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某一高度俯瞰夜色下的洛陽城,感覺是全然不同的。
城裏的萬家燈火密密麻麻,猶如夏夜草叢裏的螢火蟲,又似羣星跌落凡塵。月光下的洛河宛如一道華麗的玉帶,兩岸的屋舍人家倒映其中,隨波擺盪不絕,漫天星斗和粼粼波光一起閃閃爍爍,美固然是美的,但倘若看客沒有欣賞的心情,這份美便顯得煩躁。
杜涼夜一眼望下去,直覺得頭暈眼花,恍恍惚惚地看不真切。
她靜靜站在山丘上,向着城西的那一段河流極目遠眺,會春樓的火勢已經漸漸弱下去,人們的哭喊聲便清晰地浮起來,漸呈高漲之勢。即使隔了老遠一段距離,聽起來依然十分悽慘,只因這死亡來得太過猝然,令存活的親者措手不及,全無心理準備,便格外顯得悲慟。
她心中掛念自己的父親,耳聽一片悲慼之音,不由得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但,既然派出去的人尚未回覆消息,一切皆屬未知,她便努力將這股不安按捺下去,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山下的廢殿之上,不容許自己繼續胡思亂想。
這會子約摸是亥正時分,月華如練,天碧如洗。
山勢並不如何高峻,但坡上林木茂盛,連月亮的銀輝似乎也不能完全侵透,周遭盡是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有夜行軍在叢林不停地穿梭。自山的峯頂望下去,但見那水畔的廢殿之中身影綽綽,一團混戰,無從分辨敵我,唯有鏗鏘的兵刃交接聲不絕於耳,不時有明亮的弧光忽隱忽現,那是鋒鋭的兵器恰好反射到月光的結果。
杜涼夜默然靜立,想起慕容秋水的背傷,想起他當時的眼神,便覺得心頭一陣絞痛,眼淚再次奪眶而出,難以自抑,像要把這二十年來攢積的淚水一次流光似的。
她平日是最恨人淌眼淚的,因為自幼便曉得,眼淚是這世上最廉價最薄倖的東西,全無一點實用,不待歲月來吹,自己便風乾了。這一刻臨到自己身上,方才明白:一個人若是真正傷心絕望到了極點,亦唯有哭了。
你就這麼不甘心麼?
他轉過頭來,目光凜冽地盯看着她,聲音冷淡且堅硬,全無一絲適才的温柔與熱情。
杜涼夜聞言愈發哀痛難當,淚如泉湧,止都止不住,忽然撲倒在他的懷裏,放聲大哭。聲音之響令周遭多名鎮定自若的護衞也不禁側目。
他面無表情。身軀紋絲不動得挺拔如松,靜默了好一會兒方才伸臂攬住她的肩膀,輕撫那一頭披散的秀麗烏髮,用一種充滿回憶的聲音緩緩説道:夜兒,你記得嗎,你第一次在我的懷裏哭泣,是在很多年前的遼東。那天清晨我領兵出發不久,身邊的人就告訴我説,你在追着隊伍跑,那麼冷的天氣,地上的冰層結得那麼厚,你只穿一件破舊的棉衣,光着腳丫子踩在冰面上,跌倒摔破了皮也全無所謂
杜涼夜聽到這裏,身子微微有些僵硬,淚水卻自發地停了。
在他悵惘的語氣裏,她彷彿又看見多年前的自己,貧窮困頓,衣衫簡陋,跟隨官職低微、屢遭排擠,並被迫辭官的父親一路北上,尋訪他的昔日好友範大人。因為瘟疫,因為沒有銀錢,她先後失去了兄長和孃親。這對她的父親打擊很大,倘若死亡亦可以自主選擇的話,他自然希望存活下來的是個男孩,可惜天不從人願。呵!當年的她啊
當年的你只有十二歲,一雙小腳丫子凍得通紅,臉蛋更紅,嘴角卻有一股執拗的倔強,明知道自己追不上,仍然很努力地追,那時候我就在想啊,究竟是什麼力量在支撐着這個孩子呢?
