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出險境後,風砂第一個念頭就是直奔東廂房——孩子們怎麼樣了?一定不會有事……要知道,他們平日都是一群機靈鬼啊。
她一直往門外走去,卻不敢再往深處想下去。
她剛剛到門口,身邊緋紅色的衣衫一閃,阿靖已經搶到了身側。
聽雪樓的女主人伸手擋住了她,輕輕嘆了口氣:“你別過去了,全死了。”
“全……全死了?”風砂一下子全身無力,扶著牆,目光突然空了。
小飛、阿誠、小琪……這些她撫育了四五載的孩子,全死了?
不到一天之前,他們還在身邊嬉笑玩樂,還說著長大了要替任飛揚向高歡報仇的話——而如今,卻已然陰陽相隔!那些孩子,最大的也不過十二歲啊。
她用力咬著牙,直到唇角沁出了血絲。
一把推開了靖姑娘,風砂發瘋一般地衝入東廂,卻看到了狼藉一地的孩童屍首。
彷彿忽然間腦子就一片空白,葉風砂雙膝無力,踉蹌跪倒在地,半晌才嗚咽哭出聲來,在滿地屍首裡痛哭。緋衣女子站在血泊裡看著她,眼裡浮出了淡淡的嘆息,卻沒有說話。
這些十幾歲就橫死的孩子,總是讓她想起自己血色的童年來。
許久,彷彿所有的淚都已經流盡,風砂紅著眼抬起頭,清澈的眼中已然滿是仇恨之色,低聲咬牙:“神水宮,你逼人太甚!……不可原諒……我絕對不能和你們罷休!”
她驀地抬頭,在緋衣女子面前跪下,咬牙低聲道:“靖姑娘,我自知武功低微……可我無論如何都要報仇!請、請姑娘相助!”
阿靖神色不動,看著天際的白雲,淡淡冷笑:“明知我做事向來有代價,你拿什麼東西與我交換?”
風砂一字字道:“無論做什麼,只要風砂有一口氣在,必以性命交付姑娘——”
她抬頭望著阿靖,眼神深處彷彿有幽暗猛烈的火,在靈魂中烈烈燃燒,夾著絕望和瘋狂。
又是一個為了得到鮮血和力量而不顧一切的人……就如她當年。
究竟,仇恨是什麼東西?竟然將所有純淨的靈魂都拖入了血汙的煉獄,從此萬劫不復——這個叫葉風砂的女子,曾經是那樣水一般柔順明淨的人啊。
這樣的女子,終究還是墮入了血池麼?
阿靖默默嘆息了一聲,手指撫摩著袖中清光明澈的血薇劍,目光在面紗背後瞬息轉換不定。
葉風砂沒有動,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年紀相若的女子,不曾站起。
她那樣平靜然而猛烈的目光,彷彿是無形的壓力,隔了空氣向對方壓過去。
“借你力量的話,你能拿什麼回報我呢?——你根本不是適合在這個江湖裡生存的人啊……”阿靖輕輕搖頭,茫然地低聲,“進入江湖,就是你的墳墓。”
然而,低頭看見一動不動跪在地上的葉風砂,似乎再也不忍看見這個女子一直忍受著如此的屈辱折磨,她俯身伸手輕輕將她扶起。
在看著藍衣女子眼神深處幾近絕望瘋狂的表情時,面紗後的目光,彷佛無聲的嘆息了一下,終於淡淡道:“好罷……你也不用投效聽雪樓,我答應你,如若蕭樓主也有意剷平神水宮,那麼,我倒可以答應以宮主之首相贈。”
風砂抬頭看著這個緋衣的女子,有些失望的、堅持著問:“你…也不能肯定的答允我麼?你已是聽雪樓首腦人物,滅神水宮還不是一聲令下的事情?——你終究還是不肯?是不是?我沒有價值……根本無法和神水宮那個籌碼對等,是不是!”
因為再度的絕望,她緊緊抓住了緋衣女子的手,十指用力的幾乎刺破她的皮膚。
然而,阿靖沒有撥開她的手,看著葉風砂的眼睛,她卻極度冷漠的點了點頭:“不錯……你能做甚麼?你這樣的人,到了聽雪樓里根本沒有得到重用的機會。就是我答應了,但是蕭樓主呢?他可是從來不做不對等的交易。”
葉風砂放開了手,看了她片刻,然而無法從那冰雪般的目光內看出任何緩和的跡象,再也不多想,她起身,一字字道:“那麼,就當我沒求過你!我自己一個人也會去想辦法的!”
