了那一章沒翻開的勇氣故事何樣美終極是分離不敢好奇玷污結尾猶如無人敢碰秘密現在被揭曉明日想起我們其實承受不了歡樂今宵虛無縹緲再無餘地繼續纏繞談情一世發現願望極渺小留下一點距離回味猶自心跳歡樂今宵虛無縹緲那樣動搖不如罷了
它也是我想了好幾天的結果——留下一點距離,我永遠為你心跳,就算我結婚生子,心裏永遠有你的位置。這一生一世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你也是我最喜歡的人,這樣才是我要的永恆。
好了,肉麻的話就説到這兒,順便告訴你我另一件困擾的事。她懷孕了,所以我們必須馬上結婚。我前段時間躲她,因為我害怕,我不敢想到我要做一個孩子的父親,做一個女人的丈夫,我自己都只有這麼大,説實話我是嚇破了膽,我根本無法想象手裏抱着個孩子的感覺,可她找不到我,把這件事告訴我爸媽了。我爸罵我不負責任、幼稚、自私、丟人,我確實是這樣吧……但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是個男人,所以還是要負起我的責任——這是我自己做出來的事情,而且她為我付出太多。再説我對她,也不是沒有感情,那麼……下個月來喝我的喜酒哦,我會努力做個好爸爸的,當然……還有好丈夫,呵呵。
答應我,再跟我見面不要尷尬,我們是永遠的、最好的朋友,一直到老都要這樣,你要做我兒子的乾爹,不準逃!”
看完這封信,我靜坐良久,往他的郵箱也寄去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話:“小川,你真的長大了。”
小川新婚前夕,我和李唯森又再見面,風輕雲淡的談笑自若,三個人一起猶如從前般相處,小川的新婚事宜同樣是我和李唯森在忙,頻繁的出入於各個商城店鋪之間。
李唯森跟婚前的區別就是稍稍胖了一點,看得出嫂子對他很不錯,小川的婚宴上他攜夫人坐在我們旁邊的一張桌上,一對璧人羨煞多少尚未婚嫁的單身男女,我微笑着看見他的未來,美滿幸福而且與我無關,這樣……也就夠了,不管我的立場是以好友還是以曾經愛過他的人,此等結局都算無悔無憾。
誰會想到,小川結婚還不到兩個月,李唯森就出了事,他今年之內挪用了一筆公款投資做自己的生意,這種投機行為在約滿結算時便捅出了簍子,差的錢倒是想辦法還的七七八八,可整件事性質惡劣,作為國企的員工可能要被告上法庭,人已經直接扣到檢察院。
這件事小川能幫上一點忙,我和他一起找了幾個檢察院的朋友,再花了點錢到李唯森的單位去疏通,最後的結果是讓他自己停薪留職,過一段時間風聲小了再説。
接李唯森回家後,我和小川實在忍不住説了他幾句,他對小川的話倒是沒什麼反應,可對我的態度就不同了。他的原話是:
“我讓你幫忙了嗎?是不是要我感激泣零你才高興?我丟這種人你就可以教訓我對吧?下次要再有什麼麻煩,不敢勞駕你出馬,我不會這麼容易玩完!”
小川連忙勸他,可他説完又不開口了,很瀟灑的站起來到房裏轉了一圈,再出來時手上拿了筆還有稿紙:“你花了多少,我給你打張欠條,無論怎樣我都會還你。”
我呆呆的站在那兒幾分鐘,把剛才聽到的通通消化了一遍,這才明白他根本連朋友都不當我是,我還有什麼可以説的?
