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春雪瓶回到艾比湖已經一個多月了。她一回到這裏,就像這個平靜而又顯得冷清的荒村吹來一陣春風,引起了波動,帶來了温暖和歡樂。她給香姑帶回的是:蔡幺妹和劉泰保的問候,玉府的近況,王府的消息給蓮姑、達奇、小黑和查牙子等童年時代的夥伴們帶回的是:她的一路見聞、京城繁華,以及她在京城所遇到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在談起這些事情時,春雪瓶當然還是有選擇的,哪些該談,哪些不該談,她心裏有數。只是那些該談的就已經使他們聽得如迷如痴,驚奇不已,若把那些不該談的也談出來,她那班夥伴們就更會瞠目驚呼,駭怪成魘了。她給台奴帶回使台奴心裏感到最為高興的,就是她的歸來和她母親的歸期。台奴一心惦掛着的就是她母女二人,她似乎只要有了她母女二人便什麼東西都可以不要了。春雪瓶給哈里木帶回的則是她從王妃、玉璣以及德秀峯等人口中聽來的有關軍機處的消息。這些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烏倫古湖,傳到了羅小虎耳裏。
春雪瓶一回到艾比湖,便給這個荒涼的村莊帶來一片生機,使那些滿山遍野的積雪好像都要立即融化,使那些枯藤枯樹似乎就要發出嫩芽。她簡直就像一股東風、一團烈火,她走到哪兒,哪兒就變得暖暖融融,哪兒就燃成一片。已經怠惰下來的練武,重又在年青的小夥子們中振奮起來;已經改作馱運的馬匹,重又給它們配上馬鞍;已被人們疏淡了的草澤裏的那些寂寞的殘廢者,又得到了殷勤的關切和照拂。
春雪瓶已經離別半年的艾比湖,她歸來後,見它的一切景色依然如舊,那班曾和她朝夕相處的夥伴們,除了一個個都長高了些外,仍是童心如昔,這使她不禁感到欣喜萬分。唯一使她感到難過的是:那隻陪伴着她度過童年的老駱駝,在她歸來的前幾天便已死去,她再也聽不到那悠揚悦耳的駝鈴聲了!這鈴聲從她剛能辨識
聲音時便在她身邊響起。這鈴聲曾在她心裏蕩起多少情思!這鈴聲喚起了她多少美好的回憶!從此,她卻再也聽不到它了。每當她一想起那隻老駱駝和它搖盪起的鈴聲,春雪瓶便感到若有所失,不覺惆悵難禁。
春雪瓶歸來後,最使她感到歡欣的,是她隱藏在心裏的等待:等待母親的歸來,等待鐵芳的來到。母親曾和她約好三月裏一定歸來,她回來後幾乎是天天屈指計算歸期:九十天……八十天……五十天……還只有四十幾天了,她想到母親一歸來便將帶着她到烏倫古湖去,去和羅大伯住在一起,合成一家,孤獨的母親和孤單
的羅大伯都不孤了,自己也有了可以明呼正叫的父親,讓家裏充滿了母親曾經説過的那種天倫之樂,這該是多麼和美幸福的事情!
春雪瓶憧憬着未來,心裏一片騰歡!至於鐵芳,雖未和她約定來期,但她相信他定會來的,興許他來時,她和母親已經去到烏倫古湖了。她也正是約他去那兒的。春雪瓶每一想起鐵芳,便會感到一陣心跳,臉上也會發起燒來,心裏頓然失去寧靜。她盡力不去想他,卻愈會把他想起,即使有時沒有把他想起,他自己也會突然闖進心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她很想知道別的姑娘會不會也是這樣?
一天,春雪瓶和蓮姑坐在艾比湖邊談心。那兒是個山彎,沒有風,沒有人,周圍靜靜悄悄,湖平如鏡,把她二人的身影映在水裏,真是地也宜人景也宜人。蓮姑正在給她講述一樁發生在村裏的十分有趣的事情,春雪瓶也在專心致志地聽着。她聽着聽着,心裏忽然閃起一個念頭:要是這時坐在自己身邊的是鐵芳該有多好!一瞬間,她竟忘了自己是在聽蓮姑講述趣事,只想起她和鐵芳在祁連山下樹林裏的篝火旁,在妙峯山林蔭中的草地上,相對坐談的那些情景,一言一笑,一愣一舉全都歷歷浮上心來。她想着想着,竟對蓮姑那段有趣的談話毫未聽進。直到蓮姑問話時,她才猛然驚覺過來。春雪瓶央求蓮姑重述。講着聽着,蓮姑講至動情處,不覺伸過手來挽她的臂膀,春雪瓶不禁又閃起了適才那個念頭:這時如若蓮姑是鐵芳就好了!她一走神,又把蓮姑重講的話聽丟了,蓮姑看出來後不由問她道:“雪瓶姐,你究竟在想些什麼呀?”
