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手華佗”宋超然,緩緩地拖着沉重的步伐,踱回那另兩具屍體之前,臉上一幅茫然神色,使他人無法看出他內心的悲憤。
裘克心默默地跟在他的背後,嘴唇翕張了一下,似乎想説點安慰的話,而一時之間又不知如何説起。
靜默了少頃之後,宋超然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緩緩挪轉身軀,在裘克心臉上端詳了一陣之後,道:“孩子,你是不是有話要問我?”
裘克心答道:“是的,不過晚輩應該對你老人家的靈藥,先行敬致謝意才是。”
説着,他朝“辣手華陀”宋超然深深地一躬。
宋超然微笑地道:“孩子!這是你的福緣深厚,同時也是那和尚有意成全你,老朽可實在不敢邀功。”
他話聲微微一頓,不勝感慨地道:“老朽窮畢生精力,蒐集三山五嶽靈藥,僅煉成七粒‘大還丹’,目前就只剩下這最後兩粒,想不到這最後兩粒,卻幾乎送去了我的老命,結果又救了我的老命,同時還造就了一株武林奇葩,這倒實在是我意想不到的事。”
説到這裏,他目放異彩,凝注裘克心道:“孩子,你聽過這‘大還丹’的功效嗎?”
裘克心道:“晚輩曾於恩師口中聽説過。”
“辣手華陀”宋超然道:“這‘大還丹’療傷治病之神效,此刻的老朽就是一個最好證明,至於練武的人服了可以憑空增加一甲子功力,也決非誇張之語,不過,孩子,你今天的收穫可還不只這一點哩!”
裘克心睜着清澈的雙眸,困惑地望着對方。
“辣手華陀”宋超然淡然一笑道:“剛才你服藥行功之際,那和尚以本身真力輸入你的體內,你感覺到嗎?”
裘克心點點頭。“辣手華佗”宋超然道:“這種武林絕頂高手的‘隔體傳功’,其功效也決不下於‘太還丹’,而且據老朽所知,這和尚生平不過問武林中事,也未收徒弟,今天對你卻特別成全,可真是奇蹟哩!”
裘克心道:“這位大師究竟是……”
“辣手華佗”宋超然打斷他的話道:“和尚的來歷暫時別問,方才你沒聽見他交待過我嗎?”
説到這裏,他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似的問道:“你師傅究竟與‘普渡教’有何過節?”
裘克心心頭暗忖:你與我師傅交非泛泛,連你都不知道我又怎會知道哩!他心中想着,口中順口答道:“這正是晚輩想向您老人家請教的事咧!”
“辣手華佗”宋超然苦笑道:“難道你師傅平日之間一點口風也不曾透露過?”
裘克心道:“是的!”
跟着,他似若有所憶地道:“不過他老人家曾不止一次這麼説過,‘師傅一生之中只做過一件錯事,雖然只是無心之錯,卻使師傅抱憾終身,孩子,你必須好好用功練武,萬一師傅有生之年不能了清此一心願,這副千斤重擔,就落在你的肩上啦……!’晚輩所知道的也僅僅是這謎樣的幾句話了!”
“辣手華佗”宋超然沉吟少頃道:“既然如此,急也徒然。孩子,你還是遵照和尚的吩咐,先去九華山吧!”
説着,他打開那一隻藥箱,取出兩個小玉瓶道:“老朽為了報復殺妻毀家之仇,必須做點準備工作,短時期內可能暫不露面,這兩個小瓶中的藥丸,紅色療傷治病,黃色祛毒防蟲,你帶在身邊,可防意外亦可濟世救人之用。”
裘克心伸雙手接過兩隻玉瓶。
“辣手華佗”宋超然雙目神光湛湛地注視裘克心道:“孩子!記着!任何人面前別説老朽還活在人間!還有,‘生死神判’西門放、‘笑面無常’司馬青衫兩個人你不可殺他們,老朽必親手刃此獠以奠亡妻!”
裘克心垂頭答道:“晚輩知道了!”
三天之後。
九華山化城寺客房之中。
雲牀上盤坐着一個灰衣老僧,鬚髮如銀,面容枯槁,此刻,似乎正在垂簾入定。
雲牀前面,肅立着剛由黃山趕來的少年英俠裘克心,他滿臉誠摯,清澈的雙眸中射出柔和的光輝,凝注老僧臉上,默然無語。
良久良久之後,老僧徐徐睜開雙目,在裘克心臉上注視少頃,然後,和聲問道:“那位叫你送臘丸來的高僧,有沒有別的交待?”