他沒有繼續往下説,沉默有頃,忽而意味深長地笑了兩聲,道:夜兒,那時候的你可比現在的你要聰明多了你要知道,這世上的大多數事物都是有遺憾的,兩全其美的也有,但是太少,一般人通常輪不上
聽到這裏,杜涼夜不着痕跡地站直了身軀,轉身擦乾兩頰的淚痕,重新抬起頭來時,已然換上了平日的冷峭面容,眼神宛如冰封鏡湖,不興一絲波瀾。
他負手而立,神色極淡漠而悠遠,口吻淡淡的,像是扯家常:這個世界很奇妙,各種各樣的事都在發生,你無法保證明天會發生什麼,轉機也是會隨時出現的,但是夜兒,切莫把轉機當作夢想,也切莫心存僥倖。
她輕輕哼了一聲,表示聽到了。
他的聲音裏忽然帶了一絲笑意:相信我夜兒,我比你自己更瞭解你你很聰明,但你性格里的那一點彆扭勁,有時候會促使你鋌而走險。呵呵,容我提醒你夜兒,一個人的好運氣是很有限的,你可不要把它一次性都用光了。
杜涼夜靜默不語,依舊維持着舉目遠眺的姿態,修長身姿站得筆直,月光下的容顏清冷豔絕,眸光有如刀鋒上泛起的冷冽光澤,一頭烏髮和玫瑰色的錦袍被山風吹得獵獵翻舞,恍若謫仙欲飛。
他舉手扳過她的肩膀,居高臨下地盯牢她的眼睛,道:這一次的任務完成之後,你就不必再拋頭露面,去跟那羣男人爭氣較勁了。那羣人立下功勞,我可以賞賜他們銀子、女人,甚至我可以給他們加官進爵,但是對於你,我只能提供一個福晉的名分,這是我所能給予你的最好獎賞。
他略頓一下,續道:也是唯一的。
這句話等於是再一次強調她的別無選擇。
杜涼夜清絕的臉上忍不住浮起一絲笑意。
他看着那個笑容,好似車輪碾過冰封的雪地,有着宿命的寒冷,心底忽然滋生出一股微微的疼惜之情是他一手造就了今日的她,她不僅是他的夜鷹,還是他最得意的一份成就。只要他一日不放開手,她就永遠別想翻出他的掌心,任誰也休想奪走,但也是他,使她痛苦、絕望、不好過可是他自己又何嘗好過過?他何嘗不是權力的獵物?何嘗沒有痛苦和絕望的時候?既然連他都這麼痛苦,她憑什麼得到幸福?她可以愛上男人,但那個男人必須是自己,也只能是自己。慕容秋水算個什麼東西,他也配?
他的眸光愈發漆黑深幽,心裏的疼惜漸漸被殘忍替代,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冷冷地看向山下那座廢殿,沉聲喝問道:收拾那麼幾個人,需要這麼久嗎?馮二和司馬卓到底在搞什麼鬼?
他話音剛落。立刻有護衞吹響了號角,蒼勁雄渾的音色穿透重重林木向着四面八方傳播擴散,號角聲甫一響起,林中忽然燃起無數火把,把那座廢殿照得纖毫畢現。
從杜涼夜所處的高度看下去,那些星星點點的火光呈現出非常優美的弧度,自叢林裏規則有序地蜿蜒延伸開去,明亮的火把下一個個模糊的影子,黃白紅藍四色錦旗分別由四個方向快速分佈直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近廢殿,有如天降神兵。
火光太浩盛太明亮,照得那座廢殿像是要燃燒起來。儘管隔了相當遠的距離,她依然能夠感覺到那一片刀光劍影裏的凌厲殺氣,一刀一槍,一劍一式,彷彿正向着她迎面襲來。
號角聲仍在繼續,在這悽清蕭殺的夜色下聽起來,顯得格外悲壯,且蒼涼。
杜涼夜低下頭,聞見一陣夜來香的濃郁芬芳,心底無限悽悵。從今日起,這十丈軟紅裏的情情愛愛、恩恩怨怨,與她再沒有任何干繫了,她是決意從此撂開手,做一個最最冷靜無情的人。所謂的前塵舊事不過是煙花春夢一場,人生亦不值得深究。
温良辰彎下腰,俯首在冰冷的河水裏洗了一把臉,擦淨面上的胭脂香粉,露出一張清水芙蓉般的素白容顏,轉頭問岸邊的悦意道:腿傷要不要緊?
