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水還在慢慢上漲,岸邊、水下,不知還有幾個殺手虎視眈眈。
高歡託著小琪,慢慢涉水走向山坡。
一路走得非常慢,一步又一步,水漸漸漫到了他的腰,他的胸口。
風砂讓孩子們躲到安全地方,防止殺手們遠程襲擊。自己卻不顧危險地走出來,在坡上看著高歡,急切地等他前來。
這短短一段路,彷彿長得沒有盡頭。
只有坐在高歡肩頭的小琪,抱著那青磁罈子,仍無憂地向對岸的夥伴們招手歡笑。
每一步的步幅都是相等,彷彿尺子量過一樣精確。白衣俠客的姿式機械而完美,全身防禦得無懈可擊,一路走來,不讓那些暗中覬覦的殺手找到任何可乘之機。
短短一段路,走了大半個時辰。在太陽昇到頭頂的時刻,高歡終於到了坡地旁邊。
風砂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放鬆的表情,她不管周圍隱藏的危險,跪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對著他伸出了手,急切:“把小琪遞給我,你再上來。”
高歡沒有動,彷彿忽然覺察了什麼變化,臉色微微一變。
風砂被他目中閃過的冷利目光所驚住,然而卻不敢動彈——生怕一動,便會被人趁機。
高歡什麼話也沒說,全身象僵住了一般,手按在劍柄上。
“我背後。”他低聲吐出兩個字。風砂抬眼向他身後望去,臉色亦已蒼白:激流對面的大堤上,茅草唰唰分開,幾十支勁弩已對準了高歡與小琪!
居然……居然還有那麼多的伏兵!
那些神水宮的人,是剛才一路都找不到破綻,無機可趁,所以此刻孤注一擲地想趁著高歡上岸的瞬間、把他射殺吧?葉風砂的臉色慢慢蒼白。
“對不起……”她低聲吐出幾個字,手指絞緊,“連累了你。”
高歡沒有回答,薄唇抿成一線,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水中,一手握劍,一手託著肩上的小琪,宛如一座石像。他若不動,全身都處於嚴密防守之下,並無一處有空門,甚至連岸上的風砂都在他的保護之下;可他只要稍動一下,周身的殺氣難免有波動,幾十支勁弩便會立刻射殺他於箭下!他還護著一個孩子和一個女人,不能冒這個險。
看出了奧妙,這一下,連風砂都不敢再動了。
小琪是個聰明孩子,看見姨姨和高叔叔都不動了,便也乖乖地抱著罈子不聲響。然而小孩子也感覺出了有什麼地方不對,不再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蹙起了小小的眉頭,左看右看,想從兩個大人臉上看出什麼來。
風砂跪在石上,高歡站在水裡。兩人的目光同樣鎮定而從容,彷彿水邊的兩尊雕塑。
他們在等,等任飛揚回來——只要他一回來,這裡危險就可以解決。
可正殺得興起的任飛揚,少年心性,絲毫不知這邊的極度險情。只見大堤決口處紅衣翻飛,劍光如閃電掠過,將那些殺手一個個格殺,血染紅了水面。
那個紅衣少年,第一次和江湖人對壘,正殺的開心吧?
風砂跪在石上,看著下邊激流中的高歡。他就象一尊亙古不變的石像,沒有一絲破綻。
然而,水還在慢慢上漲。冰冷的海水灌入大堤內,從他胸口漫到了下頷,又從下頷漫到了嘴邊。遠處隱隱聽到了“大堤決口了”的驚呼,是那些留在村子裡的老弱婦孺發現了這邊的異常,忙著奔過來搶險。
風砂的呼吸急促了起來:必須在村民們來到之前、解決這裡的一切!
不然等那些毫無武功的百姓到來,捲入這裡的一場腥風血雨,不知道又要傷害多少無辜!
然而高歡仍一動不動,連眼都沒眨一下。他的神經,彷彿是鐵絲做成的。
風砂也沒有動,跪在石上,始終保持著剛才的姿勢。
水漸漸漫過了他的嘴,他的鼻,只露出一雙眼睛。他已無法呼吸!
風砂看著高歡沒入水中,目光始終不變,同樣的鎮定、冷靜。
高歡看著她,目光也有佩服之色。水一分分地往上漲,將他的眼睛湮沒,然後是眉骨,是額頭——終於,洶湧的流水徹底把他吞沒!
“姨,高叔叔沉下去了!”畢竟是孩子,看到這裡,一直拼命忍住的小琪“哇”地哭了出來。
“閉嘴,別動!”風砂幾乎是惡狠狠地叱道,一反平日的溫和。
小琪立刻被鎮住了,不敢再說一句話,只好抱著瓷壇不做聲地抽泣。然而只是一轉眼,她察覺了什麼,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看著水下——高叔叔…高叔叔活著!
