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前,平吉殿一場大婚,五皇子打賭輸了。他得去娶太常卿家的醜女。
醜女自幼母死,祖母、父親嫌她不祥,將她送到了道觀寄養。女自幼修道,道觀中無人知其姓名,只喚醜兒。六歲上下,玄機觀觀主臨真子到太常官邸中做法事,卻見一小小女娃躲在泔水車旁啃食殘羹冷炙,走上前問詢,才知竟是府中的小姐,心中不忍,便收她做了徒弟,謊稱除她身上厄運,帶到身邊教養。因此,她小小年紀,便在李耳像前許下宏願,一到十五歲,便入道,了卻塵緣。
待到她十三歲,有個美貌的小姐去道觀為父親祈福,臨真子讓她陪那小姐玩耍,如若那小姐問什麼,自己便都要一一如實作答。美小姐是個古怪的姑娘,聽了她的遭遇,鼻涕比眼淚倒多上許多,擤髒了好幾塊乾淨帕子,才吸溜着走了。過了幾日,她的父親竟然親自來接她回家了。
聽聞早前大將軍彈劾了她父親,在朝堂上揪着她爹爹罵了個狗血淋頭,説她爹爹枉為人父,不慈不義,陛下當時也震怒了,申斥她爹爹道:“雖然姑娘生得醜,但是她若不是你生的,指不定落到誰家,還是個天仙呢!你堂堂太常卿,竟做出拋子滅女的行徑,當真糊塗!”
第二日,她便稀裏糊塗回到了太常府。
十五歲上下,將軍府的小姐做了皇子妃,她聽聞美小姐嫁得如願,心中總算了卻一樁心事,去道觀求了各樣的平安符,悄悄踮腳掛在將軍府的石獅子耳朵上。一轉身,對街一個賣字畫的書生一身粗布麻衣,瞧着她,神態柔軟暖和,像一塊她幼時一直渴求的棉襖。
那一瞬間,她摸着石獅子,嚇了一跳,它的心跳得可真快。
她在太常府,從沒人搭理她,只有吃飯時才有人送飯。為了那種暖和,她每日拿着年幼時跟隨師父做法事、大人打賞攢來的一點銅板去買那書生的字畫。一個銅板一幅畫。
府上有丫鬟私語,説五皇子與三皇子打賭輸了,本來準備給咱們家裏的醜姑娘下聘,可是五皇子實在不願,三皇子便説算了,用幾本書和古董換了這個賭約。
傅氏想了想,難過了一小會兒,卻又開心了。教個好好的皇子娶她,可不是讓大家都難受嗎?她可是個要去做道姑的姑娘。
第二日,她再偷偷從狗洞爬出來,去買字畫,那個書生卻不在。她坐在樹下等。等了好久,等到夕陽落山,才又悄悄地從狗洞爬了回去。
第三日,那個書生依舊不在。
她依舊在那裏等,等了一日兩日三日四日……等了一月兩月三月四月……
後來,就不等了。侍郎府院子裏有一座挺高、挺漂亮的涼亭,夏日酷暑,她卻總是爬到亭子的頂端。下人道她瘋了,太常卿卻恨恨道:“累及父母的東西,死了豈不更好?”
八月的一日,依舊很大的太陽。她依舊坐在亭子上,遙望着遠方。她的庶兄帶了一個人遊園。那人生得真好看,那人拿着描金的扇,那人頭上是金色的冠。
那人看到亭子上黑如焦炭的醜陋之人,側身迴避道:“似是太常大人府上的女眷,小王今日唐突了。”
小王今日唐突了。
亭子旁邊的湖水曬得早就燙了,那些小小的銀魚都張着嘴巴吐出一連串泡,眼見無法呼吸了。
她的庶兄對着那人笑得如同一隻哈巴狗,“五皇子哪裏唐突了,不過是個瘋了的丫鬟奴婢,逐了去便是。難得您要來臣家中逛園子。”
轉眼,她的庶兄已對着她惡狠狠地道:“還不離去?!”
她爬了下來,走到五皇子身邊,想了很久,才説:“我快要當道姑了,就要等不到你了。”
五皇子合上扇,靜靜看着她,不語。他們想必都會稱讚他那樣高貴俊雅的模樣,可是,只有她知道,他穿着粗布麻衣暖和微笑的樣子更好看。可是,夏日如此,她的醜既然益發醜,他的暖和便早已變成被團團困住的東西,滾燙無力。
“殿下,亭子雖瞧着不起眼,卻是內城官宅最中間的位置呢,前面挨着老太傅家,後面是張相府上,啊,對了,右邊依稀記得正是大將軍府呢。我父親同我説,他小時候爬上去過,四巷八道,賣什麼的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她垂目走着,身後卻傳來庶兄殷勤的講解。
十五歲的生辰就到了。師父問她可做出決定了,她點了點頭,竟有些開心。自幼,她只有姓,卻沒有名,如果成了一個道姑,便有法號了。人人叫着她的法號,便知她雖醜,卻也是個人。
她入道觀的那日,一份聘禮下到了太常府,玄機觀被五皇子拆了。
自此,她成了皇子妃。
而後,成了穆王妃。
穆王常常道:“本王打小與陛下打賭,從未輸過。可唯獨這次,他贏了,我輸了。”
穆王此生,最恨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