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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奚山卷·青城

“青城主,三國邑。性愛奢珍,終生潔。不與男子近。無疾而終,葬安陵。”

——《昭主集傳·青城篇》

季裔醒來後,主動請纓,要帶着妻子秋梨和一萬騎兵遠去大昭,鬼蜮與東佾的邊界,一個喚作清恆的三不管之境謀生。

那一萬騎兵化作的紙片被奚山君裝在一隻木匣子中,綁上了注滿妖氣的紅繩,而後才遞給雖大難不死、骨頭卻留下了永久損傷的季裔。她説:“到了清恆,打開紅繩,喚一聲‘奚山之令,命爾放行’便可。”

扶蘇站在距離奚山君有些遠的地方望着季裔,季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卻撫住胸骨,跪下道:“臣此去無期,主公珍重。”

扶蘇蹙了蹙眉,卻扶起季裔道:“我與君少年相遇,一場意氣,以恩換交,卻把你逼至今日絕境,願君此去清恆,自有一片灑脱。”他回眸,黑色的明亮眼珠瞧着奚山君,嘴角微微抿起。他與季裔所經歷的一切,皆是他這未婚的好妻子設的圈套,像用殘食誘着飢餓的小動物一般,輕蔑戲弄着他和季裔走到此處。她到底想要什麼?扶蘇百思不得其解。

季裔擎住秋梨的手臂,要她一同跪下,才對着奚山君又行一禮,“先前並不知道我那老丈人便是夫人,所幸未曾失禮。多謝夫人再造之恩,還望夫人悉心照顧主公,撫養他長大成人,我自與秋梨長拜長生牌位,求您萬福千歲。”

奚山君微微一笑,黑眼圈又濃重了幾分。她説:“扶蘇如若一直千歲,終有一日,我定然千歲。”

扶蘇垂下了眸,轉念想來,此語或許是她想當皇后之意?樹上幾隻灰色的麻雀似乎瞧見了他,不斷啼鳴。奚山抬頭,眯眼望着樹梢,忽然笑了,“終於來了。”

她轉過身,對着季裔道:“此次去清恆,若走陸路,一路恐遇險阻,不妨順澄江而下,到了平境,再轉往赤流,約莫二十日,便可到那處。我臣翠元與澄江赤流之主年水君是昔日舊交,由他護送你們而去,想必年水君也會看他薄面,助你們一臂之力。”

鄭王此番氣惱至極,正欲借百國之力通緝季裔,奚山君如此思慮尤為縝密。翠元站在河畔,撐起木筏,對着岸上的黃衣三娘,吧嗒吧嗒掉眼淚,梨花帶雨道:“我翠元大小好歹是個打不死的大妖怪,生得又這樣花容月貌,豈能給人撐筏子?真是君道不復,為美色所惑,殘害臣子!蒼天啊!”

三娘無奈,“我若是你,便老實去了。你活這麼大,除了賣痴撒嬌,似乎從未明白過胳膊扭不過大腿的道理。”

翠元撒氣道:“你同她一個鼻孔出氣,既如此,何必同我睏覺,又何必生我的孩兒?你同她生去!同你念念不忘的二郎生去!”

遠處的奚山君眯起了眼,隨後對着翠元,冷哼了一聲。

翠元嚇了一跳,打了個嗝,眼淚默默縮了回去。季裔抱着木盒,哈哈大笑起來,對扶蘇道:“主公,天道既然不息,安有不可歡愉之地!”

自從扶蘇回來,季裔病癒離去,奚山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以及……一成不變的貧窮。二六已經爬行得很利索,能夠自己獨自上樹了,二五卻一直沒有變形,還是綠毛的猴兒模樣。他以前十分乖巧,可自從上次病癒之後,便不大愛説話了,也不大朝奚山君身旁湊,只有偶爾跟扶蘇學寫字時,才露出些許笑意。

奚山上來了稀客。

那一身黑衣的女子帶着幾百只鳥嘴、長翅膀的人形妖怪,黑壓壓一片擠在石頭房子前,撲通跪倒在扶蘇的白袍之下,深情道:“公子,奴家終於尋到您了。”

扶蘇後退一步,才淡道:“奉娘,許久不見。”

那鳥國的女王陛下感慨道:“奴家命人尋了您許久,可饒是天下遍佈奴的子孫,也萬萬想不到您竟來到了妖怪設的結界之中。先前,聽聞我的下等子孫説在奚山瞧見一個從未見過的白衣秀美公子,奴家還將信將疑,今日前來試探,沒想到竟真是您。”

她嫌棄地瞥了一眼奚山君,低聲道:“公子,此妖在我界,素行不良,既窮且奸,是出了名的流氓妖,您何等人品,定是被她欺哄,才被迫留在此處。此次奴家來便是親自來接您,您便隨我去了吧。”

奚山微微一笑,蹲下身,捏起奉娘俏麗的尖下巴道:“雀王陛下,您口中既窮且奸的流氓妖,已經懷了你家公子的種,奴家生是他的妖,死是他的魂,他去哪兒,奴家便只能跟去哪兒。這可怎生是好呢?”

奉娘尖叫,喉中的小舌頭都在抖,驚疑不定地看着扶蘇。

扶蘇黑黑的眼珠瞧着奚山君,許久,才拾起書,軟和了語氣道:“奉娘,去了吧。若是為了救命之恩,你已還過。”

他驀地想起了前事,陡然覺得有些不對。當年年紀還小的太子殿下,素日的常服自然是玄紅之色,當夜不過是因夏日殿中太熱,僅穿了一件寬鬆的薄寢衣去芙蓉棠讀書納涼罷了,結果讓人看成了妖精,他走到塘邊,又看到一個小女娃正撲騰,提溜起來,原來是一個長着雀嘴的小妖怪。小妖怪硬説太子殿下是她的救命恩人,太子殿下便很坦然地點了點頭,大喇喇地承認了。誰知那麼多年後,這小妖怪成了鳥國的陛下,還在他封在定陵之中假死之後一路哭哭啼啼地帶着一羣鳥把他背了出來,糊住了他的喉結,自己則變成了老婦模樣。小白雀變成的老婦人熱切地説:“殿下,您一定要為死去的皇后娘娘報仇啊。”扶蘇抬起頭,這小鳥眼中的仇恨火焰顯然比自己囂張多了。

報恩的真相,其實,就是這麼不堪。秋梨對季裔,奉娘對他,他對奚山君,血淋淋的教訓。

扶蘇琢磨了會兒,細細思量,反倒淡淡笑了,“錯了,應該是,陛下有何所求,用得着蘇之處,但説無妨。”

奉娘有些心虛,許久,才拿帕子拭着眼淚,抽泣道:“奴,奴實在是無法了,殿下,您一定要幫我這一次。”

奚山君在一旁抽了抽唇角,這世道,誰是流氓還説不定呢。

話説鳥王陛下奉娘是個勤懇修煉的好妖王,好不容易七災八劫,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清清白白戰戰兢兢地走到了今日,有功德就去修,能助人就助人,從不吃人害人,幾千年來如此自制,就為了修成仙,着實也不容易。到了修仙的最後一步,雷劫也過了,可就是死活無法飛昇,陛下鬱悶地吐了好大一盆血。她四處去仙山尋訪仙人,眾仙卻也説不出個究竟,後來還是一位地仙,為人十分古道熱腸,藉着年節上天覆命時,專門訪道友仙君問了一問,這才知,那二位頂尖的老天尊又鬧了起來,奉娘就是他們鬧將之下的苦主。

二位天尊打從封神時代就沒看對方順眼過,雖説有些同門情誼,但瞧各處人馬,五嶽三川,洛澄黃長,地府十殿,天君人王,哪處的主位不是此二尊的門下在爭?你今日做了泰山君,他明日定然入主華山殿;這位的徒兒去人間朝堂歷練,立了大功,那一位的高足必定做了奸臣佞相,專揀絕世功臣扒皮鞭屍。二位天尊雖都是一臉和藹相,白鬍子比仙女裙都長,可死活寂寞幾千萬年,偏存着孩童興致,從天上鬥到地上,又從人間頂到冥界。甭管多少重天,兩個老人家不樂意了,連天君殿都要攪得雞犬不寧。天上諸位都知道默默站隊,連靈寶天尊家的狗都知道挺着腰子吼道德真君家的貓!

