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下暗格之中,仍舊貼滿符咒,火摺子擲下之後立即起火,然而駭人的不是起火的符咒,而是這地下暗格並非大家所想象的是一條暗道,而只是一個僅容一人的狹窄密室,密室中一具乾屍仰天而坐,手臂腳趾都已乾燥貼在骨上,卻未腐爛,乾屍無頭,那頸上的傷口層層片片,竟似有什麼力大無窮的事物一把將他的頭拽了下來。
方多病張大了嘴巴,“他……他……”陸劍池亦是吃了一驚,“怎會如此?”李蓮花輕咳一聲,“有人把他的頭拽了下來,你看那些撕裂的口子,好大的力氣。”方多病牙齒打戰,“什麼人有這樣的力氣?誰可以穿過木板拽掉他的頭?”陸劍池凝視那無頭乾屍,“這具屍體似乎有些奇怪。”那乾屍衣裳整齊,雖然落滿灰塵,卻並未有多少血跡,斷頭之處撕裂的形狀清清楚楚,陸劍池沉吟道,“好像是……死後斷頭。”李蓮花道,“死後斷頭……哎呀,死後斷頭胸口怎會如此一片一片像撕破的紙片一樣?”陸劍池被他一言提醒,恍然大悟,“對了,他不是死後斷頭,他是死後化為乾屍之後,才被人拽下頭顱,所以斷口處猶如碎紙。但是誰把一具無頭乾屍藏在這裏?他究竟是誰?”李蓮花道,“説不定他和樓下那女子一樣,受不了這裏的惡鬼,所以藏在這裏自殺了事,而山上氣候乾燥,要是他服毒自殺,而服下的毒藥能令屍體不腐,變成乾屍也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方多病搖頭道,“胡説、胡説!你怎知他服毒自殺?自殺有千萬種,難道他不能上吊、不能跳河、不能拿刀子刎頸、不能絕食餓死、也不能吞老鼠噁心死?”李蓮花乾笑一聲,“這個……”陸劍池在那乾屍身上一摸,沉吟道,“身上無傷,但就算一個人已經變成乾屍,要把他的頭從身上這般拽下來,也要相當的腕力,是誰把他的頭拽下來,為何身體仍然留在密室裏?他又是如何進來、怎麼出去的?”
“莫非……真的是鬼?”方多病喃喃的道,“走吧,這裏陰風陣陣——嗯?”話説到一半,方多病霍然轉身,看向身旁剛才被他打破的窗户。陸劍池跟着看去,窗外一片漆黑,月光已偏,枯樹影下,光線越發幽暗,外面什麼都沒有。方多病依稀覺得剛才眼角瞟到了一件什麼東西在窗口一晃,但究竟是什麼東西他卻説不上來。李蓮花走到窗口,目注地上,本以為地上應當只有三人的腳印,結果走廊塵土雖厚,所留腳印卻是七零八落,新舊皆有,竟宛若夜夜都有人在走廊奔波,根本辨認不出方才是否有人經過。
“快走快走,這裏太不吉利。”方多病催道,“快些將房間看完,好早早回去睡覺。”
三人自房間窗户翻出,隔壁三間房間均是桌翻椅倒,牆上地上四處濺滿黑色污跡,若是血跡,必是經過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但並無屍體留下。幾人下了樓,繞至地下左邊四房,第一、第二間房空空如也,第一個房間堆滿了空酒罈子,第二個房間地上也有牀鋪桌椅的痕跡,卻不見牀鋪桌椅,地上棄着一大堆布縵綾羅,卻似是原先的被褥和牀縵。
夜黑星黯,似有若無的光線照在每一扇緊閉的房門上,那本是平靜的木色都宛若正在無聲無息的扭曲、盤旋,人影映在牆上,比之往日平添七分詭異之氣,落足之聲越走越輕,越走越是恍惚,有時竟懷疑起究竟誰才是這客棧裏的鬼來,如他們這般夜行,和鬼又有什麼區別?正在異樣的安靜之中,陸劍池推開第三房間的房門,“嗒”的一聲,一件東西自門上跌落,幾乎落在陸劍池鞋上。三人心中一跳,方多病哎呀一聲叫了起來,“手、斷手!”
