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內地上一灘乾涸的黑血,若不是和這一灘黑血,地上本來以漢白玉鋪就,光滑細膩,沒有半點瑕疵,如今地白血污,十分可怖。樓內大堂地上除一灘血跡之外,再無其他痕跡,兩側的太師椅都是紫檀所制,在暗淡的光線中竟都猙獰起來。方多病點燃屋內燈火,只見這屋中燭台全悉以黃金製成,地上紅燭也十分鮮紅,和尋常紅燭不同。樑上懸掛銅八卦一個,鑄工精美,上有飛雲走日之圖,追求古樸之風,在銅八卦上燻了些微黑煙,其下紅色穗子打成雙喜之形,手工細緻。正對門處一座屏風,屏風以碧綠瑪瑙雕刻而成,也是飛雲走日之圖,其下山水迷離,有房屋處處隱於雲霧之中,圖案高雅精緻。方多病和李蓮花緩緩步入屏風之後,那屏風之後便是洞房,洞房十分寬闊,一色全紅,窗下一個木架,本應是擱臉盆的,但不知為何沒有放上。牀上各色枕頭錦被精美絕倫,牀邊兩隻齊人高腰眼粗細的碩大紅燭,燭身雕龍雕鳳,十分美麗。牀邊有書桌一張,其上文房四寶齊備,硯台中微有墨痕,似乎這對新人還題詩作畫之後才休息。牀下丟棄着幾件紅衣,有一些細小的血跡。李蓮花挑起衣裳,展開一看,兩人都看見衣裳邊角上繡有鴛鴦荷花,並非鳳冠霞帔,應是一件新娘中衣,衣袖紙上卻又七八個小孔,大小不等,位置各異,基本上右邊的孔比左邊的大些,左邊衣袖上一塊染有血跡。縱觀洞房之中,並沒有想象中那般鮮血淋漓,可怖之極的剝皮場面,竟似乎連血都出奇的少。
“這天氣也不是很冷,新娘子進洞房用得着穿這許多衣裳?”方多病嘀咕,將牀上幾件衣服一一展開,衣袖上都見古怪的小孔,位置大小都差不多,總計有三十多個,“這是什麼玩意兒?難道那兇手還對她的衣服下手,連刺了三十多下?”李蓮花道:“這倒不是……”他揭開被褥,錦被之上僅有些微細小的血點,被下卻是一大片烏黑的血跡,牀板上穿了一個小洞。李蓮花忽的爬到牀上,方多病嚇了一跳:“你做什麼?”李蓮花一抬頭,“砰”的一聲後腦勺撞在牀架上,“哎呀”一聲,他轉過頭來,呆呆的看着那牀架。方多病好奇心起,也爬上牀探頭看那牀架,之間楠木上牀架內側極高的地方深深的嵌着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金絲珍珠……”李蓮花喃喃的道:“你聰明的緊,你説這東西怎麼會在這裏?”方多病真大眼睛,伸指就想把那金絲珍珠拔出來:“這是鳳冠上的吧?難道他們夫妻打架,把鳳冠扔到這裏來?”李蓮花抬手攔住,仍是喃喃的道:“雖不中亦不遠……但在這裏……未眠有些高……”他下了牀,在房裏走了兩圈,嘆了口氣:“你那表妹做新娘,卻是別人入洞房,難怪這人死的稀裏糊塗,只怕人到了陰曹地府還想不通自己是怎麼死的。”
方多病大吃一驚:“你説什麼?別人入洞房?你説新娘不是蘄如玉?”李蓮花斜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這再明顯不過……若非蘄春蘭騙了你我,就是蘄如玉騙了蘄春蘭……”他突地把那件新娘中衣披在方多病身上,方多病猝不及防,手忙腳亂的要脱,李蓮花拍了拍他的肩頭:“你用右手多過左手,是吧?”方多病左手衣袖纏住右手衣袖,聞言一怔:“不錯……”李蓮花順手拾起桌上的黃金燭台,遞到方多病右手,方多病隨手握住,莫名其妙:“幹什麼?”李蓮花扳起他的雙手,把燭台藏在衣內,右手握住後,左手握前,往下一刺。方多病“哎喲”一聲叫了起來:“難道是蘄如玉殺了魏清愁?”如此比劃,顯而易見,新婚之夜,新娘衣中藏有利器,新娘右手持着兇器隔衣袖刺殺魏清愁,那中衣之上的小孔,並非是三十幾個孔,而是一個,只不過衣袖多層,而又褶皺,被穿過多次而已。右手衣袖孔大些,那是因為兇器先穿過右手衣袖之故。李蓮花搖了搖頭:“你看被褥上血跡如此少,被褥底下那麼多血,這人被刺中要害之後一直在牀上躺到死去,流血極多。無論兇手拿什麼利器,這一刺顯然勁道極強,説不定把他釘在牀上,你那表妹可會武功?”方多病瞪眼道:“我連表妹都沒見過,怎知她會不會武功?”李蓮花道:“你這表哥做的差勁之極……不過……那新娘若是女子,跪在牀上刺殺新郎,她頭戴的鳳冠能撞到牀架上面,顯然她比我高一些。”他在頭上比劃了一下鳳冠的高度,“若不是和你表妹身高八尺一寸,就是那新婚之夜穿着霞帔頭戴鳳冠的新娘另有其人。”
