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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生極樂塔 七、御賜天龍

    當夜,大內侍衞和禁衞軍分明暗兩路搜查那逃出大牢的殺人兇嫌,京城之內風聲鶴唳。那二更、三更時分突地有人闖將進門,喝問可有見過形跡可疑之人的比比皆是。有些人正追查一位精通開鎖之術的江洋大盜,又有人仔細盤問的是一位邪術通天、能驅陰陽的法師,更有人正在緝拿一位殘忍好殺、專門給人割喉放血的兇徒。京師百姓紛紛傳言,近來大牢不穩,逃脱出許多兇犯,夜裏切莫出門,只怕撞上這幫惡徒,性命堪憂。

    三更時分,那精通開鎖之術、邪術通天、專門割喉放血的兇徒不知自己在京師引起如何軒然大波,嚇得多少嬰孩夜晚不敢入睡,此時他正躍上一棵大樹,看着樹下大內侍衞走動的規律。

    皇宮之內,守衞果然森嚴,尤其是在內務府這等重要之地,那守衞的模樣就和御膳房全然不同。李蓮花等候到兩班守衞交錯而過的剎那,翻身斜掠,輕巧地翻入內務府圍牆之內,衣袂過風之時飄然微響,他指上一物飛出,射中方才的大樹,只聽枝葉搖晃,飄下不少殘枝落葉。

    “嗒”的一聲微響,有人自不遠處躍上樹梢,仔細查看聲響來源。李蓮花連忙往內務府花園內一顆芍藥後一蹲,皇宮大內,果然高手如雲,可怕得很。過了半晌,那暗處的人在樹上尋不到什麼,回到原處。李蓮花這下知道這人就伏在右邊三丈之外的牆角陰影之處,方才他翻牆的時候真是走了大運,這人不知何故竟是不知,莫不是他翻牆翻得多了,精熟無比,連一等一的高手也發現不了?再過片刻,四下無聲,他自芍藥後探出頭來,外邊光線黯淡,一切尚未看清,猛聽有人冷冷地道:“花好看嗎?”

    “哈?”李蓮花猛地又縮回芍藥後,又過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半個頭來,眯起眼睛,只見在外頭昏暗的月光之下,一人紅衣佩劍,就站在芍藥之前。他張口結舌地看着那人,原來那人雖然回了原地,卻又悄悄地摸了過來,顯是早已看到他翻牆而入,卻故意不説,只等關門打狗。

    “你是什麼人?”那紅衣佩劍的侍衞卻不聲張,只淡淡地看着他,“夜入內務府,你可知身犯何罪?”

    李蓮花乾笑一聲:“這個……不知大人如何稱呼?”那人劍眉星目,甚是年輕俊俏,聞言笑笑:“你在這躲了兩柱香時間,耐心上佳,武功太差,我料你也不是刺客,説吧,進來做什麼?”

    李蓮花嘆了口氣:“皇宮大內,如大人這般的高手,不知有幾人?”

    那侍衞又笑了笑,卻不回答,神色甚是自傲。李蓮花頗為安慰地又嘆了口氣:“如你這般的高手要是多上幾個,宮內固若金湯矣……實乃我朝之幸,大內之福……”

    那人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小賊,你潛入內務府,究竟想做什麼?”

    李蓮花慢吞吞地站起身來,將衣上的灰塵泥土逐一抖得乾淨,才正色道:“我來看書……”

    那人眉毛傲然一揚,抬劍指向李蓮花的眉間:“你可知擅闖宮中是何罪?我可當場格殺,我劍當前,你説話要小心。”

    李蓮花對答如流:“我聽説王公公生前文采風流,喜歡寫詩,我等儒生,對王公公之文采仰慕非常,特來拜會……”

    紅衣侍衞哈哈一笑:“你這人有趣得很,我只聽説王公公在景德殿被妖物吃了,倒是從未聽説他文采風流。”

    李蓮花漫不經心地道:“我説的是王桂蘭王公公,不是王阿寶王公公,王阿寶公公的文采我沒見識過,但王桂蘭王公公的文采卻是風流的,我聽説他奉旨寫過《玉液幽蘭賦》、《長春女華歌》等等傳世名篇……”

    “王桂蘭王公公?”紅衣侍衞奇道,“王桂蘭王公公那是多久以前的人了,你夜闖皇宮,就是為了看他的詩歌?”