裘克心道:“沒有,不過——當晚輩向他老人家請示今後行止時,他老人家曾説可逕向老前輩請示。”
老僧聞言後,沉吟少頃,突然若有所憶的注視着裘克心道:“你既系老衲故人黃衫客白曉嵐的再傳弟子,老衲就要託大叫你一聲娃娃了,來!娃娃!就以現在的距離,盡你全力向老衲遙空一擊。”
裘克心朗目中充滿困惑地凝望着老僧。
老僧微微一笑,道:“老衲有一件既刺激而又危險的任務要你去執行,雖然老衲已看出你功力不凡,但仍得親自考驗你一下,看看能否勝任?”
裘克心心頭暗忖,對方既系與自己師祖同輩的人物,功力自非等閒,自己何不借此機會,一試最近幾天的奇遇,究竟功力已精進到何種程度?
他念動功隨,暴提全身真力,右掌猛推,一股勢能推山毀嶽的陽剛掌風,陡地向端坐不動的老僧擊去。
那麼強勁絕倫的掌風,一到老僧身前,竟似被一層無形的罡風所化,老僧依然紋風未動,僅僅他的灰色僧袍拂揚了一下而已。
裘克心不由心頭暗自沮喪,可是那老僧卻大拇指一翹,微微笑道:“娃娃,別喪氣!當今武林後輩人物中,能以掌風擊破老衲護身罡氣,揚起老衲僧袍的人,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娃娃,你目前的功力,已足能擔當此行任務,但不知你是否有此膽量?”
裘克心俊目一挑道:“只要能造福蒼生,能解除晚輩恩師的煩惱,雖赴湯蹈火,亦所不辭!”
老僧微笑道:“你知道老衲想要你去幹什麼事?”
裘克心道:“請老前輩明示!”
老僧道:“老衲要你代表你師傅,走向敵人為他所設的陷阱中去!”
裘克心道:“老前輩的意思,是要晚輩前往北京?”
老僧道:“不錯!來!你且附耳過來。”
老僧在裘克心耳邊嘰咕了一陣,裘克心只是連連點頭,然後老僧由懷中取出一個黃色小布包交給裘克心道:“這東西不到緊急關頭不可輕意使用,好了,你現在就走吧!”
日正當午。
宛平城中悦來客棧門口,卓立着一個倜儻不羣,英俊挺拔的白衫少年,正在負手閒眺。
距離白衫少年兩家店面的一家雜貨店門前街邊,蹲着一個鬚髮全白、鶉衣百結的老叫化,兩手架在膝心。
遠處,一陣鈴鸞聲與雜踏蹄聲響處,風馳電掣地奔過來四騎快馬。
那龍鍾老叟正走到街心,一見那四騎快馬撥風似的奔來,頓感張惶失措,進退維谷,而那四騎快馬似乎不曾看到街心的老叟,也可能是馬上人根本忽視人命,奔馳的速度一點也未見減低……
眼看那龍鍾老叟,即將喪生在這四騎快馬的鐵蹄下,但説時遲,那時快,就在那四騎快馬,即將撞倒那老叟的間不容髮的瞬間,驀然兩條人影一閃,那龍鍾老叟,竟同時被兩個人提到了街旁的屋檐之下。
緊跟着,一聲清叱:“狂徒給我留下!”
同時一聲蒼勁的語聲道:“老弟不可造次!”
原來竟是那白衫少年與老叫化。同時救起龍鍾老叟的老命。此刻,那老叫化猶自握着做勢縱起欲追的白衫少年的一隻手,兩個人的目光中,充滿了驚詫與欽佩的神情,怔怔地注視着對方,連那龍鍾老叟在一旁,向他們殷勤致謝,以及馬上人正勒馬停繮向他們怒視着也忽略過去了。
少頃之後那白衫少年才恨聲説道:“老前輩!這宛平城與天子腳下的北京近在咫尺,這些狂徒如此草菅人命,難道就沒有王法治他們嗎?”
老叫化冷眼打量了馬上人一眼啞聲笑道:“王法?老弟,你沒有看到他們的服飾嗎?他們是大內侍衞,也就是皇帝的保鏢,王法能奈他們何?”
“方才我阻止你懲治他們,也就是為了這原因,因為你懲治他們不打緊,這兒的居民可就慘了!”