這廂説雀王要回天歸位了,靈寶天尊正欣喜來了得力干將,那廂,道德真君不樂意了。小小一隻白孔雀,生平只拉媒保胎幹得順手,素來沒什麼驚世功德,這千年空下的神職,憑什麼平白便讓她佔了便宜?恰逢仙君們開茶會,真君指桑罵槐道:“有些老兒後門拉得忒闊氣,一門上下皆畜生玩意兒,那些妖氣沖天的也只管往回拉,天上霞光都要染了雞屎味,到底還要不要臉?”

靈寶門下多牲畜,似是這位天尊的審美喜好。

靈寶天尊冷笑了,甩甩拂塵道,天上人間皆知,我靈寶門下,就從沒出過道心動搖之徒,雖是些靈物修成,然個個秉性單純,感天地之氣而生,比有些道貌岸然託生的不知強到哪裏去。

道德真君是這樣一種原則,無論師弟説什麼,只要依照他説的反着來,便能得到這天地亙古不變的真理。更重要的是,假使能打消師弟的鋭氣,他傾盡全門之力亦無不可。

道德真君稟天君道:“既如此,願同靈寶打一個賭。”

天君對二尊爭來鬥去心中早就膩味得不行,面上卻笑道:“自是依允,然則彩頭卻教寡人定吧。贏了的,三千年內,瞧見對方,都要行禮,心中不得流露憤懣之情。至於人選,也由寡人來擇。一個靈寶門下,一個道德之徒,皆爾等得意門徒,道心不移之人,誰先棄道,陷落凡塵,便作輸論如何?”

二尊皆稱善。

靈寶門下的人選,落到了奉娘身上。天尊旨意,若她能贏,不拘什麼手段,屆時立下功德,定能得以飛昇。

“與孤何干?”扶蘇詫異了。

奉娘只管鶯鶯嚦嚦地哭訴:“公子哪知,天君旨意,我此次不僅要附身到七十年前的青城殿下,也就是您的姑祖身上,更需勾搭得當年的雲相爺放棄道心,喜歡上青城殿下,這才算贏。奴雖法力不弱,可用此倒行逆施之法,走了魂,並無暇顧及真身,需龍氣呵護七七四十九日,以防野獸啄食。可龍氣豈是尋常可得?奴無法,這才想起公子。”

奚山君冷笑,“好個陛下!你糊弄誰呢?尋常野獸誰敢近你之身?定是你得了消息,道德真君要趁你施法之時,派門人損你真身,你這才想起扶蘇。扶蘇未死,尚是百國太子,料你猜想,道德真君到時定然也要顧慮幾分。你打的好主意。我善於卜卦,尚不知道德真君究竟支持誰做人間君主,若他存心要害扶蘇,躲他還來不及,哪有自己送上門的道理?”

奉娘可憐道:“公子是山君未來夫婿,山君在旁,又豈會袖手旁觀?”

奚山君心下不喜奉娘三分,覺得她心思太過陰毒,此一事,既利用了扶蘇,又利用了自己。奚山君面上不顯,腦筋轉了轉,卻誠懇道:“不是我不肯幫陛下的忙,只是此事説來,倒也不必陛下這樣大費周折。只是陛下一心向道,素來沒有凡心,反而不易贏了。然則,若依照我法,你得了彩頭,來日,還需借我一樣東西使使。”

這一年,青城殿下二十歲,按照紀元,是她喜歡上狀元郎雲琅的第二年。

長公主每日起榻,總有兩樁事要辦。

第一樁,對鏡梳妝貼花黃,努力打扮成世間最美的姑娘。第二樁,走到太液池盡頭的尚書閣,等待入閣的少年雲琅。

等到他拒絕自己的愛意,青城便沿着霧氣終年不散的河畔走回太液池的源頭,這一天便結束了。

太液池河畔有許多垂柳,綠蔭伴着日光,望過去,是天與地的恆長,瞧不清楚遠方。

青城這一路走得十分無聊,便時常與宮女在青石板上比賽。划拳分勝負,小公主常常輸,瞧着宮女一雙白兔般的小腳,乖巧認真地往前跳着一格又一格。她慢慢就離自己很遠了,隔着風,揮着帕子仰頸道:“殿下,這裏能瞧見雲郎。”

青城常常直呼雲狀元的名字“雲琅”,到最後卻惹得身旁一眾芳心都跟着她喊了“雲郎”。説不清,喚他的名字,到底是因為驕傲,還是卑微了。她覺得自己很驕傲,可是,那些瞭解她的女孩兒們,聲聲喊着“雲郎”,卻無意識地讓她只能這樣卑微。

倒也不知為何這樣喜歡雲琅,可是,這種感情,似乎如一朵花,栽到了再合適不過的土壤之上。她時常夢見他,時常假裝不經意地邂逅他,也許是在橋邊,也許是在花間,也許是在宮宴,也許是在朝堂。這宮中朝中總在發酵,哪一年哪一日她又不顧規矩,振振有詞地罵走了番邦求親的王子,或者挽起袖子同求親的世家子幹了一架,臉上掛了彩。青城是世間最不懂規矩的姑娘,少年雲琅常常對這死皮賴臉的邂逅顯得無奈,卻只能對她微笑。她並不時常想起雲琅,因為只要一想起他並不喜歡自己的事實,心裏便難過得快要窒息死亡。

雲琅字白石,是福州雲氏嫡長孫。雲氏已經許久沒出這樣出類拔萃的人才,一族都視他為希望,可是他卻自幼喜道,目下無塵,眼中除了君王百姓與朝堂民間,從未花費些微時間思索過這些人情瑣事,尤其是男女之事。

母后為人温柔敦厚,時常委婉提醒道:“忍冬,天上的星星月亮也很好看,你為何只想着看看,卻從沒有想過得到呢?”

那些,是太過遙遠的東西,只能仰望着、欣喜着,卻永遠無法得到。故而,如同雲琅呢。

父親理宗陛下拔出鋒利的御劍,扔到她腳下,怒氣衝衝道:“我成家從未出過這樣窩囊的公主,也從未出過這樣不識抬舉的閣臣。你要麼殺了他,要麼自刎!”