掉在地上的東西,是一隻撕裂的斷手,和之前黑色污點和乾枯的死屍不同,這隻斷手尚未腐爛,傷口處血肉模糊,乃真是活生生扯斷。陸劍池心中一寒,驀然抬頭,只見門框上一片血污,這隻手在門框上牢牢摳出了四個窟窿,若不是他這一推,這斷手還摳在門上。李蓮花踏入門中,只見門內血跡斑斑,地上就如被什麼東西擦過,一片濃郁的血液擦痕,點點凌亂的血點,片片撕裂的布塊,悚然駭人。方多病一隻腳踩在門口,另一隻腳尚未打定主意是不是要踩進去,見了房內的情景,駭然變色,這一回他是真的變了顏色,絕非作偽,“這……這是……”李蓮花半蹲下身,手按在地,緩緩翻過手來,手上無血,那斷手雖然未腐,但地上的血跡已幹,方多病緩過一口氣來,失聲道,“這和我小時候老爹帶我去打獵看到的猛獸吃人的痕跡差不多,那野豹子……”他驀地停住,沒説下去,陸劍池忍不住問道,“野豹子如何?”方多病呆了半晌,“那野豹子叼了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在樹下吃了,那大樹下……都是被蹭來蹭去的血痕,我記得什麼狐狸、野狼什麼的都在那塊地方徘徊,許許多多的烏鴉落在那附近,景象真是……真是……”
“或許這客棧裏的‘鬼’,就是一頭吃人的野獸。”李蓮花對着地上的血痕看了許久,轉目再看房中僅剩的少許東西,不過兩個包裹,幾件衣裳,半晌緩緩的道,“這絕非遊戲,這斷手的主人既然能在門框上摳出四道指印,顯然是武林中人,指上功夫不弱,連這種人都不及閃避,運勁的手掌竟被扯斷,可見那東西的危險。”陸劍池聽他如此説,再也忍耐不住,“李兄見識不凡,為李蓮花之友,果然是非凡人物。”李蓮花聽他由衷恭維,聽過便算,漫不經心“啊”了一聲,“我想這客棧裏死人的事可能延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不是同時死光死絕。”陸劍池道,“不錯,方才那房間裏的乾屍,必定已經死去很久,而這隻斷手離體的時間只怕不超過四五日。”李蓮花道,“這隻斷手説明那‘鬼’還在殺人,而你我進來客棧這許久,只怕……”他嘆了口氣,“已是落入鬼眼許久了,如果它一直都在殺人,你我自然也不能倖免。”方多病毛骨悚然,“它好像可以穿牆殺人,而且無聲無息,力大無窮就算武功蓋世也奈何不了它,我們怎麼辦?”
“逃之夭夭,明天再來。”李蓮花道,“我怕鬼,我還怕死。”他這句話説出來方多病平時必定嗤之以鼻,此時卻是深得他心,欣然贊成,陸劍池也是同意,當下三人自房間裏退出,原路返回往客棧大門而去。
“你們有沒聽過一個故事?”李蓮花忽道,“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半夜去了一家店喝酒,喝了半天,店掌櫃説起唐太宗前些日子賜死楊玉環,那兩個男人笑話他,説那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喝完酒出來,第二天那個男人發現根本沒有那家店,昨天他們去喝酒的地方是一片廢墟。”方多病呸了一聲,“陳腔濫調,那又如何?不過半夜見鬼而已。”李蓮花道,“然後那個男人非常害怕,急忙去找另一個男人,結果去到他家,到處找不到他,他只得回頭往昨天來的路上找,找啊找,突然看見一羣人圍在昨夜他們走過的那條偏僻小徑,他探頭去看,地上躺着的腦袋被打穿一個洞的死人,正是昨天和他喝酒的朋友,旁邊的人説這人是昨天黃昏被強盜砸死的。”陸劍池微微一曬,不以為意,方多病問道:“後來呢?”李蓮花道,“然後那路人又説,前面還有一人死得更加悽慘,頭都被強盜用刀砍了。那男人趕到前面去看,只見那斷頭的死人,正是他自己。”方多病“哎呀”一聲,怒目瞪着李蓮花,還沒有從鬼屋出來,這人就故意説鬼故事嚇人,“你想説我們三個都是鬼麼?”
“沒有沒有,”李蓮花忙道,“我只是突然想到,隨便説説。”陸劍池並不在意,仍舊持劍走在最前面,一步踏入通向大堂的那條走廊,走廊中一片漆黑,突然黑暗之中有一雙眼睛突然睜開,眼瞳小而詭異,精光閃爍,陸劍池渾身寒毛豎起,大喝一聲一劍劈了出去,劍光之中,竟未劈中任何事物,而一隻手自頭頂伸下,摸到了他頸項之中!