悦意摸着小腿,咬牙道:還行,能走。
她的腿傷是適才在會春樓裏混戰時,被人射中了淬毒的暗器。毒是比較普通的那種,於她倒無大礙,只是傷口有點深,一旦走動起來便流血不止。
温良辰捲起她的褲管,將傷口清洗,乾淨包紮起來,又幫她擦擦臉上的污跡,順手攏攏她散亂的頭髮。
悦意自打跟着她也經過不少的風浪,都不如這一次來得驚心動魄,及至這時仍有些驚魂不定。
温良辰拍拍她的臉,安慰道:沒事的,只要翻過後面那座山
一語未畢,忽聽一陣渾厚的號角聲,轉身舉頭只見一條巨大的火龍自山坡上衝將下來,伴隨着衝鋒陷陣的呼吼聲,匯成一股強大的旋律逼近廢殿。
悦意叫起來:老闆,那是怎麼回事?
温良辰皺起娥眉,沒有吱聲。
她驚疑地瞪大眼,道:莫非是慕容秋水,他真的騙了咱們?
這時,身後忽然有人嗤笑了一聲,聲音之輕,恍若耳語。她心中大駭,本能地反手拍出一掌,掌力有如石沉大海,撲了個空。
那人又嗤笑了一聲。已經換了方位。
悦意料不到來人的輕功竟這般高明,心中更是吃驚,待要躍起身來防衞,卻見温良辰霍然轉過身來,一雙明眸微愠地看向自己身後,道:你怎麼才來?
語氣里居然大有責備之意。
她忙扭過身子一看,只見後面的蘆葦叢裏站着一個人,織錦華服,身姿清挺,一隻蝴蝶面具緊貼鼻樑、覆至兩頰,唯露一對漆黑眉眼,朱唇玉齒,丰神俊秀。
她不由得脱口叫道:啊,是你!
無雙一邊伸手整理被風吹亂的長髮,一邊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然後方才抬眸看定温良展,哼道:若不是我在後面替你們擋住那些追兵,你們能逃得這麼快嗎?竟然還埋怨我來得慢,我這已經是很快了。
温良辰冷冷繃着一張素顏,道:我的人都死光了,你
無雙不為所動地打斷她:你不是還沒死嘛,其他人的死活跟我有什麼關係?
温良辰頓時氣結,本就蒼白的面容更加慘白如紙,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彷彿要在他的臉上灼出兩個洞來。
無雙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淡淡道:你心疼你的手下,但那些被無辜燒死的人呢?他們難道就沒有親友兄弟嗎?
温良辰語塞,麪皮由白轉青繼而漲紅,怔怔説不出話來。悦意一時搞不清他們的關係,眼見老闆露出這副從來沒有過的神色,也不敢多話。
温良辰整理一下思路,問道:那個姓範的是個冒牌貨,真的在哪裏?
他根本就沒有進入洛陽城。
難道一直都是假的?
無雙不置可否:他是否進城根本無關緊要,反正將你們引入洛陽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温良辰沉吟一下,道:這些慕容秋水全都知道嗎?
當然!
他明知是陷阱還往裏跳?
無雙嗤笑一聲,道: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嗎?
温良辰臉色微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無雙舒展眉峯,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魅惑人心的笑影。悠悠説道:温老闆,你應該知道,對於天下無雙閣來説,這個江湖上是不存在什麼絕對的秘密。如今這個世道,大家出來混無非是圖個錢財,但温老闆卻非常慷慨豪氣,將自己辛苦積攢的銀錢全部捐獻給了大西義軍,實在是難得的女中豪傑。
温良辰沉默一下。也不由得微笑起來。
無雙也不看她,將視線投向遠處混戰的宮殿,忽然又把話題拉了回來:這次的事,任誰都能看出是一個陷阱,但是,這個誘餌實在是太大了,令人無法拒絕。所以,慕容他們決定放手一搏。
他停頓下來,凝眸遠眺,無限感慨地嘆息一聲:人生,有時候就是一場賭博。
那麼,這一場賭博,慕容秋水真的會贏嗎?