春雪瓶臉一紅:“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蓮姑沒有追問她想的是誰,只是毫不掩飾地説道:“我只有想到達奇時才會這樣。”
春雪瓶嗔了她一眼:“你也不害臊!”她隨即在心裏想道:“原來她也這麼樣的!”
又有一天,春雪瓶在香姑家裏吃着一些哈里木剛從烏蘇帶回來的隴南賈昌柿餅,味甜柔嫩,入口即化,好吃極了。她邊吃邊不禁想道:“要是能留幾個起來讓鐵芳嚐嚐,他一定也會讚不絕口。”
她正想着,忽見蓮姑從籃裏取出幾個揣在懷裏。蓮姑揣好柿餅,見春雪瓶在疑視着她,便湊到她的耳邊毫不掩飾地説道:“我留幾個給達奇嚐嚐。”春雪瓶瞅着她笑了笑,心裏不由又想道:“原來她和我想的都是一樣!”
當然,春雪瓶想得更多的還是她母親。她每一想念起她的母親,心裏便會蕩起一陣依依之情,難止難禁,無涯無境。母親的疼愛,母親的慈柔,母親的體貼,母親的眷顧,這一切都化為深恩,深深埋人她的心頭。她哪能不這樣呢!十七年來,她一直和母親朝夕相依,每一天都飽享着母親的愛撫,全身都浸透了母親的情意,她只要每天去追懷一樁母親曾經給予她的恩情,她就是再活百年,也將是追懷不完的了。春雪瓶每一想念母親,在她那蕩起的依依之情裏,除了滿懷了母親的愛,也滿懷着她對母親的疼憐和因疼憐而生起的擔憂。特別是在這些天來,她每一思念起母親,便總是惦掛着她的病體,她的孤獨和她那艱難的處境。母親此時竟在何處?是在回家的路上風雪兼程,還是尚羈留河南正淒涼策馬黃河邊上?母親此時的境況又是如何?是起居如常身心兩適,還是已一病難支正孤卧客旅?春雪瓶一想到這些,便感坐卧不安,不禁一陣神傷,一陣心悸!
這天已是二月十五。春雪瓶一早起牀後,屈指一算,母親約的歸期時已過半,還有四十五天母親便要回來了。她想讓母親能好好地歇息,過得舒適一些,便開始着手在房裏佈置起來:把牀鋪墊得厚厚的,將母親平時用的筆墨紙硯、梳鏡盆巾以及杯盤器皿一一取出,擦洗乾淨放置案頭、桌上,隨即又將屋角那隻木箱搬出打開,清點箱內的各種衣物用具,看看有無母親回家後即需動用的東西。她正在翻看時,香姑進房來了。她一看便已明白了春雪瓶的用意,不禁點了點頭,含笑對她説道:“你真想得周到。”
春雪瓶忙停下手來,起身請她入座,和她敍話。香姑將房裏佈置一一看了看後,瞅着她略帶些兒疑慮的神色
問道:“你能量定你母親三月底前準能回來?”
春雪瓶:“母親是這樣和我約定的。”接着她又補了句:“我亦和母親説定:她要三月底不回來,我便再進關裏去找她。”
香姑默然片刻,又略帶些兒怨責地説道:“你迢迢萬里去京城,既然已把她找到,就該苦求苦勸地把她接回來,要不也該賴死賴活地跟着她,哪能再讓她一人去闖蕩!”
春雪瓶不便説出母親命她護送玉璣的事來,只好説道:“姑姑又不是不知道我母親的情性,我能拗得過她老人家!”
香姑:“你難道不可以遠遠地跟着她!”
春雪瓶站在那兒不吭聲了。香姑見她不説話,才把態度平和下來,説道:“正因為我太知道你母親的心性了,所以才更不放心她!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憂念着:要是她能找到她那親人就萬事大吉,要是落了空,我真擔心她會受不了!恐怕……”香姑突然打住了,沒把話説下去。
春雪瓶不由一震,心像被人揪着似的,忙説道:“不,母親會回來!一定會回來的!”