她以為高叔叔死了,可又發覺託在她腰間的那隻手,依然穩定如鐵,沒有絲毫放鬆。
半柱香過去了,水下的高歡沒有動靜。沒有動,甚至沒有呼吸!
這一下,連風砂的眼中都有了擔憂之色。
那一邊殺戮聲漸漸停止,想來是任飛揚已經將那群人處理得差不多了。這個任性的紅衣少年,這下可以想起這邊同伴的情況了吧?
風砂剛剛鬆了口氣,突然間,水聲大動,小琪被人如箭般從水面拋起!
凝滯了半天的平衡,在瞬間被打破了。“嗖嗖嗖”,幾十支勁弩一起發射,如雨般向半空中的小琪射去——只怕這個孩子再次落到水面時,已萬箭穿心!
“不要!”風砂脫口驚呼,閃電般抬頭,卻看見紅衣如火般掠來!
半空一放一收,紅色的披風如席般捲到,幾十支勁弩悉數被包住。任飛揚!那個少年心性的傢伙終於玩夠返回了!高歡……人雖在水下,卻已然算準了任飛揚返回的時間?
與此同時,水面碎裂,高歡已如騰蛟般躍起!
“別看!”他厲聲喝道,拔劍在手。
任飛揚右臂輕舒,抱住小琪落了下來。聽得高歡厲叱,他人未著地,左手便是一揚,巨大的紅披風已罩住了孩子們的臉。
轉瞬高歡已到了對岸。劍光閃出!
雷霆炸開在大堤上,風雷之聲裡夾著慘叫,令人心顫;而沖天而起的血柱和殘手斷足更構成了觸目驚心的圖案!劍光只閃了一下,對岸已沒有了人聲。
殺氣好重的一劍!彷彿來自於地獄!
連任飛揚都有些呆住了,剛才連殺多名江湖人而來的那一點飛揚自詡也消失了,只是怔怔地回味著剛才看到的那一劍。這樣凌厲而血腥的一劍,連他自問也使不出來!
“好厲害,好厲害……”他喃喃道,有點出神地看著對岸白衣執劍的高歡,額上冒出一滴冷汗,“想不到這傢伙殺起人來可真不含糊……難怪不讓孩子們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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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所有孩子轉過身去不要看,風砂咬著牙將所有的屍體翻入水中,打掃完了那些血跡。
任飛揚在一邊幫著忙,一邊看著對岸的高歡。在使出那樣雷霆一擊後,高歡的動作也有些凝滯緩慢,涉水回到山坡上時,面色已極其蒼白,連向來筆直的腰身,也有些彎了下來。
“喂,剛才那一劍叫什麼?好霸道呀!”任飛揚不服氣地問,倚樹而坐閉目養神的高歡。
高歡仍閉著眼,淡淡道:“叫地獄雷霆。”
“果然恰當!”任飛揚嘴角扯了扯,“什麼時候我也想領教領教。”
這時,一個怯怯的小女孩聲音傳來:“任叔叔,你的披風。”
任飛揚低頭,只見小琪捧著折得方方正正的披風,踮著腳捧上來。經過了方才一事,她看著他時,目光中已少了以往的不信任與防備,只是把他當成了朋友,用帶著欽佩而天真的眼神,定定的看著他。
任飛揚被這一聲“叔叔”叫得渾身不自在,一手抓過披風,順手拍拍她的頭:“小丫頭,叫我任飛揚好了,別叔叔長叔叔短的。”
“可姑姑讓我們這麼叫——她說你們兩個救了大家,要對叔叔恭敬一點!”小琪眨著眼睛,天真地問,“可好好的,為什麼發了大水呢?還有人在水裡打架麼?”
“這個……這個,”任飛揚抓了抓頭,想找一個答案,最終只能撇撇嘴:“我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啊!看這場仗打的……當真是莫名其妙。”
他回頭問高歡:“喂,你知不知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然而,高歡倚樹而坐,只搖了搖頭。
“原來你也不知道。”任飛揚翻了翻白眼,用詢問的目光投向葉風砂。
這時,一直跟在小琪後面的男孩子終於鼓足了勇氣,怯怯喚了聲:“任叔叔。”
又被刺激了一下,任飛揚沒好氣道:“別叫什麼叔叔,行不行?我可不想變得那麼老!怎麼啦,又有什麼事?”
