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躺在庭中的大石上,愁眉苦臉地感受著摩雲書院的生活。
甄選大會仍在進行著,十八個名額可真是不少,都選了五天了,還是沒選夠。不過李玄對這個可一點都沒有興趣。
同樣,他對那些跟他一樣獲選進入摩雲書院的人沒有興趣,因為這裡看上去實在是太無聊了。
他在摩雲書院中已經呆了兩天,這兩天對於活潑好動的他來講,實在是種折磨。
首先,是飲食。摩雲書院中的飲食與別處均不相同,是一種叫做“雲泥”的東西。這東西也不知是由什麼東西製成的,非菜非肉,看上去宛如明玉,隨著味道的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色彩。
李玄進入摩雲書院第一餐吃的就是這東西,那一餐所有品色的雲泥都堆在了巨大的餐桌上,呈現出七彩繽紛的色彩來,就好像是一片一片的雲凝成的一般。雲泥具有非常好的可塑性,可以被自由地做成各種形狀。隨著加入水的多寡,或脆或硬,或軟或糯。當雕成琳琅仙宮形狀的雲泥被端上來之後,那宮閣玲瓏剔透,裡面人物栩栩如生,奇花異草點綴其中,望之如神仙圖卷。入口甘滑脆爽,美味鮮甜之極,比之任何一種食品都令人難忘。封常青大塊朵頤,吃了個不亦樂乎,但李玄卻一口都沒吃。
原因很簡單,因為李玄是個崇尚自然的人,從不吃來歷不明的東西。所以雲泥雖好,李玄卻一口都咽不下去。但要在摩雲書院找到別的食物,卻是難如登天。所以現在的李玄看似慵懶地在曬太陽,愜意無比,實際上已經餓得半死了。
其次,便是自由。摩雲書院規矩很大,你可以在書院中做任何事情,就是不準出去。所以那麼熱鬧的甄選大會不能看,那麼好玩的終南山不能遊,只能在書院中轉悠。書院倒是挺大,李玄雖然轉悠了兩天,還是沒轉悠完。不過若是這麼大個地方並沒有幾個人,那還有什麼好轉的?所以不用半天,李玄就失去了興趣,乾脆呆坐著曬太陽。
最後,這書院中最最無聊的就是人。
這裡面的人太過於古板,居然不會講冷笑話!李玄費盡了心思想逗掃地的泰伯笑一笑,於是一口氣說了十七個笑話,把自己都笑得躺在地上打滾,可泰伯卻一臉呆痴加迷惑地看著他。後來封常青告訴他,泰伯是聾子。這個消息對李玄打擊至大,起碼半個月內再也無法講笑話了。
如此一個無趣無自由無飯吃的書院,你叫李玄如何呆下去?所以李玄在籌劃一個大行動:越院。簡單地說,他要逃走!
他可不想在這裡呆幾年,被訓練成連冷笑話都聽不懂的聾子。他要有多姿多彩的生活,他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這一切,全都要離開這個惱人的學院才行!
所以,雖然李玄看上去是窩在溫暖的陽光下打瞌睡,但他實際上是在策劃一個驚天動地的大計劃。
但可惜的是,人一旦被歷史盯上了,就必定會厄運纏身,這個計劃註定破產不說,就連李玄這個午後的懶覺,也是註定睡不成的了。
嘩的一桶水淋在李玄的身上,李玄噢的一聲慘叫,閃電般彈了起來。
他不爽,超級不爽,所以一開口,就大叫道:“他奶奶的……”
但他的怒罵也就說了這四個字而已,剩下的就全都憋回了肚子裡。因為他看到玄冥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玄冥的笑容實在很邪,讓李玄的靈魂瞬間冰冷。他大張著嘴,良久,才笑道:“玄……玄老師,我不渴,多謝你的茶。”
玄冥微笑著:“我是看你白日夢做得太投入,來提醒你一下子。”
李玄一驚,難道玄冥能夠看透人心,竟然知道了他的計劃不成?所以他臉上趕緊堆滿了笑容:“玄老師,你看你名字中有個玄,我名字中也有個玄,這說明我們五百年之前說不定是一家子,至少說明我們倆的老爹很有默契不是?既然我們的老爹這麼默契,那我們忝為其子,是不是也應該子承父業,比較那麼默契一點?我……我去燒壺茶來喝好不好?”