    李蓮花連連點頭:“王公公做過內務府總管,我想他的遺作應當存放於內務府之中。”

    紅衣侍衞詫異地看着李蓮花,沉吟半晌:“胡説八道!”

    “啊?”李蓮花被他嗆了口氣,“千真萬確,我確確實實就是為了看王公公的遺作而來的,你看我不往寢宮不去太和殿,既沒有在御膳房下毒,也沒有去仁和堂縱火,我……我千真萬確是個好人……”

    紅衣侍衞道:“不得了啊不得了,你的腦子裏居然還有這許多鬼主意,看來不將你交給成大人是不行了。”他“唰”的一聲拔出佩劍,“自縛雙手,跪下!”

    “且慢且慢。”李蓮花連連搖手,“你看你也和我説了這許多話,算得上私通逆賊,縱容刺客,此時縱然你將我交給成大人,我必也是要如實招供,一一道來的。你説要如何才能放我一馬,讓我去看王公公的遺作?”

    那紅衣侍衞微微一笑:“你倒是刁滑奸詐,難以説服啊,要如何放得過你?很簡單,你勝得過我手中長劍,我自然放過你。”

    李蓮花道:“喂喂喂……你這是以大欺小,恃強凌弱,大大的不合江湖規矩,傳揚出去定要被江湖中人恥笑,令師門蒙羞,師兄師弟師姐師妹走出門去都抬不起頭來……”

    “哈!看來你很懂江湖規矩嘛!”紅衣侍衞微笑道,“偏偏我師父早就死了,師兄師弟師姐師妹我又沒有,江湖我也沒走過,怎麼辦呢?”

    李蓮花退了一步,又退一步:“你一身武功,沒出過江湖?你難道是什麼朝廷官員的家人弟子?”

    紅衣侍衞手中劍刃一轉:“贏了我手中長劍,一切好説。”

    “唰”的一聲,那一劍當面刺來,李蓮花側身急閃。這紅衣侍衞年紀甚輕,功力卻是不凡,就如坐擁了五、六十年內勁一般,那柄劍尤是光華燦爛,絕非凡品。劍風襲來凌厲異常,一劍直刺,內力直灌劍刃,劍到中途那剛猛內勁乍然逼偏劍尖,嗡然一聲,劍尖彈開一片劍芒,橫掃李蓮花胸口。

    紅衣侍衞臉上微現笑容,驀地卻見劍下人抓起一物往胸前一擋,只聽“嚓”的一聲輕響,劍尖斬斷一物,那彈開的劍芒頓時收斂,接着“哆”的一聲輕響,劍尖刺中一物,堪堪在那人胸前停了下來。

    劍芒斬斷的東西,是一棵芍藥;劍尖刺中的東西,是半截芍藥。方才李蓮花從地上拔了那棵芍藥起來,先擋住了他彈開的劍芒,劍芒切斷芍藥,他又用手裏所拿半截芍藥擋住了他最後劍尖一刺。

    紅衣侍衞眯眼看着那劍尖上的半截芍藥,李蓮花急退兩步又躲在一棵大樹後面:“且慢且慢,只需我贏了你手中長劍,你就讓我去看王公公的遺作?”

    紅衣侍衞笑了笑:“若是方才我使上八成功力,你的人頭現在可還在你頸上?贏我豈非痴人説夢!”

    李蓮花連連點頭:“那説得也是,不過現在我的人頭自是在的。”

    紅衣侍衞一怔:“我是説方才我若使上八成功力……”

    李蓮花正色道:“你問我人頭現在可還在我頸上,那自然是在的,若是不在,卻又有人和你説話,那豈非可怕得很……”他説到一半,聲音慢慢地小了,語氣也變得有些奇怪。

    紅衣侍衞隨他的目光轉過頭去,只見一張古怪的人臉在牆頭晃了一下,外頭樹上沙沙一響,有個什麼東西極快地向東而去。

    “那是什麼東西?”

