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後,江湖上已將這件事傳播得紛紛揚揚。茶館酒樓裏,大家都在猜測這一雙深得武林敬仰的男女劍客為何忽然間變成了魔宮的附庸,眾説紛紜,莫衷一是。然而,雖然嚴老盟主迫於壓力發出了江湖令,卻是全江湖都找不到了那一對人的蹤影。
孤山下的西泠小築人去屋空,隱居十年的謝鴻影居然是棄了舊居不知所終,而本來行蹤就不定的沈洵,更是杳無蹤跡。
一時間過去了大半年,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要找他們兩個人,談何容易。”聽得手下紛紛空手歸來,鼎劍閣中各門派掌門人各自皺眉,然而堂上的嚴老盟主嘆了口氣,拈鬚搖頭,“都是神龍行空般的人物,此刻若是要刻意掩藏行跡、以他們之能,要從天地之間找出這兩人來只怕也不容易。”
“找到了又能如何,反正打也打不過……”堂下有人輕輕説了一句,大家循聲看去,卻是呆在一邊的盟主孫女嚴靈兒。少女一臉不屑,歪着嘴角看堂上中原各位大俠。
“靈兒,不得無禮!”嚴老盟主怒斥一聲,嚴靈兒哼了一聲,乖乖閉上了嘴,但是眼睛滴溜溜轉,還是滿眼不服。
堂上各位武林人士雖然不言,心裏卻是一震,心知這女娃兒説的不假,但是若不找出那兩人問個清楚、把那個魔宮少主捉拿,中原武林的臉又往哪裏放?大家心裏,倒還是都想着乾脆這樣一直找不到也是好的,若是真的找到了,還不知如要鬧成啥樣。
“咳咳,各位,老朽這次召集大家來到鼎劍閣,實是有要事相商。”沉默尷尬的氣氛中,微微咳嗽了一下,嚴老盟主開口了,看着堂上的十大門派掌門——他一開口,就立時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從這件事上完全引了開來:
“老朽明年便要滿六十,如此高齡、再擔任盟主之位已經力不從心。所以,我想在明年壽辰之時洗手退隱——但是江湖盟中不可一日無主,在明年卸下這個擔子之前、老朽想在武林中找一位適合人選,把盟主之位傳於他。”
鼎劍閣內,登時一片寂靜,連喘氣的聲音都聽不到。各位掌門人眼裏登時都有冷光,不自禁的握緊了手中的茶盞——嚴累老盟主執掌江湖盟二十多年,帶領着中原武林數歷大劫,威望日隆。他若是不出言,武林中根本無人敢於有取而代之的想法。然而此時老人直言退位,爭奪權位的慾望如同毒蛇、陡然在各位掌門心中抬起頭來。
“大家回去也替老朽留意一下,看看江湖中哪門哪派有英才足以當大任——若是大家公議一致,等明年十一月十五,老朽便將盟主之位拱手相讓。”緩緩的,説出了那樣重大的決定,座中一片寂靜。咳嗽了幾聲,嚴老盟主眼裏有疲憊之意,一邊嚴靈兒察言觀色,跳上堂來,攀着爺爺的座椅:“好了,爺爺累了,正事也説完了。吃飯去了。”
“胡鬧。”嚴老盟主微笑着拍開孫女的手,然而目光卻是寵溺的,也果真有了疲憊之意。
各派掌門見機紛紛告辭,各懷心思退了出去,相互看着對方,雖然口頭上客氣的道別,心裏早在為明年的盟主之位鈎心鬥角起來。
一時間,鼎劍閣裏只留下了祖孫兩人,安靜的出奇。
“呀,爺爺你真聰明,任他們上天入地、怎麼也想不到方玠就在這個鼎劍閣裏!”一邊挽着爺爺的手往內室走去,紫衣少女一邊唧唧呱呱的笑,搖着頭,得意無比,“不過,爺爺,為什麼你忽然提出不當盟主了呢?你不當盟主、以後就不好罩着那個小子了!”