老叫化一面説,一面目光炯炯地盯着裘克心,他不待裘克心有説話的機會,語聲剛剛一頓,隨即一拍裘克心的肩頭,但他還沒開口,“唰”地一聲,一道鞭影帶着破空鋭嘯已向他們二人兜頭抽下,同時響起一聲叱道:“小子!方才罵人的是你嗎?”
老叫化身形一閃,讓過鞭梢,裘克心卻一聲冷哼,右手一揚,抓住對方的馬鞭,一聲清叱:“撒手!”
馬上的侍衞但覺虎口一熱,馬鞭已到了裘克心手中,懍駭的念頭未畢,“叭叭”兩聲,左右雙頰上已現出一道帶血的鞭痕。
裘克心臉寒似水,目射煞芒地朗聲叱道:“狂徒!在本俠未動殺機之前,希望你識相點給我滾開!”
那四個侍衞被裘克心的神威所懾,竟不敢發威了,少頃之後,由那個捱了兩鞭的人色厲內荏的道:“小狗!有種的留下名來!”
裘克心滿腔熱血,豪氣干雲,見不得不平之事,又是初生之犢不畏虎,聞言之後,傲然答道:“小俠裘克心,天黑之前在城南竹林中等你們!”
那四個侍衞同時怒哼一聲,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老叫化搖搖頭道:“老弟!你這個麻煩可惹的大了!”
裘克手恨猶未息地順口答道:“老前輩怕麻煩可早點避開!”
老叫化依然搖搖頭,道:“老叫化對你的來歷,於適才搶救那老頭的身法上,已猜出一點端倪,有好些話要問你,來!老弟,你跟我走!”
裘克心雖不明白對方的來歷,但他卻斷定面前這老叫化一定不是壞人,於是,他毫不遲疑地跟着老叫化走到了城南一座頹廢的土地廟中,而這土地廟也正是在裘克心與那侍衞相約的竹林之中。
老叫化一指鋪在地面上的一牀破草蓆道:“這就是老叫化的起居之所,難為老弟將生意代我拉上門來,現在,將就點坐下吧!”
跟着,他由角落上的稻草堆中,取出一隻竹筒,拔開塞子咕嚕咕嚕地灌了一頓,頃刻之間,這小小的破廟之中,瀰漫着一片冷洌酒香。
老叫化咂咂嘴唇,長長吁一口氣,道:“過癮!過癮!”
然後,他莊容向裘克心道:“老弟!你是否‘霹靂火’周少鋒的徒弟?”
裘克心道:“是的!”
“你師傅呢?”
“不知道。”
“你沒跟你師傅一起?”
“是的!”
“這就奇了!”
老叫化長眉一蹙,跟着説道:“難道他已遭了魔崽仔們的毒手?”
裘克心悚然一驚道:“前輩有何所見?”
老叫化道:“一個月之前,老叫化曾由令師口中得知一段武林秘聞,並約定五天之前在長辛店致遠鏢局碰頭,可是如今他卻音訊杏然了。”
裘克心道:“晚輩此來也是為了恩師之事,並系奉一位前輩高人之命而來……敢問前輩是丐幫中的長老?”
裘克心説到半途突然轉變話題,似乎有明瞭對方身份之必要了!
老叫化一聲洪笑,徐徐解開那一件破爛的外衣,同時伸手在臉上一抹,扯下一張人皮面具。
裘克心頓覺眼前一亮,呈現在他眼簾的竟是一個赤面巨睛,鯨口獅鼻,着綢質寶藍團花長衫的慈祥老者。此刻他外面所罩的那一件破爛外衣,雖已解開,卻並未脱下,與裏面的華服相互一襯托,顯得極不調和。
這意外的變化,頓使裘克心想起了一個武林怪傑來,但他對面那赤面巨睛的老者卻不容他開口即行含笑問道:“現在該知道我的來歷了嗎?”
説着,他又迅疾地戴上人皮面具,並扣好那一襲破爛的外衣。
裘克心疑惑地道:“按前輩方才所顯示的本來面目,頗像晚輩恩師口中所説的‘赤面陶朱’百里誠老前輩……”
那已經恢復了老叫化裝束的赤面巨睛老者,不等裘克心説完,即打斷他的話道:“不錯,我就是百里誠,也就是名列當今武林十大高人之首的‘武林一奇’;但是如今富甲天下的陶朱公弄得淪為老叫化子,位列十大高人之首的武林一奇卻需終日躲躲藏藏不敢以本來面目見人,究竟是為了什麼?還有你師傅於一個月之前向我所説的那一段武林秘聞,這些,你想不想知道?”