香姑説了句:“但願如此!”隨即把話題拉開了。春雪瓶自從這番和香姑談敍之後,便感心裏似被罩上一層陰雲,一想到母親便坐卧不安,神搖心悸,時生夢魘。
這日中午,她到香姑房裏去找蓮姑,見哈里木正在和香姑談議外面的情況。哈里木見她進房來了,便對她説道:“我正想到你房裏去找你呢!”
春雪瓶不由一怔:“叔叔找我何事?”
哈里木:“烏倫古湖有人來説,你大伯率領着百餘騎弟兄正在廟兒溝一帶追擊一幫從塔城界外竄來的外寇,我正在為他擔心呢!”
春雪瓶:“叔叔擔心什麼?”
哈里木:“我已得報:田項亦於目前突然派遣烏蘇和奎屯軍營的官軍,兵分兩路,在克拉瑪依一帶巡遊。田項心懷叵測,不知他是為追擊外寇還是意在謀算你羅大伯?”
春雪瓶:“朝廷欽差玉大人尚在迪化,田項豈能毫無顧忌?!”哈里木冷冷一笑,沒説話。
香姑在一旁説道:“玉欽差即使是心向着你羅大伯他們,行事也得按照朝廷的旨意辦。”她沉吟了下,又説道:“我看那玉欽差倒是不來的好,他來了興許反而會壞事!”
春雪瓶不由心裏一驚,驀然想起羅燕姑姑也曾説過這樣的話。她雖猜不透這是何故,心裏卻又浮上了一片陰霾。下午,春雪瓶正獨坐房裏心緒不寧地憂念着羅大伯和母親,蓮姑進房來邀她去湖邊玩雪取樂。春雪瓶稱説心裏煩悶不想前去。蓮姑卻説正是知她心情不好才來約她去的。隨即便強拉着她一同去到湖邊樹林裏。蓮姑興致勃勃地捧起地上積雪堆捏成各種形狀的牲畜,春雪瓶只站在一旁默默馳神,毫未動手。蓮姑見她如悶悶不樂,一轉念,便對她説道:“來!我二人各自做一個自己心裏最喜愛的人,看看各自做的誰?做得像不像?”
春雪瓶一來被她糾纏不過,二來她對蓮姑所提的這個玩法也感新奇,於是便也挽起袖口,開始捏塑起來。春雪瓶這時正在想念母親,她心裏最愛的也正是母親。因此,她毫不遲疑地便開始捏塑起她母親來。她心裏懷滿敬愛,充滿虔誠,專心致意地捏,凝神注目地塑,一個纖細而又顯得十分窈窕的體形立起來了,一會兒頭也塑上了。春雪瓶又細細地揉,細細地抹,一張清秀端莊,玉潤雅嫺的臉亦已展露出來。春雪瓶退後數步,對着她剛塑成的母親的雪像凝神細看,只見雪像亭亭玉立,雪膚冰肌,纖塵不染,顯得拔俗超凡。她從容自若,垂目凝神,似在沉思,又似若欲語。她看着看着,一瞬間竟恍若母親真已來到她的面前。正在這時,蓮姑也走過來了,她舉日向雪像一看,不禁立即驚呼起來:“這不是玉姑嗎?塑得活靈活現,真是像極了!不僅像,簡直就是玉姑了!”她又對着雪像凝望片刻,説道:“要是我母親走進林來乍一入眼,準會錯當玉姑真
已回來。”
春雪瓶聽她這麼直誇,心裏也不由感到高興。也走過去看看蓮姑所塑雪像。見立在那兒地上的乃是一個身材粗壯、膀寬臉闊的雪人。看去雖然誰也不像,但從身形上卻也能猜出她是塑的達奇。蓮姑在一旁緊瞅着她等她發話。春雪瓶笑了笑,説:“達奇。”
蓮姑欣然地笑了。她只需此兩字便已滿足。春雪瓶已覺心情稍好,便和蓮姑在樹林裏閒聊起來,聊着聊
着,她忽然瞥見有個人影在林邊一晃,隨即又轉入一叢灌林後面去了。春雪瓶立即警覺起來,忙拉着蓮姑向那叢灌林走去。剛轉過灌林,便見一人牽着一匹馬在那兒東張西望。她一看背影眼熟,正驚異間,那人已察覺身後有人,便忙轉過頭來。就在這一瞬間,春雪瓶驚呆了!那人也愣住了。緊接着,兩人幾乎是同時驚呼出同樣一聲:“是你!”
