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在北國仍是天寒地凍,朔風砭骨,但在江南,卻已是草長鶯飛,回黃轉綠季節。
此刻在金陵城內大街上出現了一老一少,那老者佝倭著身子,以傳音之術對小的道:“看見了沒有?此刻我倆四周。有十餘個高手在窺伺,其中有赤身教的爪牙,也有‘天鼓追魂’鄺森的部下,看來你小子果然混出一點名堂!”
嶽敏漫不經意地一瞥,果然有數十人在左右跟蹤,心想你們來了正好,省得我去找你們!
兩人走進一家氣派甚大的酒樓太白居,此刻午牌剛過,樓上食客幾乎已滿,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兩人找了個坐位,叫了酒菜,嶽敏慢慢食用,“海天一拐”卻有如風捲殘雲般地塞飽肚子,伏在桌上,不一會就發出如雷的鼾聲。
嶽敏心中一噱,忖道:“這位前輩真是吃得飽睡得著!”
他目光一掠,已發現四周數十道如電目光,一齊向他掃視,不由暗哂一聲,故作不見。
突然,“蹬蹬蹬”梯口走上一老一少,老的馬臉赤睛,身軀高大,身著綠衫,小的年約十六七歲,玉面宋唇,眉目如畫,身著一襲海藍長衫,傻逸之中又略帶脂粉氣。
嶽敏側目一掠,不由一震,心道:“這不是‘天鼓追魂’鄺森和他的女兒鄺娟娟麼?”
“天鼓追魂”鄺森身後,緊蹬著四個綠衣大漢,暗暗向樓上幾個食客打招呼。
有些食客一看情形不對,深恐遭殃,紛紛算帳離去,這一來所剩下的,當然都是“天鼓追魂”鄺森的部下了。
嶽敏和“海天一拐”坐在樓上一角,正待別過頭來,佯裝未見,那知鄺娟娟一雙剪水雙瞳,早已掃射過來,頗含深意地向他眨眨眼。
恰巧“海天一拐”此刻翻了個身,口中“晤唔啦啦”如含漿糊地道:“大廳廣眾……之下……可別眉來眼去……看來……秦樂天和老夫也不能算是痴懷之人……”
嶽敏不由心中一動,臉上一熱,再也不敢看那鄺娟娟一眼,忖道:“難道剛才鄺娟娟對自己看了一眼,已被這位前輩看到?不然,怎會如此湊巧,說夢話偏又諷刺自己與鄺娟娟眉來眼去!”
驀地
樓下一陣破竹似的暴吼,樓板被震得“格吱”作響,只見梯口處走上一個身高八尺,臉如黑鍋,一雙豬眼,黃牙盈寸,印堂正中有一個銅錢大的黑痣,且生有黑毛,臉上粉子悄紛紛灑落。
她那隻半長的大腳,好象兩個奇大的發麵包子,幾乎要溢出紅色繡花鞋之外。
來人乃是“北怪”的姘婦“賽無鹽”高花。
她那母豬眼在樓上一掃,大腳一邁,只聞“冬”地一聲,樓上一干高手,皆都猛地一震。
嶽敏這才知道“天鼓追魂”鄺森在論劍大會上被毀去巨鼓,敢情又趕製了一面,放在桌下,剛才自己沒有看到。
“天鼓追魂”鄺森僅瞪了“賽無鹽”一眼,並未向她出手,而鄺娟娟似也文靜得多,一雙大眼睛,滴溜溜亂轉,似在大動腦筋。
“賽無鹽”大辣辣地入座,店小二已經顛著屁股上前道:“老太太你點什麼菜”
“叭!”
店小二翻了一個跟頭,身軀尚未落地,“賽無鹽”虛空一抓,又把他抓了回來,但店小二口中已流出鮮血。
“賽無鹽”扯著破竹嗓子道:“老孃有多大年紀?比你祖宗還大?你敢叫我老太大?”
店小二被打昏了頭,一看她那蒲扇大手,就渾身發抖,道:“大娘你高抬貴手小的是尊敬你呀!其實……其實……”
“賽無鹽”道:“其實怎樣?”
店小二道:“大娘乍看起來,也不過……嗯!也不過三十七八,……正是……”
“正是什麼?”
當店小二的眼皮子最難,而且捧迎工夫都高人一等,這刻是“賽無鹽”眼中徊現得意之色,心裡有數,大著膽子道:“正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賽無鹽”黃牙一裂,臉上開了花,粉屑紛紛灑落,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你叫什麼名字?”
店小二道:“小的叫水火土,我哥哥叫水金木!”
