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這個從陰暗之中緩步而出的壇主,正是高歡!
風砂怔怔地看著他,嘴唇微微顫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一步步慢慢往後退。
這一個多月以來,她自己雖不承認,可內心深處依然是下意識地盼望再見到他,可如今……這一次猝然的相見,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
這時,一邊的李珉已橫抱著柳青青的屍體站了起來。血從戀人的胸膛中直淌下來,染紅了他半邊身子。他神色木然的走過來,根本沒有留意到身邊無數按劍而立的殺手,只是直直的往前走去,連眼神似乎都已痴呆。
“你…是否後悔?”在李珉經過身側的時候,阿靖忽然淡漠的微笑著,低低問了一句。眉目間不知是何種神色,只覺有依稀的寒意,鋒利如刺。
連聽雪樓女領主的話都不曾入耳,李珉漠然的抱著柳青青的屍體,走過阿靖身側,根本沒有想起她袖中那把沾血千萬的緋紅色利劍。
這個吹花小築裡的殺手,只是怔怔的、毫不遲疑的走向門邊。
他要離去——他居然就這樣劍都不拿的、直接要走出吹花小築!
冷漠的光芒閃過高歡的眼睛,想也不想,作為壇主的他舉起了手,手指一彈,閃著寒芒的暗器破空而出,直取意欲叛離的人的後心——從來沒有人,能夠輕易背離聽雪樓!
然而,在掠過緋衣女子身側時,那枚死亡的暗器,忽然偏離了方向,奪的一聲釘在了門框上。李珉毫無知覺,連頭都不回地茫然往前走去,一步跨過了門檻。
“讓他走。”手指只是微微動了動,打偏了那枚暗器,阿靖下令。
所有殺手放下了按劍的手,退到一邊。聽雪樓的女領主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看著那個抱著死去戀人的下屬失神的走出門去,淡淡吩咐,“其他人,都給我出去。”
所有下屬都退了下去,門合上之後,房中只剩下三個人。
風砂的目光從那一刻起,就沒有從高歡臉上移開過。始終說不出一句話,她只是下意識的一步步往後退,已到了暗道門邊。
在她退回秘道之前,阿靖目光一動,反手拉住了她。
“很好。今天,我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把話好好地說清楚。”阿靖語氣平靜而斷然,沒有絲毫的悲喜起伏,淡淡道,“不管怎樣,來做個了斷吧。”
“其實,已經做過了斷。”高歡只是漠然的回答了一句。
看著眼前忽然變得完全陌生的人,風砂嘴唇顫動著,許久終於掙扎著吐出了一句話——
“高歡,你簡直不是人!”
高歡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不曾開口。聽到了這句話,眼中卻反而驀然有輕鬆的神色,嘴角浮出了一絲淡漠笑意,一字字回答:“你說的對。”
回答了這幾個字以後,他轉向阿靖,恭聲道:“靖姑娘,話已說清楚了。屬下告退。”
他緩緩轉身,目光始終沒有半絲波動。
“今天的一切,也是七年之前小高所經歷過的——你莫要以為,他不懂得李珉的感受。”始終不動聲色的阿靖驀然開口,淡淡對一邊的風砂道。
風砂一驚,抬眼看著高歡。第一次,那個人避開了她的目光。
阿靖的眼睛一直只看著空氣,漠無表情:“你知道麼?正因為懂得,所以才無情。”
高歡的雙手用力握緊,雙肩微微發抖,顯然這幾句話已直刺入他的心裡。
“我帶你來聽雪樓,就是讓你明白他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阿靖注視著風砂的眼睛,一字字道,“葉姑娘,你和我們不是同一類人,不奢求你能原諒什麼……但是,至少希望你能先了解這樣的生活,然後,再決定是否恨他。”
風砂雖沒開口,可目中已有淚水緩緩溢出。
阿靖輕輕拍拍風砂的肩,面紗後的眼睛卻微微波動了一下:“還有什麼話,你們好好說完想說的話——離開這間房間後,你們就是從未相識的陌生人了。”
輕輕嘆息了一聲,緋衣女子掠入了暗道。
在暗門合上之時,她聽到風砂的哭聲象水一樣盪漾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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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靖清麗的臉上罩著輕紗,靜靜坐在密室中等著蕭憶情。
“你怎麼了,居然放走李珉!”蕭憶情推開門,果然第一句就是厲聲責備,“你知不知道他出逃後,若落入風雨組織或天衣會手中,將對樓中大為不利!”
“我知道。”阿靖平靜地道,如水的雙眸從面紗下輕輕抬起,注視著蕭憶情。
蕭憶情皺了皺眉,在她對面坐下,平了平氣,問:“那你怎麼了?是糊塗了?”
“總是太清醒也不好,人一生總要糊塗幾次的。”阿靖依然靜靜地說道。
“是麼?我今天才知道你偶爾喜歡犯胡塗。”蕭憶情冷冷一笑,蒼白俊秀的臉上已有怒容,連一向溫和從容的語音也變得咄咄逼人,“幸好我還不糊塗!——我已派人快馬加急、取回了李珉的首級!”
阿靖端坐著的身子一震,手指驀然用力的掐入了掌心。
她的目光一剎間亮如閃電,透過面紗盯著蕭憶情,一字字問:“你,殺了李珉?”
“不錯,”蕭憶情冷冷道,“又怎麼樣?”
阿靖盯著他看,目光中透出的冷光和殺氣讓人觸目驚心。蕭憶情卻只是冷笑,俯下身,輕輕揭開她臉上輕紗,有些挑釁地看著她,冷冷問:“你能阻止我殺他?”