她轉過頭去,纖弱的背影卻在微微顫抖。
其實她也知道,如果只憑一己之力,對抗神水宮根本是不可思議之事!
以當今武林格局來看,要扳倒在西南稱霸的神水宮,雖不是不可能,但是有這個實力的,除了中原霸主聽雪樓外,唯有黑道第一勢力風雨組織。
然而,要請動風雨這樣的殺手組織需要巨大的財富,根本不是她所能付得起。
“或者……用任飛揚來換吧!”驀然,阿靖的聲音在身後冷漠的響起。
葉風砂一震,莫名的回頭望向那個一身緋衣的女子,等待她的解釋。
阿靖微笑,淡淡道:“你對於他有救命之恩啊……以他那樣的性格,就算你不開口求他幫忙,只要讓他知道了你目前的情況——我想,他必定會不惜一切為你復仇吧?”
說起那個紅衣黑髮的少年,眼光中有複雜的光,緋衣女子漠然的開口,提出了條件:“他那樣的人,才是聽雪樓最需要的——如若任飛揚願意為你而發誓永遠效忠於聽雪樓……那麼,我可以向樓主提議,開始著手安排進攻神水宮的計劃。”
“如何?”阿靖淡漠的笑了,似乎不願多說,轉頭問:“風砂,你是要自己去求他,還是讓我轉告他你目前的情況?……只要他知道你的情況,他是絕對不會置身事外的。”
風砂無言,過了一會兒,才低下頭輕撫自己的右手。
白玉般的手背上,那深深的牙痕中還在流血。這些年來雖然同在一個小城,他們卻不曾相識——然而在密室中的短短片刻,在死亡邊緣的共同掙扎,卻在片刻間在他們之間建立起了某些人一生也無法達到的情誼。
然而,她卻要為了自己的仇恨,把他推上一條萬劫不復的路麼?
“不。”許久許久,一個字斬釘截鐵地從葉風砂的嘴角吐出,她的手用力握成了拳,上面的傷口再度裂開,血順著雪白的手掌流了下來,一滴滴滴落地面。
她仰起頭,眼神堅定:“那是我自己的事,不要把他扯進去!靖姑娘!”
“我不想他成為另一個高歡!”風砂看著阿靖,眼光冷徹入骨,但語音卻在微顫:“聽雪樓會毀了現在的任飛揚的……求求你,別讓他去聽雪樓,放過他吧。”
阿靖目光也變了變,突然凝視著她,低低道:“事到如今,我也無能為力。樓主知道他是個人才,所以讓我跟在高歡後面救下了他——樓主的令已下,覆水難收。如果任飛揚不肯,那末,他便只有把那條命還給我。”
風砂怔住,看著眼前這個年紀與自己相若,卻握有生殺予奪之權的少女,看著她冷漠的臉色和不動聲色的眼睛——難道,這就是江湖傳言中、翱翔九天的鳳麼?那樣孤獨而冷漠,哪裡有百鳥朝賀的雍容與華貴?
那樣鋒利的眼神背後,隱約卻是極度的落寞。
風砂做了最後的努力,再次出言相求:“靖姑娘,你、你可不可以收回命令,放過他?——我知道你可以的!”
目光閃爍了一下,阿靖沉吟未決。
正待回答,卻突聽身後一人淡淡道:“你錯了,她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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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聲音淡然而冰冷,帶著說不出的高貴與威嚴,彷彿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
但聽到了那個人的聲音,阿靖的神色卻變了。
風砂驚訝地回頭,不由也怔住。
院門口不知何時已站了一位身披白裘的青年公子,正冷冷看著她們二人。他眉目清奇,目光銳利,可面色卻頗為蒼白,嘴唇也是反常的紅潤,彷彿剛剛吐了一口血似的。
因為身懷醫術,風砂一看之下,便知此人身有惡疾,已趨不治之境!
