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方“遺落”的那件衣裙現在就卷在方多病屋裏的被子中,輕容輕薄至極,宛如無物,卷在被中半點看不出來。至於衣裳裏揣着何物,昨夜回來得太晚,他又不敢點燈來看,索性與紙條一起往櫃中一丟——量誰也不敢斗膽來開他的櫃子。
今日方多病和各位大人寒暄之後發現夜已過半,他回到房裏,關上門點亮油燈,把除了那衣裳以外的東西從櫃子裏拿了出來。
輕容乃是罩衫,一般沒有衣袋,這件自然也沒有,那東西並不是放在衣兜裏的,而是掛在衣角上的。
那是一支翡翠簪子。
簪子圓潤柔滑,雕作孔雀尾羽之形,華麗豔美,紋路精細異常。方多病看這簪子看得呆了,倒不是驚歎這東西價值連城,而是這是隻男人用的簪子,這是男簪,不是女簪。
不過……方氏富甲一方,他也從來沒見過如此華麗的髮簪,縱然是他的大姨子小姨子只怕也沒有像這樣的東西,一等一的選料、一等一的手藝,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輕容上只勾有一支簪子,並無他物,正如魯方所説,這件衣裳是嶄新的,不似有人穿過的模樣。方多病拎起那條掛在花廊上的繩索,那繩索是用撕開的碎布三股擰成一股編的,還編得像模像樣。昨日他被點了二十八處穴道,如今過了一日,氣血已通,當下抓住繩索略一用力,這繩索居然吃受得住,要用這條繩索勒死或吊死一個人綽綽有餘,它卻為何用來吊一件衣裳?要吊一件輕容,只怕三兩根頭髮就夠了,何必辛辛苦苦地擰繩索?
古怪、古怪……
方多病將簪子和繩索丟進櫃中,又把那張紙條摸出來端詳。
這紙條他昨日已經看過了,裏面的確也寫着幾個字,卻不是什麼什麼上一下一、上二下二的,紙條裏寫着兩個字“九重”,然後就沒有了。方多病拿着紙條按着上面的摺痕疊了幾下,果然可以輕鬆拼成一個方塊,方塊上也划着幾條線條,位置和李蓮花那個差不多,不知所謂。
風吹燭火,火光一陣搖晃。方多病收起紙條,窗外迴廊懸着幾盞燈籠,風中飄動,紅光很是黯淡,他揉了揉鼻子,長夜漫漫,獨坐無聊,還是翻本書出來看看,他方大少雖然不拘小節,卻是文武雙全滿腹經綸,絕不單會舞刀弄槍而已。
這房裏有個書櫃,方多病慢吞吞地走過去,抬起頭對書目瞧了幾眼,只見書架上放着數十本書,大都是《詩經》、《論語》之流,在一排書目之後,隱隱約約橫擱着什麼東西。他探手到書本後面,把藏在後頭的東西拽了出來,抖了抖。
燈下微略飄了陣灰塵起來,這東西顯然放在這裏有段時間了,方多病嫌棄地將它拎遠點揮了揮,等灰塵散盡以後仔細一瞧——這也是本書。
模樣是書,倒並非真的是一本書,而是本裝訂好的冊子。方多病將油燈拿了過來,這書上卻無什麼春宮淫畫,也不是什麼武功秘籍,令他失望得很。
冊子上許多頁都是空空蕩蕩,一個字沒有,任煙燻火烤都沒見什麼字,只在開頭那頁寫了三個大字“極樂塔”,第二頁畫了一些依稀是蓮花、珠子、貝殼之類的東西,那筆法差勁得很,比之他的神來之筆自是遠遠不如,比之李蓮花的鬼畫符也尚差三分,除了蓮花、貝殼之外,第三頁還畫了六隻奇形怪狀的鳥,此外空空如也,一個字也沒了。
方多病把那冊子翻看了三五遍,實在無啥可看,只得往旁一丟,人往牀上一躺,眼睛還沒閉上,突見樑上影子一晃,有人影自屋頂上飄然而去。
方多病飛身而起,一時驚呆了,他在房裏翻看東西,卻不防居然有人能在這等時分、這種地方伏在屋頂窺視,最重要的是他竟沒聽到半點動靜——這世上當真有此能人?
那人是誰?他看到了什麼?這人就是偷了魯方他老婆的衣服又故意掛在木橋上的人?如果這人有如此武功,又為何要做這等無聊的事?