青城覺得腳邊冰涼透骨,捂住了眼。她許久才露出一個指縫,偷看父親的臉色。父親並沒有生氣,平靜地瞧着她。

殺了雲琅,她便活不成啦,可是殺了自己,雲琅定然還好端端地活着,穿着渥丹色的朝服挺拔安靜地站在那裏,更可怕的是,也許第二日他便忘了自己。

“父親,我需要好好想想這個問題。”忍冬愁眉苦臉地拾起劍走了。

當日下午,陽光正好的時候,內侍有些為難地回稟道:“陛下,太液池旁的兩棵小樹不知被誰給砍倒了,又不知怎的,埋成了小土丘,上書,上書……”

“上書什麼?”理宗邊批摺子邊問。

內侍捏着嗓子,餘音繞樑道:“忍冬與雲琅之墓。”

理宗頓筆,好大一滴墨滴落下來。

她好有出息。提着劍,卻只敢拿樹泄憤,一殺殺兩棵,死了埋一起,一個叫忍冬,一個喚雲琅,公主淚題書,再做鬼夫妻。

陛下沒脾氣了,打定主意不管這姑娘了。那座墓成了太液池盡頭翰林院和尚書閣的笑話,無聊時説起,沒人覺得膩。

雲琅腳下生風,入前三宮回稟政事時,偶爾也瞟見過那個小土包,卻未放在心上。

忍冬貓在好似磕掉牙的斷樹後,瞧着那個挺拔的背影,長吁短嘆起來。唉一聲,掉一滴淚,嘆一聲,抹抹眼。

忍冬自從兩年前在薔薇叢中磕着頭,失去過往記憶之後,再也沒哭過。她不知道人在什麼時候會掉淚,可是瞧着“忍冬與雲琅之墓”,橫看豎看,真真絕望得沒辦法了。

二十歲的小公主覺得絕望是這樣的,可是,人這一輩子,選擇了什麼樣的路,就得受什麼樣的苦。按照紀元,她二十三歲,喜歡雲琅的第五年時,絕望又變了另外的模樣。

這一年,二十一歲的雲白石已從尚書閣中挪出,坐穩了九卿之首奉常的位置,離開了太液池的盡頭。月光清疏,照亮了那一叢叢閣樓,可青城面朝着閣樓,在夜晚安靜的太液池畔倒退奔跑時,卻再也瞧不見日日坐在閣樓之中、一身渥丹色長袍的少年。他是那樣一絲不苟,在燭影搖曳中翻閲着一疊又一疊文書,卻從未抬頭瞧着遠方柳樹下的自己。忍冬覺得自己的脖子定然是歷代公主中最長最挺的。她得這樣這樣抬着脖子,這樣這樣踮着腳,才能瞧見雲琅。公主高貴優美的螓首這樣練就,想起來怪難為情的。

可是,現在,再抬起頭,那裏空洞洞的,一片黑暗。

忍冬討了陛下的旨意,開府建牙。

長公主府挨着奉常寺。隔着院牆,忍冬伸長耳朵,都能聽見雲琅的聲音。她就整日坐在院牆旁邊繡花種花,睏倦時,便躺在榻上,沒什麼儀態地發呆,陽光中有許多飛塵從眼前飄過,她總是在想,自己這樣一動不動,也許有一天會被灰塵淹沒,也許有一天,忽然就沒這樣喜歡雲琅了。

那一天,一定是個頂頂美的美夢。

二十三歲的老姑娘了,偶爾帶着狐假虎威的鸚鵡在內城晃盪,那些高高的頂戴都已開始對她視而不見。饒是她有三國之勢,又如何呢?一個古古怪怪的老姑娘,陰暗些想,也許明兒就憋不住,瘋了呢。

皇室也開始刻意迴避“青城”二字。青城成了陛下跟娘娘會臉紅的話題,尋常人輕易不敢提。忍冬喜歡收集長得奇形怪狀的小動物,偶爾碰到在奉常院門前,按節氣晾曬祭祀用具的雲琅,便把蒐羅來的小貓小狗放到雲琅面前。

“雲卿。”

“是,殿下。”

“你覺得我這隻狼買得如何?聽説是隻雪狼的幼崽,到了冬日,滿身的黃會變成雪色,威風凜凜,一口可以咬斷豬的頸子!”

“殿下,臣覺得此物通體發黃,毛髮垂地,耳朵尖尖,鼻頭圓圓,舌頭垂在下頜,應是隻狗,且是隻長不大的獅犬。”

忍冬經常抱着小狗灰溜溜地悻悻回府。雲琅有時候挺討厭的,因為他只説真話。

忍冬過了韶華,可二十一歲的奉常卿炙手可熱。

聽説太尉家的二姑娘與司空家的幺女當街打了起來。兩個嬌滴滴的大美人兒,發起狠來,比潑婦都不如。太尉平素便瞧司空不順眼,兩家又是對門的鄰居,太尉大人站到院牆上,握着火把,隔空跳罵:“狗孃養的兔崽子,我説戰你説和,我説賑災你説國庫空虛,老子好不容易瞧上個女婿,你他孃的還來搶!只管放馬過來,今兒我不燒了你家,老子明天御前改你的姓!”

司空本是文弱人,這會兒也不幹了,扶着梯子搖搖晃晃地爬了上來,拿着一團黃泥咬着牙往對面就扔,“我……我扔死你!對我還敢挺草包肚子!當年你一家土匪草寇賤人,被齊王軍隊打得抱頭鼠竄,還是你祖爺爺我拿着皇令保的你。這會兒撅什麼腚?別當旁人不知道你的底細!這個女婿我要定了,你敢燒你祖爺爺的家,你祖爺爺明兒就挖了你家祖墳!”

聽説這場罵戰酣暢淋漓,十分熱鬧,聽説京畿兵馬司李將軍過來調解時淚流滿面,這邊捱了一巴掌,那邊吃了一踹,到後半夜才算消停。

聽説,他們要的女婿,便是新任的奉常卿雲白石。雲白石素來目不斜視,顯見得沒什麼勾搭姑娘的心思。這女婿,八成是老丈人們先相中的,姑娘們被爹媽蠱惑了,便覺得那是個私人的物件了,又皆是飛揚跋扈慣了的頂級豪族,乍一聽聞有人搶,可不就掄着板磚上了。

第二日,太尉與司空因為治家不嚴,被罰了三個月月俸,陛下想起了自己不爭氣的女兒,臉上也不好看,便把此事含糊過去了。

又過了幾日,福州雲氏老封君太陰殿請旨皇后娘娘賜婚孫兒雲琅,配的則是世家明氏之女明瀾,百國聞名的美人,今年方滿十四歲。

雲封君陳情道:“雲、明兩家是世交,明瀾自幼傾慕雲琅,雲琅與她青梅竹馬。”

皇后想起自己快到二十四齡的女兒,嘆了口氣,應允了。

旨意下到奉常院的時候,忍冬聽得一清二楚。幾步之遙就是雲白石,可是這幾步之中,隔了幾千塊磚石。

她的侍女站得很遠很遠,傳旨的太監好似念不完這段話了,“佳偶天成”其實只有四個字,忍冬覺得他把每一個字都拖得氣力十足,好像不震死隔壁的她,便不肯罷休。

血滴在了她的長裾上,浸透了一層層湖色的綢。

那一塊磚紋絲不動,忍冬捶了半晌,血肉模糊,卻哭了。她把自己的臉貼在了那些滾燙得能燒死人的磚上,努力不讓自己發出任何哭泣的聲響,全身毛骨悚然,用盡所有的力氣警惕,就怕不遠處的雲琅聽見一絲一毫。

