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點妖怪的模樣?”方多病皺眉,“我看見了,是一個渾身血一樣斑點的,四肢很長,可以隨便扭轉的像人又不是人的東西,行動如飛,力氣極大。”
李蓮花瞪眼道:“你看到了他的臉麼?”方多病張大嘴巴,“我……我應當是看到了,只是不記得了。”李蓮花看向陸劍池,陸劍池臉色蒼白,搖了搖頭,雖然他和那東西打過兩次照面,但過度緊張,他其實沒有看清楚他的臉。
李蓮花的眼神很遺憾,慢吞吞地道:“所以—那老村長知道我們最多隻是猜到客棧裏發生過兇案,而其實不能知道其中真正的實情。”他道,“石老真正要掩蓋的不是他石壽村屠殺中原人這檔子事,這事在他而言,説不定是一項重大的功績,他想要掩蓋的……是斑點妖怪的真@相。”
“斑點妖怪……還有真@相?”方多病奇道,“難道不是深山老林裏天然長出來的怪物?”李蓮花瞪眼道:“自然不是。”
陸劍池茫然道:“那不是天然生成的怪物?那會是什麼?”方多病斜眼看李蓮花:“難道那真的是鬼?還是殭屍,或者修煉多年的蜘蛛變成的精怪?”
李蓮花喃喃地道:“你要説是殭屍……那也……勉強説得過去……”陸劍池毛骨悚然,想及和那東西兩次幾乎是面對面的照面:“殭屍?”他從不知自己如此怕鬼,竟然渾身寒毛直立。
“胡説八道!本公子在江湖中出生入死,墳墓不知抄過多少,連皇帝的皇陵都進去過,如果世上真有殭屍,本公子早已死了幾十次了。”方多病嗤之以鼻,“那東西分明是活的,是隻長得很像人的怪物,説不定是什麼猿猴、猩猩之類的異種。”
李蓮花咳嗽一聲:“原來你在墳墓中出生入死幾十次,失敬、失敬……”方多病也咳嗽一聲:“沒有幾十次,幾次總是有的。”李蓮花繼續道,“姑且不提那東西究竟是死是活或是半死不活,首先……那東西在客棧中跟蹤你我很久了,第一次在走廊裏,它找上陸大俠;第二次,在客房裏,它又找上陸大俠……”他看着陸劍池,“你身上難道有什麼吸引它的寶貝?”
“寶貝?”陸劍池一揮衣袖,“在下身無長物,只有一把青鋼劍。”
李蓮花凝視着他的臉:“但它確實跟蹤你而來……”陸劍池張大了嘴巴,連連搖頭:“這怎麼可能?我長年不下武當山,行走江湖不過數月,武當山上決計沒有這種怪物。”
李蓮花對右輕輕一指,方多病和陸劍池驀然回首,只見遙遙樹叢之中有個影子目不轉睛地看着三人,那雙小眼睛炯炯生光,正是客棧中的斑點妖怪,不知何時它竟跟在三人身後,它行動無聲,方多病與陸劍池都未察覺。
李蓮花對着它輕輕揮了揮手,那東西並不動,方多病眼見光天化日之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算是妖魔鬼怪出來妖力必定也大打折扣,大着膽子也舉起手對着它揮了揮,那東西依然不動。
陸劍池慢慢舉起手,輕輕對着那東西揮了一下,那東西驀地自樹梢上站起身來,本來樹梢柔軟,它低伏在上頭,樹梢被壓得彎了,這下突然站起,那樹梢反彈而起,斑點妖怪仰後栽倒,“砰”的一聲摔在地上。
陸劍池目瞪口呆,李蓮花微微一笑,方多病又是好笑又是駭然:“它……它要幹什麼?哪有……哪有如此笨的妖怪?”
李蓮花站在陸劍池之側,突地反掌擒拿,一把扣住陸劍池的手腕脈門,緩步往那斑點妖怪摔下之處走去,陸劍池驟不及防,頓時半身麻痹,身不由己跟着他走。
方多病追在身後,“喂喂”他叫道:“幹什麼?那妖怪力大無窮……”
走出十餘步,李蓮花扣着陸劍池的手腕,走到那“斑點妖怪”摔下之處,陸劍池情不自禁地便往後躲,但見那斑點妖怪摔在樹下,這一下估計摔得不輕,尚未爬起身來,只見陽光耀目,那渾身血斑在日光下看來越發可怖。
驀地那東西轉過頭來,陸劍池渾身一跳,李蓮花牢牢將他扣住,不讓他退卻分毫,這等強迫之下,陸劍池勉強看了那東西的臉一眼,突然一怔,大叫一聲,臉色慘白:“你……你……”
李蓮花放開了他的手,方多病稀奇地跟在陸劍池身後:“怎麼了?”