阿靖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目光變幻不定,唇邊忽然有莫測的冷笑。
蕭憶情也是一言不發的看著她,但目光卻漸漸柔和起來,長長嘆息了一聲,負手站起:“我知道我這樣做傷了你心。莫要怪我不近人情,這是樓中規矩,破不得。而且放走李珉,說不定會帶來更大後患——當年雷楚雲之事,難道你忘了?”
又提起這個名字,下意識的,他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
喝得太急,聽雪樓主咳嗽起來,急忙從懷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絲巾輕拭嘴角,絲巾立刻被染紅!
阿靖的臉色微微一變,起身快步走了過去,拉上了重重簾子,又撥旺了手爐,一把將酒杯從聽雪樓主的手中奪走,扔到了角落裡:“墨大夫不是說了不能喝酒了麼?一邊求醫,一邊卻糟蹋自己的身子——你究竟想不想活了?”
雖然是極力壓低了聲音,然而焦急和氣惱還是不由自主的透了出來。
蕭憶情咳得兩頰泛上了紅潮,雙肩不住地抽搐,似乎要把肺都咳了出來。許久,才平息下來,苦笑:“有時候……我的確想、還真的不如就這樣死了乾脆……”
“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惜,現在你的死活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微微冷笑著,阿靖將紫金手爐撥旺,放到了他的手中,“你死了,聽雪樓上下萬餘人怎麼辦?”
“其實,誰沒了誰就一定活不下去呢?”蕭憶情不以為意的笑笑,眼神卻是淡漠的。
自從滇南歸來後,他似乎忽然間就變得消極倦怠。以前一想到樓中子弟,尚自覺得放不下,而如今說起來,卻是再也無所掛懷。
阿靖不做聲地看了他一眼,心中隱隱有不祥的感覺:如果一個病人,對於世上的任何東西都不再眷戀,那麼必然病魔會急遽侵蝕他的健康吧?
沉默中,蕭憶情沉吟片刻,忽然微微笑了起來,問:“今天你來密室,原本想和我說什麼的吧,是不是?阿靖?”
阿靖遲疑一下,緩緩道:“改天再說吧,今天不合適。”
“為什麼?”蕭憶情有些奇怪,“有什麼事值得讓你這般吞吞吐吐?”
阿靖側過頭去,道:“我想求你給高歡自由,讓他和風砂離開。”
蕭憶情臉色立即變了,目光又尖銳了起來:“你說讓高歡走?他此時正當顛峰,領導著吹花小築的殺手組織,至少還可以為我效力五年……你居然為了一個樓外不知來歷的女子,要求我放走這樣一位人才?”
他的目光如利劍般逼視著阿靖,隱隱有憤怒。
“任飛揚非常優秀,在訓練之後,完全可以來接替高歡。”阿靖的目光始終在看著他,毫不迴避,輕聲,“既然已經找到了新人,你就不會有多少損失。他已經快到極限了。如果再不讓小高走,我怕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徹底崩潰……到時候你一樣一無所得。”
聽雪樓的女領主突而低下頭,嘆息了一聲:“蕭樓主,就當是做點善事吧!你想想,我們手底下殺了多少人,流過多少血?那樣深重的罪……”
蕭憶情的眼神微微變了一下,輕輕覆上了她的手,握緊,低頭看著她,嘆息:“你害怕罪孽麼?放心,就算要下地獄,我也會比你先下。”
阿靖的手在蕭憶情的手心裡微微發抖,如同她的聲音。
望著白樓外一片片碧綠的葉子和燦爛的陽光,阿靖的眼神卻是茫然的:“當年殺了霹靂堂的雷氏全家,我已心知罪無可恕;以後這幾年跟著你到處征戰,殺人如麻,血流成河,更知死後必入地獄。何況拜月教一戰中……”
說到這兒,她話音一頓,不再說下去。
但蕭憶情的目光又變了,低聲喃喃道:“拜月教、拜月教……”
他神色已有些恍惚,彷彿觸動了某處掩藏了許久的傷口。
那樣的字眼,原本是他們兩人之間心照不宣避諱的話題。
但恍惚中,他彷彿看見了湖上燃起的大火,看見漫天的劫灰和累累的白骨,還有那一顆孤零零沉睡在地底的頭顱……冷汗從額上滲出,他不由自主握緊了阿靖的手,劇烈地咳嗽起來。
迦若、迦若啊……此刻,你在地獄裡,又是如何?
他目光停留在她項上那一個破舊的護身符上,神色突然一震——那人雖然逝去了,可那樣深沉殷切的執念、依舊停留在想要守護的人身側。
順著他的目光,阿靖下意識的回手,觸摸到了那個護身符。剎那間彷彿閃電照亮她的心,向來冷漠高傲的女子,眼中忽然泛起了淡淡的淚光,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蕭憶情看見她的表情,心中突然一冷,感覺有寒流慢慢升起,讓心都灰了一半。
“有他在地獄裡,你也不必害怕。”他側過頭去,看著外面的天空,淡淡道。
他生性高傲專制,一生中以權力地位俯視天下,可偏偏纏身的絕症又讓他每時每日面臨著死亡,所以從少年時開始,他的個性也被深深分裂為兩半——
他重權嗜殺,但他害怕死亡;
他無情冷酷,為人極重理性,可另一面又極為空虛寂寞,內心脆弱;
他極度重視個人尊嚴,讓全武林臣服於他腳下;可另一面卻又在不斷地尋找能讓他平等相待的人,靈魂的伴侶——這分裂的個性,讓他變得令人捉摸不定。
然而,這世上,永遠有兩個字,時時刻刻刺痛他的心:迦若。
滇南的往事,一幕幕回閃。
他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和那個已經逝去的人再爭奪什麼。
蕭憶情一言不發地看著阿靖,天性中的高傲冷漠瞬的抬頭,壓倒了一切。他放下紫金手爐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