“……我沒花什麼錢……錢都是小川花的,我還有工作要忙,先走了。”我慢慢的、還算通順的説完這些話,轉身走出了他的家門。
我走下兩層樓梯,在他大院門口叫車,小川跟在我後面跑了出來:“高鬱!別生氣……你聽我説……”
站在車門口小川拼命的為他解釋,我一一微笑作答,顯示我的全不在意,隨後保持着微笑一路回家,躺在自己家的沙發上我才卸下了那個僵硬的表情,黯淡的天色從窗中透進,今天……是個好陰暗的天。
我在意的是什麼呢?作為一個朋友他不該這樣?還是——曾經最深切的擁抱過,彼此最隱秘的地方全都透明過,彼此最骯髒的部位也相互進入過,到頭來仍不過如此?連好友關係都欠奉?就象小川説的,就象我從前認為的,一旦走過那一步就再不是朋友?從前是我不能;如今是他不能……他恨我,我終於肯定了這個事實,是因為……我放棄過他?如果説再見的那個是他,想必他今日不會如此,男人的自尊就是這樣啊,我的、他的,對自己而言也許都比愛情本身更重要,我們竟然連表面的融洽也不能再維持……而這些全是我應得的。
過往的疼痛結束太久,今天的那一刻幾乎瘋湧而上,我沒有分析它的精力,只是覺得沒意思、太沒意思……我的這幾年到底幹了些什麼?所謂最耀眼的青春歲月,全部扔在一個名為“愛”的泥堆裏,而此時此刻想起那些很久以前自以為浪漫的瞬間,只剩得疲倦和嘲諷,包括那個路燈下的夜晚、包括那個擁舞的黃昏、甚至包括他跟我每一次作愛的細節……什麼境界什麼美麗,高鬱和李唯森的過去只是某個人自以為是的想象,其實他們什麼都沒有,除了幾次同性間乏善可陳的、被這個道貌岸然的世界所不齒的身體接觸,這種關係渺小卑微薄弱而且只具有即時性,過了那擁抱的一秒就可以陌路,跟平常的419有什麼不同?
小川的心裏,我還是那個最初的高鬱,幾近完美的高鬱……但我早已不是,真實的我是一個濫透了的GAY,跟陌生人都可以隨便上牀,我的人生再也不會有愛情那種東西,我已經窮得只剩一個健康的身體和一張尚算好看的臉,呵……或許這個也不一定,我沒做過檢查的,血液裏有沒有什麼病毒都不知道。這就是二十三歲的我,一個自暴自棄的混蛋,我曾經為林東他們的青春而慨嘆,我的青春又是個什麼東西呢?就連我這種自暴自棄也讓自己憎惡到極點,我從那一刻起就不能停止不斷的討厭自己……
李唯森兩天後撥了我的電話:
“……對不起,我那天太過分了。”
“沒什麼,我也確實不該管你。”
“這麼説……你還在怪我?”
“……不是,我想通了,我只是你朋友,本來就應該有個限度。”
“……原諒我,好嗎?”
“……我們不存在原不原諒,還是朋友啊。”
“……你……你現在…………算了,我還有事,先掛了哦。”
“嗯,再見。”
他的道歉我真的不需要,我不恨他、從來沒有過,我唯一恨過的人就是我自己,從前有過、現在也是:我恨我為什麼不是小川心裏的那個高鬱。
自從李唯森沒上班,他大多數時間都跟朋友們混一塊兒玩,這些朋友裏當然有小川和我。嫂子忙着工作也沒怎麼管他,可能怕他心裏煩,反而讓我們多找他,他家一度變成了老同學俱樂部,整天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我去得不多,往往是小川拉我才過去坐一會,陪他們打打撲克什麼的,玩得差不多了就走,從不逗留太長時間。
跟李唯森,基本上沒什麼別的話説,就是平常的問候和聊天,與別的朋友沒有任何不同。如果小川加入我們,氣氛會更輕鬆一些,偶爾開一點玩笑、有幾個拍拍打打的小動作,就象高中時一起窮樂時的光景。但我們都不是當初那麼坦蕩了,小川和我有點過份的相互寵溺;李唯森和我有點過分的相互客氣。別人眼裏我們和從前一般親密,我們也還是算得上親密,只不過彼此間有了刻意把持的那個界限。