玄冥的微笑就彷彿刻在臉上一般:“不必,有人想見你,跟我來吧。”
李玄道:“是老頭子麼?他想見我不會自己過來?擺什麼譜啊?”
玄冥搖了搖頭,李玄疑道:“不是老頭子?什麼人有這麼大的排場,居然讓你做他的跟班?他想見我做什麼?”
玄冥冷冷道:“也許他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鬥雞眼。”
李玄覺得很鬱悶,因為玄冥顯然沒將他放在眼裡。像自己這樣又帥氣又會講冷笑話,還正義到捨命救封常青的優秀青年,為什麼會有人看不上呢?
玄冥當然不屑關心他心裡想什麼,帶著他向摩雲書院的後院走去。
後院是是禁止生徒進入的,至於為什麼禁止,李玄曾經為他們想過幾個版本,比如少林寺的密室什麼的。他雖然閒著無聊,卻也不願去窺探這裡的秘密。
這是個很小的院落,但極為安靜,安靜到連一絲聲音都聽不到。李玄心中的鬱悶徹底沒有了,他的好奇心被點燃:
——當世第一書院中一個宛如禁地般的小院中,寂靜到無聲的空間,這豈非是絕世高手隱居的最佳場所?難道繼紫極老人之外,又有一位不世出的絕代高手看上自己了麼?李玄心中不禁有些沾沾自喜,帥氣又善良的人總是有好報啊。
院落中是個小小的房子,李玄的好奇心並沒有因為這座房子小而減弱,因為他能看的出來,這房子周圍的一草一木,都經過了精心的剪裁。房子的陳設雖然儉樸,但其中所擺的幾件飾物,價值必定不菲。單是小窗上鑲嵌的那一整塊的水晶,就絕非平常人所能享受起的。
這樣的一座房子中,住著的是什麼樣的人?李玄不禁睜大了眼睛,神色也鄭重了起來。
小屋的門緩緩打開,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
一襲黑袍將他全身罩住,他頭頂上戴著一頂烏色的巨盔,整個身體都被深黑色覆蓋住,連手指尖都不露出來。逼人的殺氣自他身上勃然而發,沖刷著李玄的精神。李玄就覺自己彷彿一頭小鹿一般,暴露在猛獅的爪牙之下。
這,顯然是位極高明的高手。
小屋前有幾層臺階,他就站在臺階上,卻彷彿高高在上,傲然俯視著李玄。李玄心中有些不舒服,雖然他自小沒爹沒孃,一個人漂泊在江湖上,磕磕絆絆地過日子,卻從未被人瞧不起過。他最討厭的就是這種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傢伙。
所以,他的臉色立即沉了下去,轉頭就走。
玄冥的目中閃過一絲訝色,手輕輕抬起。一道無形的真氣頓時橫亙在李玄面前,將他的去路擋住。
李玄笑了:“他已經見過我了。”
玄冥沒有說話,李玄再笑了笑:“我想他已經看清楚,我不是鬥雞眼。”
玄冥不說話,但也沒有撤回真氣。李玄眉頭皺了起來:“我不明白,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你都是位了不起的高手,為什麼卻要聽這個只敢縮在殼裡的傢伙的話呢?”
玄冥嘆了口氣:“可惜他找到我時,我卻無法滿足他的要求,所以只能來找你。”
李玄驚訝地看了玄冥一眼,又看了那人一眼。
玄冥是當世罕見的高手,這絕無疑問。而此人氣度如此大,一身盔甲更可以說是神品,又能御使玄冥這樣的高手,何所求而不得?難道還會有難題來求自己?