    “什麼人,站住!”紅衣侍衞長劍一提,往東就追。李蓮花小聲叫了一聲:“喂喂喂……”紅衣侍衞追得正緊,充耳不聞,一晃而去。他在宮中日久,刺客見得多了,卻是第一次見到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自是繃緊了神經。

    李蓮花倒是看清了那東西的臉,與其説那是一個東西的臉,倒不如説是張面具,一張白漆塗底、黑墨描眉的面具,那五官畫得簡略,倒是在面具上還潑了一片紅點,猶如鮮血一般。並且那東西還披着層衣服樣的東西,依稀是個人形,筆直地往樹上竄去。他往那紅衣侍衞追去的方向看了兩眼,想了一會他是不是也要追上去看兩眼那面具底下究竟是啥?不過片刻之後他欣然覺得還是王公公的遺作比較重要,彈了彈衣上小小的幾點塵土,往內務府走去。

    內務府左近侍衞仍有不少,但比之方才那紅衣人自是差之甚遠,李蓮花順利翻進一處窗户,在裏頭轉了幾圈,摸入了藏書之處。

    要查百年前的宮中秘事,自是要看宮中的記載。不過在看百年前的記載之前,李蓮花覺得如果當年確曾發生異事,那將魯方几人沉入井中的王桂蘭王公公難道不曾着手調查、不曾有所記載?正家史記往往為為政者書,未必便是真實,十八年前的真相究竟為何?

    王桂蘭可曾查出當年井下藏有何物?是不是當真有一位百年前的死人?死者究竟是誰?王桂蘭是否曾為此事留下記載?

    內務府的藏書房遠沒有皇宮太清樓那麼戒備森嚴,自也並沒有多加整理。這其中有許多是瑣碎的清單、各類賬目、東西的品相、花色等等的手記。

    李蓮花沒有點燈,就着月光看了這屋裏林林總總的書冊,那書冊或新或舊,字跡或美或醜,有的飛瀑湍流勢不可當,有的忽大忽小奇形怪狀,其中許多都落滿灰塵。他毫不猶豫地動手,一本一本翻看書目為何。

    黑暗之中,月光朦朧得近似於無,李蓮花的指尖卻很靈敏,短短時間已翻過了兩百餘本,在眾多書冊之中,他拾起了一本紙頁略帶綵線的書冊。

    那是本裝訂整齊的書冊,封面上寫着三個大字“極樂塔”,裏頭以濃墨畫了些珍珠、貝殼之類的圖畫,此外還畫了些鳥。

    這顯然就是方多病從景德殿那個房間發現的那本書冊,從房間消失後,出現在這裏。李蓮花將書冊翻到底,想了想,扯開了裝訂的蠟線,自書冊中取了一張紙出來,揣進懷裏,再快手快腳將書冊綁好,放回櫃裏。

    接着他很快找出仁輔三十三年的清單手記,果然在其中看到了王桂蘭的手記。

    那是一本青緞包皮的書冊,因為王公公當年顯赫的地位,這手記被裝訂得很精美。翻開書本,其中正有《玉液幽蘭賦》和《長春女華歌》,此外還有一些猶如《奉旨太后壽宴》或《和張侍郎梅花詩》之類的曠世佳作。

    王桂蘭的字跡清俊飄逸,不輸士子名家。李蓮花將他所寫的詩詞全都看了一遍,抓了抓頭,本想背了起來,然而這位公公文采風流,成詩甚多,其中有不少又相差彷彿,詠那梅花的詩句就有十七、八首之多,要背起來未免有些勉強。他想了想,施施然將王桂蘭的整個手記塞進懷裏,整了整衣裳,自門口溜之大吉。

    深夜的宮廷一片漆黑,走廊的紅燈在夜色中昏暗失色,風吹樹葉聲中,一個灰濛的影子在樓宇間飄忽,樹影婆娑,有時竟難以分辨。只見那影子飄進了太清樓,太清樓是宮內藏書之處,地處僻靜,戒備並不森嚴。過不多時,那影子又悠悠忽忽晃了出來,背上背了個小小的包袱,包袱雖小,卻是沉實的模樣,敢情這人從太清樓裏盜了幾本書出來。

    紅衣人被李蓮花氣得再次怒極反笑:“你不擔心自己的小命,卻關心那件衣服?”

    李蓮花“嗯”了一聲,又道:“那個……那個衣服呢?”