春雪瓶見是鐵芳,隨着萬分驚詫的同時又不禁激起驚喜萬分。她趕忙走上前去,問道:“你怎到這兒來了?!”鐵芳那驚詫之色尚還一點未退,並不答她所問,只愣愣地問一她:“你怎會在這兒?”
春雪瓶已顯得稍稍平靜下來:“你來這裏何事?”
鐵芳囁囁嚅嚅地説:“我來找人。”
春雪瓶:“誰?”
鐵芳還是囁嚅地説:“我也説不上來。”
春雪瓶不由十分詫訝地打量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後的那匹青驄馬。猛然間,青驄馬鞍旁掛着的那隻革囊躍入她的眼裏,春雪瓶不覺一怔,忙搶步去到鞍旁,仔細一認,認準了,是她母親之物。她忙指着革囊,問道:“你這革囊是從哪裏得來?”
鐵芳悶悶地説:“一位前輩的遺物。”
春雪瓶心一縮:“那位前輩是誰?”
鐵芳:“就是我曾在京城西郊關帝廟裏遇見那人。”
春雪瓶急促地説:“怎説是遺物?”
鐵芳:“她死了。”
春雪瓶睜大了眼説:“死了?!誰死了?!”
鐵芳:“就是那位前輩。”
春雪瓶啞着聲説:“在哪兒?”
鐵芳:“在沙漠裏。”
春雪瓶張着嘴,睜着眼,停了呼吸,木然不動了!過了一會,才“哇”的一聲,轉身抱住革囊,伏在鞍上放聲痛哭起來。哭呀,哭呀,直哭得湖水興波,青山失色,樹梢積雪也化作滿林淚水,直哭得鐵芳心碎,蓮姑肝裂,青驄馬也不禁淚垂。
鐵芳在一旁悽惶木立無主無措。他雖也在情不自禁地悲傷流淚,可他卻仍不解春雪瓶這般傷痛竟是何故。
蓮姑心裏已經明白,亦在一旁掩面哀哀,哭得異常悲痛。過了許久許久,蓮姑才忍着哀傷走到鐵芳面前,哽咽説道:“你説的那位前輩就是我雪瓶姐的母親。”’
鐵芳這才恍然憬悟過來。不知為何,他卻忽又觸到傷心處,也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又過了一會,香姑、哈里木、台奴、達奇等人都已聞訊趕來。香姑一到,立即撲上前去抱住春雪瓶,呼天叫地哭得氣斷聲咽。哈里木站在一旁默默垂淚。台奴跪在地上,一邊默默垂淚,一邊喃喃禱祝。
達奇站在蓮姑身旁,半是為玉嬌龍悲傷,半是陪着蓮姑落淚。
大家就在林邊哭,一直哭到日已落下阿拉山口,哈里木才將香姑和春雪瓶勸住。接着又由香姑和台奴扶着春雪瓶回到屋裏。
晚上,香姑、哈里木引着鐵芳一同來到春雪瓶房裏共商後事。鐵芳這才將他如何在洛陽遭人陷害,玉嬌龍如何救他,又如何將他帶來西疆,以及她是怎樣在沙漠中遇到黑風並在黑風中死去的經過、情景一一地講了出來。大家在聽他講述時又難免引起許多悲痛,春雪瓶更是邊聽邊泣,已是哭得音啞神傷,幾至淚已成血。
當鐵芳説出玉嬌龍在臨終時所説的、他僅能聽到的那幾句斷續不連的話語後,香姑不禁反覆念道:“鐵芳……母親……艾比湖……雪瓶……願你倆相親……香姑會……”她邊念邊思索推敲,忽然似有所悟,抬起頭來看了看春雪瓶,又看了看鐵芳,隨又給哈里木遞去一個表示她已會意的一眼,便把這事暫擱一邊去了。