這個難題想必艱難無比,李玄可不想讓自己揹負上如此沉重的枷鎖。但他的好奇心卻蠢蠢欲動,鼓譟著想去搞清楚看明白。
這世間居然有些事,是這個威風八面、高人一等的傢伙,跟威風八面、高人一等的玄冥常傅所做不到,而只有自己才能做到。
這種感覺還真是非常地爽。
但李玄忘了一句古話:好奇心害死一隻李玄。
所以他臉上露出了滿意笑容,他盯著黑袍人,滿意地打量著。他的眼光可真是放肆之極,玄冥臉上閃過一絲怒容,冷冷道:“你沒有選擇。”
李玄悠然道:“那你總應該讓我知道,要求我什麼事吧?”
玄冥的臉色鄭重起來,指著那人道:“你幫他,通過甄選。”
甄選?摩雲書院的甄選考試?這個人不是摩雲書院的人?
李玄驚訝地打量著隱在黑袍後面的身段,臉上漸漸露出了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你不是摩雲書院的常傅麼?這事應該找你才對啊。”
玄冥冷冷道:“你不需知道。”
那絲微笑又回到了他的臉上,卻如刀斧一般,刻在他稍帶陰沉的面龐上。這非但不能讓他更加親切,卻有一股冷意逼人而來,幾乎讓李玄窒息。
顯然,他並不想讓李玄知道太多。
但李玄豈是嚇大的?既然玄冥跟這黑袍人有求於他,又豈會傷害他?所以他半點也不擔心,笑道:“那你又怎會選上我?”
玄冥冷冷道:“你不需知道?”
李玄嘆了口氣,道:“你這個不說,那個不說,可就無法讓我幫你了。你總該知道,我是個混蛋加笨蛋,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混過老頭子的考試的,你若是不幫我分析分析,我又拿什麼幫他?”
他說著,隨隨便便地將手指一直指到黑袍人的鼻子尖上。紫極老人名滿天下,榮寵無比,但李玄就是喜歡叫他老頭子,因為李玄認為,人老了就該是老頭子,無論他是王侯將相,還是販夫走卒。
玄冥冷冷地盯著他,李玄笑嘻嘻地盯回來。他很想看看玄冥暴怒的樣子,因為他覺得一個人整天板著張臉,是最無趣的事情。
玄冥的臉在變化。他仍然在微笑著,但他的微笑卻真實起來,有那麼一瞬,李玄眼前彷彿閃過了一道光,照得玄冥是那麼溫和而燦爛。
他開口,聲音輕柔,充滿了循循善誘之感:“紫極老人選徒極為嚴謹,考試便是考試,沒有半分人情可講。不用說我,就算是當今天子,也無法走這條終南捷徑,只能通過真本事來參選。這就是即使身為常傅的我也無法可想的原因。而為什麼找到你呢?那便是我們六人共同的決定了。今日身在摩雲書院中的,沒有千人,也有八百。這些人中,恐怕沒有半個人會認為膽小怯懦的封常青能夠通過甄選。但恰恰是你,卻以非常方式,讓封常青奮發潛能,戰勝自己的恐懼,令紫極老人親點其為第二名弟子。所以我們六人共同計議過,覺得你也許吊兒郎當的不太正經,卻有著獨到的眼光。也許只有你,能夠可能挖掘出一個人最大的潛力,令其通過甄選。”
他一席話說完,笑容立即沉下去。一樣的臉,一樣的笑容,完全沒有改動,可又恢復了那個深沉陰騭的玄冥,絕沒有半分的溫和。
李玄倒吸了一口冷氣,道:“你會變身?”