    紅衣人目光閃動:“你要那衣服何用?”

    李蓮花又“嗯”了一聲:“衣服呢?”

    紅衣人頓了一頓,突地道:“我姓楊。”

    李蓮花吃了一驚,他是真的吃了一驚,皇宮大內姓楊的帶刀侍衞,官階從三品,不在各部侍郎之下,正是曾在我朝與西域諸國武道會上連敗十三國好手、名列第一的“御賜天龍”楊昀春。

    據説此人師承三十年前大內第一高手“九步張飛”軒轅簫,又是王義釧的親生兒子,也就是未來的昭翎公主的哥哥,連皇上都能御賜他一個“龍”字,前途自是大大的無量。李蓮花不想和他糾纏半夜的竟然是方多病未來的二舅子,瞠目結舌半晌:“原來是你。”

    楊昀春自小拜軒轅簫為師,軒轅簫這人武功極高,到老來卻瘋瘋癲癲,非説自己本姓楊,強逼王昀春非改姓楊不可。王義釧無奈,索性將二兒子過繼給軒轅簫,反正他還有個長子王昀揚,不愁沒人繼承家業。

    不想楊昀春學武的天分卻極高,軒轅簫一個高興,臨死之前將全身功力送與他這兒子,活生生造就了皇宮大內“御賜天龍”的一代傳奇。聽説王義釧的女兒之所以被皇上收為義女,是大大沾了他這位二哥的光,正是楊昀春大敗十三國高手,讓皇上龍顏甚悦,一時想不出什麼法子賞賜王家,便收了個公主,還分外恩寵起來。

    楊昀春聽李蓮花道“原來是你”,不知他心裏想的是原來你就是方多病未來的二舅子,眉心微蹙:“你認得我?”

    李蓮花道:“御賜天龍,武功絕倫,橫掃天下,莫不歎服,自武道會後有誰不知有誰不曉?”

    楊昀春頗有些自得,笑了一笑:“可我聽説,江湖中有笛飛聲、李相夷武功不在我之下。”

    李蓮花正色道:“那個……聽説他們都沉入東海好多年了,楊大人大可放心,您定是那天下第一,毋庸置疑、毋庸置疑。”

    楊昀春手腕一挫,收回長劍:“你究竟是什麼人?潛入宮中所為何事?你若肯實話實説,或許追兵之前,我可饒你一命。”

    李蓮花耳聽身後呼喝包抄之聲,嘆了口氣:“既然閣下是楊大人……”他頓了一頓,“我要個清淨的地方説話。”楊昀春一點頭,當先領路,兩人身影如電,轉個了方向,直往宮中某處而去。

    月色明亮,清澄如玉。大好月色之下,京城一處尋常別院之中,一人正鬼鬼祟祟地伏在一棵大樹上。遠遠望去此人身着黑色夜行衣,爬在樹上也猶如枝椏一般,瘦得如此稀奇古怪之人,自然是方多病。

    李蓮花説,尚興行之所以會死,既然不是因為他知道了什麼隱秘,那可能是他得到了某樣東西。如果魯方有件輕容、李菲也有件輕容,那尚興行所得的東西,難道也是一件輕容?聽説百年前那些皇親國戚、奸商儒客,有時能在自己身上套上一、二十層輕容,且不説這傳説是真是假,萬一某個死人在自己身上套了七八件輕容,若是一人得了那麼一件,那還得了?若是有這衣服的人統統都要死,豈不是要死七八個?方多病正在思索,若是尚興行也有個寶貝,他會藏在何處?

    有人殺了尚興行,如果是為了他的某樣東西,那會趁夜來取嗎?方多病伏在樹上,一本正經地思考着。要闖進尚興行的房間翻東西很容易,卜承海的衙役現在忙着驗屍,多半要到明天一早才會來取東西,現在闖進去很容易。

    但是方多病多了個心眼。他想知道今夜除了他這隻螳螂,可還有一隻黃雀?