不久以後李唯森厭倦了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他説自己天生就沒辦法清閒的待着,正好他挪用的那筆投資有所回收,再多借了一些錢,便在本地開起了一個不大的酒吧。
不用説,那兒成了同學朋友的聚集地,我們都不須約定的為他帶去一些客人,他的這間酒吧漸漸上了軌道,生意還算紅火。我有空閒時經常去坐一會,大多是一個人或是跟小川一起,喝點酒或者咖啡什麼的,間中看着他忙碌不停的身影、跟來往客人的得體應對,發覺他就在這段時間變了很多,再不是從前那個充滿野性和痞氣的男孩。經過一個不大不小的挫折再重新起步的他,已經是個成功的生意人,從此都會活得不錯吧。當然,他離我曾經喜歡過的那個人也越來越遠,這更是一件好事——逝者已矣,至多在心內還殘存一點泛黃的回憶,就象過往的舊照片,偶爾翻出來看一看卻再不用傷心黯然,只剩下微小的失落感,因為……愛過的人和陷入過愛的自己都已不在。對自己的恨也逐漸平息,深埋到無人可觸及的心底,陪伴孤獨的宿命一起淡然生存,應該是再無漣漪。
九九年有很多大事,五十週年國慶晚會上的焰火讓我分外想念異地的那些人,特別是小畢和林東。他們的事,對小川都只稍稍提過一點,可在我心裏他們是永遠的朋友。跟小川不同,他們跟我有某種程度的相似,我想起他們就是想起了自己的那段經歷,雖然只有短短一年,卻是我真實的、生命的另一半面貌。彼此的記憶中,我們都停留在那一年,是一羣頹廢然而激越的年輕人,固執的活在自己的天空。比起我將要渡過的平庸餘生或者他們可能遭遇的悲慘落魄,只有那個狀態才值得定格珍藏。所以我們連電話號碼都沒有留,就此斷絕消息,這些沒有人説出來但彼此有默契的共識——再見就是再也不見,直到一生盡頭我們依然燦爛清脆,生老病死皆可跨過。
日子慢慢流逝,我的情況和以前沒什麼不同,工作、家裏都平穩安逸,李唯森和小川於本年的十月一前一後喜事臨門,分別得了兒子、女兒,我們都開着玩笑讓他們訂下兒女親家得了。
李唯森的兒子長得虎頭虎腦,挺逗樂的;小川的女兒則象個小公主,粉嫩可愛,他們倆連帶夫人都爭着搶我這個乾爹,我是照單全收,安心的等着兩個小傢伙可以開口叫我的那一天。
老爸和阿姨還是那樣,對我的終身大事着急得很,最常説的無非是:“小鬱啊,你看看唯森和小川,都做爸爸了,你也該動一動了!”
我説弟弟不是還小嗎,才剛開始學説話,你們還是多注意他吧,我的事自己有分寸,不到三十歲不考慮個人問題。
“分寸?我想當爺爺了……結婚早有好處,太遲的話……我跟你阿姨老了,帶不動孫子了……”
老爸的嘀嘀咕咕讓我心裏很難受,現在我還不算大,當然沒什麼,可到了三十怎麼辦?COMEOUT?我不能那樣做,我真怕老爸爆血管,這兩年他血壓越來越高。想來想去我都沒什麼完美的解決辦法,但我不婚的決心絕對不會變,以後的事……只有以後再説了。
千禧年的到來也是一大盛事,那個聖誕我們一羣朋友包下李唯森的酒吧狂歡慶祝,説是狂歡,也沒什麼別的,就是話當年、一塊兒唱唱歌、喝點好酒。
大夥兒口沫橫飛聊足球聊電影聊女人,小川和李唯森當然也不例外,結了婚無所謂,只要嫂子不在,説起黃色笑話比以前更放肆。但他們倆説着説着就開始咬耳朵,離整體的大話題越來越偏,不經意冒出來的詞全是“奶粉”、“尿布”之類,大家都擠眉弄眼的笑他們倆:“不是奶粉……是奶爸!”
聽了這種話小川有點臉紅,李唯森卻若無其事:“你們也得學學,將來再求我就要收學費了!”
