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有爐火,一樣要鑽進厚厚的睡袋中禦寒,齊白已進了睡袋,上半身在外,正探身向爐火上取下一壺熱酒來,我也雙手捧了一大瓶熱酒在手。
酒是極好的二鍋高梁,經過加熱之後,酒香四溢。在那種寒冷的環境之中,也只是這樣的烈酒,才能使四肢百骸都生暖意。
就在這時,營帳的門簾,突然掀起,一股寒風捲進來,爐火陡地升高。爐火一竄就燒着了齊白壺中的酒,冒起一蓬藍炎炎的火炬來。
而在被掀開的門簾之中,就在這時,一張猙獰可怖之極的鬼臉,探了進來。
酒精燃燒所發出的火光,就算映在正常人的臉上,也會使正常人的臉變得看來詭異古怪(這可以通過簡單的實驗來證明),何況這時探進來的鬼臉,是真正的鬼臉,再給藍殷殷的火光一映,臉上各種色彩流轉,簡直是一個活生生的惡鬼。
我和齊白,都是見識廣大的人,齊白更來自陰間,更不會對“鬼”有什麼害怕,但這時,我們也並不是害怕,只是視覺神經受了如此詭異景象的刺激,自然而然,引起了一連串的生理反映。
生理反應之一,是我和齊白,一時之間,都僵住了,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那鬼臉探了進來,綠幽幽的眼珠,轉了一轉,接着,整個人就擠了進來,門簾落下,寒風被阻在門外,爐火也回覆了正常。
那人閃身進來——當然那是人不是鬼,並且我們也立即知道,他就是那個蒙面的“神秘高人”,也是我們此行的敵對人物。
所以,我已經第一時間鎮定下來準備若有不測的變故發生,立刻可以應付。
那人的動作極快,一進來之後,一伸手,便把齊白手中的那壺酒,奪了過來。其時,壺中的酒,兀自在熊熊燒着!火竄起老高,那神秘高人一手執壺,另一手卻向壺口蓋去。
他手心一按,把火苗按了下去,停了兩三秒,再提起手來,已把火按熄。
這一下,雖然並不很難做到,但是他的行動自然之至,快絕無倫,倒也叫人不可小覷。
把人按熄之後,他提起壺來。就向口中灌酒,那酒極燙,他也不在乎,連喝了三大口,一面喝,一面居然還要説話。當然,語音有點含糊不清。
他説的是:“好酒是要來喝的,不是要來燒的!”
然後,在每一口酒下肚之後,他就叫一聲:“好酒!”
雖然他來得如此突兀,而且進帳來的行動,怪異莫名,令人震憾。可是他一進來就搶酒喝,這一步,卻絕不惹人厭。(《天龍八部》之中,丐幫幫主喬峯説的“愛喝酒的人,總不會是壞人。”)
我和齊白緩了一口氣,齊白道:“説得是。”
他順手拿過一隻碗來,伸到神秘高人身前,那神秘高人居然反客為主,把壺中的酒,斟少許在碗中,便又就着壺嘴灌酒。
齊白哈哈一笑,幹了碗中的酒,出了被袋,又取出一大壺酒來,放到爐上:“閣下來篩在好。我們不妨圍爐痛飲,以寒風爐火,為下酒之物。”
他這樣説,對於突然闖進帳來的不速之客,可説是客氣之極了。
可是那神秘高人一翻眼,伸手背抹口角的酒——他口角處,恰有幾線鮮血滲出,這面具的效果極好,就象真血一般,再加上酒的渲染,看來更是奪目。
他一開口,聲音難聽之至,如鈍銀,如破鑼,説的話更是難聽:“説到對飲,人和人飲,鬼與鬼喝,和你這半人不鬼,有什麼好喝的!”
這幾句話,把齊白堵得臉上一陣白、一陣青,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我聽了之後,也不禁驚然一驚。因為他直呼齊白是“半人不鬼”,竟像是已經知道齊白地球人的生命形態,經過了改變一樣。他這樣咄咄逼人,出言不遜,齊白被説中了心病,一時之間,無以為對,我卻不能説此不出聲。我自喝了一大口酒,冷冷地道:“我是人,看來帳中三個,只能自喝自的了!”
我的話,也不很客氣,他指齊白是“半人不鬼”,我則直指他是鬼了!
他“哈哈”一笑:“好得很,我也是人,又是鬼!”
他説着,舉壺向我,我冷然:“自稱是人的鬼多的是!”