    微風搖曳,枝椏晃動,他極輕淺地呼吸,身軀似早已與大樹融為一體。時間已過去很久,一直沒有人闖入行館,他甚至看見趙尺叫了轎子去眠西樓,卻沒有看見人進來,又過了一個時辰,在他快要睡着的時候,尚興行房中突地發出了一點微光。方多病嚇了一跳,他只當會有什麼夜行人闖入房中,卻不想根本沒有人接近那房間,房中卻突然有人。

    瞬間方多病出了身冷汗——那個冷血sha手既然能進他房間取物如入無人之境,能在鬧市無形無跡地將尚興行割喉而死,武功絕然在他之上——那人居然早已潛伏在尚興行屋裏!方才他若是貿然闖入,只怕也已成了具被割喉的血屍。

    出了一身冷汗,風吹來遍體皆涼,方多病的血卻熊熊地熱了起來——這是個意外!尚興行房裏潛伏着有人是個意外,但這也是個機會——能讓他第一次親眼看到,那來無影去無蹤,殺人於無形的兇手究竟是什麼人?

    房裏的微光只微微閃了兩下,隨即滅了,方多病手心出了冷汗,卻知機會只在瞬息之間,一咬牙,對着不遠處的另一棵樹彈出一截樹枝。只聽“嗖”的一聲微響,對面樹上一段樹枝折斷,樹葉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那屋裏隱約的聲響立即沒了,方多病扯起一塊汗巾蒙面,筆直地對着尚興行的屋子闖了進去,手中火摺子早已備好,入屋一晃一亮,乍然照亮八方——果不其然,屋裏沒人!

    屋裏空無一人!方才在屋裏點燈的人早已不見。但並非毫無動靜。

    方多病赫然看見地上丟着一卷絹絲樣的東西,極淺的褐黃色,正是一件衣服,那衣服上下相連,衣後一塊衣角綁在腰間,卻是一件深衣。那深衣正是剛從尚興行的牀下翻出來的,藏有衣裳的木盒還翻倒一邊,方多病只瞧了那一眼,正想搶起那衣服,卻聽門外“篤篤”兩聲,有人問道:“誰在裏面?”

    不妙!方多病抓起桌上的油燈,正欲點火擲出,驀地發現油燈裏沒有燈油,呆了一呆。卻見窗外隱約有人影閃過,一支火摺子破空而入,落在地上那衣服上,頓時霍然一聲,火光四起,熊熊燃燒。方多病大吃一驚——原來方才那人在屋裏閃了幾下微光,卻是翻出衣服之後,滅了油燈,在衣上、屋裏潑下燈油,只待燒了衣裳!不想他在屋外弄了聲響,那人順勢避了出去,卻把自己誆了進來放火就燒!

    好奸賊!這屋門卻是緊鎖的,方多病勃然大怒,你當老子是省油的燈?四周火焰燃燒甚快,那人在屋裏扯落了不少垂幔,丟下了幾本書卷,加上燈油,屋裏熱浪洶湧,空氣令人窒息。方大少運一口氣,一聲冷笑,也不破門而出,驚天動地地吼了起來:“起火了!救人啊!起火了!救命啊!”

    門外本來正在敲門的人嚇了一大跳,一疊聲地問:“誰在裏面?誰……誰誰誰在裏面?”

    方多病揮了兩下衣袖,驅去煙氣,沒好氣地道:“方尚書的大公子,昭翎公主的意中人。”

    外面的人魂飛魄散:“方……方公子?來人啊!方公子在裏面,這裏面怎的起火了?天啊天啊,方公子怎麼會在裏面?誰把他鎖在裏面了?來人啊!”

    方多病捏着鼻子只管站在屋裏,屋裏濃煙滾滾,他靈機一動,忍着煙氣在烈火中翻尋起來——方才那人走得匆忙,或許還有什麼東西不及收拾帶走。

    火焰很快將屋裏能燒的東西燒了個乾淨,方多病東張西望,他身上那件衣服裏串着少許金絲,隱隱約約也熱了起來,卻並沒有看到什麼異樣的東西,突然屋裏有個東西“啪”的一聲炸開了。方多病聞聲望去,只見一物從尚興行的牀頭跳了起來,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掉落在地,卻是什麼東西被烈火烤得炸裂開來,拾起一看,卻是一枚戒指。

    戒指上殘留着碎裂的寶石,剩餘的寶石尚瑩綠光潤。便在此時,大門轟然被重物撞開,外邊人聲鼎沸,不少人急着救駙馬,抬了根木樁將門頂開了。此時屋裏已是不堪再留,方多病筆直地竄了出去,衣發皆已起火,嚇得門外眾人端茶倒水,喚更衣的更衣,傳大夫的傳大夫。

    方多病哼哼哈哈地任他們折騰,一口咬定是卜承海請他夜探尚興行的房間,不想卻被兇手鎖在屋內放火!眾人皆是歎服,紛紛讚美方公子英雄俠義、果敢無雙、勇氣驚人,為卜大人兩肋插刀、赴湯蹈火、在所不惜,這等人才品德世上幾人能有?