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卑微地愛慕他,這件事,她從不肯讓步。她若是不維持自己的尊嚴,讓他覺得自己其實是個愛得十分驕傲、活得十分灑脱的姑娘,讓他知道自己離了他依舊能得到這世間快樂,恐怕,她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這世間,除了風寒咳嗽無法抵禦,還有哭泣無法忍耐。她把十指咬得鮮血淋漓,喉嚨中發出的壓抑到極點的喘息卻無法抑制。

她知道他們定然都聽到了,因為隔壁的院子驀地一片沉默。忍冬全身冰冷,手腳發軟,完全走不動了。她只能趴在地上,瘋了一樣伸出雙手,扒着泥土,像昆蟲一樣,朝前爬去。

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這樣卑微,那些鹹的苦的淚水全落入了泥土中。

那一段路是她自從嬰孩起走得最費力的一次,她覺得自己幾乎快被途中的每一根草葉打敗,它們似乎柔軟,卻那樣傷人,如同自己的心。能傷害到她的,一直只有自己這樣明白赤忱的心。

她在公主府消沉了好些日子,後來,才聽説雲琅拒婚了。

雲琅捧着聖旨到御前,如是説道:“臣一生向道,從無男女之思,若勉強成就姻緣,不過害人害己。祖母一片慈心,殿下、娘娘美意,白石實不敢遵從。”

陛下估計也考量到了自己那沒出息的女兒,擰了會兒眉,淡淡應了。

忍冬的一畝三分地變晴了。她本該歡喜,卻陷入另一種痛苦之中。二十三歲的忍冬,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悲劇,不是雲琅從未喜歡過自己,也不願娶自己,而是,他不會喜歡任何人,不願娶任何一個女子。任她們從十八歲喜歡到二十三歲,還是從二十三歲喜歡到幾歲,無論她們怎樣努力或者假裝不努力,都沒有用。

忍冬並不願意認命,可是命運這樣捉摸不透,在她自鳴得意還依舊堅持什麼的時候,已拖曳着她的生命遠遠離開了最初的夢想。她懵然不覺,每日早上依舊含着竹鹽水好大一會兒,就為了遛貓遛狗時笑得白牙晃眼,被他遠遠地瞥一眼。

忍冬時常覺得,她要是個爺們兒,這世上的小姑娘便沒有不上鈎的。可是雲琅這麼個長年被李聃勾搭的男人,上輩子是吃了秤砣投胎的,打從生下來,便以教成忍冬從龍退化成毛毛蟲為己任。

她二十五歲的時候,陛下和娘娘已不大搭理她,由她在內城撒歡兒。偶爾宮中春日祭祀,她進宮請安,正瞧見奉常卿大人為各家的姑娘兒郎分福,拿柳條蘸了春天的第一場雨水,拂在年輕人的額頭,冠旒從容,益發顯得面色如玉起來。

貴女們含羞帶怯地排隊瞧玉郎,忍冬卻忙得沒時間。這廂排隊得了福水,一眨眼,她又飛回隊尾重新排了起來,一趟一趟,不亦樂乎。到最後,青城殿下的黑髮幾乎被春雨濕透了。她卻又笑意晏晏地挺直腰板,站在了一身黑衣月章的奉常卿大人面前。

“殿下,這於禮不合。”雲琅含蓄温和,像對個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勸解道。旁的人都被青城殿下逼得有些崩潰了。

忍冬是個頂頂霸道、頂頂張狂的人物,她撥開一縷縷濕答答的頭髮,露出一雙極大的眼,惡狠狠地震懾道:“我堂堂公主,理應得到這世間最大的福氣。不過幾滴雨水,趕明兒下雨了,我接一缸,讓人還你!再這樣磨蹭,餘下多少,便教你都喝了去!”

雲琅微微愣了,平靜地看着她,許久,才從胸中掏出一塊清新繡竹的軟帕,遞與她,含笑道:“非臣不識抬舉,只是接這場雨時,正值夜間,殿下嫌銅盆聲音擾你清夢,便隔牆潑了好大一罐玉液。臣雖盡力躲了,可不免殿下的玉液依舊入了這福水幾分。”

雲琅的笑那樣温柔好看,忍冬的臉卻黑了。她還記得自己半夜提着滿滿的尿壺叉腰罵人的張狂模樣,當時睡得迷糊了,重雨砸金,魔音灌耳,實不能忍,頭腦一熱便衝了出去。

因為這樁事,忍冬羞愧了好些日子,終於意識到,自己素來是太容易衝動了。她去皇寺中上香,見大和尚們個個品性温和有禮,讓人如沐春風,心中不免羨慕三分。倘使自己軟和些,興許雲琅也會對她另眼相待幾分。

她唸了幾日經,卻益發心浮氣躁,本欲放棄時,府中的管事娘子因為痢疾之症不敢沾葷腥,剛吃了幾日素,便抱怨不迭,只道是天天餓得沒力氣,瞧着什麼都沒了脾氣。

忍冬眼睛一亮。她本就不信這些神鬼修行之説,念幾本經如何便能移了性子?管事娘子的話卻提醒了她。這娘子素來可是個炮仗性子,吃幾天素就能沒了脾氣,大和尚們之所以這樣温順和藹,皆是因為沾不到葷腥沒力氣的緣故啊。

忍冬是個無肉不歡之人,尤其是五花肉中的那一層薄薄的糯米肉,公主殿下的脾氣都是靠那一塊肉養出來的。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忍冬悟了,她開始茹素。

約莫吃了半個月,昔日威風凜凜、説話刻薄的青城長公主成了一塊顫巍巍的豆腐,似乎一拍就散。她黑着眼圈懨懨地提着貓狗在奉常寺前等了一會兒,瞧着雲琅身如松柏從藍轎中走出,那些曾經瞧見他便一陣陣湧動的熱血又一瞬間冒了出來,像剛鑿的新井一般,無防備地噴湧出來。她看着他,依舊無法如同想象中變得平靜優雅,讓他一見便刮目相看。

她幾乎能聽到血液湧動的聲音,好似一個虛不受補的人猛地吞掉一塊油滋滋的大肥肉,忍冬眼一黑,就沒了知覺。

忍冬醒來時,婢女朝她努力地擠眉弄眼,她想起什麼,驀地坐了起來,掀開簾子,雙目炯炯,看到了十分愕然地瞧着她的丹衣雲琅。他正在院內極遠處低聲叮囑煮藥的小童子。

“白芍藥、熟地黃明日可添入一劑。”

“如今夏季,加幾片薄荷葉似也清爽,有益病人。”

“此藥並不苦,殿下應可入口,烏梅瓜子肉還是略等些時候再進。”

“這些鴿肉雖好,她也需補,但要些章法。”

……

瞧見忍冬醒來,雲琅淡淡一笑,遙遙行禮道:“臣雲琅冒昧,情勢危急,唐突了殿下,望殿下見諒。”

雲琅在為他抱忍冬回府一事而請罪,忍冬面帶菜色,嘴唇發白,瞧着他一副避自己不及、生怕被自己賴上的模樣,心下暗惱,刁難道:“你身為臣子,瞧見君主生病,為何不見絲毫憂心之色?”