“小丫頭,你知道什麼?”老人拈着鬍鬚,笑眯眯的摸孫女兒的頭,“我到明年才退隱,這一年裏、就讓那羣人去爭爭奪奪好了——這樣他們就不會心心念念着要找人了。到了明年,你的沈大哥和謝姐姐也該從西域返回中原了,把小玠交給他們,我也就放心了。”
“啊?”嚴靈兒雖然聰明,但是對這一類權謀卻是毫無心機,此時才明白過來,拍手笑了起來,“薑還是老的辣——爺爺好厲害!”
“什麼話!”老人笑起來,摸着孫女的頭,微微嘆了口氣,“不過,爺爺也真的老了,所擁之力也護不了幾個人了……小丫頭,你要好好學謝姑娘走時教給你的天心決——你若是學到她一半本事,爺爺也就放心了。”
“嗯,我會努力的!”嚴靈兒第一次收斂起了頑皮任性的神情,抬頭看着爺爺,伸手挽住老人的脖子,“爺爺,我要早日變得像謝姐姐那麼厲害,這樣誰都不敢欺負我了——連那個臭小子也別想打贏我!”
“好了好了,去,叫小玠來吃飯。”一邊説一邊走,已經到了後院內室,嚴老盟主看着孫女,眼光慈愛,拍拍她的頭,“他整日悶悶不樂的,也不是事兒,你有空多陪他説話。”
“知道啦……”嚴靈兒一邊説着,一邊已經向着後院竹舍跑了過去。
很小的時候,還是方家小兒子的他曾經夢想過鼎劍閣——那是中原武林的聖地,只有江湖盟的盟主能夠入住,其他即使驚才絕豔如長兄,都無法踏入。然而方玠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日居然會在這樣的情況下棲身鼎劍閣。
那一日他只道自己要死了。即使不死在那羣中原武林人的刀劍下,也會因了天魔大法的反噬之力而走火入魔,然而在一片死亡般的黑暗裏浮浮沉沉了不知多少時間,醒過來時、居然會在這個鼎劍閣中。
“爺爺,你看,謝姐姐説的沒錯,過了三天他就醒了!”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那個紫衣小丫頭,驚喜的招呼爺爺過來看他——他認得,那是中原武林的龍頭老大、江湖盟的盟主嚴累——是小謝姐姐、小謝姐姐將他交給了江湖盟發落?
震驚之下,他掙扎欲起,忽然發覺氣脈完全不能運行。
“孩子,別亂運氣——沈公子走的時候,已經封了你氣海,”那個白髮蕭蕭的老人看着他,眼裏卻是一片慈愛,毫無霸主的殺氣,“他和謝姑娘費了一日一夜功夫才把你救回來啊,怕你醒來再強練那個天魔大法走火入魔,兩人走的時候就封了你氣脈。”
“走了!小謝姐姐、小謝姐姐去哪裏了?”少年從榻上撐起身子,顧不上自己此時身陷敵方重地,只是急問,“她和沈洵走了?”
“去給你找解藥去了。”雖然沒有多問,然而嚴老盟主看着少年人,眼裏有洞徹的光芒,顯然是沈謝兩人將事情始末都告訴了他,老人微笑着,“她很擔心你,怕你會和你兄長一樣出事,所以等不得你醒、就和沈公子雙雙赴西域雪山給你求訪靈藥了。把你託付給老朽,讓你安心在這裏養傷,一年之後,他們定然找到法子治好你。”
“託付給你?”少年驚住,看着面前中原武林的盟主,不敢相信。
“當年你大師兄來到中原,也是我替他隱瞞了十年……”老人笑了起來,拈鬚,用一句話就解釋了少年的疑慮:“老朽雖然老眼昏花,但是看人、卻不會看錯。沈洵交代的事託付的人,我信得過。”
“不,我才不要呆在鼎劍閣受你恩惠……讓我走!”少年依舊倔強,掙扎着下地。
“呀,你以為我們願意留你這個禍胎啊?”忽然被重重一推,跌回到榻上,毫無反抗力的少年看去,毫不客氣動手的、居然是那個曾被他羞辱過的紫衣少女。嚴靈兒撇着嘴角,看着他,冷笑:“但是你現在武功盡失,出了鼎劍閣大門走不到三步就被那羣人分屍了!——不知好歹……而且,如果你走了,沈大哥謝姐姐回來我們怎麼交待?”
“我管你怎麼交待。”方玠也是冷笑着,自顧自再次撐起身子,“你也不用管我的死活!”