方多病呆了一陣,忍不住全身起了一陣寒意,這人知道那件衣服在他這裏,若是明天傳揚出去,他要如何對魯方解釋?過了一會,他縱身而起,上了房梁,房樑上滿是灰塵,沒有人落腳的痕跡,再抬頭望去,屋上有個天窗。他悄悄從天窗鑽了出去,伏在自己房頂上,凝目向下望去。
房裏燈火明亮,自己沒有防備,若是不怕被巡邏的侍衞發現,躲在此處tou窺也未嘗不可,但是——方多病發現天窗之下有數根房梁擋住視線,房裏雖然明亮,卻並不容易看清底下的狀況。轉頭再看房頂,房頂上久經風吹日曬,塵土有些已積成了泥土,只看得出隱約有擦過的痕跡,卻看不出腳印。
方多病輕輕一個翻身,落入天窗之中,十指攀住窗沿,一目掃去,心裏微微一沉——他剛才在房頂上伏過,留下的痕跡卻比原先在房頂上的深多了。
莫非方才屋上那人真能身輕如燕?方多病鬆開手指,自天窗躍下,越想越是糊塗,轉過身來,呆呆地在桌邊坐下。燭影繼續搖晃,隨即輕輕爆了一個燭花,方多病給自己倒了杯茶,突然一怔——方才自己的影子是在自己左手邊,現在影子卻跑到右手邊去了。
油燈——從右邊變到了左邊。誰動了油燈?
方多病順着左邊看過去,身上的冷汗還沒幹,突然又覺得更冷了些。那本鬼畫符一樣的冊子,被他隨手扔在另一張太師椅上,此時卻不見了。
他驀地站起,僵硬地站在屋中,遊目四顧,將屋裏樣樣東西都看了一遍——牀榻上整整齊齊,書櫃上的書和方才一樣亂七八糟,他帶來的幾件衣裳依舊橫七豎八地丟在打開的箱中,一切似乎都和原來一模一樣。
只是一本冊子不見了。
方多病一身武功,在江湖中闖蕩,不知經歷過多少稀奇古怪的場面,死裏逃生過三五回,從來沒有一次讓他冒出這麼多冷汗。
沒有屍體,只是不合理。這裏是景德殿,被盜的女裙,吊頸的繩索,tou窺的人影,消失的小冊子……
彷彿在景德殿中,皇城內外,飄蕩着一個難以阻擋的影子,那影子正一步一步做着一件陰森可怖、充滿惡意的事,如果讓他完成了,必定會造成可怕的後果……
但誰也不知道他是誰,誰也不知道他正在做的是什麼。
方多病轉過身來打開櫃子,櫃子裏的髮簪和繩索還在,不知是因為他伏在天窗看不清楚東西在哪,或是他故意將東西留下,反正那本冊子不見了,玉簪子和繩子還在。
牀上一如原狀,顯然女裙還在裏面。那本小冊子雖不知是什麼東西,但在他心中一定比自己在昨天晚上撿到的東西重要得多。
他奶奶的!方多病重重坐了下來,咬牙切齒,老子在這裏撞鬼,死蓮花不知在哪裏風流快活,等老子從這裏脱身,定要放火將蓮花樓燒了,看死蓮花如何將它補好!
窗外的暗紅燈籠仍在搖晃,今夜風還不小。
風很大的時候,魯方正坐在屋裏對着空蕩蕩的桌子發呆。
那件衣服其實是給他小妾的,不過這對魯大人來説不算什麼太大區別,他做官膽小,倒也不敢貪贓枉法,一件輕容等價黃金,他買不起。但為何會有人知道他有這件衣服,又無聲無息地從他這裏偷了去,他真是死活想不透。
何況是到景德殿這種地方來偷。
這難道只是個巧合?那件衣服的來歷……魯方心中正自發毛,惴惴不安,突然聽到窗外有窸窣之聲。他向外一看,驀地瞪大眼睛,口角瑟瑟發抖,全身僵直,差點沒厥過去——
窗外的花園之中,有一團東西在爬。
那東西穿着衣服,是個人形,有些許毛髮,姿態古怪地在地上扭動,彷彿全身扁平地在地上蹭,肩頭四肢卻又時不時向四面八方蠕動,與“他”前行的方向又不一致。
“咯咯……”魯方喉頭髮出古怪的聲音,驚恐過頭反而胡言亂語,全然不知自己該幹什麼,想哭又想笑,“哈哈……”
那團人形的東西驀地轉過頭來,魯方只見陰暗的花叢中一雙眼睛發着綠光,那萬萬不是人的眼睛,在那個“頭”的頸側還有團碩大的肉團不住扭動,模樣既可怖又噁心。
“哈哈哈哈……”魯方指着那東西頓時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那團古怪的東西穿着的也是件女裙,嶄新的女裙上沾滿了泥巴和枯枝碎葉,他見過那裙子、他見過那裙子!
他知道是誰偷了他的輕容了!是鬼是鬼!是那個死在極樂塔中的女鬼!
哈哈哈哈,魯方笑得往地上一坐,既然女鬼索命來了,那李菲還逃得了嗎?哈哈哈哈哈哈……
魯方這廂在屋裏狂笑,聲傳四野,很快侍衞婢女便匆匆趕來,只見魯大人坐在地上,笑得涕淚齊流,口吐涎水,不由大驚,齊聲驚叫:“魯大人!”