雲琅垂目道:“臣願罰俸一年自懲,望殿下寬恕臣形容不露之罪。”

雲奉常説了,自己不是不關心,只是臉生得這個模樣,你看不出罷了。

忍冬素來表情豐富,跟個猴兒一樣,碰到雲奉常這樣面部癱瘓的,真不知擺什麼臉了。她病的時間長了,一肚子邪火,瞧見廊下肅立的丫鬟身旁一個繡花繃子,上面還插了根針,操起針便歪歪栽栽地跑到了雲奉常身旁,詐屍一般,真真教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然後,然後她攥住了雲奉常的一隻如玉般的長手。丫鬟、侍衞幾乎都崩潰了,他們最不願意瞧見的那一幕終於發生了,殿下的花痴病病入膏肓,她終於忍不住對雲郎君用強了。

雲琅個子頗高,長長的睫毛好似少女小指上的一截,半張臉沐浴在暖得曬人的日光中。

他依舊沒什麼表情,安靜地低頭瞧着忍冬的動作。忍冬沒有撕爛這外表温和內裏冰霜的青年的衣裳,她只是拿繡花針狠狠地紮了雲琅的食指。血珠迅速溢了出來,雲琅一雙黑得清透的眼睛望着忍冬,除了疏離和恭敬,沒有一絲旁的表情。

忍冬的臉皺成一團,囂張的氣焰卻一瞬間全部熄滅。她抬起頭,輕輕撫摸雲琅略略冰涼的玉白麪龐,泄氣道:“雲卿,針無法使你感到疼痛,太陽無法暖熱你的肌膚,至於從不能超脱五行的我,又還有什麼辦法呢?”

雲琅卻迅速後退了幾步,黑眸沒有表情地瞧着她,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温和道:“殿下,不要再這樣近地靠近我,我不能忍受。”

他轉身告辭,忍冬望着日光,躺在了院中的美人椅上。她蜷縮成一團之後,再用力蜷縮,那些她養的貓兒也學她的模樣團成一團,與她並排坐着,喵喵叫。

許久,侍女們都擔憂地瞧着她時,忍冬發聲了,她吐出的也是“喵”。貓兒與忍冬,“喵喵”聲起伏不停。侍女們都呆了,當她們都覺得忍冬瘋了的時候,忍冬卻抬起頭,輕輕問道:“你們可知道我剛剛用貓語説些什麼?”

“奴婢斗膽一問。”諸美齊齊道。

忍冬一本正經道:“我在罵雲琅啊。”

其中一婢忍不住憐惜地瞧着她笑了,“殿下罵了些什麼,也教奴們解解氣。”

忍冬站在美人榻上,叉着腰,對着隔壁院子,用盡平生力氣惡狠狠地震天罵道:“雲琅你這個油鹽不進不長眼的烏龜兒子鄉巴佬,我堂堂三國之主瞧上你,你當真以為你祖爺爺祖奶奶沒有燒出幾百根高香?!我若如歷代公主脾氣,這會兒你早就被先奸後殺沉了塘!你素來不肯撒泡尿照照,我這樣如花似玉、弱柳扶風、油頭粉面、不勝嬌羞的姑娘看上了你,你還真以為是自己好成謫仙了。拿着黑底鍋擋頭,你好大的臉!看上你是我瞎了眼,你他孃的也瞎了眼不成?”

弱柳扶風?油頭粉面?不勝嬌羞?

隔壁院子裏的幾個低等官員憋笑憋得難受,相互擠眉弄眼了半晌,瞧向主位上峯,那秀美的兒郎倒還面色如常,一邊翻着文書批閲,一邊淡淡笑了,“殿下的學問進益了。”

忍冬出了一口惡氣,後有一日,歡歡喜喜地參加她爹爹和孃親舉辦的年宴。不知哪個不長眼的禮官又把她同雲琅的座位排在了一起,她惡狠狠地一眼瞪過去,好幾個禮官掉眼淚了。平素沒把他們二人排到一起,青城殿下總是連口罵着“蠢材廢物”,這會兒排出慣性了,反倒又招惹了這個姑奶奶。

她能頂着巨大的壓力做帝國第一剩女,不是沒有理由的。青城殿下的兇悍常常被老太監當牀頭故事,嚇尿了不少剛入宮的小太監。

她是個挺有氣性的姑娘,自然沒給雲琅什麼好臉色。她當着他的面大口啃着油汪汪的水晶肘子,偶爾斜過去一眼,真如挑釁。

雲琅姿態清雅,吃了幾口,便停了筷子。他素來謹慎,從不會在宮宴中放縱自己。

忍冬知道吃不飽的痛苦,那種不關心雲琅整個人就不對勁就抓心撓肝的習慣真真要不得,可是,終究養成了。她從荷包中騰地掏出了一把精緻的小刀,陛下和娘娘脆弱的神經繃緊了,他們方才一直裝作沒瞧見這個丟人現眼的閨女,可終究寵愛了這麼些年,眼風帶也帶到了。

羣臣鴉雀無聲。他們以為忍冬惱羞成怒,要劃花雲奉常的臉面了。

可忍冬不,忍冬惡狠狠地切了一大塊肘子,連脆皮帶肉,夾到雲琅盤中,冷冷道:“吃!”

諸侯們原本興奮的老臉瞬間灰敗了。真想把這個丟人現眼的丫頭片子重新扔回孃胎回爐。聽聞侄女先前罵了雲琅一通,諸王滿心以為姑娘的腦子回來了,再不會被一個男人迷得顛三倒四了,都拍手叫好,可今日一瞧,成家宗室一張幾百年的老臉被打得啪啪響啊。

雲琅黑黑的眼珠看着忍冬,許久,卻笑了。他道:“殿下有疾。”

忍冬呸道:“你才有病。”

雲琅食之有味地吃完一整塊肘子,才抬起頭,認真嚴肅道:“殿下有二疾。”

忍冬斜眼,“你全身上下都有病,你爺爺有病,你奶奶有病,你爹爹有病,你媽媽有病,你姐姐有病,你哥哥有病,你兒子有病,你孫子有病,你重孫有病,你玄孫有病。”

雲琅低頭恭謹地聽她罵,許久,才抬起頭,唇畔竟掛了春風一般清爽的笑意,眾人皆看痴了,他卻道:“殿下之疾,一在從不肯聽人説完話;二在常使吾……如此開懷。”

忍冬的臉本來黑硬得如茅坑中的石頭,可是,聽到他説這樣的話,心裏努力撐着不笑,不一會兒,卻趴在金絲楠木的食桌上,肩頭不停聳動。

二十五歲的忍冬,曾經那樣深切恨着自己的心上人,可是在他説了如此坦蕩蕩的話之後,卻忍不住笑了,心中滿是暖意。

二十八歲時,忍冬的堂侄女,年方十六歲的齊郡主成泠隨着父親,她的堂兄齊王在年節時來皇城朝拜,有些困惑費解地問道:“姑姑,你喜歡雲相何處呢?他固然是這世間少見的好男兒,可是依照侄女看來,亦非好到能讓姑姑喜歡十年之久啊。”