他又是一笑,不再邀我喝酒,自顧自大口喝酒,轉眼之間,將一壺烈酒,喝個精光(還有一公斤),他放下壺來,道:“見人説人話,見鬼説鬼話,我只説我的話:兩位請回吧,哪裏來的,回哪裏去,這裏沒你們的事!”
對於他這樣的態度和語氣,我和齊白的反應一致,都是幾聲冷笑。
那神秘高人在説了之後,忽然笑了起來,那面具——如果那真是面具的話,一定其薄無比,因為在他笑的時候,可以清楚看到他面部肌肉的運動,整個鬼怪的猙獰的臉,也就是活的,叫人想把視線立即移開去,可是卻又難以避得開。
他一面笑。一面用壓低了的,聽來更是難聽的聲音。指着齊白説:“對你來説。維持現狀不變,不是最好麼?起了變化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對你來説,太不可測了!”
在爐火的掩映下,齊白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顯然對方的話,説了他的心事。
但是齊白還不忘掩飾他的身分,他乾脆地道:“真不明白你在説些什麼!”
神秘高人徒然發出了一陣縱笑聲,他的笑聲高吭之至,竟然把圍着營帳呼嘯的寒風聲,也壓了下去。他一面笑,一面道:“你明白,你太明白了!”
齊白震動了一下,用求助的眼光,向我望來,這時,我心中已暗自吃驚。因為我感到,不論我和齊白,化裝得如何巧妙,身分掩飾得如何妥善,那神秘高人,根本一掀營帳走進來時,就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了。
他所説的話,甚至極其露骨,已經超過了暗示。
我吸了一口氣:“如果閣下致力於改變,那麼,我們自要奉陪!”
聽起來,我和神秘高人的對話,像是在打啞迷,但是如果知道了前因後果,來龍去脈,自然可以理解。
我們的話,其實都是圍繞着“一0九A”究竟會落在誰的手中而發的。齊白曾作過“三種情形”的分析,而我認為,對齊白來説,最好的情形,是那“一0九A”根本永不出現,也就是説,他的處境,維持不變,那麼,他和李宣宣,堪稱神仙生涯。不然,任何一種情形,對他來説,都要面臨不可測的改變——這一點,和神秘高人剛才不客氣地告誡齊白的話,完全一致。
但神秘高人擺明了要找成吉思汗墓——真正的目的,是找“一0九A”,我不知道他代表哪一方面給他找到了也就意味着現狀的終結。
所以,他要我們離去,也就不符合我們的利益,我才説了那幾句話,表示我們不能任“一0九A”落到了他的手中。
他顯然明白我的話,只見他仰着頭。在那樣的角度下,爐火映着他的鬼臉,格外陰森。奇怪的是,雖然他仰着臉,可是我仍可以感到他雙眼閃着幽光。
剎那之間,帳中的氣氛,緊張之至,事態的發展,對齊白影響最大,所以他有點沉不住氣呼吸很是急促。
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我和你們,其實並無利益衝突,目的一致。”
我已壓低聲音:“請你説得具體一些。”
神秘高人低下頭來,目光炯炯,逼人而視——他顯然通過有色隱形眼鏡,或是別方法,使得他的眼珠,看來綠幽幽的,極其駭人所以當他向我望過來的時候,我便陡然震動了一下,隨即用力搖搖頭。
因為在那一剎間,我竟然覺得,他的目光,十分熟悉。但當然是陌生的眼光,不但陌生,而且那種綠色的眼光,我生平第一次觸,所以我又不由自主搖着頭。
可是,剛才那種熟悉的感覺,卻又如此之強烈——只是當時那種環境,我又無法在記憶之中,好好搜索它的來源。
他望了我一會,又盯着齊白看,再伸手,又取過在爐上的那壺酒來,大口喝着。
齊白忍不住道:“你——”
他才説了一個字,神秘高人已“哼”的一聲:“地球人有一個大的毛病,就是一直不滿足於做地球人,這給異類以可趁之機!”
他的話,“題目”很大,也很空泛,可是我還是立即接得上去:“也未必,即如區區在下,有好幾次可以離開地球人的生命形態,但都放棄了!”
神秘高人冷笑:“不必賣弄,那是來曾達到你心中的願望,若是等到了,你也一樣!”
他的話,類似“每個人都有一個價錢”的論調,我不想和他討論這個問題,把話鋒一轉:“我很欣賞閣下所説的“被異類有可趁之機”這句話——請問閣下是同類,還是異類?”
神秘高人“嘿”的一聲:“我和你,當然是同類!”