那與魯方交好的李菲李大人也匆匆趕到,方多病道路不熟,繞了幾條冤路才找到魯方的屋子,頓時與旁人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魯方發瘋。
魯方真的瘋了。
這讀書人發瘋也發得別具一格,這位魯大人咯咯直笑,直到全身脱力,便是不説話。方多病張口結舌、莫名其妙,他斜眼瞟見李菲那張本來就白的猴臉,變得越發慘白,大夫趕到之後,眾人將魯方扶到牀上,經過一番醫治,將魯方自咯咯直笑醫到笑面無聲,卻始終不解這好端端的人怎會突然發瘋?
方多病轉頭向窗外張望,他有種直覺,魯方多半是看到了什麼。他沒看到究竟是什麼東西上了他的屋頂,盜走了那本冊子,魯方或許看到了,然後他就瘋了。莫非老子沒瞧到也是件好事?方多病悻悻然,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魯方發瘋的事隔日便傳得沸沸揚揚,景德殿中氣氛本就微妙,此時人人自危,不知魯方是否中了邪,萬一那邪仍在殿裏轉悠,一旦摸黑撞上了自己,豈非晦氣之極?頓時殿內那燒香拜佛的風就起來了,有些人拜的是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有些人拜的是阿彌陀佛如來佛祖,還有些人拜的是什麼舍利弗、摩訶目犍連、摩訶迦葉、摩訶俱希羅等諸大弟子,端的是博學廣識、精通佛法。
方多病恭恭敬敬地在房裏掛了張少林寺法空方丈的畫像,一本正經地給他燒了三柱清香,心中卻想那死蓮花不知去了何處,早知老子會在這裏撞鬼,當初就該在那烏龜窩裏喝酒喝到死蓮花家破人亡才是,怎可輕易就走了?失策、大大的失策。
方多病燒完香後,被婢女請到偏廳,説是有要事要宣佈。正廳裏站着一排人,前面有幾個公公站着,看模樣都是內務府的人。
“內務府已請了最好的法師,這就會到景德殿做法,還請諸位不必緊張。”景德殿也歸宮中內務府管理,不過這裏的食宿十分簡單,看不到什麼皇宮大內奢華之風,每日都是清粥小菜,也花不了幾個錢。
法師?方多病心中一樂,找不到那東西的痕跡,弄個法師來做法也是不錯,萬一……萬一真是那玩意呢?
“不錯,是位最近在太子那大紅大紫的法師,尊號叫做‘六一法師’,據説能知過去未來,呼風喚雨,在太子那抓到了好幾只小鬼呢……”主管景德殿的是內務府一位姓王的二等太監,平時也少來,十天半個月不露個頭,聽説他在宮內也忙得很。今日王公公親自前來,就是為了宣佈六一法師的事,安撫人心。
哦——能呼風喚雨,抓小鬼的法師。方多病興致盎然:“那法師什麼時候來?”
“午後就到。”
李菲坐在一旁沉默不語,另三位大人和方多病並未説過話,自然也是坐在一旁一言不發。方多病心情一好,對着李菲身邊一人笑眯眯地道:“這位大人看着眼熟得很,不知……”
那位大人知情識趣,即刻自報家門:“下官趙尺,忝為淮州知州。”方多病雖然不是官,人人卻知他即將是皇上的乘龍快婿,自是非自稱“下官”不可。
方多病“哦”了一聲,是個大官,接着瞟向另一人:“這位大人看着也眼熟得很……”
另一人與趙尺一般識趣,忙道:“下官尚興行,忝為大理寺中行走。”
方多病一怔,那就是個小小官。第三人不等他眼熟,自己道:“下官劉可和,工部監造。”
方多病奇道:“幾位都是一起被皇上召見的?”
四人面面相覷,李菲輕咳一聲:“不錯。”
方多病越發奇了,皇上召見這幾位風馬牛不相及、官位大小不等的官兒進京來幹什麼?見他一臉驚奇,那位知情識趣的趙大人便道:“皇上英明睿智,千里傳旨,必有深意,只是我等才疏學淺,一時體會不出而已,見得天顏,自然便明白了。”
方多病聽得張口結舌,心中破口大罵這趙尺奸滑,分明這五人知道皇上召見是為了什麼,卻偏偏不説。
當今皇上倒也不是昏君,要見這五個做官做到四面八方、五官相貌無一不醜的大人們,還乾巴巴地將人一起安排在景德殿,必是有要緊的事,説不定皇上想知道的事,與那神出鬼沒嚇瘋魯方的怪東西有關呢?方多病突然打了個冷戰,要是真的有關,他老子和皇上等等一干人,豈非危險得很?
時間在各位大人不着邊際的寒暄中過去,食用了一頓不知其味的清粥小菜,只聽門外一聲傳話:“六一法師到——”
屋裏的五人紛紛抬起頭來,方多病筷子一拍,目光炯炯地盯着門口,暗忖這六一法師究竟是與茅山道士同宗,或是與法空和尚合流……
接着那六一法師就走到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