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路上,兩旁樹木疏落,一乘有篷的雙馬套車飛馳而過,車上不時傳來小孩的哭聲。
皇甫雪頭戴草帽策韁駕車,心頭如車子般一樣顛簸起伏。
不知怎樣他頗同情郭小娥,無論她殺鐵凌威的動機是什女,起碼她對他的那份感情還是摯誠的,即使她沒有名份,但她似乎毫無怨言,假如有怨那也只是怨自己遲了一步,她認識鐵凌威之時,他已使君有婦。
皇甫雪腦海再一陣思索,鐵凌威與梅傲霜已結合了六年,但郭小娥與他來往絕不超過五年!
也許男女間的感情有時也不能計較太多,像郭小娥雖沒有名份,可是她不也是頗為滿足的嗎?
在生難作連理枝,為鬼豈非可作比翼鳥?——
否則郭小娥臨死之前為何露出微笑?
皇甫雪決定偷偷把郭小娥的屍體葬在鐵凌威墳墓的比鄰。
到了鎮江已是立秋的翌日,天氣仍是秋老虎的凌厲,卻逞著點肅殺,樹梢上的老葉有的已經開始枯黃了。
皇甫雪的收穫使得沈神通及李鷹的手下為之雀躍不已,並且發出信鴿把派出去的人手召集回來。
李鷹把石一平召來,讓他看過郭小娥的屍體,便準備向梅傲霜索取酬金,可是石一平稟告道:“梅副堂主去了皖西,尚未回來,在下回去之後再請求鄒香主派人去皖西稟告。”
李鷹心頭一動,訝道:“鄒香主是誰?怎地老夫未有過耳聞?”
石一平苦笑道:“他是副堂主新近委任的。”
沈神通也是一奇。“梅傲霜將他越級提升?”
“不是!”石一平道:“副堂主在外面請他回來的,現在因為副堂主不在總舵,所以暫時由他主持總舵一切,將來如果有事,兩位可直接找他。”
李鷹沉吟了一陣子道:“梅傲霜總共舉薦了多少個人入貴堂?”
“總共六個,一個是負責漢口江北總分舵的韋香主,一個是巡堂的章香主,負責各地分舵的聯絡及監督,一個是作在下副手的白耀日,一個是林舵主,一個是許舵主,另一個就是鄒香主了呀!”
“他們是在何時入堂的?”
“有先有後,不過鄒香主及林舵主卻是在鐵堂主死後才來的。”
“你清楚他們的底細嗎?”李鷹接問一句。
石一平訝然道:“神捕因何對他們感興趣?”
李鷹笑而不答。
石一平道:“在下回去之後設法打探一下,如果有了資料再向神捕稟告!”
他又苦笑了一下,道:“在下怕不能如願,因為在下日益不受重視,手下又很多是鄒香主及白耀日推薦入堂的心腹,處處受掣肘,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待本堂與巨鯊幫火拼之後,在下便打算引退了!”
端木盛插口道:“石香主正在盛年何必如此消極!嗯,姚百變已在這裡,他想和你單獨談談,未知石香主意下如何?”
石一平喜道:“我也有這想法,煩請端木英雄引見!”
“可以,不過這件事情請石香主不要洩露出來。”
“這個自然,各位但請放心。”
“請石香主跟我進房與他相見。”
當石一平從房中出來之時,臉上滿有狐疑及憂傷之色,他匆匆丟了幾句門面話便辭別。
郭小娥被悄悄葬在鐵凌威墳墓之旁。
過了五六天梅傲霜尚未把酬金送來,李鷹打算把蕭穆留下,自己帶雲飛煙及顧思南迴江北,在他來說這件案子應該已結束,起碼姚百變已付給他二萬兩酬金,即使梅傲霜的酬金收不到,他也不會白費氣力了。
這天早上他剛把主意告訴蕭穆時,雲飛煙突然自樓下廂房走了上來,她走得很急,以致木梯咚咚咚地響著。
李鷹眉頭一皺,他一向很討厭手下辦事毛躁,剎那臉色迅速一沉。“煙兒,什麼事使你不能鎮定?”