香姑見春雪瓶只顧悲傷,便去拿來玉嬌龍遺下的革囊,將囊內遺物一一取出審視。她點着看着,忽從一個包裹很嚴的布包中取出一本殘書,遞給春雪瓶,説道:“你看看,這殘書好像是二十年前你母親常常珍藏身邊的那本學拳習劍的書。”
春雪瓶忍悲接過書來,湊在燈下一看,書上那些圖文剛一入目,她便已認出是九華拳劍法式的抄本來了。只是這時她哪有心情去細細琢磨,只想略翻一下便放回囊裏,不料她剛一翻完,頁後一行墨跡猶新的字跡忽然躍進眼裏。她仔細一看,見是母親筆跡,上寫着:“殘篇半卷,留付雪瓶、鐵芳珍藏。母字。”很顯然地看得出來,“鐵芳”二字是後來才添上去的。春雪瓶的心不由一動,感到母親添上鐵芳名字定是別有用意。這用意何在,她把書往鐵芳手裏一遞,説道:“這書你也有份。”隨即便轉過身去。鐵芳接過書,看看後面的那一行字後,拿着書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接着大家又商量去沙漠尋找玉嬌龍遺體並將遺體運回安葬的事情。商量決定:鐵芳帶路,由春雪瓶和香姑一同前往,明日作好一切準備,後日一早便即上路。哈里木本來也要去的,因沙漠附近正有烏蘇及奎屯的官軍在那裏巡邏,香姑怕他去了惹出事來,便讓他留在家裏備辦所需一切。諸事商量已定,哈里木忽然對春雪瓶説道:“應把你母親已死之事派人告訴你羅大伯才是。”
春雪瓶:“羅大伯正率部在外,行蹤無定,到哪裏找他去?”
香姑:“我意還是等他回到烏倫古湖後再告知為好。”
鐵芳在旁聽着,開始雖覺突然,卻未便多問,直至聽香姑説出“回到烏倫古湖”一句後,才不勝驚奇地問道:“羅大伯是誰?”
哈里木和香姑都沒應聲。春雪瓶抬起頭,毫不遲疑地説道:“半天雲羅小虎!我的父親”
香姑先是一怔,隨即情不自禁地衝着春雪瓶誇叫了一聲:“好樣的!”
哈里木點點頭:“真不愧是咱們的春雪瓶!”
一旁被驚詫得直髮愣的鐵芳,這時亦已明白過來,忙接口説道:“我已見到過羅前輩。羅前輩亦已知道這事了。”
春雪瓶不禁十分驚異,忙問道:“你在哪兒見到我父親?又怎樣告訴他的?”
鐵芳:“我剛出沙漠,正走到塔岔口附近,忽見羅前輩率領着百餘騎人馬迎面馳來。他在馬上一眼認出我了。便忙停下馬來,問我從哪來?到哪去?我説從關內來,到艾比湖去。他問我去艾比湖何事?我説一位和我一道從關內來的女前輩死在沙漠裏了,我到艾比湖去報信。他忙問我那女前輩是誰?我説不知她名姓。他
忽又問我那女前輩是不是騎的一匹大黑馬?我説正是騎的一匹大黑馬。他顯得很吃驚,臉色都變了,又問我遺體和大黑馬現在哪裏?我説遺體暫埋在沙漠裏,大黑馬守在墳旁不肯離開。羅前輩又問了問我埋葬那位女前輩的方位。我告訴了他此去的大約距離和方向,前輩聽了後,回頭對他身旁的人説了句‘你們先走一程,我去看看後便隨即趕來!’隨即縱馬向沙漠那邊馳去。”
哈里木十分不安地問:“你可知他那幫弟兄是向何處去?”