這時的雲琅,已經以百國第一人的名頭載入了史冊。大昭史上,虛年二十有六便拜了右相的,只此一人。

忍冬的父親垂垂老矣,破格拔擢了雲琅,意圖為自己的兒子,她的弟弟成燦奠定江山基業。

成泠時年已與江東謝侯議親,等待年後春枝發芽的時候,便嫁給那個傳説中驚才絕豔的兒郎。忍冬在想,自己年少時,如阿泠一般年輕的時候在幹什麼。那時,她方在花叢中磕着石頭失去了記憶,整日天真懵然,戴着草帽在太液池畔釣蝦,無憂無慮。後六宮的人卻都在嘲諷她,説她那一日十分丟臉,被小狀元當眾拒了婚。可是她的父親是難得的識才之人,並沒有因此怪罪小狀元,反而直接把他放入了尚書閣,而未按例讓他入翰林。

她與雲琅未相識,便已結仇。忍冬的性子睚眥必報,本是十分窩火。一日,她的那些玩伴們在太液池中行舟,各家貴女們剪了一束又一束荷花,把整隻簡陋古樸的小舟幾乎堆滿。忍冬素來愛荷,瞧見荷花,很輕易便安靜下來。她們待膩了,都上岸了,忍冬卻滯在舟上吃起甜酒來。酒雖甜蜜,可用荷葉杯飲多了,也有了五六分醉意。忍冬握着荷葉睡着了,伴着花枝清甜的氣息,想起了她失去很久的懷抱,那似是屬於母親,又似是屬於心底的一個寧謐的影子。她在睡夢中並不安穩,先是聽見打雷,又聽到雨聲,驀地驚醒,天上的雲變幻得那樣快,雨水早已淋濕了所有的花葉,還有她的櫻紅長袖。

然後,她瞧見了雨霧中的那個人。一身渥丹色朝服,身姿挺拔,步履清雅。她看不到他的臉,雨水打濕了她的臉,太液池常年不化的霧擋住了他的眉眼。她瞧着他朝自己走來,便覺得是心底的那個人終於回來了。屬於她的懷抱,連雨水都無法遮蓋的温暖,就這樣,好似在她等了很久之後,經年之期,歸來了。

她忘了自己喊了什麼,那人停在了那裏。她迅速地搖着木櫓,哭着説“求你不要動”。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吧嗒吧嗒,都砸在綠葉紅花之上。

那是她失去了許久的東西,這世上再無人知道了,可只有她,一直這樣艱難地銘記着。哪怕失去了味覺,失去了感情,變成了一粒草籽、一片烏雲,也鑽心刺骨地無法忘記。

她這樣深切痛苦地思念着他,是思念讓她走到今日。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雲琅,她站在舟中,手上握着一朵荷花。她驀地流了許多鼻血,血液順着手心滴在了那朵荷花的根莖上。她顫抖着把那朵花遞給了岸上的少年,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離開她時,也是這樣大的年紀。她聲音嘶啞,酸澀得五臟都快要擠出來,“荷稱君子,吾見汝端明秀雅,贈君此株,聊表寸心。”

原本,這是一段太正經、太合乎話本的邂逅,忍冬想起時,都幾乎被自己感動了,這輩子,説出這麼一番文雅端方的話,也並不那麼容易,可是,荷花中卻羞答答地露出一隻綠肥綠肥的毛毛蟲,被雨水砸得一哆嗦,爬到了雲琅的虎口上。

雲琅蜷手握住了毛毛蟲,斯文有禮地説:“謝殿下,臣很喜歡。”他帶着毛毛蟲走了,忍冬和手裏的荷花一起發呆。

這樣一段往事依舊無法解釋她喜歡他的緣故,可是卻足夠回答成泠的問題。

“他是我的心上人,這才是他做對的唯一的一件事。你瞧他不過如此,可是在我眼中,他卻是天地至美。而天地至美,本無常主。所以,他遲遲不屬於我,也不屬於任何一個人。”

二十八歲的時候,忍冬的生命中發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她的父親死了。第二件,她變成了帝國的大長公主,她的嫡親兄弟繼位了,年號勝文,稱景宗。

而第三件,西突厥攻打大昭,戰火連綿,滿朝譁然,小將秦鼎嶄露頭角,請戰西突厥,雲琅作為監軍,跟隨到了戰場之上。朝中理宗時期的老臣一直瞧雲琅不順眼,新帝踐祚,政局未穩,短期之內,本應求和,可雲琅卻力排眾議,帶着秦鼎和十萬將士去了戰場。

與西突厥交火的前三戰,雲琅都輸了。被先帝架空了權力的一眾老臣趁機挑撥,景宗性子綿軟,便疑了三分。當時國內輿論,儒生、道徒壓倒性地在罵雲琅:“黃毛小兒,不堪大任,急功近利,不啻叛國之徒。”

忍冬走到外城,時人紛紛罵雲琅,奸相賣國之説絡繹不絕。傍晚回府之時,陛下已命人查抄了相府,撤了雲琅之職,命邊塞守將秋大林羈押雲琅回京。

相府中,值錢的統共只有五件衣裳和幾串銅錢。如此寒酸的三公,世所罕見。眾臣卻叫囂道:“雲琅定是攜了家產而逃,本就預備借突厥之亂謀反。”

一時間,眾志成城,積毀銷骨,雲琅的三件常服和兩套朝服擺在太極殿之上,就等景宗下定決心,一把火燒燬。

忍冬戴上她的青鸞冠,穿着那身繡着太陽和烏鳥的青黑直裾朝服,走到自己的弟弟面前時,這個年輕的天子笑了。他説:“皇姐來得正巧,雲相此人不可信。朝中一心,今設祭禮,來日定除此亂臣賊子。”

忍冬也笑了。她站得那樣挺拔,少年時的碎髮現在都變成了柔順漆黑的髮絲,它們不再亂跑,安安靜靜的。她抱着那疊薪柴之上的衣裳,朗聲道:“陛下,臣心中有惑,還請陛下解惑。”

天子與青城是親姐弟,心中雖不悦她此刻出現,卻掛着笑敷衍道:“皇姐但説無妨。”

青城抬起了頭,“依照諸大人所言,雲琅此人,定然狡詐堅毅非常。他五歲通讀百經,六歲中童生,七歲拜入太傅門,八歲研習帝師術,垂髫辯輸三大儒,十歲連中小三元,十三初入帝王門,年弱而無加薪爵,十六終於躍龍居,矢志不做三國婿。尚書閣中理政事,東方既白仍未眠。為官曾有千鬥俸,養活萬家貧兒郎。朝中三十中郎將,雲相哺育十之八。三屆狀元探花郎,見之皆敬為恩師。黃洛兩水決百年,狡兒六載千秋業。蜀隴旱澇常年災,王君寢食皆不安。雲氏定得疏水法,糧供流民仍有餘。一朝戰火烽煙起,轉臉便做叛國郎。仁君忍棄學士恩,門生盡唾上師衣。

“眾君既然皆有將相才,今日羞辱雲琅之時口舌朗朗,昨日敵入家門,為何充耳不聞,滿朝縮頭?他自幼如此聰穎堅毅,世所罕見,為何先帝駕崩時不趁亂舉事,反倒如今才興竊國之心?臣實在糊塗至極,還望陛下解惑,究竟是雲白石的心太善變,還是陛下和大人們太過明察秋毫?”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朝中濟濟滿堂,卻忽然都安靜了。老臣漲紅了臉,指着青城罵道:“女子何故上朝堂?牝雞司晨者,陛下豈可聽耳!她來此,不顧廉恥,是為了自己的情郎,諸君,莫要被她哄騙了!”