方多病駭然,呆了半晌:“新婚之夜,竟有人假扮新娘,刺殺新郎,蘄春蘭也太窩囊了,堂堂江浙大富,手下高手不少,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李蓮花嘻嘻一笑:“八尺一寸的新娘,倒是少見。”方多病喃喃自語:“蘄春蘭説蘄如玉睡醒看見魏清愁變成一張人皮,分明在胡説,要麼便是蘄如玉殺了魏清愁,要麼便是有人假冒新娘殺死魏清愁,而且這個新娘——這個假新娘十有八九和蘄春蘭乃是同夥,否則蘄如玉為何要説謊?身高八尺一寸的新娘子畢竟少見,怎會蘄家渾然不覺?”李蓮花慢吞吞的道:“那你非見一見你那‘表妹’了。”
正説到“表妹”,紅色小樓外忽的“嘩啦”一聲。“誰?”方多病喝了一聲,屋外一人撩開門邊懸掛的珍珠簾子,一頭長髮不梳,灰袍長袖,正是展雲飛。他淡淡地看了李蓮花一眼,似乎方才已經聽見了兩人對話許久了:“兩位看完了麼?”方多病咳嗽一聲:“看完了。”在他想來,如果蘄家合謀殺魏清愁,這展雲飛必定脱不了干係,故而看人的眼神未免就有點古怪。展雲飛拱了拱手:“老爺請兩位幽蘭堂説話。”
幽蘭堂是神仙府的主院,蘄春蘭和蘄如玉,以及蘄春蘭的夫人遊氏都住在幽蘭堂中。展雲飛帶領李蓮花和方多病踏入幽蘭堂,只見牆頭門外人影隱約,在廊前屋後更是站立着七八位白衣劍士,人人神情肅然,嚴加戒備。李蓮花讚道:“展大俠果然了得,訓練出這許多劍士,人人武功高強,都是人才。”方多病也道:“幽蘭堂固若金湯,其實蘄伯父不必害怕,有展大俠在,何事不能解決?我等遠道而來,倒是多餘了。”李蓮花乃是真心讚美,方多病卻是故意諷刺,展雲飛淡淡掠了李蓮花一眼,那眼神仍舊很古怪:“過獎了。”方多病嗆了口氣,正待再説兩句,幾人已走到幽蘭堂正廳門口,蘄春蘭就在門前選修,滿臉焦急,一見方多病便把他一把拉住:“你們可明白了那繡花人皮的涵義?”方多病莫名其妙,愕然道:“什麼涵義……”
蘄春蘭失望之極,連連跺腳:“雲飛,你告訴他們,冤孽冤孽,我那……我那苦命的如玉……怎麼會惹上這種魔頭……”展雲飛關上大門,請方多病和李蓮花上坐,蘄春蘭在一旁不住走來走去,顯得很是煩躁。
原來蘄春蘭的女兒蘄如玉右腳微跛,個子甚矮,也不是什麼身高八尺一寸的奇女子,她跛了右腳,很少出門,蘄春蘭本打算將女兒嫁與展雲飛,了卻一樁心事。蘄如玉雖然跛腳,但年方十八,家財萬貫,容貌清秀,展雲飛雖然年紀大些,卻也是一代俊傑,在蘄春蘭看來本是樁再合適不過的姻緣。誰知展雲飛出言謝絕,不願迎娶蘄如玉,蘄如玉大受打擊,有一日偷偷溜出蘄家,和婢女幾人在城郊遊玩排遣心情,卻將一個男人撿回蘄家,這男人自是魏清愁了。魏清愁年紀既輕,又是英俊瀟灑,語言温柔,不過月餘兩人結下了婚姻之約。蘄春蘭本來不悦,但魏清愁相貌俊美,深得遊氏喜愛,也不曾聽聞什麼劣跡,加之女兒成婚的嫁妝細軟早已備好,被遊氏再三慫恿,也就答應了這門婚事。
一日深夜,蘄春蘭起來拉屎,突然看見一道人影在牆上緩緩搖晃,形狀古怪之極,他探頭出去,倒抽一口涼氣,只見魏清愁穿着一件白袍,在門外花廊地上爬動,就如一條人形的蠕蟲,不住發出低低的怪笑聲,蠕動着往門口方向爬去。蘄春蘭往門口方向一看,只見幽蘭堂大門口站着一位面戴青紗的白衣女子,長髮及腰,她面戴的青紗上依稀斑斑點點全是血跡,白衣上也盡是血跡,右臂懸空,竟是斷了一截。蘄春蘭嚇得魂飛魄散,一口痰堵在咽喉就昏死過去,等到白日醒來,卻是躺在自己牀上,詢問遊氏,遊氏説他半夜夢鬼,胡説八道!