雲飛煙指一指手中的一本手抄冊子道:“叔叔,你看這裡,這是郭小娥寫的日記,我剛看到的。”
李鷹心頭一動,伸手自雲飛煙手中接了過來。
這一頁是這樣寫的。
“春日三月,鶯飛草長,風光明媚,該是個郊遊的好日子,不過為了凌威的話,我還是深居簡出,每日讀書練武解悶,四年的刻板生活使人難以忍受,不過一想起凌威對我的體貼及恩愛,又使人充滿生機。”
“晚上凌威又自地道出來與我相會,他今天不知怎地竟然一再需索,梅花三弄之後,身心俱倦,昏昏欲睡,不料凌威竟然向我求討一包‘九天仙藥’的毒藥,這種毒藥服了絕無痛苦,可是死亡極速。”
“我心中十分驚奇,急問原因,他說姚百變及莫朝天礙手礙腳,想把他倆除去,凌威志氣很大,他立志要獨自一人雄霸長江,如今基礎漸穩,自然容不得二個拜把弟分享成就。”
“我雖然覺得他對兄弟心狠手辣,可是迴心一想姚、莫兩位一死,凌威將需一段時間來補充實力,那麼明春進擊巨鯊幫的行動將會押後,表哥對我雖然無禮,可是姨丈及姨母對我卻恩情深重,我不能為巨鯊幫盡力,如果能推遲危機的來臨也算是略盡一點心意了。”
“所以我就把一包‘九天仙藥’交給他,凌威臨行時又討了一包解藥,說是他將先服了解藥後邀把弟共飲,這樣才不致引人思疑,‘九天仙藥’死狀如同熟睡,我心驚他城府之深,心機之密,一夜難以入眠。”
李鷹看到這證明了自己早先的推測,鐵凌威本就有剷除姚百變及莫朝天之心,由於莫朝天對他的愚忠,他表面上拉攏他與不羈的姚百變對立,使大江堂幫眾對他沒有好感,如此即使他死了眾人也不會同情死者。
結果莫朝天也死了,反而姚百變僥倖逃得一命。
李鷹急急翻過另外一頁,這是第二天的事。
“昨夜難以入眠,今晨醒來有點頭痛,宵來不斷思索凌威欲行之事,姚、莫兩位若死,我豈非間接殺人,凌威若跟表哥火拼,我又將處於何等地位?”
再下去連續幾天都未提及此事,李鷹略看即過,翻了幾頁目光立即一盛。
這一頁開頭第一句便吸引他。
“今晚凌威謂他的計劃這幾天便要實行了,他已傳召兩個拜把弟回總舵,我內心更如火煎,日夕以人熬良心的譴責,凌威回去後我亦決定明日暫且離開此地,我的確需要冷靜一下,使情緒平復點。”
“我的決定剛才沒有告訴凌威,也難待他再來,無計可施之下,只好留字告訴他了。”
“我特地將金釵壓在留字之上,凌威自然知道是我寫的。”
日記至此寫畢,李鷹看完閉目瞑思一陣,他決定再留下來,使他留下來的理由是他從日記看出一個重大的疑點。
假如日記中所述全是真實的,那麼這案件就得重查。
假如鐵凌威既有“九天仙藥”的解藥,為何還會毒斃?
理由可能有兩個,第一個是他臨時忘記事先服解藥。
第二個理由是那壺酒在鐵凌威下了“九天仙藥”之後,又讓別人暗中下了別種毒藥,鐵凌威雖然服了解藥,可是那解藥只能解“九天仙藥”之毒,另一種毒藥仍能致他於死命。
這兩個理由以第二個的可能性最大。
但假設郭小娥日記記錄不真實,而她給鐵凌威的解藥又是假的,那麼鐵凌威仍然是死於“九天仙藥”之上,也即是說死於郭小娥手中。
假如這個假設符合事實,這件案子便算完結,因為兇手郭小娥已經伏誅。
到底哪個假設才符合事實,毒殺鐵凌威及莫朝天的兇手又是誰?
李鷹沉忖了一陣兒便吩咐顧思南去把沈神通請來商量。
沈神通這兩天正在衙門辦事。
不一會沈神通便放下一切趕了回來,他一口氣把李鷹指給他看的郭小娥的日記看遍。
他看了之後,跟李鷹一樣泛起了那個疑問,這個發現使他震驚,假如日記所載是事實,則郭小娥便死得冤枉,而自己與李鷹亦成了罪人,他決定把案子弄得一清二楚,以免失職。
他不去想那個疑點,先將這件案子由頭到尾細想一遍。
讓他倆懷疑郭小娥是親人兇手的有幾個線索及推論。
第一是那個“繭”字,繭與娥本就有關係,何況郭小娥的住所有對“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的對聯,這已證實是鐵凌威的字跡。
似乎鐵凌威也是懷疑毒殺他的人就是郭小娥。
第二點,秋菊被人毒殺在郭小娥家。
第三點是郭小娥跟鐵凌威的關係。
第四點是李鷹從地道爬出井口後,內院分明有燈光,可是一瞬間便熄去,似乎郭小娥發現東窗事發而逸去。
沈神通仍不斷思索,此刻他倆的手下都聞訊集中在一起。
雲飛煙簡略把郭小娥日記的記載轉述了一次,眾人聽過後都是心頭大震,覺得案件頗有可疑的。
皇甫雪想了一想,開口道:“屬下亦是懷疑郭小娥不是殺人兇手,這不是指她在臨死說自己冤枉這句話,而是……”
李鷹及沈神通都從沉思中清醒過來,不約而同轉首望著他。
皇甫雪嚥了一口口水才續道:“從郭小娥對待霍震雷兒子的態度上證明她絕非是個絕情寡義的女人,否則她大可以藉那小孩的生命而逃脫。”
雲飛煙道:“正因為她有情有義,所以鐵凌威向她索取毒藥她不忍拒絕,但又受不起良心的煎熬,這種人我也是不相信她能狠心毒死自己的情人。”
李鷹沉聲道:“但可能她日記所說根本是假的,說得嚴重一點,她是在製造假證據用以欺騙懷疑她的人!”