玄冥冷冷道:“我會打人。”
李玄退了一步,他雖然篤信玄冥不會傷他,但是若被狠狠揍上一頓,卻是很不妙的事情。
他想了想,笑道:“我忘了你是常傅了,做的就是嘴皮子的買賣,在課堂上總不能還板著一張臉。方才就是你在課堂上的表現,是不是?你真是個不良教師啊。”
玄冥的臉陰沉得幾乎快結冰,李玄急忙作出一副沉思之相,道:“方才你說你們六人,是哪六人?”
玄冥道:“丹元、皓華、龍煙、常在、威明、我,書院六常傅。”
李玄道:“這麼說來,的確只有我才能令這人通過甄選考試了?”
玄冥點了點頭。
李玄長長出了口氣,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他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往旁邊的石桌上一躺,懶懶地朝那人招了招手,道:“趕緊把你這身醜到極點的衣服脫了扔了,過來給我捶捶腿……”
一句話還未說完,眼前陡然寒光閃動,一道劍氣自空降落,化作凌厲的慘白光芒,激繞在李玄身周。他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已被那道劍氣凌空攝起,倒掛在了半空中。
李玄急忙大叫道:“有……有話好好說,別忙動手啊!”
玄冥冷冷道:“你若是以為有了討價還價的資格,那就大錯特錯了!”
說著,劍光一抖,李玄重重摔在了地上。這一下將他摔了個七葷八素,眼冒金星,也沒看清楚玄冥是怎麼出劍收劍的。
顯然,眼前這個人,地位必定很高,起碼在玄冥的眼中看去是這樣的,不允許任何人輕侮。
李玄扶著腰,呲牙咧嘴地站了起來。他雖吃了痛,但那副憊懶的態度卻無論如何都改不了,拿手一指,對那人道:“你先把頭盔去了,讓大爺我看看。”
玄冥臉上怒容驟起,青光乍現,自他手中騰出。
李玄大叫道:“若不看,我怎麼知道如何幫他通過甄選?”
玄冥重重一哼,劍光這才斂去,收縮的劍光還是在李玄背上狠狠撞了一下,似是在懲戒他的輕薄。
李玄臉上笑容絲毫不改:“我又不是沒見過女人,這麼怕我看做什麼?”
此話一出口,黑袍人跟玄冥齊齊一驚,玄冥忍不住道:“你……你怎麼知道的?”
李玄悠然道:“我每次稍顯得輕薄了一點,你就動怒,而且,你不覺得這袍子對於她來講,太大了些麼?”
玄冥一時語塞,李玄道:“何況,讓別人來幫著過甄選,這種事情只怕也只有女人才能幹得出來。我說的是不是?”
玄冥偷偷看了那人一眼,只見黑袍隱隱顫抖了起來,顯然那人已經動怒。
玄冥心中一凜,他很清楚,此人若是生氣起來,將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都怪這個性格古怪的李玄,難道他走進這個小院子之後,還不清楚這人是什麼身份麼?竟敢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李玄卻收起了笑容,盯著黑袍人:“我只想告訴你,若是想要我幫你,那就親自來求我。你難道想一輩子都隱在這套借來的黑袍裡麼?”
說完,他轉身,施施然向外走去。
玄冥手中青光凝轉,想要將他攔住。黑袍人緩緩搖頭,將玄冥止住。
一抹幽幽的嘆息響起,李玄忽然覺得有些不忍,彷彿是什麼眷戀深久的東西,就將擦肩而過一般。
這感覺實在很沒來由,李玄使勁地搖搖頭,將它驅除。
是自己太多愁善感了?李玄都開始嘲笑起自己。
不過他還是感覺有些快意的,他並沒有低下自己的頭顱。你可以比我高貴,可以比我優雅,可以比我博學,可以比我英俊,(當然,這個很難。李玄對自己說。)但卻不能讓我低下頭顱。
我跟你一樣平等,一樣沐浴著身為人的光輝。這是李玄的信念,所以他不會看不起別人,也絕不讓別人看不起自己。
所以他哼著歌,又採了一隻狗尾巴草叼在口中,悠然地走回了自己發呆的地方,繼續發呆。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得罪的究竟是多麼大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