但經此一事,蘄春蘭對魏清愁不免起了許多疑心,婚姻之期越近,越是寢食難安,終於忍耐不住,派遣展雲飛上京師調查魏清愁。然而展雲飛一去一來耗時月餘,蘄如玉和魏清愁按期成婚,誰知新婚之夜,便發生瞭如此詭異可怖之事!蘄春蘭想起那夜看見的魏清愁和女鬼,害怕之極,日夜擔心那女鬼害死魏清愁之後,尚要害死蘄家全家,將人人剝皮繡花,故而恐懼之極。
展雲飛性情冷淡,説話簡練,故事説得半點也不動聽,方多病聽得無聊,目光不免在幽蘭堂中許多事物上移動,只見一位青衣少女一直垂頭坐在一旁,不言不動,約莫就是他那“表妹”。展雲飛將事情交代清楚,方多病忍不住就問:“如玉表妹,那日……你醒來之時,究竟看到了什麼?”心中卻道:如果新娘不是你,你怎會以為自己是新娘?世上哪有進沒進洞房都搞不清楚的新娘子?莫非你和那假新娘串通了?
“我……我……”蘄如玉顫聲道,尚未説道出什麼,眼淚已奪眶而出,“我只記得我坐在洞房裏,清愁喝醉了進來……然後……然後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等我醒來,就看到……看到滿牀的血,還有那張……那張……”她劇烈顫抖起來,臉色慘白。李蓮花看了一眼桌上的清茶,方多病連忙端起茶,讓蘄如玉喝了一口,接口道:“還有那張人皮?”蘄如玉閉上眼睛,點了點頭。方多病心裏詫異,如果坐在洞房裏的確是薪如玉,那假新娘是如何假扮新娘的?要知假扮新娘,自是要讓魏清愁誤以為她是蘄如玉,可蘄如玉清醒時魏清愁已經進來了,那假新娘要如何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將蘄如玉移走,再更換衣服假扮成蘄如玉?轉頭看李蓮花,卻見他微微一笑,似乎對蘄如玉的回答很是滿意,心裏越發悻悻然,“不知展大俠上京師所得如何?”
展雲飛沉靜地道:“魏清愁父母雙亡,家境貧困,其人相貌俊秀,拜在峨嵋門下習武,不久改師‘獨行盜’張鐵腿。兩年前出道,絕口不提家世師門,以貴公子姿態行走江湖,未做什麼大事,然名聲不賴。”他説得含蓄,方多病卻脱口問道:“他哪裏來的錢?”展雲飛搖了搖頭,李蓮花道:“人家摔入懸崖之下,發現什麼秘笈寶藏,一夜之間便成武功高強的貴公子,也是有的。”方多病道:“胡説八道!總而言之,張鐵腿在四年前就死了,依照張鐵腿的武功學問,萬萬教不出魏清愁這樣的徒弟,這其中一定有問題!”李蓮花慢吞吞地道:“説不定他的學問武功是峨嵋尼姑們教的……”方多病正想破口大罵死蓮花專門和他抬槓,突然想起他“親戚”蘄春蘭在場,及時忍住,淡淡地道:“峨嵋尼姑卻沒錢讓他吃白食做貴公子,張鐵腿自己也是窮得要命,否則怎會去打劫?”
展雲飛點了點頭:“張鐵腿四年前死於‘忠義俠’霍平川手下,魏清愁兩年前方才出道,這期間的兩年不知所蹤,必有問題。”李蓮花喃喃地自言自語了幾句,突地睜大眼睛看着蘄如玉:“我還有個問題想不明白,這若是魏清愁的皮,那他的屍體在哪裏?”