“晚輩當然想知道嘛!”
“赤面陶朱”百里誠道:“想知道,你就先將你來此經過據實跟老叫化説個一清二楚!”
裘克心將此行經過原原本本地説了一遍之後,卻含着希冀的神色問道:“老前輩想必已知道那兩位佛門高僧的來歷了吧?”
“赤面陶朱”百里誠不答覆裘克心的問題,卻自顧自地啞然失笑道:“我説哩!周少峯的功力固然強過我,但他的徒弟也強過我老頭子,這就實在令人費解了,原來你這小鬼有了這麼些可遇難求的奇遇,這就難怪啦!”
裘克心道:“您老人家不太過獎了嗎?”
“赤面陶朱”百里誠雙目一瞪道:“小鬼!你以為我是故意奉承你嗎?”
裘克心舌頭一伸道:“晚輩不敢!”
“赤面陶朱”百里誠道:“説實在話,還在搶救那老頭以前,我就看出你身懷絕藝,但卻不曾預料到竟比我老叫化還要高明。你知道嗎,如果不是老叫化我應變快,乘勢卸勁的話,那老頭兒可給你我分成兩片了哩!”
裘克心微笑地笑道:“那麼,晚輩謹代表那位老頭謝謝您老人家啦!”
“赤面陶朱”百里誠道:“小鬼,你方才問些什麼?”
裘克心道:“晚輩問您老人家是否知道那兩位高僧的來歷?”
“赤面陶朱”百里誠道:“小鬼,這問題可將我老叫化難住了,你想想天地之太,武學之深,具有超絕神功之奇人,豈僅是那兩位高僧而已!好在他們兩人都是站在我們這一邊,而且又是你師祖同輩的人物!將來總可以知道他們的來歷,目前還是言歸正傳吧!”
他略一沉思,似在整理思緒,然後緩緩而低沉地説道:“當今武林中十大高手,你師傅都跟你説過了?”
裘克心道:“是的!”
“赤面陶朱”百里誠道:“十大高手之中,除了‘巫山雙俠’中的老大,也就是你的師伯‘及時雨’文敬塘已經去世之外,現在僅有九人,而九人之中,‘三魔’,‘四怪’都已為普渡教所制服,目前只剩下你師傅與老叫化我兩個人了。”
他語聲微頓,一聲輕嘆之後,繼續説道:“大約三個月之前,普渡教主派了他教中一個總監察來跟我洽談,很乾脆地開門見山給我兩條路,第一條路是歸順普渡教,該教願以副總監察之位相聘,第二條路是——”
他將那“是”字拉得很長,終於轉變話題道:“唉!這第二條路不説也罷,總之,彼此之後,我那散佈在各大城市中的銀號,商行,和一切事業,於短短兩個月之中,通通被普渡教劫持,而我本人,也不止一次幾乎遭了他們的毒手,於是,我這當今武林十大高人之首,富甲天下的武林一奇‘赤面陶朱’百里誠,就這麼淪為乞丐而不敢以本來面目見人了。小鬼,現在你明白了嗎?”
裘克心困惑問道:“普渡教主究竟是什麼人,就那麼厲害嗎?”
“赤面陶朱”百里誠道:“普渡教主究竟是誰,目前還是一個謎,不過,他派來跟我談判的那位總監察,卻是來頭不小!”
“是誰?”
“‘大別飛狐’班致中。”
“沒有聽説過。”
“赤面陶朱”百里誠微微一笑,道:“也是與你師祖同一時代的人物啦!當然你沒有聽説過。”
他話聲微頓,道:“提起這位‘大別飛狐’班致中,他的滿身罪孽固然令人髮指,而其功力的超絕,更屬聳人聽聞,據傳説其生平從未通過敵手,僅於三十年前被令師祖‘黃衫客’白曉嵐前輩所制服,以後即不知所終,想不到三十年後的今天,他卻再度出世,做了普渡教的幫兇,説來真是令人慨嘆。”
裘克心俊眉微蹙道:“如此説來,那普渡教主的來頭可更大了!”