“賽無鹽”道:“好小子!老孃打你一巴掌,也不能叫你白挨,待會多給你錢就是了,你給我來四個菜一個湯。”
店小二道:“大娘要四個什麼菜?”
“賽無鹽”道:“老孃近日油膩吃得太多了,想換換胃口”
店小二道:“本店也有素席供應,大娘只管點好了。”
“賽無鹽”道:“不必了!老孃要兩冷兩熱,第一個冷盤是四川泡菜,外加三個辣椒,第二個冷盤是涼拌空心菜,大蒜要多一點,第一個熱盤是水晶豆腐,第二個熱盤是醋溜藍白線”
店小二道:“請大娘再加說明一下,水晶豆腐和醋溜藍白線如何做法;小的恐怕名稱不對,做法亦略有不同!”
“賽無鹽”道:“水晶豆腐就是清炒豆腐,除了油鹽以外,什麼也不加。至於醋溜藍白線”
店小二道:“可是醋溜綠豆芽和韭菜?”
“賽無鹽”道:“你小子很逗人喜歡,大概你哥哥水金木也不差。有機會老孃倒想收你做個乾兒子!”
店小二道:“大娘要什麼湯?”
“賽無鹽”母豬眼一瞪道:“老孃叫了四個菜,你們也不奉送—個湯麼?”
店小二唯唯而退,頭上豆大的汁珠子往下直滾。
“賽無鹽”道:“再給老孃來三斤大餅,五個饅頭,外加三個打滷麵!”
店小二白眼珠一翻,下樓而去,不一會即端了上來。
“賽無鹽”狼吞虎嚥,旁若無人.嶽敏心道:“敢情是油膩的菜吃多了,才有這份吃象,假如三年未見油味又該如何?”
“天鼓追魂”冷笑一聲,巨掌一翻,只聞“嗤啦”一聲,一盤水晶豆腐,整個翻在頭上,弄得一臉油膩。
“賽無鹽”豬眼一翻,對鄺森道:“你老小子想找死麼?”
鄺森陰笑一聲,道:“死到臨頭還敢逞口舌之利”
說著,站起身來,緩緩向“賽無鹽”走去。
“賽無鹽”為人雖渾,但她也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絕非鄺森的敵手,但她當眾被辱,自也無法容忍,豬眼一瞪,道:“難道老孃還怕你不成!”
“海天一拐”兩臂在桌上—抹,又翻了個身呼呼睡去。
說時遲那時快,桌上的碗盤立即虛飄飄飛起,漫空飛舞。
鄺森和“賽無鹽”同時一震,注視著飛舞的碗盤一瞬不瞬。
突然,慘呼之聲不絕於耳,原來“天鼓追魂”的部下,全被碗盤匙碟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
奇怪的是那些擊中人體的碗盤.仍然飛舞不停,忽疾忽徐,橫飛直撞,令人防不勝防。
更絕的是,有的盤碗之中的剩菜,卻點滴也未溢出。
“天鼓追魂”鄺森面色大變,道:“這是‘天魔羅’最高暗器手法,快退”
退字未落,“海天一拐”突然一抬頭,伸手一指,沉喝一聲“著!”
剎那間奇事出現,只見其中兩個海碗,在“賽無鹽”和鄺森四周疾轉三圈,“卜”地一聲,不偏不倚,扣在兩人頭上另一個磁盤往下斜飛只聞“刷”地一聲,將巨鼓穿了個透明窟窿。
樓上一陣譁然,尤其鄺森和“賽無鹽”兩人,何等狂妄之人,眾目睽睽之下,不由楞住。
“海天一拐”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道:“小夥子,你走是不走?老是飛眼有啥子用!”
嶽敏不由玉面一紅,剛才確曾與鄺娟娟對望了一眼。
鄺森厲聲道:“尊駕何人”
“海天一拐”沉聲道:“不要動,那一個先取下海碗,老夫就再整他一下!”
“賽無鹽”不信邪,一下子把海碗取在手中,豬眼一瞪,扯著嗓子道:“老雜碎”
“啊……”
一塊雞骨硬生生地插在“賽無鹽”的舌尖之上。
這
全樓之人除了嶽敏之外,全都驚得愕住,幾乎以為自己的眼睛扯謊,世上哪有這等玄奇的暗器手法!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不容他們不信。
“海天一拐”一拉嶽敏道:“咱們走!”
說著走到鄺森和“賽無鹽”面前,道:“老夫‘海天一拐’!你兩個敗類的師父見了老夫尚要客氣三分!”