    方多病心裏卻充滿迷惑,那件已經燒掉的衣服,是一件男人的深衣。除了質地精良,並無什麼特異之處,甚至連花都沒有繡。除了那是件男人的深衣,委實看不出這東西有什麼值得人甘冒奇險殺了尚興行,然後點火來燒的價值。

    一件衣服上能有什麼隱秘可尋?魯方也有一件衣服,李菲也有一件,但那殺人兇手非但沒有燒掉他們的衣服,甚至還將一件輕容硬生生套在了李菲的身上,但他卻燒了尚興行的這一件。這是為什麼?這一件和其他兩件的差別,只在於這一件是深衣,而那兩件是輕容。這就會有天大的差別嗎?方多病越發迷茫。

    那藏匿在尚興行房裏的人是誰?他是在起火的時候趁亂走了,還是就在外面救人的人之中呢?方大少很迷茫、很迷茫。

    皇宮之中,御膳房內。

    楊昀春和李蓮花坐在大梁之上,楊昀春手裏端着一盤菜,李蓮花手裏拿着一雙筷子,斜眼看着楊昀春,嘆氣道:“京師百姓要是知道‘御賜天龍’竟然會跑到廚房偷吃東西,心裏想必難受得很。”

    楊昀春笑道:“御膳房都知道我晚上會來吃宵夜,這幾盤新菜都是特地給我留的。”

    李蓮花從他手裏那盤三鮮滑雞拌小筍裏頭夾了根小筍出來吃,嚼了兩下,讚道:“果然與那蘿蔔乾滋味大不相同。”

    楊昀春皺眉:“蘿蔔乾?”

    李蓮花咳嗽一聲:“沒事。”他正襟危坐,只右手還往楊昀春的盤上夾去,“楊大人可知道發生在景德殿中的幾起兇案?”

    楊昀春怔了一怔,奇道:“你竟是為了那兇案而來?我自然知道。”他非但知道,還知道得很清楚,畢竟他妹子王為君正要受封昭翎公主,而皇上欽點的他妹子未來的夫婿方多病就住在那景德殿中。

    李蓮花道:“方駙馬是我多年好友。”説了這句,他微微一頓,“景德殿頻發兇案,魯大人瘋,李大人、王公公、尚大人死,兇手窮兇極惡,若不能擒拿,則民心難安,朝廷失威。”

    楊昀春倒是奇了這人居然能一本正經説出一番有理有據的話來,方才這人縮首畏尾,鬼鬼祟祟,看似一個小賊;如今他多瞧了這人兩眼,才發現這人衣着整齊,眉目端正,居然是個頗為文雅的書生模樣,年紀看似也不大,莫約二十七、八的模樣,稱得上俊雅二字。

    “駙馬俠義熱血,對幾位大人之死耿耿於懷。”李蓮花繼續正色道,“不查明真相,只怕方駙馬再也睡不着。”

    楊昀春對“方多病”此人全然陌生,只知此人是方尚書之子,曾以七歲之齡考中童生,也算少時穎慧,聽聞李蓮花此言,倒是有三分好感。又聽李蓮花繼續道:“那個……方駙馬以為,這幾位大人或許曾經知曉了什麼隱秘,招致有人殺人滅口,而這個隱秘多半也就是皇上召見他們的原因。”

    楊昀春越發驚訝,暗忖這未來的妹婿果然不差:“説得也是,我聽説皇上召見他們,是為了詢問極樂塔的地址。皇上要為為君妹子重修宮殿,我朝祖訓極樂塔以南不得興修土木,皇上不過想知道當年的極樂塔究竟在何處而已。”