温良辰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只見那座廢殿周圍火光烈烈,殺聲四起,人影交疊,整個場面混亂不堪,根本無從分辨敵對的雙方。
沒錯,她將清朝王爺來洛陽的消息透露給慕容秋水,是有點兒借刀殺人的意思,不過照現在的情形看,他們本來也是要動手的。慕容秋水若是死了,自然最好。倘若他不但沒死,還殺了清朝狗王爺,那麼他就是眾人景仰的大英雄事情恐怕得另當別論了
温良辰微微收縮瞳孔,不願再想下去。好像自從投靠了大西義軍開始,她就失去了當初快意恩仇的單純生活,開始顧慮重重了。不過話説回來,慕容秋水要是真當了英雄,只怕李定國等人還不樂意呢。呵呵,有時候她也不大理解那些個平日自命爽達的男人們,竟也會為那點陳年爛芝麻的破事而怨恨深結,糾葛不清。
二十年前,張獻忠和李自成同為高迎祥麾下闖將,後二人因小故分裂。崇禎十四年秋,張獻忠接連受創,信陽敗走後轉投李白成,李以部曲遇之,張不從,李欲殺之,為羅汝才所阻。羅私贈五百騎於張獻忠部下,重振義軍聲勢。崇禎十六年,張在武昌稱大西王,李亦在襄陽建號稱王,並對張佔據武昌極為不滿,雙方勢成對立。
其後兩方還曾有過多次交鋒,具體的情形温良辰並不十分明白,上述種種亦是她幼年自父親那裏聽來的。當時勢力最強大的兩股義軍,卻彼此不和,互不服氣,他們在不斷和明朝官兵鏖戰的閒暇時間裏,逮到機會就相互切磋,彼此較量可以想象,這場混亂的內鬥無疑給清兵攻佔中原製造了絕好的機會。
她思及此,面上不由得泛起一絲苦笑。
近年來,大家忽然一致意識到聯合抗清的重要性。大西義軍自張獻忠戰死川北之後,便由李定國、孫可望、劉文秀等部將率領,與南明聯合抗清。她此行也是身負重任,要暗中聯絡各地義士和兩廣及江南一帶的江湖好漢,共同抗擊清軍。慕容秋水等人是上面指定要拉攏結納的,何妨先借這一仗瞧瞧他的本領,要是他們全軍覆沒,只怪自己學藝不精,跟她也沒有絲毫干係。
温良辰不動聲色地勾起嘴角,微微冷笑。
無雙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淡淡道:看這個情形,你們今晚怕是出不了城了。
温良辰冷冷地譏諷道:難道連你也沒有法子嗎?
無雙不以為忤地淺淺一笑:温老闆,我可沒有説過要保證你安全出城,你要是能夠出去,咱們的交易繼續,你要是不能夠出去,呵呵那兩萬兩的白銀自然是沒得退的,畢竟人都死了,要銀子也沒處花,對吧?