那個男孩子卻比小姑娘還扭捏,忸怩了半天,低頭道:“對、對不起,任叔叔。”
任飛揚奇道:“有什麼對不起?”
“昨、昨天晚上是我……我和阿誠,把你、把你……”那孩子低下了頭,不安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臉色通紅,“姑姑本來說送你出去就行了,可你白天…白天欺負了小琪,我和阿誠覺得要替她出氣,就把你吊在尚書坊……”
任飛揚怔了一下,回想起被人倒吊了一天一夜,在太平府算是丟足了人,不由火氣往上衝,反手忍不住就往這孩子臉上抽去。
那孩子嚇了一跳。可以任飛揚出手之快,又怎是他可以躲得了的?
任飛揚一掌到了他面頰寸許之處,突地手腕翻轉,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大笑:“這小傢伙,可真該死!——不過我可不打小孩子和女人。這是我們任家的家訓!”
那孩子怔了半晌,突然撲過來抱住了任飛揚的腿,歡叫:“任叔叔,你不生我的氣了?”
“嗯,嗯。”任飛揚被小孩弄得有點尷尬,敷衍。
然而那個孩子卻不依不饒,反而更加親密地蹭了上來,貼到了他腿上,開始纏人:“那麼,叔叔教我武功!任叔叔這麼高的本事,教教我嘛!我想學武功想的發瘋了!”
“這個、這個……啊,你先放開!”任飛揚被他纏得無計可施,急切想脫身。
正在他被一個孩子逼得手忙腳亂之時,只聽旁邊一個沉靜柔和的語聲道:“小飛,別鬧,回來。別打擾任叔叔高叔叔休息,啊?”
小飛似乎很聽風砂的話,立刻放開了手,十二萬分不情願地走了開去。
風砂坐在水邊,攬著一群驚魂方定的孩子,不讓他們去打擾休息的兩個人。
她一身湖藍衫子,長髮水般披了下來,幾綹已拂到了水面。經過方才一番驚心動魄的搏殺,她的臉色略有些蒼白,單薄的身子還在微微發抖,從小琪手裡結果那個青瓷罈子,抱在懷裡輕輕撫摩著,彷彿尋求著某種安慰。
然而對著那一群依賴她的孩子們,她卻將那一絲恐懼和不安強自按捺下去,不敢表現出來絲毫。
此刻,旭日東昇,她一身藍衫,坐在碧水之旁,長長的秀髮在風中翻飛,在水面輕拂。色彩之明麗和諧,靜中有動,簡直如塵世外的仙境中人。
“這……真的如傳言裡說的那麼好看啊。”任飛揚忍不住讚歎了一聲,“而且也是個有膽色的女人!”
高歡倚著樹,亦已睜開了眼睛,往這邊看了一眼。
可他死水一般沉寂的眼中,卻閃動著複雜而讓人費解的神色。
正如他的人,高深莫測、正邪難辨。
他看著風砂那邊。不過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風砂身邊,卻凝視著仍在漸漸上漲的水面。雖然被任飛揚一劍截斷巨木堵住了絕口,可外面的水仍然急速湧入,不斷上漲,“嘩嘩”地衝撞著,捲起一個個漩渦。
對面大堤上已經有漁村的百姓趕到,開始搶修。
高歡只是靜靜地觀察著什麼。突然目光一變,大呼:“小心水裡!”
喊聲中水面突然破裂,一隻蒼白的手閃電般從水中伸出,一把抓住風砂垂落水面的長髮,把她拉下水去!
葉風砂被拉得一個踉蹌,但她身側的孩子們及時驚呼著扯住了她,不讓她落入水中。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踉蹌,她手中的青瓷罈子卻跌落水中。風砂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居然順著那隻抓著她頭髮的手,向著水中俯身下去!
只是一瞬,她的上身已然被拉入水中。
“小心!”來不及多想,高歡低喝一聲,手一揮,佩劍化作一道白光,箭般射出。
只聽“唰”地一聲輕響,白光過處,風砂那一綹長髮已被齊齊截斷!高歡與任飛揚已同時飛身掠出。在佩劍墜入水面一剎間,高歡反手一抄,握住了他的劍。同時手往下一沉,水下立刻有一股血冒出。
與此同時,任飛揚的劍亦已殺了兩位已沉入水中的殺手。
高歡躍出岸邊一丈,撈起了在水中沉浮掙扎的風砂。正欲挾著她掠回,但突覺真氣不繼,一口氣提到胸臆便已衰竭,再也無法用提縱,轉瞬手中一沉、半身已沒入水中。
水下殺機重重,不知還有多少殘餘的殺手在虎視眈眈。
他心知方才體力消耗太多,便立刻把風砂推入任飛揚懷中,叱道:“快回岸上去,我斷後!”