這樣的李唯森,真象個好丈夫、好父親,我做夢都沒想到他的生活還會有什麼變化,可不過是幾天以後,他就做出了我沒想到的事。
那是新年到來的第五天,我記的非常清楚,二零零年元月五號,好一個寒冷又陰鬱的天。我和小川約了到他的酒吧去坐一會,但小川臨時有事沒來,那時候已經很晚了。
我喝了一杯咖啡就要走,他從另一個桌上跑過來挽住我的肩:“怎麼每次一來就走,不多坐一會兒?”
我用有禮的微笑回答他:“我還有點事。”
“是要跟女朋友約會?”
確實……老爸今天跟我介紹了一個女孩,想起先前的彆扭我心有餘悸,不禁尷尬一笑,因為他説中了我的痛處。
他眼神在我臉上轉了好幾圈,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真的啊?你的喜事也快近了?”
我真沒法説,只好繼續尷尬的微笑,他也跟着怪笑,隨後湊近了嘴在我耳邊低聲説話:“先別急着走,我待會兒要你幫忙,那邊的一桌客人非要拉我喝,我都快扛不住了!”
我猶豫了幾秒,他又在我耳邊説了聲“拜託”,看來真是迫不得已,可能對方陣容太強大,我知道他一向不在喝酒這件事上認輸的。
所以我充分發揮了我所有的“能量”,跟他一起過去陪那桌客人猛幹白蘭地,後來又混着喝了一些別的酒,總之到最後我是徹底完蛋,連眼前的東西都看不清,只覺得昏暗的燈光不停轉來轉去。
那晚我起碼吐了三次,把一整天吃的東西全還給大自然了,甚至還加了不少胃液什麼的,他一直扶着我説“不好意思”,那聲音聽起來也是無比遙遠。
等我吐得告一段落,他把我慢慢扶到酒吧裏的一個小包房,讓我躺在沙發上休息,我含混不清的説:“……我得……回去……”
“你這個樣子怎麼回家?現在已經打烊了,我們在這兒睡一晚吧。”他貼在我耳朵上講話,我此時都還沒想到什麼,只是本能的怕癢而往旁邊讓了一點。
“……高鬱,你還醒着嗎?”
我混了好半天,才低低的“嗯”了一聲,他這時候好像在幫我脱鞋。
我覺得又有點不舒服,正要睜開眼,他的體重便壓了上來,雙手也鑽入我的褲子向下探索,我震驚得頭腦發木,可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無用的掙扎着勉強開口:“……你……幹什麼……別……”
他很快的除去我下半身的遮蔽,嘴裏也沒閒着:“你不想我?我可想死你了!”
“……你……王八蛋……你都是……做父親的人了……”
“做父親又怎麼?你不是喜歡我嗎?證明給我看啊!”
他説的話讓我渾身冰冷,用不知哪兒來的潛能給了他一耳光,他不痛不癢的笑聲無比刺耳:“呵呵,打得這麼輕?捨不得我?那我就不客氣了!”
在我身體被翻過去的同時,他發出驚訝混合着憤怒的逼問,可能是看見了那條小蛇,我只想讓他別碰我,乾脆用艾滋來嚇唬他,但他的反應可説是匪夷所思,而他接下來的舉動不是我想象中的暴力,反倒是不遺餘力的挑逗。
也許是結婚讓他的性愛經驗豐富了很多,他的動作不再象以前那樣粗野毛糙,他讓我反坐在他身上,用嘴唇和手指細細觸撫我每個敏感的部位,從耳後到乳尖、從腰身到下體……我這副曾經放浪過的軀體不可自制有了強烈的反應,儘管我從來沒有象此時般痛恨自己——他用的不過是很久之前的老招數,我卻還是上了惡當。一個有妻有子的男人,還對同性的朋友做出這種事,最可笑的是我竟然也有慾望。
那個晚上,我真的想死,他進入我之前説的話是:“你不是也很想,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你不就是個同性戀嗎?跟我幹或跟別人幹有什麼區別?”
是啊……沒有區別,就從那一天開始,他跟我曾經的那些露水情人再無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