那東西目不轉睛地看着陸劍池,突地一聲咆哮,快如閃電地衝了上來,一掌往陸劍池胸口掏去,這下要是中了,必定開膛破肚而死。李蓮花方多病雙雙出手,劈空揮出,合二人之力抵住它這一衝。那東西一撲不成,轉身往樹林中竄去,剎那間無影無蹤。
“死蓮花,你不要告訴我你帶着我們滿山亂轉除了騙我們去看那死人骨頭之外,就是要引出這隻妖怪……”方多病胸口傷處又在隱隱作痛,呻吟一聲,“那……那是張人臉麼?”原來方才那東西一轉頭,方多病正巧盯了它一眼,將它那張臉看得清清楚楚。
李蓮花微微一笑,眼望陸劍池:“它是誰?”
陸劍池臉色蒼白至極,身子一晃,幾乎癱倒,方多病連忙將他扶住,心道這位武當大俠膽子甚小,昨夜被五花斑點怪嚇得昏倒,今天看見又要昏倒,想他師兄楊秋嶽盜賣掌門金劍、大做寡婦姘頭而能面不改色,何等奸賊氣魄!
陸劍池真是遜色多多,真不知武當白木老道怎麼教的。他正在胡思亂想,突聽陸劍池顫聲道:“金有道……是金有道……他怎會……怎會變成了斑點……斑點怪物……”
方多病大吃一驚,剎那牙齒打顫,全身發寒,失聲道:“你説那斑點妖怪是‘乾坤如意手’崑崙金有道?”
陸劍池點了點頭:“他……他和我約戰八荒混元湖,但……但怎會在這裏變成了斑點怪物?難怪……難怪他的手、他的手……”
“難怪他的手有如此之長,並且宛如無骨一般轉折如意。”
李蓮花惋惜地道:“聽説‘乾坤如意手’金有道少年時雙手骨骼不幸折斷為數截,後經名醫施救,不但雙手痊癒,並且自此轉折自如,練就他馳名江湖的‘乾坤如意手’。”陸劍池點頭:“不過他……他掉光了頭髮,不穿衣服,連眉毛也不見了。”
“但好端端的‘乾坤如意手’怎會變成斑點妖怪?”方多病失聲道,“他幾乎變成了野獸,除了隱約認得陸劍池之外,什麼都不知道了。”
李蓮花喃喃地道:“我想……這是一種病。”陸劍池茫然道:“一種病?”
“這就是石壽村村民用以屠殺那些‘中原人’的方法,也是山頂上那塊陶土骷髏石的由來。”李蓮花道,他經歷過許多離奇古怪的兇案,每當真@相大白之際,他的心情都很愉快,但這一次他的臉上並沒有見到微笑,畢竟所發生過的事太過殘忍可怖,令人實在笑不出來。
“我想許多年前,或許只是十多年前,有人發現了石壽村的冷泉能釀美酒,於是返回中原之後,邀請了許多人前來山中開荒種果樹穀物釀酒。”李蓮花嘆息,“前來開荒之時,或許中原人和村中定有協議,等待美酒大賣之際,如何平分利潤,所以開始之時,石壽村村民並未反對,讓他們在村中修建房屋、建造客棧。但開荒之後,高山果樹卻不能結果、穀物更是無法生長,樹林毀去,野獸消失,菊花如野草般蔓延,石壽村村民的日子反而越來越難過,於是他們和中原人之間的衝突越來越劇烈,直至無可收拾的地步。”他一邊説,一邊緩步往回走,方多病和陸劍池情不自禁跟在他身旁,邊走邊聽。
“釀酒不成,中原人反而把冷泉源源不斷地運出去,終於導致了石壽村村民的殺機。”李蓮花眼望蔓延而生的野菊,緩緩地道,“而殺機導致了一個陰謀……陰謀導致了……非常慘烈的後果。”
他緩步徐行,迎向日光映來的方向,方多病和陸劍池一派沉默,誰也不想説話,靜靜地聽:“我想……陰謀是從那鬧鬼客棧第四個房間開始的。”李蓮花緩緩地道,“還記得麼?那房間裏有兩件黑色斗篷,我想沒有一個人出門會帶兩件模樣相同的斗篷,所以,那房間住的應有兩個人。而兩件相同的黑色斗篷,不管穿的人是誰,必然身份相當,而既然身份相當,多半屬於同一派門或組織……在這種地方,我可以姑且一猜—他們是中原人請來的保鏢。”
陸劍池點了點頭:“那門內之人劍術了得,在銅爐上斬下的一劍甚見功力,作為保鏢那是綽綽有餘。”
李蓮花慢慢往前走:“如果石壽村村民要將入侵家園的中原人屠殺殆盡,武功高強的保鏢必然要先除去,還記得第一個房間裏,那上吊的女子留下的遺書麼?她説‘鬼出於四房’,所以這樁可怖至極的陰謀,是從那兩名保鏢的房間開始的。而石壽村民顯然不會武功,他們住在高山,從未見過世面,食物缺乏,身體瘦弱,無法與習武多年的武林中人相抗,所以要除去保鏢,必須採用非常的辦法。”