    李蓮花微微一笑:“不錯,據説這幾位大人年少之時,曾摔入宮中一口井中,在井內頗有奇遇,皇上莫約覺得那口井中有古怪,也許與極樂塔有關。”他右手的筷子仔細地從楊昀春的菜碟裏挑出一塊雞翅膀,一邊慢吞吞地道,“方駙馬以為既然是十八年前幾位大人有了奇遇,也許王桂蘭王公公會有所記載;又既然事關極樂塔,那百年前關於極樂塔的一切記載也當細看,由是種種,駙馬今夜太忙,便請我入宮來借幾本書。”他的神色和方才一般文雅從容,帶着愉悦的微笑,“看過之後,定當歸還,駙馬有錢得很,不管是名家字畫或是金銀珠玉他都多得要命,委實不必行那盜寶之事。”

    楊昀春往嘴裏拋了塊滑雞,嚼了兩下:“聽你這麼説,似乎也有些道理。”

    李蓮花道:“道理自然是有的。”

    楊昀春又嚼了兩下,吐出骨頭,突地露出個神秘的微笑:“你想知道那個井在哪裏嗎?”

    李蓮花嗆了口氣,差點被嘴裏的那塊筍噎死:“咳咳咳……”

    楊昀春頗有得色,他武功絕高,卻還是忍不住左右各看了一下:“那口井在……”

    “那口井在長生宮後,柳葉池旁。”李蓮花好不容易把那塊筍吞了下去,忙忙地提起酒杯喝了兩口。

    楊昀春驀地呆住,見了鬼似的看着李蓮花:“你……你怎麼知道?”

    李蓮花從懷裏摸出本書來,翻到其中一頁,指着其中一首詩。楊昀春勤於練武,讀書不精,皺眉看着那首詩。那首詩叫做《夜懷感初雪》,王公公那俊逸的字跡寫道——

    雪落金山寺,三分入池塘。

    飛花化作雨,落氈沾為霜。

    林上出明月,和雪照淒涼。

    星辰長交換,桃李共嗟傷。

    一抔珍珠淚,百年日月長。

    楊昀春將這首詩看了幾遍,指着那本子:“這……這詩?”

    李蓮花乾笑一聲:“這首‘詩’自是寫得好極,你看他寫‘雪落金山寺’,那説明他寫的時候莫約是坐在一個能看到金山寺的位置。而宮中那座金山寺,據我方才逃竄所見,似乎在長生宮左近,而長生宮左近只有一個池塘,叫做柳葉池。”

    楊昀春皺眉:“那又如何?”

    李蓮花持着筷子在空中比劃:“‘飛花化作雨,落氈沾為霜’,那説明那天在下小雪,但是雪下到王公公眼中所見的某個地方,化作了雨,而這個雪落在他自家氈帽上卻結成了冰霜。那説明在長生宮左近的某個地方,下雪的時候比其他地方暖和,能將小雪融化,那若非有地熱温泉,便是有一口深井。”

    楊昀春難以苟同:“這……萬一當年王公公不過是隨便寫寫,你所説的豈不都是空的?”

    李蓮花又夾一塊雞肉,施施然吃了下去:“反正本是全無着落的事,賭輸了也不過就依然是全無着落,這等不會吃虧的事自然是要賭的。”

    楊昀春張口結舌,他從沒聽過有人對一首不知所云的“詩”胡思亂想,卻又絲毫不以為有錯。只聽李蓮花又道:“‘林上出明月’,説明在那口井的旁邊有樹林丅,明月尚能‘和雪照淒涼’,我想既然要與明月交輝,那‘雪’自也不能稀稀拉拉,至少有一小片雪地,方能‘照’得出來……”

    楊昀春這下真的瞠目結舌,這人非但是胡思亂想,已然是胡言亂語,異想天開:“且……且慢……”

    李蓮花卻已説得高興起來:“既然在金山寺旁,有個池塘,池塘邊有樹林,樹林旁尚有一片雪地,就在這範圍之內或許有一口井。”

    “且慢!”楊昀春忍無可忍一把壓住李蓮花又要伸向他那盤滑雞的筷子,“宮內一百多口井,你怎知就是這一口?”