兩人眼中射出驚凜之芒,饒他們都是不可一世的魔頭,也只好厚著臉皮頂著碗不動。
“海天一拐”拉著嶽敏走出兩步,突然止步看了兩人一眼,不由鬚髮皆張,對嶽敏道:“老夫越想越氣,越看越不顧眼,你過去每人賞他們兩個耳光!”
嶽敏道:“算了!他們也夠慘的了,前輩何必”
“海天一拐”大怒道:“怎麼?你小子怕得罪那姐兒是不?”
嶽敏道:“前輩你扯到哪裡去了,晚輩看他們成名不易”
“快過去每人賞他兩巴掌!”
嶽敏看了鄺娟娟一眼,心中有點為難,吶吶地道:“長者言不可違,在下只有遵命掌頰了!”
鄺娟娟幽幽地道:“輕一點吧!”
“海天一拐”大聲道:“要輕一點,乾脆就別打了,你小子看著辦!”
嶽敏對鄺森的印象極壞,只因鄺娟絹曾救他一命,愛屋及烏而已,此刻不再猶預,一掌劈出。
在這剎那之間,鄺森雙目中突然射出狠毒之光,知道他不會束手受辱,左肘一曲,果然鄺森斜拍出一掌,正撞在嶽敏肘上。
嶽敏輕哂一聲,一式肘底看錘,再化拳為掌,“拍”地一聲,鄺森左頰上泛出五個清晰指印,身軀搖晃了一下。
這一手“海天一拐”大為激賞,雖然是極普通招式,卻出人意表,以鄺森的身份和武功,竟被一個少年人打了耳光,且他曾出手招架,竟也未能倖免。
鄺森肺都氣炸,卻不敢明目張膽地反抗,因為“海天一拐”的名頭,早已將他震住。
嶽敏正欲走向“賽無鹽”,“海天一拐”沉聲道:“還有一下!”
嶽敏無奈,深知道這一下也必須智取,反之打不了人,可能挨人家一掌,那才划不來呢!
嶽敏眼珠一轉,兩臂齊出,乃是雙撞掌之勢,也略似雙風貫耳。
鄺森陰笑一聲,身形一矮,猛抓嶽敏的曲池穴。
嶽敏早料他有此一手,左腿一弓,膝部猛撞他的面門,兩手向外一翻,左手虛晃一下,左掌出勢如電,“拍”!又是一下重的。
鄺森踉蹌退了一步,眼中射出駭人的毒芒。
(圖檔如此,出版社排版的問題。)
走近一看,嶽敏不禁一怔,只見大門內映壁之上掛著一個巨型宮燈,上寫兩行硃紅大字:六朝金粉地,天下第一花。
嶽敏茫然地瞥了“海天一拐”一眼,道:“前輩!這是什麼地方?”
“海天一拐”道:“不要土頭土腦的,進門以後,把架子端起來,裝成有錢闊少的模樣,沒錯!”
嶽敏一頭霧水,心道:“這位前輩敢情童心未泯,這又是啥子名堂?”
但他立即乾咳了一聲,面孔一板,昂首闊步進入大門之內。
“見客……”
大門內影壁之後閃出一箇中年大漢,躬身施禮,扯著嗓子直喊!
嶽敏心道:“這位前輩果然交遊甚廣,這一家定是官宦之家,不然哪有這等氣派!”
“見客……”
兩人踏上正廳石階,階上一個中年大漢,又扯著嗓子猛喊,但卻以茫然的眼色看了“海天一拐”一眼。
見兩人穿過一幢華麗的正廳,來到第二重院中,又是一聲“見客”,只見第二幢大廳石階上站著兩個垂髻宮裝少女,向兩人福了福。
嶽敏胸脯挺得有如小山一般,但心中卻一片茫然,心想,這位前輩叫自己冒充闊少,難道吃飯沒事做不成?!
只見“海天一拐”旁若無人,大辣辣地走上石階,對兩個少女道:“就說‘海天一拐’專找‘第一花’陪酒!”
兩個少女微微一震,立即應聲而去,“海天一拐”和嶽敏走進豪華的客廳之中,徑自就座。
嶽敏四下一瞥,不曲暗暗稱奇。只見此廳中紅氈鋪地,一塵不染。几淨窗明,書架上典籍整然。心想,不知這“第一花”是何等人物,就看這客廳佈置之雅,定必不俗。
“海天一拐”放下巨拐,翹起二郎腿,道:“待會見到‘第一花’不可對她無禮,因為她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俠妓!”
“俠妓?”