阿靖緩緩走到他身前,單膝下跪,低聲道:“拜見樓主。”
緋衣一動,方才彎腰,那青年公子已經抬手扶住了她的手臂,輕輕咳嗽著,無奈道:“何必那麼客氣,阿靖。”
在抬手之間,風砂發現他的腕骨很細,腕間繫著一條淡藍色的絲巾,完全是書生氣的手。
平視著阿靖的眼睛,青年公子微微頷首,讚許:“方才我已在偏房與任飛揚見過面了,他已答應我加入聽雪樓——阿靖,他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聽他這等口氣,風砂心中突然一動,不自禁的脫口而出:“聽雪樓樓主!你是蕭憶情!”
與此同時,她心下一黯,已知任飛揚終究要踏入江湖!
聽雪樓主已經過問了這一件事——龍行天下,烈焰巡於世間。他決定的事,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
蕭憶情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並沒有答話。
風砂發覺,他在笑的時候,眼睛也是不笑的!
——那幾乎是和高歡一摸一樣的笑容。
根本沒有多留意旁邊站著的女子,蕭憶情只是向一旁的緋衣女子說話:“高歡想必已回樓中待命。任飛揚以及一干新來人手,我已下令派人送往總部秘密訓練,以後‘任飛揚’這個人,就算是徹底死了,高歡也不會發覺這件事——阿靖,咱們也該回去了,離開才幾日,已經積壓了很多事務。”
他向阿靖說話之時,雖是和顏悅色,卻始終矜持自重,並不過分熱忱,也不過分冷淡。
阿靖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風砂,道:“這位葉風砂姑娘是我的朋友,可否攜她同行?”
蕭憶情聽到“朋友”二字,似乎怔了一下,這才多看了風砂兩眼,目光卻仍是淡淡的,道:“現下帶她同行不太方便。日後相邀也不遲。”
他語中有不容置喙的武斷,但阿靖居然想也不想,漠然回答:“是,樓主。”
轉頭對風砂一點頭,道:“那麼後會有期,風砂。”
風砂看他們兩人的對話,既驚於蕭憶情的專制,又訝於阿靖的漠然服從。
人中龍鳳……人中龍鳳……
難道這樣子的兩個人,居然就是武林中那個眾口相傳的傳奇?
同行同止,同心同意。可今日看來……
在風砂沉吟之間,兩人已起身走開。
還未走出院子,突然聽東邊一陣腳步響,一個孩子聲音呼道:“姨姨,姨姨!”
“華兒?你……你還活著?”風砂一眼見到那踉蹌跑過來的孩子,驚喜不已,迎了上去。
那孩子衣衫破碎,眼青鼻腫,看來也吃了不少苦,哭道:“那群壞蛋!他們、他們打我,還往我嘴裡塞……”
阿靖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孩子奔過來,見他口邊流血,不由眉頭皺起,眼色也陰沉了下來。
“走罷,別多管。”蕭憶情催道,帶頭轉身繼續走了出去。
沉默了一下,阿靖也跟了上去,可轉身之間,忽聽到極其微弱的“嘶嘶”之聲,突然明白過來,脫口而呼:“別碰他!”同時已飛身掠去,一掌推開風砂。
蕭憶情臉色亦變了,閃電般搶身過去,在阿靖觸到孩子之前,一把擋住她身前,反手兩掌分開了她與孩子,口中叱道:“你不要命了?”
一語未落,他一掌推在那個孩子腰間,把他生生拋起三丈!
“你幹什麼?”風砂嘶聲喊。可就在這一剎間,阿靖也閃電般的橫拍出一掌,擊在華兒胸口,孩子哇地一聲,口中的血如泉般湧出!
同時,這兩掌之力,亦已把孩子如斷線風箏般拋了出去!