“啪”的一聲震響,那隻手驀地收了回去,陸劍池死裏逃生,冷汗淋淋,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了出來,背後之人將他扶住,一連後退七八步,方多病叫道,“那是什麼?”陸劍池一連換了好幾口氣,心神都未定,聽方多病一叫,這在自己身後的人自是“李那哥”,他顫聲道,“你……你竟和它對了一掌……”
扶住他的李蓮花微微一笑,在如此情狀之下,陸劍池竟覺得這呆頭呆腦滿臉茫然的讀書人給人一種從容的安慰,彷彿縱然見了千萬只鬼,也並不怎麼可怕,只聽李蓮花道,“啊……我只看到了一隻手,那是什麼玩意兒?”他看着陸劍池,“你瞧到了它的臉,是麼?”
“臉?”陸劍池搖了搖頭,“我只看到一雙眼睛,沒有臉,走廊裏是空的,什麼……什麼也沒有。”李蓮花眼望那漆黑的走廊,略一沉吟,“眼睛?空的……難道這東西是倒掛在我們頭頂心,攀援在上面?”陸劍池本來心神大亂,只覺方才之事簡直不可理解,聽到這句“倒掛”,恍然大悟,方才他看見的是倒掛的一雙眼睛,那東西本來攀在頭頂,他揮劍往前砍去,自然什麼也沒有,而那隻手自然是從頭頂下來了。方多病摸了摸臉,“前面烏漆抹黑,本公子什麼也沒看見,只看見你們兩個晃了幾晃,突然間就退回來了。”
“走廊裏有東西。”李蓮花道,“誰身上還有火摺子?”陸劍池取出火折一晃,李蓮花自懷裏摸出塊汗巾,引燃了火,往走廊中擲了過去。三人只見黑暗的走廊之中有空空如也,竟是什麼都沒有。陸劍池與李蓮花面面相覷,兩人目光一起看向走廊上頭,走廊上頭留有透光通風的小窗,那窗户不大不小,足可供人出入。
“它要是從窗口脱出,向外可以爬樹爬牆,往裏可以鑽進客房,總而言之,無處追查。”李蓮花嘆了口氣,“要是它伏在屋頂上,等我們通過時突然鑽出,那也是麻煩,怎麼辦?”陸劍池握劍在手,本想躍上房去,但想及方才那隻冰冷柔軟的手掌,背脊一片發寒,手心皆是冷汗。他一身武藝,從小循規蹈矩,從未想過世上還有如此離奇詭異的東西,不知是人是鬼是獸。方多病乾笑一聲,“難道你我三個大活人就在這裏等到天亮?”李蓮花瞪眼道,“那自然是武藝高強的人先上去看看,你去。”方多病連連搖頭,“我小時候練功偷懶,武藝差得很,這麼高的屋樑我一看就頭暈,哎呀,好暈啊好暈啊。”李蓮花嘆氣道,“我雖然看着不暈,但是……”他話還未説完,陸劍池啊的一聲驚呼,兩人一起閉嘴,往走廊看去,只見大堂之中亮起一團火光,漸漸靠近,三人面面相覷,不知這回出現的又是什麼妖怪,但聽腳步聲沉重,來人都不會武功,未過多時,一位老人持杖高舉火把走近,沙啞的道,“你們是誰?在這鬼屋做什麼?”
“那個……”李蓮花道,“我們本是想來吃飯,誰知道這裏頭一片漆黑,遍地老鼠,早已關門多時。”那老人深深嘆了口氣,“這裏是本村誰也不想踏入的鬼屋,在這裏無端死了不少人,你們還是快些出來,遠來是客,幾位如果肚餓,請到我家用些食水。”李蓮花欣然同意,三人跟在老人身後,穿過走廊,那大堂之中尚有兩名年輕人手持火把,看三人出來,目光不住往三人身上打量。
“這邊請。”那老人當先領路,方多病留意到那老人右手缺了兩截手指,心裏暗暗稱奇,又對那兩個年輕人掃了兩眼,只覺這兩人身體瘦小,皮膚黝黑,看面貌年紀已在二十三四之間,身材卻如十三四的小童,發育不良,心裏暗暗稱奇。陸劍池走在老人身後,仍自暗中留心屋頂那怪物的動靜,卻是無聲無息,宛若方才他看到的一雙眼睛全是幻境,思及那雙眼睛,忍不住看了“李那哥”一眼,卻見他茫然看着地上亂竄的老鼠,不知在想些什麼,方才真是他接了那怪物一掌?那怪物力大無窮,他真的接了它一掌若無其事?他究竟是什麼人?