剛剛站起身子,肩上又被重重一推,少年腳下虛浮一個踉蹌跌回榻上,後腦重重撞上了牆壁。嚴靈兒動了氣,叉着腰、一手點着他的額頭:“告訴你,如果不是賣沈大哥謝姐姐的面子,你以為我今天會給你好果子吃?——臭小子,有本事你現在把我打敗了自己走,不然,就給我乖乖呆在鼎劍閣、等着他們兩個人回來!”
怒極,少年青白着臉掙起身子來,然而體內血氣又是一陣翻騰,手足無力。
一邊的老盟主只是拈鬚笑呵呵地看着,居然絲毫不阻止孫女的胡作非為,看着嚴靈兒一次又一次出重手把要走的少年打回到榻上,最後拿出了一冊手抄書卷,放到方玠面前:“這是沈公子走的時候交代我給你的——他以前也多少知道大光明宮的武學弊端,十年來他在中原自己也總結了一些消弭的方法,希望你能看看,好歹要等到他和謝姑娘回來。”
然而,這一等,便是大半年……中間小謝姐姐毫無音訊。
他閒來翻看那捲書,驚於沈洵武學上所思之深和所學之博,忽然覺得、即使在武學一道上,自己和對方相去又何以裏計——而為人和心胸,自從湛碧樓一戰棄劍以來,他更是無法仰視。也就是那一瞬間開始,他才真正覺得絕望了吧?
長長嘆了口氣,闔上書,耳邊忽然聽到清脆的聲音:“別嘆氣了……很辛苦是不是?是啊……喜歡老女人和老男人,都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啊。”
少年轉過頭,看到了蹦蹦跳跳走進來的紫衣少女——嚴靈兒最近的功夫真是長進的很快,很多時候她進來、居然都能不讓他察覺。少女嘆了口氣,眉間也有悒鬱不甘的神色:“在華山上看到謝姐姐孤身來救我,那種風采……我就知道,我是比不上她的。至少,在三五年內沒有謝姐姐那麼好……”
“但是未必一輩子比不上啊!”第一次,方玠回答了她的話,眉間依然有執拗不甘的表情。
嚴靈兒點點頭,眼裏神光一閃,但是隨即低下頭嘆了口氣:“不過,等我有謝姐姐那麼好了,沈大哥也老啦……沒有道理要他等着我長大的,是不是?那不是苦了他麼?所以——”少女驀然笑了起來,眼裏的光芒如同初雪般純真:“所以我現在一邊努力練天心決,一邊求菩薩保佑沈大哥和謝姐姐能夠幸福。”
聽得那樣的話,少年驀然愣了一下,彷彿被什麼擊中心臟,説不出話來。
有時候,眼前這個被他那樣輕視過的丫頭、説出來的話卻是讓他震動,雖然刁蠻任性,可因為有着那樣純良的心地,在看待同樣一件事的時候,不知道比心底陰鬱的他高上多少——他竟然還不如她。
“走啦,吃飯了。”靈兒被他怔怔的看了半天,有些發窘,拉了他一下,“吃完了飯,替我看看我練的天心決對不對——嘻,這一年你被封住了內息不能練武,我卻是天天在努力——説不定等謝姐姐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比你差多少啦!”
方玠微微笑了笑,抬起眼角——這個二十歲的少年,平日裏也不是不苟言笑,但是無論如何笑、眼底裏總是帶着一絲陰鬱,然而此刻、他的笑容卻是明淨的:“小丫頭,我又怎麼會輸給你。”
又是細雨,又是深秋,又是重陽。
湛碧樓上看出去,外面秋色連波,煙雨空朦,水雲疏柳。
繫馬垂楊,煙雨中,兩位客人風塵僕僕的走上樓來。小二將上樓的客人迎入座中,覺得似乎有些面熟,不覺多看了兩眼。然而只見其中的女子帶着面紗,辨不清容貌。
“一盒梅花酥,半籠松針湯包。再來幾個熱菜……龍井蝦仁,荷葉蒸肉,蝦子冬筍,魚頭豆腐……嗯,最後來一個蓴菜鱸魚羹。”熟極而流的報出了一堆菜名,帶着面紗的女子掠了掠鬢髮,才想起問對面的男子,“對了,沈洵,你要點什麼?”