鐵芳:“聽他們説:他們剛在克拉瑪依以南擊潰了一股竄來劫擾的外寇,正準備回到烏倫古湖去。”
哈里木想了想,又對春雪瓶説道:“你父親想是看望你母親的墳堆去了。他一人去沙漠恐防有失!事不宜遲,你們明天就動身趕去好了。”
第二天一早,春雪瓶、鐵芳、香姑三人騎上馬,又帶上一匹馱運篷帳、用具的牲口;穿過草澤,取道古爾圖向沙漠馳去。春雪瓶為不惹人注目,雖未全身戴孝,卻也在鬢旁戴上白花,穿着一身素服,腰間繫上一條白絲素帶,再加上她騎的又是一匹白馬,看去也顯得楚楚哀悽,給人以肅然生悲之感。三人為了趕路,一路揚鞭縱馬,向前奪路飛奔。腳下的野地戈壁,身旁的樹木村莊,只都一閃而過,快得無法看清。歷時不過三天,三人便已走近沙漠邊際,來到一片矮曲的紅柳叢前,鐵芳停馬向東一指,説遭:“從此直向正東走去,馬行兩日便可到達掩埋前輩遺體處了。”
春雪瓶舉目向前望去,只見前面展開一片黃沙,廣闊無邊,遙遙無際,沙漠上沙丘橫亙,斷續綿延,極目難盡。春雪瓶暗覺心憂:如此遼闊,走離一步可差百里,此去能否尋得母親墳堆,她感到茫然一片。
鐵芳勒馬前行,春雪瓶和香姑跟在他身後,進入沙漠,向正東方向走去。鐵芳邊走邊辨識沿途沙丘,覺得那些沙丘似已大小異位,有些沙坎沙坡,與數日前他經過時所記下的形狀似是而非,弄得鐵芳也不禁勒馬遲疑,躊躇不決。行了兩天,計時計程,應已來到掩埋春雪瓶的母親遺體處了,可三人尋遍周圍一帶沙地都未見墳堆,也未見大黑馬身影。鐵芳不覺愧疚於懷,焦急萬分。春雪瓶更是心如火燎,悲痛不勝。三人就在那裏搭起篷帳,朝尋夜宿,一連尋了兩天仍是一無所得。到了第三天,忽在一處沙地上發現了大黑馬的屍體,見它趟卧地上,伸着頸項,昂着頭,兩眼大大張着,渾身毛色還閃着光澤,看去不像是死於飢渴,倒像是死於悲痛。三人在大黑馬屍體旁默默地站了一會後,再仔細一看這片沙地的景況,只見在大黑馬屍體的近旁乃是一片平地,並無一個沙堆,只在不遠處才有一座沙堆,但看去卻又不似日前墳堆旁的那座沙丘高大,形狀也不甚相似。鐵芳正在驚疑,春雪瓶卻説:“沙丘乃大風吹成,每一起風都將改變沙丘形狀,既然大黑馬在此,母親的遺體也一定在這裏。至於墳堆,大風吹平墳上的堆沙原是十分容易的事情,我們就在這一片沙地上掘尋,一定就能找到的。”
三人立即動起手來,先從大黑馬身旁周圍掘起,掘了一片,未見遺體形跡。又將範圍擴大,仍不見有痕影。三人一直將沙丘周圍附近的沙地都已掘遍,翻遍,仍是一無所見。三人掘了一天,已感筋疲力竭,失望漸漸變為絕望,絕望又引來驚奇:是尋來時偏離了方向,遠離了墳堆那處沙地?可大黑馬卻又死在這裏!是大風
移來沙丘,把遺體埋到了大沙丘下面?可為何又把大黑馬的屍體遠遠留在一旁,沒有把它和它主人埋在一起?!三人驚奇不解間,鐵芳忽然對春雪瓶説道:“會不會是羅前輩已來將你母親遺體移走?”
春雪瓶搖搖頭,説道:“父親縱然來了,他又不知道墳堆在何處,要想在這千里沙漠上來尋找一個小小的墳堆和一匹孤零零的馬豈是易事!父親若是果然找到此地,並真已移走母親遺體,大黑馬如尚未死豈不隨他同去!大黑馬如已死去,以我父親的情性,他豈能不將大黑馬掩埋好了才去!”
鐵芳覺得春雪瓶説得有理,也就不吭聲了。香姑見大家都猜不透為何找不到玉嬌龍遺體,不禁心裏突然
閃起一個奇怪的念頭:“玉小姐一生行事都令人感到神秘莫測,此次她莫非又是借死遁去?!要不,她就是正如京城人們所傳,飛昇天界成仙去了。”她隨即又不禁覺得自己的這些想法好笑,她一直也是相信人死不能復生,更不會成仙的。
春雪瓶凝望着空空蕩蕩、寂靜無聲的沙漠,不禁滿懷悽楚地説道:“母親淒涼孤獨了一生,哪能讓她死後仍留在這比死還要靜寂的沙漠裏去再受淒涼孤獨!”
香姑見春雪瓶為此情傷,不禁觸起她對玉嬌龍一生處境的悲憫,心裏怦然一動,忽然想起玉璣已來西疆和玉嬌龍生前曾經給她説過的一番話來。便對春雪瓶説道:“你母親生前曾經對我説過:她若死了,要我把她埋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廣不用建墳,更不要立碑,不要讓她再給世人留下任何影跡!沒想到如今竟應了她曾説過的那番話語!我想,這也和你母親生前的心情和夙願相合,你也不用過分悲傷,我們也算盡了心了!”