齊白揚聲道:“若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同類,那你至少也受了異類的利用。”
齊白也知道,自己的真正身分,難以隱瞞了——能知道他的真正身分,那自然和四號、或狄可有關,所以他説得很是直接。
神秘高人中報,發出了幾下冷笑聲:“這就是你與我不同之處,異類利用我,我可以反利用,將計就計,你能嗎?”
齊白張大了口,一時之間,面色灰敗——他自知道,他受一二三號的改變之後,雖然得了許多地球人夢寐以求的好處,可是他和一二三號之間關係,卻變成了被控制的關係。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神秘高人的話,令得齊白震懾,但是卻令我大感興趣。因為他自己承認了受“異類”的利用,而他可以將計就計,進行反利用——對於他能做到這一點,我並不懷疑,因為我也能做到,“思想儀”並非萬能,只要腦部活動與之對抗,思想儀也難以刺控腦部力所產生的思想。思想儀之所以有此功能,一是由於人類的不設防,二是由於人類的心甘情願,如齊白那的情形,就失去了和思想儀對抗的能我更想知道,利用這神秘高人的“異類”是誰,雖然不是四號和狄可,但“一樣想知道答案。”
這時,齊白鎮定了下來,他大大喝了一口酒:“我對於現在的狀況,十分滿意,各人對生命的追求不一,我喜歡現在的情形!”
神秘高人的聲音,聽來神秘之至:“那麼,你為什麼拉了他來想改變現狀呢?”
齊白道.“我……我……我……”
他連説了三個“我”字,對於那個指責,他竟然無法辯解。
他自然是可以辨解的,只是有些話,他難以説得出口而已——他如今的生命形態,已和一二三號他們,以及思想儀結合在一起他的一切思想,都受到牽制,一二三號要他做什麼,他自然只有照做。
這種處境,當然不去想是好,一想之下,不論他因此得了多大的好處,總不是令人愉快的事,這便是他支吾以對的原因。
神秘高人似乎有點幸災樂禍,發出了一陣乾笑聲,突然又説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來:“現在還好,若是一0A到他們的手中,你情形就糟透了!”
齊白陡然震動,喉際發出了一下古怪之至的聲響:“我會怎樣?”
神秘高人雙手一攤:“散裝的思想儀,因為一0九A的復現而歸於完整,那東西的功能得到全部發揮,地球人在它面前,變得毫無自衞的能力,你比地球人更差,因為你不是他們的一分子,但又是他們的一分子,這種尷尬情形,你自己去想吧!”
那時候,我心中的疑惑,真是到頂點,我想問他:“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可是還有更重要的問題要問,所以我先問:“你是説,思想儀歸於完整之後,他們對地球人不懷好意?”
神秘高人聲音凝重:“‘非我族類,其心必殊’,什麼是好意,什麼是壞意,看法也就互異有標榜‘為人民服務’的,人民的有拒絕他們服務的權利嗎?非強逼接受他們的服務不可,他們的服務,是好意還是壞意?”
他舉了這樣一個例子,很叫人啼笑皆非。
確然是有標榜替人服務的——沒有選擇不接受服務的自由,這是人類行為之中,最卑鄙的一種。掌握了這種強逼權力的人,也就自然是人類之中,最卑劣的一羣。
神秘高人走近了些,爐火在他的臉上,映出了奇異的色彩。
這時,我對那神秘高人,已在是敬佩,我向他舉了舉杯,他向我一笑——怪的是。這一笑,出現在他猙獰無比的臉上,竟然頗有親切的意味。
齊白喃喃地道:“他們對我,不會有惡意。”
神秘高人接着道:“他們對全人類,都可能沒有惡意。但是問題的關係在於,不能給他們有一種能力,可能使他們的好意或惡意施諸地球人的身上,而地球人除了接受之外,沒有選擇的自由!”
我立時鼓起來掌來,齊白的神情有點茫然,我向他道:“選擇的自由——你選擇了對生命形態的改變,我拒絕,這説法是選擇的自由,而不是有一種力量,強逼我接受。凡是強逼人接受的事,不論打出的旗號多麼鮮明、叫出的口號是多麼嘹亮,全是壞事。”
齊白的聲音更低:“對於願意接受的人來説,那麼就是好意。”
神秘高人冷笑一聲:“在沒有選擇自由情形下,應該拒絕任何事,若樂意接受,那是奴性的表現。”
我吸了一口氣——那神秘高人的措辭,激烈之至,但是他的話,卻又深合我意。我有度盼望自由,認為在任何情形下,人都有根據自己的意願作選擇的權利,這種權利被剝奪,人就變成了奴隸。
神秘高人的意思也明白:“就算你原來的選擇,正如所提供的,但由於沒有選擇的自由,也不應該接受!”