    李蓮花惋惜地看着被他壓住的筷子,微笑道:“不是麼?”

    楊昀春為之語塞,呆了一呆。李蓮花小心地將他的筷子撥到一邊,夾了條他心愛的小筍起來,心情越發愉快:“王公公日理萬機,陪着皇上忙得很,你看他平日許多傑作要麼奉旨、要麼便是與那些文人大臣應和,他這一丅手好字都是向先皇學的,你説這樣一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忙人,怎會突然間‘有感’起來了?他這半夜三更的不睡覺,跑到長生宮來看金山寺做什麼?”

    楊昀春倒是沒想到這首詩既然寫到明月,那就是夜晚。的確,王桂蘭夜晚跑到長生宮來做什麼?長生宮是歷朝貴妃居所,是後宮重地,但先皇與皇后伉儷情深,雖有佳麗若干,卻無一封為貴妃,故而長生宮一直是閒置的。長生宮與王桂蘭的居所相隔甚遠,半夜三更,王桂蘭去長生宮做什麼?

    “何況這首詩的的確確不是奉旨,那是王公公自己寫的,你看他諸多感慨,究竟在感慨什麼?”李蓮花點着那本手冊,“是什麼事能讓這樣一位鐵腕冷血的老太監‘嗟傷’?能讓他感慨‘百年日月長’?”

    楊昀春心中微微一凜,脱口而出:“難道當年王公公他……”

    李蓮花露齒一笑:“十八年前,身為頭等太監、統管內務府的王公公,説不定早就知道那井底下的秘密究竟是什麼。”他拍了拍手,“這就是我認為那口井在長生宮柳葉池旁的理由,你呢?”

    楊昀春皺眉:“我?”

    李蓮花瞪眼問:“你又如何知道那口井的事?”

    楊昀春突然笑了起來,放下那盤子,就着酒壺大大地喝了一口,李蓮花越發惋惜地看着那壺酒,大內好酒,既然楊昀春喝過了那就不再喝了。卻聽楊昀春道:“我看見了。”

    李蓮花奇道:“你看見什麼?”

    “十八年前,我看見王公公將魯方几人沉進那口井裏。”楊昀春眨眨眼睛,“那時我六歲,剛剛在宮裏跟着師傅學武,那天我聽到長生宮中偌大的動靜,吵得雞飛狗跳,所以就摸過去看看。卻原來是幾個小侍衞偷了長生宮內的東西,這種事本也經常發生,但王公公不知為什麼大發雷霆,叫人把那幾個小侍衞綁了起來,扔進井裏。”

    李蓮花嘖嘖稱奇:“這種事也能讓你看見,這也稀罕得很了。”他想了想,又問,“他們偷了長生宮裏什麼東西?”

    楊昀春聳了聳肩:“我怎麼知道?我躲在草叢中,只看見王公公氣得臉都綠了,想必是偷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李蓮花搖了搖筷子:“我本以為這幾人老邁糊塗,日子久了真的忘了井在何處,但既然那口井在長生宮,那地方又不是人人能去,只去過一次的人怎麼會忘記?看來他們是偷了不得了的東西,至今也不敢讓皇上知道,所以堅決不敢透露那口井就在長生宮。”

    楊昀春又聳了聳肩:“等我明日把趙尺從卜承海那裏要過來,將他關起來問問就知道。”

    “既然井在長生宮,既然你我都認得路。”李蓮花微笑,“不如……”

    楊昀春一怔,哈哈大笑:“長生宮是歷朝貴妃居所,雖然現在沒有人住,但也不是你我可以進去的。”

    李蓮花嘆道:“你連御膳都偷了,居然還怕闖空屋……”

    楊昀春傲然道:“長生宮雖然不能進,但既然刺客進了去,我自然也是要追進去的。”

    李蓮花嚇了一跳:“刺客?”

    楊昀春頷首,神態很是理所當然。李蓮花嘆了口氣,喃喃地道:“刺客就刺客吧,反正……反正……那蘿蔔乾也是不錯。”他突地高興起來,擲下筷子,“今夜也有明月,説不定長生宮的月色也是美得緊。”

    楊昀春悻悻然看着他,這人全然沒有自覺,不想自己做的是殺頭的大事,還在妄想長生宮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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