“赤面陶朱”百里誠道:“可不是嘛,老叫化我雖排名十大高人之首,但論真實功力,卻以巫山雙俠最高,但以我的估計,除了你那已經去世的師伯‘及時雨’文敬塘可與班致中一較雄長之外,就算你的師傅也還稍遜一籌,至於我,則更是差了一段距離了。”
裘克心默然無語。
“赤面陶朱”百里誠繼續説道:“好在老叫化我還有自知之明,如今雖然事業被毀,但只要留得老命在,不難捲土重來,剛才聽你所説經過,我的信心也加深了,所謂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論老魔功力多高,總會有人制服他的是嗎?”
裘克心問道:“普渡教總壇設於何處,前輩知道嗎?”
“赤面陶朱”百里誠道:“目前還沒有人知道,不過有一條線索可以追查,這——就得回到你師傅於一個月以前跟我的説的那一段武林秘聞的問題上了。”
説到這裏,他又取出竹筒,灌了一頓酒,向着對面正睜着清澈地雙眸,靜待他説下去的裘克心微微一笑道:“你聽説過你師伯‘及時雨’文敬塘的遭遇嗎?”
裘克心道:“恩師他老人家曾大略説過。”
“赤面陶朱”百里誠道:“既然如此,我也就説簡單一點好了,你師伯‘及時雨’文敬塘的父親曾受前明崇禎皇帝的大恩,因而你師伯感恩圖報,自願擔任崇禎皇帝近身侍衞,迨闖賊攻陷北京逼得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而死,那時偏偏你師伯不在崇禎皇帝身旁,事後,你師伯不免自責自怨乃單身雙劍找闖賊尋仇,於一連殺掉闖賊周圍二十多個高手,眼看即將得手之際,卻為兩個蒙面怪客所阻,功敗垂成。”
“赤面陶朱”一口氣説到這裏,微微一嘆,低首沉吟。
裘克心插嘴道:“於是我師伯在感到既負君恩,又違父命的雙重難堪之下憤而自刎了。”
“赤面陶朱”百里誠點頭道:“是的!事後,你師伯的夫人為闖賊手下所劫持,強迫成婚,文夫人貌美而性烈,本為一不擅武之弱女子,賊人亦以為不致發生意外,因而疏於戒備,但就在逼婚的當夜,文夫人竟將賊人灌醉而予以刺殺。然後她自己也飲刃而亡。至於你師伯所遺的一對年僅週歲的幼兒,本系交一老僕照顧,但就在文夫人壯烈犧牲的當夜,那一對幼兒無故失蹤,老僕亦憤而自盡,於是‘巫山雙俠功蓋世,忠孝節義集一門’的頌詞,在武林中不脛而走了!”
“赤面陶朱”百里誠説到這裏,倏然頓住,裘克心也陷入沉思之中,少頃之後,“赤面陶朱”百里誠才幽幽地説道:“這些,是你已大略知道的事實,也是武林中所公認的事實,是嗎?”
裘克心點點頭。
“赤面陶朱”百里誠道:“但你師傅一個月以前所告訴我的,卻有另一段隱情,他説你師伯夫人實際上是——”
“赤面陶朱”百里誠的話聲倏然頓住了,裘克心急於知道內情,不由立即問道:“實際上是怎麼樣呢?”
“赤面陶朱”歉意地笑道:“令師告訴我這一段秘聞時,曾一再叮囑不可轉告第三者,你雖然是他的徒弟,但他既然不曾告訴你,我也不便轉告,你還是以後直接去問你師傅吧!”
裘克心畢竟還是一個十八歲的大孩子,好奇之心特重,聞言之後,仍存希冀地以懇求的語氣道:“前輩……”
“赤面陶朱”搖搖頭打斷他的話道:“再叫老前輩我也還是不説,娃娃,同時我要提醒你,在我未恢復本來面目以前,不許叫前輩,就叫我花子伯伯好了,知道嗎?”
裘克心殊為失望地點了點頭。
“赤面陶朱”百里誠接着説道:“娃娃!不用喪氣,有一點是可以告訴你的,令師之所以長年在外面奔波,就是為了探訪你師伯兩個下落不明的遺孤和追查當年攔阻你師伯的闖賊尋仇的蒙面怪客,因為據他判斷,你師伯當年的一切遭遇,可能是有人暗中故意安排。”
裘克心雙目一張道:“我師傅已查出那兩個蒙面怪客了嗎?”
