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之後,東海之濱,柯厝村。
柯厝村就在雲厝村不遠,村外曬着漁網,村裏大小不過百餘人,比起雲厝那是小得多了。
一個人在屋後曬網。
但見這人身材頎長,肌膚甚白,宛若許久不曾見過陽光,右手垂落身側,似不能動,他以一隻左手慢慢地調整那漁網,似乎做得心情十分愉悦。只是他的眼睛似乎也不大好,有些時候卻要以手指摸索着做事,有時要湊得極近方才看得清。
“死蓮花!”
有人在屋裏已經咆哮着追了出來:“老子叫你乖乖在屋裏休息,眼睛都快瞎了的三腳貓,還敢跑出去網魚!老子從京師大老遠來一趟容易麼?你就這麼氣我?”
那曬網的人轉過身來,是熟悉的面容,眯起眼睛,湊近了對方多病看了好一陣子,似乎才勉強記起他是誰來,欣然道:“哦,施少爺,別來無恙。”
方多病暴跳如雷!
“施少爺?哪個是你施少爺?誰讓你叫他施少爺?老子是方多病!他奶奶的一個月不見你只記得施少爺?他‘施’給你什麼了?老子派了幾百人沿江沿海找你,累得像條狗一樣,撿回來你變成個白痴,老子給你住給你吃給你穿,整個像個奶媽一樣,怎麼也不見得你叫我一聲方少爺?”
李蓮花又眯起眼睛,湊上去仔仔細細地又將他看了一遍,笑眯眯地道:“哦,肖門主。”
方多病越發跳了起來,氣得全身發抖:“肖……肖門主?那個王八蛋——那個王八蛋你記着他做什麼?快給我忘了,統統忘了——”他抓着李蓮花一陣搖晃,搖到他自己覺得差不多已經將那“肖門主”從李蓮花腦子裏搖了出去才罷手。
“老子是誰?老子是方多病,當今駙馬,記得了嗎?”
李蓮花再沒把他細看的興趣:“駙馬。”他轉過身又去摸那漁網。
“你這忘恩負義,糊里糊塗,無恥混賬的狗賊!”方多病對着他的背影指手畫腳,不住詛咒,奈何那人一心一意曬他的漁網,聽而不聞,且他現在聽見了也不見得知曉他在説些什麼。
方多病忽地吐出一口長氣,摸出一把椅子坐了下來,死蓮花沒死。坐着漁船,順流而下衝出大海,被漁民撿了回來,沒死就好。
雖然找到人的時候,這人右手殘廢,眼睛失明,神智全失,渾渾噩噩的就像條狗。但……沒死就好。像現在這樣,不記得是是非非,不再有聰明才智,喜歡釣魚就釣魚,喜歡種菜就種菜,喜歡養雞就養雞,有時曬曬太陽,和隔壁的阿公阿婆説幾句話。
有何不好?
有何不好?
他的眼睛酸澀,他想他這麼想應當是看得很開的,卻仍會記起當年那個會和他一起在和尚廟裏偷兔子、會温文爾雅微笑着説“你真是聰明絕頂”的小氣巴巴的李蓮花。
這時曬網的人已經哼着些不知所云的曲子慢慢摸索着走出了後院。他的後院外邊就是沙灘,再過去就是大海。有個青色長衫的人影淡淡站在外邊,似在看海。
李蓮花鬼鬼祟祟地往後探了個頭,欣然摸到一處沙地,那沙地上划着十九橫十九縱的棋盤,上面放了許多石子。他端正在棋盤一端坐好,笑道:“第一百三十六手,你想好了沒有?”
那人並不回身,過了一陣,淡淡地道:“我輸了。”
李蓮花伸出手來,笑得燦爛:“一兩銀子。”
那人揚手將一兩銀子擲了過去,突然問:“你當真不記得我是誰?”
李蓮花連忙點頭道:“我記得。”
那人微微一震:“我是……”
“你是有錢人。”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