雲飛煙一怔,一時說不出話來。
端木盛脫口道:“我們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想辦法來證明日記的真假,起碼也得證明其中一部分的真假!”
顧思南道:“郭小娥已經死了,還有誰能來證明她的話的真假?”
蕭穆接道:“有,石一平可以證明鐵凌威是不是死於‘九天仙藥’之下!”
風火輪亦道:“屬下明天立即趕去白沙鋪查詢郭小娥搬去該地的日期,便能證明郭小娥是不是在鐵凌威死去之前便離開鎮江!”
李鷹及沈神通雙雙露出默許及讚許的目光。
沈神通道:“皇甫雪你去把石一平找來。”
李鷹看一看天色,道:“且慢,待吃了晚飯再去,我也得再研究一下才好調查。”他揚一揚手中的日記。
顧思南剛出去一會兒,便又回來,原來他在不遠處碰到石一平了。
石一平本就要來找他們。
當他上了樓,見廳裡黑壓壓坐滿了人,甚至連姚百變也坐在一起,不覺一怔。
沈神通叫風火輪倒了一杯茶給他,問道:“石香主,你來得正巧,我正有話問你,鐵堂主及莫朝天的死狀有什麼特別之處?”
石一平心中大為詫異,卻沒有表示出來,“鐵堂主臉上青青黑黑,鼻孔流血,臉上肌肉扭曲似乎是十分痛苦,莫堂主雖然也是滿面黑氣,袒臉上卻頗安詳!”
李鷹仔細一想,猛地打了一下大腿,道:“這是因為莫朝天體內另有‘九天仙藥’的毒素的關係,而鐵凌威因為服了解藥所以死前痛苦,咦,他的死狀倒與秋菊相同,難道他們同是中了相同的毒藥,只不知兇手是否同是一人。”
石一平脫口道:“李神捕說得不錯,鐵堂主的死狀果與秋菊一樣,兇手當然是同為郭小娥一人了,這還有什麼值得懷疑的?”
李鷹笑而不答。
沈神通道:“暫時還不能告訴你,再過一段日子可能會有重大的發現,那時再告訴你也未遲呀!”
石一平滿腹狐疑,他是個好仔細的人,心想他們既然不說,也就不好詢問。
李鷹道:“上次託石香主調查的事進行得怎樣?”
石一平嘆了一口氣,喟然道:“在下處處受掣肘,加上他們又絕對不談往事,調查到的十分有限!”
沈神通道:“梅傲霜是不是巫山派的弟子?”
“是,這事江湖上同道都已知道!”
李鷹接道:“請石香主把所調查到的說出來。”
“是。”石一平咳了一聲,道:“聽說鄒香主跟敝副堂主有同門之誼,而在下有次亦見到他施展巫山派的身法,自路北堂夫婦死後,巫山派日漸式微,近年來已沒有人想學巫山派的武功了,看來鄒香主是巫山派弟子已沒疑問。”
李鷹露出讚許的神色,石一千精神一振。
“韋香主是蜀北的一個沒落官家之後,他的武功很雜,看來跟過不少武師學藝,但似是走內家路子,武功跟在下大概在伯仲之間,至於章香主輕功頗佳,他是嶺南‘飛鷹’周老爺子的傳人,這人能說會道,處事頗圓滑,因此擔巡堂香主倒頗稱職,梅副堂主推薦入堂的人以他最得手下敬佩。”
李鷹等人仍等他說下去。
石一平苦笑一聲道:“在下只能調查到這些!”
姚百變突然罵道:“他媽的!那婆娘反客為主,這下子大江堂豈非成了她的私人產業了!”
石一平再次苦笑,此時他對姚百變早已敵意全消,聞言接口道:“可惜屬下自身處境已頗難堪,不能使二堂主重回堂中主持大計。”
姚百變露出深遂的目光,沉聲道:“終有一日姚某還會重回大江堂,告訴那些好兄弟,姚某必定痛改前非,竭立重振大江堂的聲威,擊倒巨鯊幫,穩定基業。”
石一平肅然起敬,忙道:“在下願為二堂主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姚百變十分激動,握住他雙臂,道:“姚某現在只剩下石兄弟一人了,這些日子你一切要小心,真的待不下去,就暫時離開,目前他們勢大,你單槍匹馬難以拒抗。”
石一平身子顫動,流下兩行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