温良辰明知他説的是大實話,仍然氣得夠嗆,瞪着他的兩眼直欲噴火。
無雙卻不看她,睜一雙朗星般的眸子盯牢山頂的某處,忽然又道:其實,出城的希望倒也並非完全沒有,這得看她是否下得了狠心
他忽然停住不説,舉手揚起寬大的袖袍,一道銀色的弧光自袖底滑出,宛如流星般劃過清澄的水面。對面的蘆葦叢裏隨即響起幾聲短促的低呼,和接二連三的重物落水聲。
緊接着,蘆叢裏竄縱出十來個人,小心戒備地圍逼過來,均是黑衣短打裝,手中兵刃各異。領先的那人像個沒睡飽的懶漢,一雙細小的眼睛酷似兩道縫,縫裏卻透出精光,盯看着無雙。無雙忍不住皺起兩道漂亮的眉毛,眼睛裏露出一種既厭煩又倦怠的神情,像個孩子般地嚷起來:我説你們這些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明知道根本不是我的對手,追過來也是一個死,為什麼還要拼命地追過來送死呢?你們就活得這麼不耐煩嗎?好好好!我今天就成全你們。
他的聲音清脆如珠玉落盤,他的出手更快,那句你們的們字剛剛落音,周圍的人都沒了聲息,每個人的眉心裏都插着一枚金光燦燦的金葉子。
賈老四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臉上那兩道細縫睜到前所未有得大,他的懶散從來只是一種表面偽裝,骨子裏比誰都要戒備、留神。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沒能看清楚無雙的出手。他似乎想説什麼,然而,時間不會給他機會,鮮紅的血液順着他的眉心流下來,滑過鼻樑,滴落在唇上,將他的整張臉一分為二。
温良辰和悦意雙雙呆住,久久説不出話來。
她們都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少年,這個秀麗到不可思議的少年,生着一雙純真無邪的清澈眼瞳,説起話來儼然是一副頑童般的嬌膩口吻,殺起人來卻是連眼睛也不眨一下,談笑之間就殺了十三個人,身手快到令人無法目測。
無雙沒有看她們,而是掏出一塊雪白絲帕擦了擦手掌,苦惱地説:真討厭,總是逼得人家殺人。
他説話的時候嘟起紅唇,濃眉微蹙,俊秀無儔的容色純真得近乎妖邪。
温良辰與悦意互看一眼,不約而同的變地沉默起來。
三人沉默地往前走,尋到一處河面較窄的流域,渡過洛河轉道往西,緩緩靠近那座燃燒的宮殿。那宮殿本就殘破不堪,經過一番激戰已經坍塌得不成樣子,幾根腐朽的梁木熊熊燃燒,火光里人頭亂攢,大約有三百來人,圍成一個個圓圈進攻,隔遠一段距離看那陣勢酷似一條細長毒蛇圈纏住一頭野狗在搏擊。殿內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不停地有人倒下去,又不斷地有人補上來。
曲瀾所領的一眾人雖然勇猛善戰,但究竟是經不得這種輪番攻擊,有不少人已露出疲態,也有部分人殺紅了眼,渾不畏死地左衝右突。卻怎麼也衝突不出。司馬卓與馮二等人立功心切,死死咬住慕容秋水、曲瀾、劉衞辰等幾個首腦人物纏鬥不休。
雙方均是武學高手,打到激烈處四周霍霍生風,真氣激盪酷虐,劍氣縱橫肆意,一干功力較弱的士兵根本無法靠近圈內。
慕容秋水儘管背上負傷,手中的劍氣卻如江河決堤,一瀉千里,掌中利劍或柔或剛,或左或右,劍勢忽而飄逸輕靈,忽而凝重沉穩,把那老謀深算、經驗豐富的司馬卓也逼得急躁起來,漸漸亂了章法。
無雙在蘆葦叢裏望見他的劍法,也禁不住暗自稱讚。他與慕容暌別三年,料知他武功必然大有長進,卻也料不到長進得如此之大。
這時忽聽温良辰問悦意道:你身上可還有酥蘿琉璃彈?