“赤面陶朱”百里誠道:“蒙面怪客雖沒有查出,但你師伯的兩個遺孤卻已經查出來了!”
裘克心道:“他們現在在哪兒?”
“赤面陶朱”百里誠道:“就在離此不遠的北京城內榮任玄燁(康熙皇帝本名)身旁的三品侍衞。”
裘克心不勝詫異地道:“有這等事?”
“赤面陶朱”百里誠道:“難道我老人家會騙你?”
裘克心道:“花子伯伯您別誤會,晚輩的意思是,像我師伯那麼集忠孝節義於一門的完人之家,他的後人怎會做異族皇帝的爪牙?”
“赤面陶朱”百里誠微喟一聲道:“令人嗟嘆的還不止這一點哩!據你師傅説,他們兩人竟自承認是普渡教主的衣缽傳人,其功力之高,心性之殘忍,與手段之毒辣,固足聳人聽聞,而最使人費解的,則莫過於自承是‘及時雨’文敬塘的後人,卻不但不認令師為師叔,反而採取敵視的態度,你説,這還不是足以……”
驀然,一陣急驟地馬蹄聲將“赤面陶朱”百里誠的話聲打斷。
“赤面陶朱”百里誠朝裘克心一使眼色道:“看情形必然是那活兒來了,小鬼,記着!
我現在是老叫化,非萬不得已我不願暴露身份,待會就得看你的啦!”
“赤面陶朱”百里誠話聲剛落,一陣“希聿聿”的馬嘶聲已止於破廟門口,緊跟着,兩個勁裝佩劍青年人,魚貫而人,兩人都是十八九歲年紀,中等身材,朱唇玉面,星目劍眉,襯托着那勃勃英氣,而且兩人面目都是一樣,要不是走在前面的一個左邊鼻翅旁長着一顆黑痣,分開了可真沒法辨認哩!
走在前面的少年俊目朝破廟一掃,由鼻孔中逼出一聲冷峻無比的冷哼,回頭向廟外叫道:
“鄒侍衞,請進來!”
破廟外一陣洪亮的“喳”聲過處,疾如飄風似地閃進一個身材魁偉的勁裝壯漢,就是午問幾乎馳馬傷人的四個侍衞之一。
前面的少年沉聲問道:“適才在大街上惹事生非的,就是這兩個人嗎?”
那叫“鄒侍衞”的勁裝壯漢立即應道:“是的!”
前面的少年發出一陣陰沉的獰笑,緩緩地向裘克心逼近一步道:“看不出你們這一老一少,還是不露相的高人!”
“赤面陶朱”百里誠依然聲色不動地蹲於一角,裘克心則目光炯炯地凝注那兩個少年人,嘴唇微披,默然不語。
那前面的少年一聲怒叱道:“臭小子,大爺跟你説話,聽到了嗎?”
裘克心冷然地道:“天子腳下,在鬧市馳馬傷人的不算犯法,教人的倒反而有罪了,這真是曠古奇聞!”
那少年怒叱道:“少羅嗦,先報個萬兒來!”
裘克心傲然答道:“裘克心。……”
那少年卻已哈哈笑道:“你就是裘克心!哈哈,這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
裘克心微微一怔道:“尊駕跟我有仇?”
那少年一哂道:“仇倒沒有,不過,誰叫你是巫山雙俠的傳人哩!大爺正四處找你那老賊師傅,現在擒了你,就不怕他不自行前來了。”
裘克心向兩個少年略一注目,若有所憶的沉聲道:“尊駕姓文?”
那少年陰陰地一笑道:“難為你頭腦很靈敏,不錯,大爺就是文人俊文人傑兄弟。”
裘克心聞言之後,心中思潮起伏,俊臉上神色也連連變動。
文人俊見狀大刺地笑道:“裘克心,你如自知不敵,立即棄械投降,大爺不難為你,否則……”
裘克心打斷文人俊的話,怒聲叱道:“姓文的,少俠問你,你認賊作父,污辱師長,難道你真忘了父母仇恨,忠義家風,你……”
文人俊聽了毫不在意,竟嘿嘿笑道:“小子!廢話少講,咱們手底下見真章。”
裘克心強抑心頭激憤道:“難道少俠還怕不成!”
他話未落,健腕一抬,肩頭“銀虹寶劍”已自出鞘,白虹打閃銀芒畢現。
文人俊向裘克心瞟了一眼哂道:“別以為你手中拿的是神物利器,大爺可沒將他放在眼中,來,大爺就以一雙肉掌同你玩玩!”