“一壺明前龍井。”在她對面落座的白衣男子對着小二點點頭,只加了一句。
小二記下了菜名,彎腰再問:“兩位客官,可要聽什麼曲兒?咱們湛碧樓上……”
“珠簾秀還在這兒唱麼?”女子果然是個熟客,不等他説完就接口道,“不知這一年來她又有什麼好曲兒——只管撿她最拿手的,站在簾外面唱來便是。”
小二唱了一聲喏,便退了下去。
“一回來就點那麼多菜,胃口不錯啊。”待得小二退下,沈洵笑了起來,看向面前的素衣女子,“小謝,這次我們真是離開得太久了,要把一年多沒吃的都補回來。”
“嗯,不過——誰付帳?”謝鴻影笑了起來,拍拍桌上的劍,“要不要再比劍來定?”
“人家還在開門做生意,不怕嚇着別人。”沈洵淡淡的笑,然而眼睛看着檐外雨滴,眼底裏也有微微倦意,“為什麼我們每次來這裏、都會下雨?居然就十幾年轉眼過去……”
“一回中原,就感慨諸多——雪山大漠時那種豪情哪兒去了?”素衣女子眼裏陡然也有蕭瑟的意味,卻勉強笑笑。她已年近三十,笑的時候眼角已經有了細微的痕跡:“嚴老伯他們只怕等了我們很久了。快些吃完,我們去鼎劍閣把雪蛤給小玠,也算是功德圓滿。”
“那以後,便去五湖泛舟。”沈洵笑了起來,給謝鴻影和自己倒了兩杯龍井,聽着外面的雨聲,低頭喝了一口,“聽説嚴老伯年末也要歸隱了——大家都別管這糾纏來去的武林恩怨,一起嘯傲山林去罷了。”
“別動。”抬頭的剎那,卻聽得耳邊女子輕輕叫了一聲,然後鬢邊微微一痛。
“你看,都有白髮了。”抬起頭來,看見謝鴻影正看着手裏一根半白的青絲,低嘆,“真的,我們得加緊把要做的事交待完——這一生、真是如白駒過隙啊。每年不過來這裏聽聽雨,不知不覺就十幾年過去……”
“看看,還説我感慨良多。”沈洵笑了一下,將她手中的白髮奪了,扔出窗外。
“少年聽雨歌樓上……“兩人還正待説什麼,陡然間一縷清歌從外間簾底泛起。那聲音雖然是女子,竟毫無柔媚之感,遒勁滄然,轉折之處隱隱有金石之音。
“一年多不見,珠簾秀居然唱腔變化如此?”低低脱口詫異了一聲,然而聽得那歌聲,謝鴻影的心居然在剎那間就一起沉靜下去,喧鬧的外物陡然已經不存在,耳邊只有檐外雨聲滴落。沈洵也聽見了那歌聲,忽然間,不知什麼樣的情緒泛起,他顧不得在酒樓裏,只是微微俯過身,將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
執手相望,兩鬢如霜。兩人相視一笑,聽得樓下馬嘶、轉頭看向樓外——只見白堤的垂柳下三騎冒雨而來,那一位老人和兩位少年在樓下翻身下馬,繫於垂楊。
“哦,是你的小玠弟弟——”看到當先一騎的青衣少年,沈洵微微笑了起來,看向謝鴻影“看來他這一年來還不錯,也長大了些。”
“你的靈兒不也來了?”素衣女子淺笑,毫不示弱,看着樓下的紫衣少女輕盈的從馬背躍起,一個轉折翩然落地,頷首讚許,“看來天人訣學的也有小成了——畢竟是個聰明丫頭,我算是放心了。”
“等他們有本事把這兩把劍從我們手上奪了去,那才算真的放心。”沈洵微微點頭,看着樓下奔來的那一對少年,眼底卻是淡淡温和的笑意。
一時間,又是無語。只聽簾底,那個女伶歌聲遒勁滄然,伴着紅牙板,細細聽去、唱的卻是一曲蔣捷的《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兩人在湛碧樓上執手望去,只見湖上煙波四起,渺茫無垠。
雨滴從檐上落下,連綿不絕,宛如合着那曲聲,按拍緩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