三人跟着那老人,離開客棧,進入村東一家較為高大的蓬屋,屋裏家徒四壁,沒有什麼像樣的傢俱,幾張椅子卻是上好的杉木所制,雕着幾個吉利的圖形。
老人請三人坐下,閒談了幾句,三人才知這老者是村中村長,祖輩都在這石壽村居住,今夜聽到那客棧中有動靜,特地前去查看。
方多病忍不住問:“石老,既然石壽村幾百年來都是這種模樣,怎會開着偌大一家客棧?會有人住麼?怪不得早早關門大吉。”
石老“嘆”了一聲,一捋白鬚:“多年以前,石壽村人口雖少,在後面山頭卻出產一種冷泉,那泉水既涼且冷,味道甘甜,是做酒的上好材料。不知你等可有聽説過‘柔腸玉釀’?”
方多病點頭,李蓮花搖頭,陸劍池道:“柔腸玉釀是千金難買的好酒,盛名遠揚,居然是出於此地?”
石老頷首:“正是、正是,十年前數不盡的外地人到我們村釀酒,砍伐我們的樹林改種其他穀物、水果,我們這裏又是高山,種上穀物、水果大都不能成活,毀了我們許多山林。”
李蓮花道:“那個……外面漫山遍野的菊花……”
石老臉現怒色:“我們山上本來不生那種黃色菊花,都是外地人從中原帶來,結果樹木被伐,那些菊花到處瘋長,從此我們的山上再也長不出樹木來,樹木消失,野獸也不見了,石壽村向來以打獵為生,十年前卻餓死兩人,統統都是外地人的錯。”
李蓮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覷,方多病輕咳一聲:“這個……在下也是抱歉了,雖非我等之過,卻也甚感慚愧,當年來自中原的人那等野蠻行徑,給村裏帶來如此大的災禍,真是不該。”
石老搖了搖頭:“幸好那些人種植果樹穀物不成,大都離開了,有些人從泉眼裏帶水下山,誰也不知他們運到哪裏去,漸漸地,不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來泉眼運水了。我祖祖輩輩住在山中,從不出去,外面發生了些什麼事,我們也不知道。”
陸劍池欣然道:“想必是柔腸玉釀的秘方失傳,故而誰也不知如何製作此酒了,幸虧如此,才保得石壽村平靜至今。”
方多病連連點頭,李蓮花也欣然道:“原來如此。”
此時有人端上幾碗熱騰騰的飯菜,有肉有菜,竟然極是豐富,只是肉是紅燒肉,菜卻不知是什麼菜,形狀捲曲,十分青翠。
方多病走遍大江南北,吃過多少酒樓,卻也沒見過這種古怪青菜:“這是什麼菜?生得如此稀奇。”
石老持筷吃了一口:“這是高山常見的野菜,中原也許難得一見,滋味卻很鮮美。”
方多病跟着吃了一口,的確口味獨特,爽脆可口,本來餓了,頓時胃口大開。陸劍池跟着吃了一口,亦覺不錯。
李蓮花持筷在幾盤菜之間猶豫,不知該先吃哪盤,石老指着那紅燒肉:“這是高山野驢的肉,幾位嚐嚐,在本山也是難得一見。”
李蓮花“啊”了一聲,持筷去夾,突又收回:“嗯……想那高山野驢難得一見,本在千里之外,迷路誤入此地,何等可憐,我怎忍心又吃它的肉?還是不吃為妙……阿彌陀佛……”他嘴裏唸唸有詞,“我近來信佛,接連去了幾間寺廟唸經的……”
方多病“咳咳”幾聲,嗆了一口氣,死蓮花簡直是胡説八道妄言胡扯,最近他們去了間寺廟不錯,不過是偷了人家寺廟裏養的兔子來下酒,他什麼時候拜佛念過經了?
陸劍池本要吃肉,忽聽“李那哥”不吃,猶豫一會,還是改吃青菜,既然他人心存仁厚,他若吃肉,豈非顯得殘忍?
方多病一心想嘗那“高山野驢”的肉,但一則李蓮花不吃,二則陸劍池也不吃,他一個人大嚼不免顯得有些……那個……只得悻悻停筷。
石老嘆了口氣,自己夾肉慢慢地吃,有人送上主食和酒,卻是些粗糙的麪條,此地果然遠離塵世,連白米也沒有一粒;酒卻是好酒,敢情這裏泉水特異,不管釀成何種酒水,都是滋味絕美。
方多病大吃大讚,山裏人頗為熱情好客,石老不住勸酒,不久他便已有些醺醺然,未過多時三人已經吃飽,石老安排三人到不遠處客房暫住,明日命人帶他們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