春雪瓶聽了香姑這麼一説,雖感不以為然,卻也不覺心動,又眼看連尋多天也是徒勞,只好掩埋好大黑馬,帶着萬分悲痛和憾恨的心情,離開了那片沙漠,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三人行了兩天才走出沙漠。野地上的紅柳,羊羣,路上的行人,牲口,又給三人帶來了一片生氣,春雪瓶那悲痛的心情也才略略減輕,話也稍稍多了起來。鐵芳見她心情稍好,心裏也很高興,便尋了一些話來和她説説,説的也多是一些閒言碎語。春雪瓶聽了雖覺興味毫無,心裏對他卻還是充滿謝意,她聽着聽着,忽然問
他道:“母親留下的那捲殘書,為何在我的名字旁邊也添上了你的名字?”
鐵芳愣了片刻才囁嚅説道:“前輩之意興許是要你將書上的拳法劍法傳授給我。”他停了停又説,“因前輩已經知道我來西疆就是為向你學藝。”
春雪瓶問:“你來西疆就只是為了向我學藝?!”
鐵芳又愣了愣才囁嚅地説道:“也是為了來看你。”
春雪瓶看了他一眼,嘴邊雖未能浮出笑容,悲傷的臉上卻已露
出了一絲兒欣慰之意。她低頭沉思片刻,忽又問道:“你知道我父親是誰後心裏是怎麼想的?”
鐵芳:“我一向對羅前輩心懷欽敬,沒想到他竟是你的父親!我希望我的父親也是羅前輩這樣的一位義勇無雙的人!”
春雪瓶情不自禁地笑了!説道:“等天暖雪化,我便隨你尋找你的父母。我想你的父母也一定不是平庸之輩。”
三人行至奎屯,天已漸晚,便在路旁找了一家客店住宿下來。晚上,春雪瓶和香姑在房裏閒談,鐵芳去村上買了一些食物送進房裏來了。他瞥見春雪瓶剛從腰間解下放置桌上的弩弓,便拿在手裏看了一看,説道:“你母親臨死時左手裏也握一隻駑弓,和你這隻完全一樣。”
春雪瓶不安地問:“你莫非就讓我母親握在手裏,也未給她取下?!”
鐵芳:“我也曾經試着取過,只因她握得很緊,我不忍用力,便讓它留在你母親手裏了。”
香姑略感詫訝地問:“我想那隻弩弓若不是她特別心愛之物,也一定與她有其他關聯!不然她怎麼會在臨終時把它緊緊握在手裏。
雪瓶不勝傷感地説:“那弩弓原是我父親送給她的!”
香姑動情地説:“這也可知她對你父親的情義了!直到臨死時,她一心想着的還是你父親!”
春雪瓶不由又淚滿衣襟。
鐵芳聽了不覺一怔,心裏是疑信參半,他不由喃喃自語地説
道:“奇怪,她右手裏又怎會握着那麼一件東西?!”
春雪瓶抬起沮眼忙問他道:“母親右手裏還握着一件什麼東西?!”
鐵芳遲疑了下才囁嚅地説:“我藏在懷裏的那幅紅綢。”
春雪瓶不由一怔,只帶着些兒驚疑的神情望着他,沒吭聲。
香姑在一旁不禁十分詫異地問道:“什麼紅綢?”
鐵芳一時不知從何説起,未即應話,春雪瓶卻代他説道:“原是表記,是別人將他從生身母親身旁抱走時,從他生身母親衣上剪下的一幅紅綢。”
香姑猛然一下站起身來,張大了眼.嘴唇也顫抖起來,直盯着鐵芳,問道:“你被別人抱走那時是多大?”
鐵芳:“剛生下地。”
香姑:“你今年多大?”
鐵芳:“剛滿過十七歲。”
香姑:“你可是臘月二十八日卯時生?”
鐵芳驚異萬分地答道:“正是。”
香姑:“你那幅紅綢子可是桃紅色的?”
鐵芳:“是的。”
春雪瓶在一旁緊張地注視着、傾聽着,她已由驚異而變成驚駭,不禁突然插口問道:“你那幅紅綢又是否也留在我母親手裏了?”
鐵芳:“因她握得不甚緊,被我取下了。”
香姑:“快取出給我看看!”