陸劍池想了半晌,茫然搖頭:“什麼辦法?”方多病心道:殺人可以下毒、可以栽贓嫁禍、甚至造謠都可殺人,以你這般既呆且笨,自然更想不出來。
只聽李蓮花繼續道:“第四房裏住着兩個人,房中留下一個血影,桌椅碎裂,可見是力氣極大的人在房中動手,導致桌椅碎裂,而村民顯然並未有這種能耐。”陸劍池點了點頭:“要將木塊震得塊塊碎裂,必是內家高手。”李蓮花道,“不錯,唯有兩人旗鼓相當,掌力震盪衝擊,才會造成如此後果。而原來房中有兩人,如果是外人入侵,既然房內一人就能和他旗鼓相當,兩人一道,絕無大敗虧輸的道理,無論如何,不致血濺滿屋。”
“所以?”方多病瞪眼。李蓮花道:“所以……就是屋裏兩人相互動手,一人殺了另一人。”
陸劍池駭然道:“怎會如此?”
李蓮花輕輕嘆了口氣:“姑且不提原因……我們只知道那房中的一人殺了另一人,提走了殺人的劍。緊鄰四房的第三個房間窗户上有一個破口,窗紙外翻,不能説那必定是被人從外面撕開,但的確很像有人從外面對房內窺探,而從紙破的高度而看,撕窗的人身材很高,這和四房裏那件長得出奇的斗篷相符。然後二房裏臉盆中有血沉積,或許是那人殺人之後在那裏洗了手,之後房間一一受到掃蕩,第一個房間的女子上吊而死,二樓的房間血濺三尺,所有屍體消失不見,一切事情、大致如此。”
微微一頓,他緩緩地道:“且不論為什麼那人要殺死同伴,血洗客棧,你們有沒有發現他的行動很奇怪……並不是每一個房間都住着人,但他每一間房間都進去了。並且更奇怪的是,那上吊的女子並沒有寫下他的姓名,而把他寫成了‘鬼’。她寫下‘……夜……鬼出於四房,又窺妾窗……驚恐悚厲’,顯然那個人到處張望,並沒有什麼明顯的目的,並且相貌非常奇怪,奇怪到同樣自中原而來的女子會把他當成‘鬼’,説到這裏……”
李蓮花看了陸劍池一眼:“你沒有想到一些什麼?”
陸劍池臉色蒼白:“金有道……”
李蓮花嘆了口氣:“不錯,金有道。”方多病莫名其妙:“什麼金有道?”李蓮花道,“當一個人變得如金有道那般神智不清,渾身斑點的時候,見人就殺並不奇怪,而如果他個子既高得出奇、又全身血斑、不穿衣服的時候,被人當作鬼也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一個柔弱女子見到如此可怖的殺人怪物,既逃無可逃,鬼已在她門外,除了上吊自盡,她還能如何?”
方多病駭然失色,陸劍池的臉色越發慘白,的確如李蓮花所言,正能一一解釋在那客棧中看到的一切可怖痕跡:“但……但好端端一個人怎麼會突然變成金有道那般模樣?”
李蓮花道:“暫且也不論為何他會變成那般模樣,那客棧中還有些事一樣奇怪,比如説—屠殺過後,那上吊女子的丈夫為何沒有回來?那些屍體何處去了?為什麼客棧沒有像中原人所住的房屋那般被焚燬?還有—為何石壽村民要將那些頭顱包裹在黏土中焚燒?”
他説到這裏,石壽村已在眼前,那客棧在白日看來依舊華麗,然而在方多病和陸劍池眼裏卻充滿寒意,三人走到村口,幾個村民自窗口探出頭來,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們。
李蓮花徑直往客棧走去,推開大門,踏入大堂,他舉目上望:“還有這些寫着‘鬼’字的竹牌,那間貼滿符咒的奇怪房間,那具死去很久的無頭乾屍,斑點妖怪的謎團,絕非只是一時將客棧中的住客屠殺殆盡如此而已。”
“這些‘鬼’字,必定是中原人的保鏢變成了金有道那樣,血洗客棧之後有人掛上去的,所以在兇手血洗客棧之後,還有人活着。”方多病道,“難道這寫下許多鬼字的人,就是二樓那間貼滿符咒的房間的主人?”