蘄如玉一呆,蘄春蘭和遊氏面面相覷,展雲飛沉聲道:“不知所蹤。”李蓮花嘆了口氣:“也就是説,那天晚上,蘄姑娘進了洞房之後不久,魏清愁就進來了,魏清愁進洞房之後,蘄姑娘突然人事不知,醒來之後,看到被褥之下都是鮮血,牀上有一張人皮,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痕跡或者屍體,是麼?”蘄如玉點了點頭,臉色越發慘白。李蓮花道:“洞房之夜,應當不會有人再進出洞房,那魏清愁是如何憑空消失的?此其一……若是有人殺死魏清愁,他是如何進入洞房,又如何消失的?此其二……還有那張人皮……如果有人殺死魏清愁就是為了剝這張人皮,那他為何沒有拿走?此其三……”
“秘道……”蘄春蘭喃喃地道,“雲飛,那紅妝樓中有可能有秘道麼?”展雲飛搖了搖頭,淡淡地道:“絕無可能。”方多病忍不住道:“魏清愁身負武功,他難道不能打開窗户逃了出去?”展雲飛道:“這也絕無可能,新婚之夜,洞房之外都是奴僕女婢,除非是笛飛聲之流施展‘橫渡’身法,否則不可能沒有一個人看見。”李蓮花慢吞吞地問,“當日是誰先發現房中發生血案?”蘄春蘭道:“是阿貴,他聽到小姐驚叫,和大家破門而入,便看見房中血跡和人皮。”他突道,“説到看守在洞房外的奴才,幾十人都説當夜燈火一直沒熄,但沒有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李蓮花道:“啊……那個火自然沒熄……”方多病奇道:“什麼火自然沒熄,人家洞房花燭,你當人人都不熄燈麼?胡説什麼啊?”李蓮花心不在焉地“啊”了一聲,喃喃地道:“洞房花燭夜,有人要從裏面鑽出來絕無可能,定會引起注意,那麼如果有人進去呢?那夜蘄姑娘在房中等候的時候可有叫過女婢?”
蘄如玉微微一顫,低聲道:“沒有。”展雲飛虎目一張,沉聲道:“但看守的侍僕報説小姐吩咐娥月在三更送茶水漱口。”蘄如玉連連搖頭:“沒有,不是我吩咐的。”李蓮花和方我病面面相覷:“娥月是誰?”
展雲飛道:“娥月是小姐的陪嫁丫頭。”蘄春蘭跺腳道:“馬上把娥月叫來,當日是誰叫她送的茶水?”
婢女娥月很快就到,是個個子高挑的婢女,頗為粗壯有力,負責蘄如玉日常起居,蘄如玉跛腳,蘄春蘭和遊氏特地挑選了這個十分有力的女婢相陪。蘄春蘭厲聲問道:“洞房花燭之夜,誰叫你送去茶水?你送茶水的時候,可有看到什麼?”娥月茫然失措:“送去茶水?老爺,我……我沒有送去茶水,小姐沒有吩咐,我怎敢闖進洞房?我真的沒有……”蘄春蘭怒道:“還敢抵賴?阿貴説看見你從大門進去了!”娥月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臉色蒼白:“我沒有!老爺明察,我真的沒有進過紅妝樓,那進去的人不是我……”蘄春蘭大怒:“給我拖下去重重地……”他還未説完,方多病咳了一聲,“我看娥月沒有説謊,那天晚上進入洞房的多半另有其人,否則洞房之中,怎會憑空多出一位兇手?可有人看到娥月出來?”展雲飛微微一怔,沉吟道:“貴福只説看見娥月在三更送去茶水,其後他在周圍巡邏查看,並不知她有沒有出來。”李蓮花插口道:“她出來了。”蘄春蘭奇道:“你怎麼知道?”李蓮花反而更奇:“後來洞房之中並沒有多一個人,而是少了個姑爺,既然人沒有多出來,那就是出來了,怎麼?難道不是?”蘄春蘭一怔,暗罵自己糊塗:“但魏清愁不見人死不見屍,卻又是從哪裏憑空消失的?”
“魏清愁並沒有憑空消失,”李蓮花道:“他只不過光明正大的從大門口走掉了而已。”
眾人都是一呆,一起充滿驚詫地“啊”了一聲,蘄春蘭叫了起來:“什麼?怎麼會?難道他不是死在洞房裏了?”方多病也瞪眼道:“怎麼會?他若是沒死,為何要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