“轟!轟!轟!”孩子身在半空,突然整個身體爆炸開來!這炸藥威力巨大,震得人耳中如鳴,口角流血。
風砂也被巨大的衝擊之力擊得伏倒在地。許久,待得平靜後,風砂勉力抬頭,只見院中血肉狼籍,如下過一場血雨一般,腥臭刺鼻,十分可怖。
這……這就是華兒的屍體殘骸?那一剎間,她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這時,她看見竹下神色慘淡的緋衣女子。
阿靖在最後一掌擊中阿華之時,也首當其衝的被火藥所震傷,她按捺著胸口翻湧的血氣,臉色蒼白,卻勉力起身走過去,對蕭憶情緩緩道:“屬下不力,讓……讓樓主受驚了。”
蕭憶情身上也濺了不少血,白裘上猶如有紅梅點點盛開。
因為火藥的衝擊,病弱的人禁不住開始連連劇烈的咳嗽,然而根本顧不上回答,他只是一把扶住阿靖,連點了她傷處幾處大穴,咳嗽著、叱道:“方才、方才你幹什麼!這麼霸道的火藥,也去硬接?你……你怎可如此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那一剎間,他的語音是顫抖的。
風砂暗暗震驚,因為她也聽出了蕭憶情語中、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焦急與驚恐——連他這樣身份地位的人,也會有焦急驚恐如斯之時!
阿靖強自運氣,緩緩站了起來:“屬下不妨事,但樓主萬金之軀……”
聽到這樣的話,蕭憶情目光中微現怒意,冷笑道:“萬金之軀?哼哼……萬金之軀!”
他驀地回頭,厲聲道:“來人!”語音未落,牆外三人已逾牆而入,左右兩人單膝下跪,驚恐地稟告:“石玉參見樓主,屬下保護不周,特來領死。”
拂了拂衣襟上的血跡,聽雪樓的主人只是瞥了屬下一眼,冷冷道:“此事太突然,難怪你們——至少,你們還擒下了出逃的殘黨。”
他目光閃電般落在當中被挾持的那一人身上,冷哼了一聲。
“報告樓主,此人方才從院中逃出,被屬下們擒下。”石玉稟報。
蕭憶情走上前去,伸手拉下殺手的面巾,冷冷道:“果然是神水宮中人!哼哼,方才的火藥,想必也是你放的了?”
那人慾待狡辯,可與蕭憶情冰冷的目光對視,竟一句話也說不出。
“將火藥以油紙裹好塞入孩子胃中,以人為炸藥,好一招出其不意之策!”蕭憶情拍拍那個俘虜的左肩,不知是讚賞還是諷刺,“若不是阿靖當機立斷,擊得孩子狂噴鮮血、浸溼了一部分炸藥,只怕連我都在劫難逃。你當真是個人才!”
對方見聽雪樓主如此賞識,彷佛看到了活命的希望,想也不想,立刻道:“如果樓主放小的一條生路,甘願為樓主做牛做馬,赴湯蹈火!”
似乎早料到有這樣的回答,蕭憶情唇角露出一絲漠然的笑意,微微點頭,淡淡道:“你這樣的人才,殺了也太可惜。”
風砂眼睜睜的看著孩子一個個無辜慘死,恨不能食兇手的血肉,而如今聽蕭憶情之意,居然還要重用這個劊子手。再也忍不住,也不顧對方是如何的人物,她厲聲道:“殺人必須償命,豈可以暴易暴!”
蕭憶情望了她一眼,不以為意:“我殺人已多,難道我也要償命?”
“現在沒人能殺你,但上天有眼,殺人者必將為人所殺!”風砂毫不畏懼,直視著這個武林霸主,尖銳的回答。
蕭憶情左右已面色大變:居然、居然有人敢在樓主面前如此說話!
蕭憶情咳嗽了幾聲,只是淡淡點頭:“殺人者必為人所殺?……很好,很好。”
話音未落,他已拔刀!
刀光一閃,悽迷如煙,轉眼又沒入袖中。
——這兩刀不是殺風砂,而是斬向那名擒獲的刺客!
一橫一豎。一刀割開胸膛,另一刀直剖開腹腔。
兩刀俱恰倒好處,是以雖開膛破腹,可那人卻尚未氣絕,兀自慘叫不休。
刀落之時,蕭憶情已退身,這一腔血便沒有濺上半滴。看也不看地上垂死掙扎的血人,他只是冷冷道:“不錯,你的確是個人才,我很想重用你。可惜,你不該傷了阿靖……居然敢在我面前傷了她,你絕對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他回頭,已有手下之人抬來兩架軟轎。
蕭憶情親手扶阿靖上了轎子,才自己上了另一架軟轎。
起程之時,不知想到了什麼,他突然回頭,淡淡吩咐手下:“備轎,帶葉姑娘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