裘克心知對方是因忌憚自己的寶劍,不敢在兵刃上一較高下,但他天生傲骨,又怎肯佔這種便宜,立即將銀虹寶劍入鞘,俊眉一挑道:“姓文的,裘克心不會在兵刃上佔你這點便宜,走!此間地勢太小,咱們到廟外去!”
説完,即大步向廟外走去,其餘諸人也魚貫相隨走出。
廟外是一片疏落的竹林,裘克心與文人俊亮開架勢,裘克心肅然説道:“請發招!”
文人俊一聲冷哼道:“你且先接大爺三掌!”
話出掌隨,虛空向裘克心胸前一推。
裘克心在一丈之外,也立即揚掌相迎。
雙方這一招比拚,既無破空罡風,亦無一般武林高手對掌時的砰然爆響。
但,文人俊卻已被震退三步,氣虎虎地紅臉而立。
微一怔神,又一聲怒叱,再度甩掌,面含獰笑地攻了過來,口中並叫道:“小子!再接大爺兩掌!”
這兩掌文人俊已提高了戒心,功力也由原來的七成,加到九成,而至十成,但結果裘克心依然未動,而文人俊則每拼一掌必被震退三步。
裘克心此刻存心將對方制服,以便逼問普渡教總壇的情形,因此他不待對方再度進招,一聲冷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他右腳微微上提,左手“閉門推月”,右手“分花拂柳”,一招三式,在此一瞬間之內,已連續攻出,虛實變換,令人莫測,就此一招,對方若非確有真才實學,功高力厚,實再難躲閃得脱。
但文人俊對他的招式路數卻似乎極為熟悉,雖因功力不敵,卻仍從容地,將這快如閃電石火,雷霆萬鈞的攻勢閃避過去。
這樣一來,不由雙方都臉色遽變。
因為方才雙方雖只互換數招,但文人俊卻已心知,對方功力顯然高出自己。而裘克心驚懍訝異的,卻是這文人俊所使的招式內功,竟似自己師門的“無相神功”。
“這是怎麼回事?”裘克心不由滿頭玄霧,心中又電轉道:“師門秘藝,他怎的如此清楚?哼!今天非把他制服,問出原因不可。”
裘克心心中忖想,二次下定決心,要把文人俊制服,因此,他立即驟提功力,“無相神功”配合“大衍劍法”的神奇招數,剎那間,滿天掌影,又向文人俊罩落。
文人俊原本就已不敵,如此一來,心中更形慌亂,驚懍之下,一個躲閃不及,左胸已被擊中,蹬,蹬,向後連退兩步,終於立足不住,一跤跌倒地上。
好在裘克心不在傷人,文人俊雖被擊倒在地,但卻未受傷。
文人俊狼狽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顧不得渾身塵土,已迅由懷中取出一個長約一尺,徑約二寸,烏光閃閃的金屬長筒,滿臉煞氣地獰視着裘克心,以一種冷若寒冰的聲調道:“小狗!
你看清了,這是本教威力最巨的兵器“九轉索魂棒”,一經使用,對方絕難活命,現在,大爺要你立即歸降,否則,明年今日,就是你的週年忌日!”
裘克心雖不懂得這看來並不起眼的烏光長筒有啥威力,但他,卻由對方語氣中揣知這玩意兒,可能有點鬼門道,因此,他一面將無相神功,提聚到十二成,同時緩緩地拔出了銀虹寶劍,神態安祥地答道:“姓文的,有什麼壓箱的本領,儘管施出,光冒大氣,嚇不倒人!”
那文人俊道:“小狗!小爺再警告你一次,限你由一數到十前棄劍投降,否則,大爺就要超度你了!”話一説完,立即數道:“一……二……三……四……”
裘克心功力雖高,畢竟閲歷太淺,耳聽對方那種威脅的大話,表面上雖仍鎮靜如常,內心之中卻免不了略微感到忐忑不安。
此時,蹲在一旁的“赤面陶朱”百里誠也站了起來,慢慢向裘克心靠近,以防不測。
文人俊那冰冷的聲音,仍繼續數着:“五……六……”
數到“七……八……九……。”這剎那之間,場中的空氣似乎凝結住了,只有文人俊那單調的聲音,在空中迴盪着
但,在他的十字尚未出口,驀地,一隻碩大無比的青雕,倏忽而至,雕鳴清越,在眾人頭頂之上盤旋不定,雙爪伸展,似欲噬人。
文人俊將手中烏筒一揚,向盤空青雕,怒聲叱道:“畜生,再不飛開,大爺要你的命!”