天子揮了揮手,咬牙道:“皇姐退下,寡人可寬恕你犯君之罪,但爾終不可為了私情,讓忠君之臣寒心。”

青城又笑了,她的笑容好似一層薄薄雲氣擋不住的熱烈朝陽,眼睛明亮放肆得驚人。她説:“天下萬民皆知,雲琅是我青城心心念唸的情郎。吾與情郎心意相通,他平生知己只我一人,他是我,我也是他,爾等今日燒他衣衫,不過懦夫行徑,何妨燒了我這三國之主泄憤?”

景宗的臉色變了,怒斥道:“皇姐,莫要兒戲!”

青城卻變了顏色,冷笑而似不懼身後刀槍劍戟、千軍萬馬,擲地有聲道:“他們若是忠君之臣,我便坦然做奸佞之君,又何其歡喜!今日我燒己身為雲琅辯白,若從頭至尾未曾發聲,足見吾心之堅忍同雲相之誠,只願陛下再寬限雲琅十日,十日之內,雲琅倘使未大捷,陛下再作處置如何?”

青城從侍衞手中奪過火把,站在薪柴之上,閉上了眼睛。

太極殿上,火焰轟然燃起的時候,所有人的臉龐都被那明亮灼痛了。他們都説他們從未瞧過這樣膽大妄為,這樣大逆不道,這樣不識好歹,這樣……痴情的女子。雲琅的門生似有觸動,心中慚愧,哭倒在一殿之上。

“皇姐!”年輕的天子驚呆了,他瞧着橘紅囂張的火焰躥上了姐姐的朝服,喉嚨梗了半晌,才顫抖道,“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可是,他終究沒有下旨救火。天子握緊了拳。

眾人看着火焰中眉毛也被燃着的忍冬,都不忍地閉上了目。

忍冬覺得很痛。她咬緊了自己的牙齒,努力讓自己忽略這種痛。她抱着那疊衣服,緩緩地把它們攥在自己的胸口之上,卻想起了雲琅的擁抱,心中酸澀得很想哭。火苗纏上她的手指和那疊衣服時,烈火中,所有的東西都模糊了。她那樣想念他的擁抱,懷念得如同那些辛苦茹素的日子瞧見糯米肉的一瞬間。她知道,他必定曾經在很遙遠很遙遠的時候,抱她入懷,那樣珍重,那樣憐愛。那或許是他們的前世,只有她記得的前世。人説講虛妄之事是因無知,只有忍冬知道,她劃定了一個虛無的前世,只是因為,太想得到。

當烈火燒遍她的全身,她想,她確定,她上輩子欠了雲琅,只是,從未想過,欠他這樣多。

忍冬不知,自己竟還能活着,可是,當她睜開眼時,人間已經變了天。她昏迷了不知多久,聽説,雲琅在那十日之內大敗突厥元帥忽而朗,之前三戰皆敗不過是誘敵深入之計,如今早已戰勝回朝,聽説,她的母親慶德太后對天子極度不滿,聽説,聽説……青城殿下已然薨逝。

忍冬被母親接到了身邊,保護了起來。她住在側殿一個小小的院子中,孤獨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生辰。直到她三十三歲的時候,她的弟弟景宗聽説因為行事不當,被太后怒斥,次日,百國諸侯便聯名上書,希望天子退位。雲相退朝,閉門不理此事,無論諸王誰請,一概不納。

再後來,又過了些日子,聽説她的弟弟病逝了。新一任天子,是她的侄兒,景宗的嫡子成汕,人稱真宗。

她若還“活”着,恐怕已成“長又長公主”。

太皇太后娘娘宮中沒有銅鏡,是一件世人皆知的事。如同太液池畔的雙柳墓,竟然因為當今的帝后邂逅於斯,如今已經成了天下萬民心中有名的姻緣聖地。這個載着她那樣絕望的愛戀和不堪的少年時光的曾經,就這樣,隨着她的死亡,也漸漸逝去了。

她的母親垂垂老矣,撫摸着她的面龐,流淚道:“我兒若顏色如故,此時想必也已生了皺紋。”

忍冬少年時就一直闖禍,一把年紀才肯消停了。她一直覺得她爹是不世出的明君,她娘是史冊排名前三的賢后,從他們忍了她這麼久,從沒有親手宰了她,就可見一斑。

忍冬挺沮喪的,自己這麼個鬼模樣,燒焦得連皺紋都不長,那些曾經有過的,只有公主殿下才有的霸道和單純,似乎早已隨着恭桶倒進了糞坑。

她喜歡雲琅的第十五年,已經足足有五年沒見過她的情郎。她知道雲琅也許沒有忘記自己,因為她為他爭取的十天就這樣變成了一輩子。

可是,依照雲琅素來的模樣,沒有忘記也僅僅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忘記。

太皇太后去世了。國喪的鐘聲敲響的時候,太后,也就是她的弟媳帶着三尺白綾來了。她恨了自己很久,如果不是自己這個長姐,也許到現在,她還是皇后,而非太后。

忍冬覺得人雖固有一死,但他孃的絕不是這個死法。所以,忍冬帶着金銀珠寶,很大氣地從老孃給她準備的地道逃跑了。

外頭的人間終究是太平了,比五年前的人心頹靡不知好了多少。她隱姓埋名,置辦了宅子,又喜氣洋洋地做了雲相的鄰居。

第一日,她命人給雲相府送了一把熱情洋溢的菠菜,重新調戲到心上人,她樂不可支。第二日,她又命人送了一把新採的粗綠野草,想起雲琅那張困惑無奈的臉,忍冬窩在椅上十分開心。

她很喜歡讀些誌異怪聞,但是自從被火燒了,眼睛便不大好使了,命賬房先生唸了幾段,終覺有些不是味道,便作罷了。

夏日的黃昏,漫天的橙紅雲靄,染了整個院落。黑暗之前最後的光明讓人那樣眷戀。昏昏欲睡的忍冬似乎是驚怔間才想起,她的美人椅不在了,她身旁的那些陪伴了她半輩子的小美人們也都不在了,一睜眼,終究物非人也非了。再也沒有人不停地揮着手帕,對遠方的她温柔道:“殿下,這裏,也可以瞧見雲郎呢。”

她叉着腰,踩在竹色的搖椅上,意氣風發地張大嘴時,對着隔壁竹影婆娑的院落,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無論是愛還是恨,她都無法再告訴雲琅。

那一場火,燒壞了她的嗓子。

雲琅常常在竹林中走動,她聽得出他的腳步聲。他常常站在林中讀書,林影斑駁時,沙沙作響時,忍冬便坐在泥土上,雙手抱膝,聽他念書。

雲琅似也喜愛那些鬼怪狐靈,常常讀些此等異聞。他的聲音很好聽,清清淡淡中,一些字句卻已帶了吸引人的温柔。

“時有雨,張生背書奔於荒野,四郊悄然,只聞烏啼。夜半子時,隱約燈籠,紅黃四提,無有歸依,遙遙蕩來。生大駭,跌步而陷污泥,瑟瑟不能舉身。久,陡然睃目,籠中竟非火色也,蓋美人抱珠環舞,皆燭芯高低,瑩潤不可方物。生痴怔,觸之,卻轟然火光,付之一炬。”