悦意聞言悄瞥無雙一眼,轉過身去在胸前摸索,一邊小聲道:剛剛在會春樓用過一顆,還剩下兩顆,我看看有沒有浸水。
無雙身為天下無雙閣的閣主,如何不知這酥蘿琉璃彈乃是唐門第一等的麻藥,殺傷力極大,研製亦十分不易,故而顯得格外珍貴。他耳聽温良辰這樣問,便知她有意相助慕容秋水。但是,悦意摸出兩個香囊大小的透明流彩彈丸遞給她,她只是握在掌心裏摩挲,並不見下一步動作。
靜默一會兒,左側的山林峯頂忽然出現一股騷動。
他們不由得齊齊往上凝神注目,只見叢林深處勁風湧動,起伏不絕。森森木葉間隱約有幾道身影盤旋飛舞,或上或下。勁氣激盪的枝葉翻湧如海濤。
無雙目力過人,立刻便認出一道翩然若蝶的身影正是杜涼夜。
這時,殿內的眾人也發現了山上的異常,司馬卓與馮二吃驚之餘,用眼神相互詢問。彼此均是一頭霧水。
曲瀾與劉衞辰卻不約而同地露出一股心領神會的緊張,慕容秋水則是面無表情,像往常一樣給人一種置身事外的抽離感。他的這種抽離感曾經令曲瀾既恨且愛,但眼下這個時刻,他當然不會有心留意慕容秋水,他滿心所想的是:霹靂神拳高健他們是否得手了?
夜色裏隱約瀰漫起一股夜來香的芬芳,起先是極清淺的一縷,似有若無,而後漸漸由淡轉濃。愈趨馥郁,清風過處偶有消散,隨後立刻重又聚攏。
杜涼夜一招逼退身前的三人,回首見王爺的幾名侍衞正與一幫黑衣人酣鬥。
這羣人突然自左峯悄悄潛上山來偷襲,且個個身手不弱。想必是傾巢而出,將所有的寶都押在今晚這一戰了。曲瀾自己走明的,另派一眾高手來暗的。呵呵,果然好手段!只可惜他的敵人亦非等閒,怕是討不了什麼好處去。
她不覺望向那道瘦高的身影,月色透過疏枝碧葉在他的臉上打下重重陰影,看不清面容和表情,但身上卻發出一股鎮定自若的氣息,在強敵環伺之下依舊波瀾不驚,不失威嚴。杜涼夜覺得自己好像被他這股淡定的氣勢感染了。他彷彿生來就有這種感染別人的能力。
她很快又發現,根本不用自己動手,那八名侍衞均可以一當十,勇猛無敵,真正不愧是萬里挑一的良才啊。這峯上鬥得厲害,山腳下忽然發出一聲巨響,夜空裏爆出偌大一朵煙花,明亮刺目,濃濃的白色煙霧迅速漫散開來。
杜涼夜久歷江湖,自然認得那是唐門毒器之一,正撥開樹枝朝下察看,忽覺身後涼風拂體,急忙回劍抵擋。她的劍適才已經在小樓折斷,現在手中這一支乃是王爺賜予的隨身佩劍,鋒利絕倫。這一劍輕磕頓時就把對方的兵刃給削斷了,緊跟着手掌一斜,朝對方的脖頸斜切上去。
她聞見濃濃的血腥之氣,不但面不改色,反倒有一種興奮的感覺在心頭急遽湧動。
這時,山底的濃濃白霧之中突然冒出一道身影,矯健、頎長、迅疾、宛如大鵬亮翅一般竄縱而起,雙足接連輕點翻滾湧動的林葉,看起來酷似一隻姿態優美的海鷗輕盈踏於海浪之上,凌波渡水,直往山頂飛掠過來。
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這道身影杜涼夜是無論如何也決不會錯認的,她震驚之餘也不禁深深欽佩,料不到慕容秋水的輕功竟如此之高。他人尚未至,凌厲的劍氣已經激得人身子發寒。眾人待要相救已然不及,唯見一道強光直奔人羣中的紅色身影,迅疾如電擊雷轟。
杜涼夜當即清喝一聲:保護王爺!
話音未落,夜色中忽地飄蕩起一股熟悉的香氣。
詭譎的叢林裏、王爺的身邊驀地冒出七個人,形如鬼魅。當先二人齊齊展臂伸手去擋慕容秋水的攻勢,一個捏拿劍尖,一個擒制劍鋒,其餘五人擁着王爺迅疾退開數丈。這七人彷彿是暗夜中的幽靈,身法靈動得匪夷所思。隨着他們的出現,空氣中的香氣越發馥郁濃烈,彷彿香氣們齊心協力牢牢抱成一團,濃得化散不開。
慕容秋水這一劍已盡畢生之力,那二人如何拿捏得住?