鐵芳忙從懷裏取出那幅紅綢遞給香姑。香姑移身燈下,展開紅綢細細地看着,又用手比量着它的長寬大小。春雪瓶在一旁張大着眼,不時看看香姑的神色,不時又看看那幅紅綢。香姑看着比着,忽然抬起頭來望着春雪瓶指着紅綢驚喜萬分地説道:“沒錯!這正是從你母親棉衣襟上剪下的那幅裏綢!”隨即又指着鐵芳:“他
就是你母親要尋找的親生兒子!”
鐵芳愣住了!
春雪瓶驚呆了!
一瞬間,房裏突然靜了下來,誰也沒説話,只聽到一陣陣急促的呼吸聲。
香姑看他二人都呆呆地站在那兒不説話,又對鐵芳説道:“你母親當時被剪去裏綢那件棉衣,她在這次進關前已交給我了。我把它收藏在箱子裏,一心只望有一天能有人來對上那幅被剪去裏綢,不想這一天終於來了!沒有錯,不管是年齡、生日和裏綢,都對上了!你就是在你懷裏死去的這個前輩的親生兒子!”
鐵芳呆住的只是神情,心卻在急劇地翻騰着!他和那位前輩在路上相處的情景,那些應該引起他的醒悟而他卻未去多加思悟的話語,那些應該引起他的懷疑而他卻毫未置疑的行為,都一一閃上心來,又一一地照亮了,看清了!他已經相信了,認定了,死在自己懷裏的這位前輩正是自己苦苦尋找的親生母親!而自己卻在她
臨死時竟還一無所知,甚至連叫都未曾叫她一聲!鐵芳一念及此,不由肝腸痛斷,猛然伸出手去,一把抓過那幅紅綢緊緊貼在胸前,雙膝跪下去哀痛萬分地哭泣起來。他哀痛母親之死,也哀痛自己的不幸!
春雪瓶仍在呆呆地看着鐵芳,她這時心裏湧起的思緒,真是千頭萬端,紊亂如麻!鐵芳竟會是母親的親生兒子!自己又是不是母親的親生女兒?!是!她心裏儘管不禁迅即湧起一股苦澀,甚至掠過一絲驚恐!但只能是!因為她只要閃起一絲兒不是的想法,苦澀便會變為奇恥,驚恐也會變成恐怖!春雪瓶畢竟是春雪瓶,她從來不願自己欺騙自己!她強自鎮住心裏的顫慄,緊緊地盯住香姑問道:“母親是在哪兒生下我的?”
香姑也不由一陣寒顫,望着她,眼裏充滿疼憐,疼憐中又略帶些兒悲憫,默然片刻,説道:“你母親對你雖比親生的骨肉還要親,還更愛,還更疼,但你確不是她親生女兒。”
春雪瓶幾乎是冷冷地問:“那我是從哪兒來的呢?”
香姑:“換來的!別人把你偷偷換給你母親的!”
春雪瓶最怕知道的事,最怕聽到的話,終於知道了,聽到了!剎那間,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一張虛慈偽善狡態難藏的令人厭惡的臉,猛然從她心上一掠而過!豹二太太!自己的親生母親難道是她!羞忿、屈辱,使她如墜污泥,如溺濁水,使她有如遭到從未受過的奇恥大辱!一時間,她真感忿不欲生了。春雪瓶忽又回頭看
看仍跪地悲泣的鐵芳,這個已經潛踞在她心頭,她也甘願為他獻出一切的少年,自己是嫉妒還是羨慕?是為他欣慶還是對他懷仇?她只覺愛恨怨憐都一齊交織在心,究竟是何心境,是何感受,她已分辨不清。
香姑見春雪瓶臉色發白,神情也顯得異樣,還以為她只是陷於驚訝,對自己的身世毫無所知,便又對她説道:“這事不能怪你母親。有人將你從你母親懷中換走了鐵芳。這也曾使你母親受到了很深的痛苦和許多不幸。她的病也是從那次不幸中得來。你的生身母親本姓方,別人都叫她方二太太……”春雪瓶忽然將香姑的話截住:“姑姑別説了!一切我都已知了!”
香姑正在驚疑,春雪瓶忽又自語般地説道:“這個昧心的女人!她害了三個人!我定要找她算賬去!”
香姑不覺心裏一怔,十分驚訝地望着她。春雪瓶不再吭聲了。
鐵芳跪地悲泣許久,在香姑的再三勸慰下才收淚站起身來,回到他的房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