話尚未完,忽覺右手一麻,視為至寶威力無窮的“九轉索魂棒”已不翼而飛。
文人俊驚惶回視,但見一條纖巧人影,正向一旁的竹梢之上掠去,就在那竹梢一彈的瞬間,那纖巧的人影,已借力騰身跨上雕背,沖霄而去。
變起倉卒,場中敵我雙方都未曾防到有此一着,等文人俊想到要追趕時,對方已翱翔在百丈外的天空之上了。
裘克心與“赤面陶朱”百里誠二人拉緊的心絃才略為松馳,文人俊卻已鐵青着一張俊臉,向文人傑喝道:“傑弟!將你的‘九轉索魂棒’給我!”
文人傑略一猶豫道:“俊哥,這——怎可以?”
他話音微微一頓又道:“‘九轉索魂棒’必須由他身上追回,怎可……”
他的話聲未落,眼前青影微閃,一個蒼勁的口音已激動地接着問道:“怎麼?‘九轉索魂棒’被人劫走了?”
隨着話聲,現出一個身裁高大,蟹面巨睛的青衫老者,可不赫然正是那普渡教東路總巡察“生死神判”西門放。
文氏兄弟微微一愣之後,由文人俊答道:“就是這小子的同伴。”
西門放道:“人呢?”
“飛走了!”
“飛?”
“他有青雕代步。”
西門放略帶責備的口吻道:“我説老弟,這就是你的不是啦!‘九轉索魂棒’關係着……”他似乎警惕到話説溜了嘴,硬生生地將已到嘴邊的話嚥了下去,改變話鋒道:“難道你忘了教主的諭令,‘九轉索魂棒’在未正式通令使用之前,非遇萬不得已的生死關頭不得輕用,現在遇上這麼一個毛頭小夥子,就隨便……”
文人俊雙眉一挑,不服氣地道:“風涼話誰都會説。”
西門放聽了無可奈何地一笑,轉身向裘克心打量了一下道:“我就不信邪,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你的功力會增進得這樣快?”
裘克心一直在注意對方的對話,但他除了已聽出那叫“九轉索魂棒”的烏筒,必然是一種極為歹毒的霸道兵刃之外,其餘仍茫無頭緒,此刻一見西門放向自己發話,不由微微一笑道:“西門總巡察,你的長衫下襬已補好了嗎?”
西門放蟹臉一紅,但他未及答話,文人俊卻搶先説道:“原來你也吃過這毛頭小夥子的虧!”
但姜畢竟是老的辣,西門放連受敵我兩個少年人的譏諷之後,不但不動怒,反而發出一陣自我解嘲的乾笑,向裘克心道:“娃娃,老夫可不在乎被人罵我以老欺小!不過,老夫此刻並不準備動手動腳,更沒興趣鬥嘴,只要你好好答覆老夫幾個問題,今日之事,老夫做主就此拉倒如何?”
裘克心聞言也微微一笑道:“今日之事,你想就此拉倒?哼!可還得先看看少俠願不願意呢?至於你有問題,這倒好辦,咱們就以問題交換問題吧!”
西門放道:“好,老夫讓你先發問!”
裘克心問道:“普渡教總壇在什麼地方?教主是誰?”
“這問題老夫無權答覆你。”
“這樣説來,你是知道而不肯説。”
“不錯!但那是因為教主的令諭!”
“哼!”
“娃娃!現在是否該老夫來問問你了?”
裘克心道:“你問吧!”
“你師傅是否已來北京?”
“不知道!”
“剛才劫走‘九轉索魂棒’的人,是否就是一月之前在黃山幫助你的人?”
“雖然我沒看清楚,但少俠卻敢斷言決非那位前輩!”
“那麼是誰?”
“你沒聽到我説過沒有看清楚嗎?”
西門放蟹臉一沉道:“如此説來,你是真地不知道了?”
“嗯!”
“那麼,老夫只好委屈你幾天啦!”
“你能不能説清楚點?”
“老夫要扣留你做為人質,直到‘九轉索魂棒’送還為止!”
裘克心俊眉一挑,朗聲説道:“那麼,廢話到此為止,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