但見劍鋒過處,鮮血噴湧,他們的十個指頭俱已不保。但這二人也着實了得,竟連哼都不哼一聲,全然不當是自個兒的身子,影隨劍移,快速絕倫,兩隻拳頭同時向他迎面打去。
慕容秋水劍勢輕盈靈活至極,劍尖輕輕一顫,分出兩道明光分擊二人咽喉,那二人只得退後自救,他立刻乘機追擊,這時身後忽又撲上兩道身影,五人頓時纏在一起,鬥得難解難分,目不暇接。
時間彷彿好短,又彷彿很長。
周遭盡是呼呼風聲,兵刃磕碰撞擊聲,慘叫悶哼聲,高健領的一眾義軍兀自與八名侍衞糾纏,各有傷亡。慕容秋水則彷彿完全沉浸在刀劍製造的迷人音樂聲裏,他臉上的面巾已然撕裂,露出一張湛然若神的俊朗面容,臉上寫滿了激情和陶醉,他彷彿不是在進行一場廝殺,而是在進行一場酣暢淋漓的瘋狂舞蹈,他的對手就是他的舞伴。
杜涼夜眼見王爺暗備已久的七煞戰將現身,不由得再次暗自慶幸,慶幸自己沒做傻事。
此時,山底濃霧彌散,慘叫連連,像是有人勒住自己的咽喉哭喊,聽起來使人陣陣發寒。杜涼夜面無表情地俯瞰下去,望見團團濃煙白霧,宛如深山壑谷中的流雲。雲影裏隱約有兩三條黑影往山頂竄縱,來勢極快。她不由得微微眯起眼,大拇指下意識地摩擦劍柄。
驀然,一道七彩的異光劃破夜空。
幾乎是同時,杜涼夜伸足在樹幹輕點,整個人借力躍起去追那道異光,身在半空一個漂亮的翻轉,掌中利劍挽了個花式,對準那道彩色異光疾彈過去,只聽咚的一聲悶響,那道本要停滯的異光倏忽加速,疾如流星趕月般直往後山隕落,及至半山腰猛然砰的一聲爆開,綻出一朵明麗的白色花朵。
好功夫!
身後有人冷冷哼了一聲,一股柔韌而強大的勁力直襲她的後背。杜涼夜身在半空,感覺頭皮驀然一緊,滿頭秀髮被激盪得凌空亂舞。她為了彈撥開那枚流彈,力道已是強弩之末,又全無着力點,本來是再也無法避開這一擊。但她自幼受過殘酷訓練,向來置之死地而後生。故而果斷地將頭一偏,回手就將掌中寶劍從自己的左肩邊擦過去,劍勢如長虹貫日般斜刺上去,毫不猶豫!
温良辰萬萬料不到她如此狠絕,這雙掌拼盡全力,勢如破竹,再難收回,唯有眼睜睜看着雪亮的劍鋒分毫不差地刺穿自己的手掌,頓時一陣鑽心疼痛,忍不住慘叫了一聲。
兩人同時落下地來。
杜涼夜握住肩膀,連退數步方才站定,面容蒼白如雪,額頭汗珠如雨紛紛直下,一雙眼睛卻睜得烏圓,漆黑眸底的星輝映着燈火,似要燃盡這無邊的夜色。
山林野外風勢較大,酥蘿琉璃彈的效果不及在會春樓裏明顯,山底下的濃煙毒霧很快便被夜風吹散開去,曲瀾、劉衞辰乘亂摸上山來,司馬卓、馮二率眾緊追不捨,將對方困在密林繼續搏鬥。霹靂神拳高健等人漸落下風,慕容秋水以一敵四,早已狼狽不堪,敗跡畢露,而對方尚有三人沒有出手。
温良辰咬緊牙關,轉目望向左側峯頂的那個瘦高身影。他靜靜地站立一旁,周遭的混戰、殺戮、血腥,死亡似乎完全沒有影響到他。他迎風挺立的樣子像座無法逾越的豐碑,令他的敵人也忍不住要心生敬畏。
温良辰看着他,心裏忽然生出一股濃烈的絕望,鮮血淋淋的左掌心裏像有一團烈火在焚燒,痛得刻骨而絕望,非常絕望,但不知怎麼的,又有點兒悲壯的意味。
她下意識地收緊袖裏的短劍。
杜涼夜的目光一直緊緊鎖定慕容秋水,他身上每多一道傷口,她的心就抽搐一下;他每流出一滴血,她的心就劇痛一分,只覺得胸口鬱着一團無法言説的東西無從宣泄。她放任肩膀的劍傷不管不顧,任其鮮血淋漓,彷彿唯有肉體的疼痛才能稍稍舒緩她心頭的逼仄和鬱憤。