任飛揚也隱隱感覺到了水下殺機的逼近,此刻也不再多言,一把接過風砂,沖天而起。
就在他發力的瞬間,突然水下伸出一圈黑索,套住他右足往水下急拉!
高歡一眼瞥見,右手反削過去,黑索齊斷,任飛揚沖天而起,挾著風砂掠向岸邊。
一劍削斷了黑索,高歡正待前掠,卻突然發覺水流有異。憑著本能,他想也不想地在水下雙腳踢出。只聽幾聲模糊的慘叫,兩名黑衣人先後浮了上來,在水上一邊拼命掙扎,一邊抓著自己的咽喉。
他的足尖準確地命中了兩個黑衣人的致命部位,血泉水一樣地湧出來。
就在這一剎,水面忽然全數碎裂了!
八九位黑衣人從水下湧出,手裡拿著利器,從不同的方位踩著水包圍過來,眼裡有洶湧的殺氣,彷彿是背水一戰地發動了最後的攻擊。
高歡蹙了蹙眉,估計了一下敵我形勢,微微吐了一口氣,抬手阻止了想要撲過來幫忙的任飛揚。一踩水面,飛身掠起,長劍橫貫長空。每一劍出,必有血湧出。
正在他全力以赴地和那些黑衣人決戰之時,剛落到岸邊的風砂卻驀然驚叫了一聲:“大師兄!”語聲中的驚恐與焦慮讓人不忍卒聽。她方才歷經驚險,始終不曾有半點慌亂,可這一聲驚呼——
一驚,高歡與任飛揚同時回頭,只見渾身溼透剛剛回到岸上的風砂拼命地伸手,想去夠那隻方才從她懷裡跌落的青磁小罈子。可罈子落入水中,很快被水流捲走。
風砂一急之下,便欲涉水而去。
“你瘋了?”旁邊的任飛揚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怒喝,“水下殺機重重,你不會武功,下去送死麼?”
“不行!不行!我非要把它拿回來!”彷彿瘋狂一般,一向冷靜的女子忽然不顧一切的掙扎起來,“大師兄……大師兄在那裡!”
“真是麻煩啊……你等著!”任飛揚無奈的嘆息了一聲。
他話音未落,人已閃電般的掠出。
掠至罈子上方,他閃電般地反手往水中一抄,滿以為手到擒來。
可一剎間,那個青瓷罈子卻彷彿被某種力量操縱著,從水中直衝而起,撞向他的右肩!
水下有人?!任飛揚處亂不驚,往左一閃避開,已抄住了那個罈子。可在同一時間,水中一雙蒼白的手,已閃電般扣住了他的足踝,直往下拉!同時,水底已經有利刃的寒光閃動。
任飛揚這一下可著了慌,他從未出過江湖,武功雖高,臨敵經驗卻幾乎為零,在對方猝及不防的扣住他腳腕時,一個緊張,早把什麼劍法腿法忘了個一乾二淨。
百忙之中,他只好把罈子往上一拋,大叫一聲:“高歡,接著!”
呼聲未落,他已然被拉入了水底,只咕嘟冒了幾個氣泡。
高歡此刻也被三名殺手纏鬥得急,眼看罈子拋過來,他也不顧那柄正插向自己腰間的峨嵋刺,如驚波般躍起。峨嵋刺刺入了他腰間,鋒銳隨著他的躍起,一下子沿腿外側創至足踝!
鮮血流滿了腿部,可高歡終於是接住了那個罈子。
想也不想地,立刻雙腿反踢而出,足尖點中了那兩名殺手的咽喉。他縮回腿時,血已從咽喉中噴出。他足尖靴尖上,兩截利刃閃閃發光。借這一踢之力,高歡向前貼水掠出,到方才任飛揚沉入之處,估計準了方位,一劍刺下!
只聽水下一聲短促的叫聲,血水湧出。
水面分開,任飛揚溼淋淋地掙扎著冒出,露出水面第一句就大呼:“我不會游泳!”
高歡看見他身側浮上那具屍體,便一足點著屍體的胸口,渡水過去拉起了紅衣少年。
他激戰良久,已無力拉任飛揚返回岸邊,只有以浮屍為筏——他應變之快可見一斑!
臨近岸邊,任飛揚踉蹌著掠上岸,立刻哇哇大吐起來。他方才在水下吃足了苦頭,口中、耳中、鼻中均被灌了不少水,十分難受。不過他在最後一刻終於刺中了那名殺手,與此同時,高歡已及時趕到,也一劍從後心刺中那人,他才浮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