看來,他崇尚自由之心,和我一致!
齊白沒有再説什麼,神秘高人一指齊白:“你還想找成吉思汗墓,去找一o九A嗎?”
齊白麪色慘白,搖了搖頭,可是他道:“他們……我答應了他們神秘高人卻向我道:“你看,他就不如我們,我們能抵抗思想蒐集,他不能。”
齊白的面色更難看,神秘高人仍不理會他,只是問我:“你可知道,我們的某種腦部活動,為什麼能夠抵抗思想儀的功能?”
我心頭一陣狂跳——自從狄可告訴我,如果我有抗拒之心,他們便無能為力,我就一直在思量這個問題;我忙道:“是思想儀……的功能未逐。”
神秘高人點頭:“可以這親説,思想儀的功能,無法通過一種特殊的電離子層,而人腦在充滿了抗拒情緒之時,腦細胞外,就產生這種電離層——我是指地球人的腦細胞!”
他説到這裏,才瞪了齊白一眼——顯然,齊白的生命形態經過了改變,腦細胞活動的方式,也已不再是地球人的方式了。”
神秘高人忽然語鋒一轉:“海水之中,就有這種特殊的電離子層,所以,海洋是他們的禁區。”
我又“啊”地一聲驚呼——我一直知道,一二三四叼有行為上的弱點。但直到現在才知道弱點的所在,要不是神秘高人説明,再也難以設想。
但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我道:“不對啊,你説海洋是他們的禁區。可是那“一0九A”,我是沉入了大海的,四號如何能得到它?”
神秘高人的回答,又令人吃驚,又在意料之中:“是我代他撈起來的!”
齊白也發出了一聲驚呼,神秘高人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先別出聲“我曾幫他,找到了許多思想儀的部件,直到我覺察到,不能再找了,再找,他就會擁有完整的思想儀了,就可以改變地球人的生命形態了!於是,我不再和他聯絡,也使他找不到我,所以,他才找你幫助!”
他伸手向我指了一指,我苦筆——他早知道是什麼人了,我卻還精心偽裝。
齊白低聲道:“改變……任何事物,都有改變!”
神秘高人道:“是的,任何事情,都有改變,但任何事物的改變,都有一個自然規律,循這個規律來變化。突然的外來力量的改變,別説沒有選擇不改變的自由,就算有,也不是本來的自然規律,我感到要阻止這種情形的發生,也就是説,不能讓非我族類,擁有一部完整的,可能徹底控制地球人的思想儀!”
我失聲:“難道他們只有一部思想儀!”
神秘高人道:“你以為他們有多少部?製造出一部來,已耗盡了他們的一切資源,不然,對一個宇航組的消失,他們何必那麼緊張?”
齊白的反應,卻和我不同,他的專家敏感發作,他叫了起來:“成吉思汗的陵墓在海底!”
神秘高人讚道:“別看你鬼頭鬼腦,還真有兩下子!”
成吉思汗墓在海底,所以在陸地找,一無結果。成吉思汗墓在海底,所以一二三四號根本無能為力,也無法發現,因為海水中的一種電離子層,是他們的“死角”。
齊白在百忙之中,不忘謙虛:“豈敢豈敢!”
神秘高人斜睨着他;“你不會再有興趣去發掘了吧?”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們在這裏的交談,一二三號會知道,四號會知道,甚至狄可也會知道!
神秘高人神態悠然:“通過一個簡單的裝置,就能產生這種電離子層。”
我和齊白一起“啊”的一聲,自然而然,四面張望,神秘高人伸手向帳頂指一指。
事情再明白不過——他把一個裝置放在營帳頂上,那裝置將產生一種特殊電離子層,使我們在帳內的一切交談,對一二三四號和狄可來説,成為秘密。
他們不知道有這場討論,也無法知道“一0九A”是在海底的陵墓之中,齊白的一切顧慮,也不再存在了。
在默然了十分鐘之後,我和齊白聲道:“是,這裏沒有我們的事了,我們這就走。”
齊白説:“這就走,真的是立刻就走,他一出營帳就消失,回陰間去和李宣宣相敍了。”
我是第二天才走的,當晚,我和神秘高人飲酒直到天明,互相説話不多,但我對他越來越敬佩,他説:“我會假裝努力,和四號調一番,然後告訴他找不到,使一0九A永不面世。”
我沒有問他成吉思汗墓在什麼海底,因為我對發掘古墓興趣不大。我也沒有問他究竟是什麼人,因為若有了答案,他就不再神秘高人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