忍冬聽得入迷,一牆之隔,雲琅讀到“轟然火光,付之一炬”,突然想起什麼,沉默了下來。第二日,他已換成別的故事。

忍冬翻遍了藏書,卻找不到那些故事的源頭。他總是講着教忍冬開心的故事,書裏的書生和妖怪全是圓滿的結局。院中的桑葚果子熟了,她握着一大把,邊吃邊聽故事,看着滿手的紅紫,料定嘴唇也是這等妖怪顏色,雲琅再一本正經沒有語調地念着書生迷上了哪家的妖怪,便顯滑稽了。故事就是故事。忍冬笑得樂不可支。

她決定嚇他一嚇。她教下人尋來了野豬牙和灰色兔耳,嘴上、指甲上塗滿了桑葚汁。晡時,晚霞漫天的時候,忍冬爬上了院牆。她的記憶一閃而過,前世興許也有這樣忐忑的時候,院牆讓人心顫,只是因為隔壁風光秀美。

雲琅背對着青苔滿布的瓦壁,手中握着一本書,頎長的手指點在了書頁中的某一處。他靠在竹樹上,認真地念着什麼,她模模糊糊地瞧見他的影子,便從院牆上栽了下來。

竹葉似乎也受了驚嚇,全落在了雲琅的直裾長袍上。

雲琅沒有轉身,他繼續讀着:“有怪踩月而來,美如秋水,清如山河……”

然後,果真有個兔耳獠牙的黑色妖怪踩月而來,從背後緩緩又緩緩地踮腳抱住了他。她的淚水全部沾在了他的長衣之上。若是她還能美如秋水,清如山河,還能時時刻刻尋着理由見到他,該有多好。

這是忍冬這輩子第一次抱雲琅。雲琅怔了怔,書掉在了厚厚的竹葉之上,瞳孔一瞬間放大,握着書的手有些晃動。他低頭看着環着他的那雙手,枯瘦焦黑而傷痕斑駁。

雲琅閉上了眼,他輕聲道:“殿下,臣曾説過,對於殿下的靠近,臣不能忍受。”

忍冬六十七歲的時候,按照紀元,是喜歡雲琅的第四十九年。那一年,並沒有什麼大事,除了,雲琅離世。

他臨終的時候,她沒有去。世人相傳,雲相臨終時面目十分安詳,他無愧萬民,含笑而終。忍冬想起了自己還年輕時的那些日子,所有的人都説她在薔薇叢中對雲琅一見傾心,她依舊沒有那刻的記憶,只是現在仔細想來,這輩子,興許只有那一刻,自己才和雲琅真正的心意相通。

那時,薔薇叢中的小殿下忙着東挑西揀,薔薇叢外的小狀元忙着低頭餵魚。還身為少年人時,瞧着這世間,真的真的很無聊。無論是嫁人,還是考取功名,都一樣無聊。而人生最快樂的一日大抵便只在死前的那一日。將死之時,説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覺得這樣有意思,只因知道,明天再也不會繼續。

他們未曾互通情誼,他們不是夫妻,所以,一生都是那一牆之隔。她想起自己還沒有失去聲音,還在太液池奔馳的時候,每一日問雲琅的問題。

雲琅,這件周代的爵你覺得如何?是假的嗎?

是的,殿下。

雲琅,你覺得那隻貓生得怎麼樣?我瞧着胖了些。

是的,殿下。

雲琅,你説,這百國之中,我可是最美的姑娘?

是的,殿下。

雲琅,你喜歡我嗎?

不,殿下。

君心何堅決,到死無兩意。

雲琅入殮時,聽説懷中只有一本磨破了的《孫子兵法》,這是他臨終叮囑。不必依山河而居,不必厚待雲氏,不必享宗廟配祀,只要此書陪伴便可。

陛下悲痛萬分,曾經翻過那本《孫子兵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些蠅頭小字,甚是潦草,似是每日趕寫。無人辨認出那些字究竟寫的什麼,只剩下卷尾一段空白處,字跡勉強瞧得出。

那只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有怪踩月而來,美如秋水,清如山河,生呆若木雞,愛而不能忍,甚傾之。”

愛到何處,已不能忍受咫尺之距。

甚傾之。

生甚傾之。

忍冬一直在想,她這輩子究竟為何來到這等紅塵濁世,前半生榮華富貴,後半生形同鬼魅,這樣的起伏不定,生命中還有什麼是恆常的。後來細細思量,她的來與去,似乎一直在持續一件事,那便是,和時間賽跑。

和這一生的時間賽跑,還能喜歡他多久?

她垂垂老矣,經常昏昏入睡,那一日,再次醒來時,才發現,一切不過是一個賭局。

她贏了,變回了那個癆病鬼模樣的奚山君。轉身時,一襲白衣藍袖,芝蘭玉樹的扶蘇,倚着不知從何處跑來的梅花鹿,正坐在橘樹下讀書。

他抬起了眼,淡淡笑道:“你回來了,好險。”

好險,沒有輸。

奉娘欺瞞了些事實,那個六十年前,只是天尊造的幻境,並非真正的六十年前。沒有人改變得了過去,更何況真正的雲琅是仙體,一舉一動關礙蒼生,諸仙自有分寸,不願打擾。奚山君以闡教門徒之身,代奉娘做了回冤大頭,奉娘卻頗不厚道,未説出天君的最後一道意旨。

哪派門徒若是輸了,便永遠留在幻境之中。

奚山君有些驚訝,“那上了雲琅身的是道德門下的哪位高徒?我臨行前,特意把對前生心上人的愛意保留在青城身上,讓她對雲琅一往情深至斯。雲琅六十五歲壽終,之後如何了?”

奚山君篤定,只有真情,才能換取愛意。

奉娘笑了,“山君雖贏了,可雲琅至死也未承認喜歡過你,故而並不算輸,你不必為他擔心。他費盡全力,設了一個雙贏的局,實乃我兩教之幸。”

奚山君眉頭微蹙,問道:“是哪位仙人如此仁厚,對我這樣關照?”

奉娘苦笑道:“天君突下旨意擇的人,只知是個十分聰慧仁厚的公子,帶着記憶進入賭局,除此之外,奴也一概不知曉內情。這四十九日心中十分忐忑,總怕把你害了。”

奚山君面上笑道:“我拿着對前世心上人的歡喜對陌生人,不曾動搖半分道心,又如何能輸?陛下過慮了。”

奉娘斟酌良久,才掏出一面鏡道:“這面鏡是靈寶天尊賜下,若我方局勢危急,便會顯現紅光。這四十九日,可一直是紅光啊,山君,故而我這樣擔心。莫非,誤打誤撞,奉旨入了幻境的便是山君前世的心上人?”

奚山君不動聲色,似笑非笑地伸出手,“陛下馬上就要飛昇,我這等微末小人盡了全力,只為討生活,還顧及什麼前世的心上人呢?只請陛下把你珍藏的那幾套人皮賞與我,我那小夫君馬上要出山唸書,不置辦幾個身份怕被人生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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