嶽敏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不由暗自稱奇。
突然,一陣環佩叮噹,挾著細碎的步履之聲,眨眼工夫,來到大廳門外。
嶽敏閃目望去,不由眼前一亮,嘿!“第一花”果然名不虛傳!
只見兩個美貌宮裝少女扶著一位風鬢雲鬟,面若銀盆,美目睇睞之間,風情萬鍾,身著縞素宮裝的中年美婦,輕移蓮步走來。
那美婦一瞥“海天一拐”不禁嫣然一笑道:“那陣風把你老鬼吹到金陵來了?敢情還收了衣缽傳人!”
“海天一拐”端坐未動,道:“怎麼?不歡迎我這窮嫖客是不?要是‘逍遙先生’秦樂天到此,恐怕你‘第一花’早就沉不住氣了吧!”
第一花道:“咱們也不是外人,秦樂天近況如何?老身確是懷念於他!”
嶽敏心中一動,忖道:“莫非她就是‘逍遙先生’昔年的戀人‘血觀音’但為什麼又叫‘第一花’呢!此婦美似天人,看年紀不過三十左右,卻又自稱老身,這倒底是”
“海天一拐”嘻嘻一笑道:“‘逍遙先生’死了!”
“第一花”面色一變道:“此話當真?”
“海天一拐”道:“那個騙你不成!死是死了,不過陽壽未終!”
“第一花”玉容一霽,罵聲“死鬼”!立即又喝聲“看茶”!坐在“海天一拐”對面道:“你老鬼這話是什麼意思?”
“海天一拐”道:“老夫並未欺騙你!人以心為主,所謂‘哀莫大於心死’,心死了,世上沒有可為之事!老夫是說他的心死了!”
“第一花”黛眉微皺,立即又嫣然一笑道:“老身又何嘗不知他的心死了,自從‘血觀音’橫刀奪愛,老身自知樣樣都不如她,也就悄然隱退!嗨!光陰過得真快,三十年不見,我們都老了!”
嶽敏不由一震,這“第一花”看來已是三十許人,而三十年前卻與“逍遙先生”及“海天一拐”是舊相識,難道她已年屆花甲?
“海天一拐”道:“老夫和秦樂天都老了,你這‘第一花’卻仍音容未改!”
“第一花”道:“你怎知老身在此?”
“海天一拐”道:“‘第一花’豔幟高張,天下哪個嫖客不聞風而至!怎麼近來可有收穫?”
“第一花”道:“說起來也真慚愧!前些日子差點假戲真作,被人家嫖了!”
“海天一拐”不由一震,道:“是那一個有此身手?”
“第一花”肅然地道:“豈但一個而已,還不是秦樂天昔年幾個對頭!”
她微微一笑道:“不過他們不敢明日張膽,因我叫出了你們兩人的名號。把兩個魔頭驚走,沒想到事情也真湊巧,果然你就來了!”
“海天一拐”道:“我猜想其中一個定是‘黑手狀元’杜魁元”
“第一花”微微搖頭道:“‘黑手狀元’雖然也算是一號人物,可也不至如此卑鄙,你忘了龍宮二太子麼?”
“海天一拐”差點跳起來,道:“你是說‘無腸公子’和‘花花太歲’?”
“第一花”道:“老身被他們引到紫金山上,打了一千餘招,中了兩掌,兩魔突然問起你們兩人,我就趁機唬了他們一下,說你倆剛剛去了洛陽,日內即返,兩魔這才放手逸去。”
“海天一拐”道:“關於赤身教近來崛起武林之事,你可有所聞?”
“第一花”道:“老身若不是為了這些武林餘孽,又何必高張豔幟,拋頭露面!哼!赤身教勢力之大,高手之多,說出來恐拍你也不信,說出其中一個護法,就夠你吃驚的”
“誰?”
“‘天煞手’靳展!”
“啊!”
“海天一拐”果然跳了起來,因為“天煞手”靳展昔年與他齊名,據說早已死去,那知在赤身教中當了一名護法。
“海天一拐”駭然地道:“赤身教主是誰?”
“第一花”道:“你問我我問誰?赤身教壇主以下人物,亦不知教主是誰,何況你我。”
嶽敏聽來聽去,已略知端倪,他雖是天不怕地不怕之人,眼見這兩位絕世奇人都勃然作色,深知武林中不久又將掀起濤天巨浪。
尤其他對這位巾幗女傑“第一花”更加佩服,原來她不惜身陷煙花之譏,抱著舍已為人的宗旨,收集一干魔頭的動向,這是何等偉大的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