眼見一道劍光掠過他的左眉,滾滾血珠滑落在他蒼白的臉頰,襯托得一張俊秀容顏莫名妖豔,像綻開了一朵清麗絕倫的海棠。杜涼夜忽然覺得這個情形無比熟悉,彷彿是在前世今生的夢裏,她無數次見過這個場景。
她的整個身心都被一種怪異的感覺緊緊攥住。
混亂中有人清喝了一聲,疾風掠過耳畔,温良辰連人帶劍撲上左側峯頂,快如飛矢。他身前的三煞,其一不動如山,另外二人同時夾道來迎,三人近身相搏。温良辰不愧浸淫戲劇多年,身體靈活柔韌到不可思議,腕上功夫更是了得,一柄短劍在袖底揮舞開來如夢似幻,更兼她完全是一副同歸於盡的打法,二煞一時竟也奈何她不得。慕容秋水卻是節節敗退。胳膊又中了一劍。
杜涼夜心知決不能再猶豫了,當下舉起手中的寶劍,曲指疾彈劍鋒,利刃振動發出一聲清嘯龍吟,響徹夜空。緊接着一道青光撕裂長空,風馳電掣般直奔温良辰的後背,快疾無比,凌厲絕倫。
二煞一早便領教過她的劍法,耳聽這一聲劍鳴悽絕,便齊齊向兩旁避讓,料想温良辰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這一劍。但是,杜涼夜的劍光在即將吻上温良辰的脖頸時,忽然半途疾轉,向着左側橫掠過去
二煞頓時驚呼出聲:王爺!
杜涼夜的劍法講究快速、直接,招式決絕、狠辣,這就要求她的手腳必須足夠快。她也確實非常的快,一劍刺穿他身邊那人,同時反手鎖住他的咽喉。這一連串動作均在眨眼之間完成,或許比眨眼的時間更短些。因為很多人都瞪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無論是慕容秋水還是七煞侍衞,全部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蒙了。
周遭忽然陷入一片巨大的靜默。
在這片詭異的靜謐之中,他們二人四目相對!
他的面容很平靜,一雙眸子卻亮得駭人,牢牢盯着她的眼。
杜涼夜微微勾起嘴角,露出清豔秀絕的笑容,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笑容裏有一股悲哀至極的意味,就像一朵花即將開至酴醾,盡情盛放之後,等待她的只有萎謝,然後腐爛!
求您放過他!
他沒有答話。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這是一個清兵必勝的局面,山腳下的士兵已經將整座山重新圍住,而反清復明會的損失實在是慘不忍睹温良辰暗暗掃視現場,估量傷亡,在心底發出黯然長嘆。
沉默良久,他終於説話了。
夜兒,我希望你不會為今日的決定而後悔。
他的聲音出奇的鎮定,而且冷靜,語氣裏有一股四平八穩的味道。
杜涼夜露出一個慘淡的微笑,道:請您放我們下山!
他的眼中露出無限憐憫的神色,沉聲緩緩道: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杜涼夜忽然淚流滿面,放聲叫道:叫你的人快他媽的給我滾開
他沉默地揮了揮手。
半炷香後,山下的火龍斷開一個缺口。一輛豪華馬車停在崎嶇山道上,車伕錦繡華服,青絲鑑人,臉上戴着一個五彩蝴蝶面具。毋庸置疑,他是杜涼夜見過的最有氣質的車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