李蓮花搖了搖頭:“那個房間沒有主人。”
“那房間分明有人在裏頭貼了許多符咒,桌椅板凳牀榻錦被樣樣俱全,怎麼可能沒人?”方多病失聲道,“要是沒人住,貼那些東西幹什麼?”
李蓮花站在大堂中眼望那條血跡斑斑的走廊:“記得麼?那扇門是從外面被鎖住的,窗户釘死,門後牀榻擋路,根本不能打開,比起阻止人進來,更像是……鎖住房裏的人,不讓他出去。”
方多病瞠目結舌,陸劍池心頭大震,只聽李蓮花緩緩地道:“符咒……一般不是用來驅鬼鎮邪的麼?貼在屋裏的符咒,豈不更像鎮的是屋裏的邪?”
“你説那些符……鎮的是屋裏的鬼—那豈不是……豈不是鎮的是地板底下那具無頭的……”方多病張口結舌,李蓮花奇異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為他接了一句:“乾屍。”
陸劍池越聽越是清醒、也越聽越是糊塗:“那具無頭乾屍和有人血洗客棧,有什麼關係?”
李蓮花一步一步穿過走廊,踏入庭院,抬頭凝視二樓那間貼滿符咒的房間,慢慢地道:“那個房間……就在四房上面,這並不是巧合,不是麼?”
“死蓮花!你究竟想説什麼?”方多病呆呆看了那房間許久,突地大發脾氣,“想説就説,本公子就算看那房間十年也想不出所以然來,你知道了些什麼就直説!省得老子費腦筋!快説!”
李蓮花歉然看了他一眼:“我猜……”他手指那二樓發現乾屍的房間,“我猜他們把什麼東西通過那個房間放進了四房裏……”
陸劍池問道:“他們?”
李蓮花點頭:“村民把一種東西通過那個房間放進了四房裏,然後兩個保鏢之中的一個受那東西影響,突然發瘋,理智全失,將當日客棧中住的所有人一起殺死。”
方多病皺眉:“一種東西?什麼東西?”
李蓮花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很可能是一種病,一種會讓人失去理智,渾身血斑,讓人變得猶如野獸、具有攻擊性的一種病。”
陸劍池恍然大悟:“若是一種病,金有道變成那般模樣,也是情有可原,他必是路過此地的時候,不幸感染上那種可怖的疾病。”
李蓮花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事情絕非如此簡單,我想他們把能致病的東西悄悄放進四房,也許只是希望中原人自相殘殺,那是他們毀壞村民家園的代價,但事情的發展卻和他們的預期大不相同。”他嘆了口氣,“那得了怪病的武林高手從客棧裏闖了出去,在周圍的地方大肆殺戮,剩餘的中原人或者逃亡、或者被村民屠戮殆盡。之後石壽村民放火燎原,焚燒中原人的房屋和果樹,將一切痕跡掩蓋得一乾二淨。一切如果僅僅是如此結束,也算大幸,但顯然並非就此結束,如果一切就此完結,這客棧一樣會被焚燒推倒,而二樓房間裏決計不會留下符咒和乾屍。”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陸劍池忍不住問。
方多病卻道:“那怪病一定流傳了下來,否則金有道不可能變成斑點妖怪。”
李蓮花點了點頭:“我猜那感染怪病的武林高手回到了客棧,也許是因為他修為不俗,得病之後一時並未死,所以村民無法將客棧拆毀焚燒,客棧就此保留下來。”
方多病斜眼看了看那房間:“就算他回到客棧,總不會自己寫了許多鬼字,自己弄了個乾屍放在二樓的房間裏,貼上許多符咒玩鬼驅鬼的把戲吧?”
“此後……我猜那人在客棧裏死了。”李蓮花緩緩地道,“但村民不知道他究竟死了沒有,或許有人曾經進來窺探,但不知為何又感染了那種怪病……客棧裏死人之事並非一時而止,既然連續多年,變成‘斑點妖怪’的人必定不止一個。石老説‘供奉神明不力,蒼天降罪’或許也不是全然不着邊際,他們也許覺得觸怒了鬼怪,害怕那‘斑點妖怪’總有一天輪到自己頭上,所以才有了二樓房間裏那具乾屍……”
“那具乾屍是什麼玩意兒?”方多病伸手自身邊枯樹上折下一截樹枝,遠遠往二樓那房間擲去,“那就是石壽村的神明?”
李蓮花道:“不,那就是‘鬼’……”他慢慢往四房走去,“只要知道他們把什麼東西通過二樓放進四房之中,就能明白為什麼他們要把那具乾屍封在二樓的房間裏。”
“你確定真的會有東西?”方多病倒抽一口涼氣,“那怪病會傳染,你真的要再進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