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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她奈何不了自己的心

連波最近非常忙,每天都忙到深夜才回來。開不完的會,寫不完的報告,見不完的領導,連波只覺身心疲憊。他知道男人都 應該有自己的事業,可他不免問自己,這是他要的事業嗎?如果是,那他怎麼對官場上的阿諛奉承厭惡到難以容忍的地步?雖然他前途光明處境優越,很多人都想拉攏他,誰見了他都笑臉相迎,可是他很清楚,那些人只不過是盯着他是樊世榮養子的關係。連波不由得後悔當初的選擇,他這樣的人,這樣的性情,在官場上混簡直是煎熬,他真是一天都不想混了。

唯一讓他安慰的是,他跟朝夕的關係漸漸朝好的方向發展,他每天最期待的就是快點下班,好回家和朝夕共享二人世界。

但是這幾天,夫妻倆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醫院。樊世榮回聿市了,身體狀況堪憂。朝夕每天都會煲好湯送去醫院,連波下了班也會過去,然後再把朝夕帶回家。病牀上的樊世榮看到他們,終究是欣慰的,只是不能提到樊疏桐,一提到他,樊世榮要麼翻過身裝睡,要麼沉默不語老淚縱橫。

連波給哥哥打電話,要他抽空去醫院看看老父親,不論過去有什麼過結,畢竟是父子,血濃於水。結果樊疏桐懶懶地回一句:“我還是不去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見了我就血壓升高。”

“哥!”

這天連波照例從醫院接了朝夕回家,朝夕問連波,“聽説哥跟常英……要結婚了?”連波瞥她一眼,“你從哪得來的消息?”

“聽寇海説的啊,他上午有過來看爸爸,説哥跟常英……”

“沒這麼簡單的,哥要是真跟常英結婚未嘗不好,只是他的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個輕易妥協的人嗎?”連波上了車,情緒不太好。

“你怎麼了?最近心事重重的。”朝夕瞅着他。

“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心裏很煩。”連波打着方向盤倒車,“朝夕,我有些後悔當初選這份工作了。”嘆口氣,又看了眼朝夕,“你是不是很失望,我都這歲數了,工作還不踏實……”

“沒有,我本來就覺得這份工作不適合你。”

“哦?”

“連波,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然後再去追求,不是自己要的擁有了又有什麼意思?”

這話似乎很有深意……

車內的氣氛頓時變得微妙起來。

連波沒有吭聲,專注地開着車。前面是個紅綠燈。他緩緩降下車速,並沒有看朝夕,似是漫不經心地問了句:“那你想要的是什麼?”

他握着方向盤的手指關節突兀地暴起。

顯然他很在意這個答案。

“你知道的。”這是朝夕的回答。

是的,其實你什麼都知道。

我選擇你選擇這場婚姻是因為什麼,你一早就知道。只是你不願意去印證,怕真實的結果不是你所想象,你會失了自尊。而我……我能跟你説什麼,你連那三個字都吝嗇得不曾説出口,我還能跟你説什麼。

愛情,就是這麼辛苦。明明如此接近,卻還猜不明白對方心裏想什麼。朝夕只覺悲哀,深深的悲哀。

“朝夕。”連波的胸脯起伏着,目光仍然沒有朝她看的意思,“我,我可以給你我所有,不管是不是你要的,我已經給了你我所有。”

頓了下,亦道:“你也應該知道的。”

“連波……”

晚上,用過晚餐朝夕就開始喝藥。是寶芝介紹的一個老中醫開的方子,治好了很多不孕的患者,朝夕也是無意中提到過一次,説跟連波結婚三年了還沒有動靜,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朝夕知道連波很想要個孩子,雖然婚後他很少提起這事,可是每次在小區裏看到別人家的孩子他就眼睛發亮,朝夕心裏很不好受。她常想,如果有了孩子,連波應該放下心了吧,她都願意跟他生孩子,她還有什麼不能為他做的。兩年了,她並沒有採取什麼措施,可是一點動靜都沒有,難道真的像當初醫生説的那樣,她不能生了?如果她真的不能生,連波會如何看待她,看待這場婚姻?他是個很傳統的人,應該是不會接受領養孩子的,他自己都説了,他需要延續他們連家的香火……每每想到這,朝夕就格外的憂心忡忡。

寶芝是個熱心人,察覺出朝夕的心思,過了兩天就領着朝夕去看中醫。老中醫給朝夕把了脈,又詳細詢問了她一些婦科上的事,包括數年前做的那次手術都詳盡地問到了。出人意料,老中醫竟然説她並無大礙,各方面都很正常,只需調理下氣血同時注意一些生活細節就可懷孕。

朝夕有些不太相信,可是寶芝説這老中醫很厲害,很多十幾年未育的夫婦吃了他開的方子後都抱上了孩子,朝夕這麼年輕,只要按醫生的方子慢慢調理,一定可以懷上的。朝夕也就抱着試試看的心理抓了藥,一副單子還沒吃完,她就發現睡眠有很大的改善,氣色也好了很多,一度紊亂的生理週期也慢慢恢復了正常,她開始相信老中醫説的話,氣血暖百病消,不由欣喜萬分。

連波起先並不知道她吃的什麼藥,問她吃了做什麼的,朝夕搪塞説是調氣血增強免疫力的。連波也就沒有多問,可他不是傻子,心又細,幫朝夕煎了兩次藥後似乎明白了,卻也不挑明,只是房事格外勤了些,晚上對朝夕極盡纏綿。那晚朝夕怕他太累白天沒有精神上班,有些推辭,他卻把手放在朝夕的腹部,輕輕摩挲,“你這麼努力,我也要努力才行,對吧?”

朝夕反應過來,頓時面紅耳赤,還好當時是夜裏熄着燈,連波看不到。

連波果然很配合朝夕,不僅自覺戒了煙酒,每天還搶着給朝夕煎藥,看着朝夕皺着眉頭喝下那些暗黑的湯藥時,他的表情比朝夕還痛苦。

“是我喝藥,又不是你喝,你幹嗎這表情?”朝夕放下藥碗,覺得好笑,連波扯了張紙巾輕輕替她拭去嘴角的藥汁。“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那可不一定吧,女人生孩子的事你們男人是幫不上忙的。”

“誰説的?”連波怕她喝了藥嘴裏苦,剝了顆糖塞她嘴裏,“男人負責播種,其實也是很辛苦的,不然你們女人怎麼生?”

“討厭!”朝夕踢他一腳。連波就勢摟住她,就要吻上來,“好了啦,我要去收衣服了!”朝夕推開他,起身去書房的陽台。

心裏從未如此甜蜜。

她忽然有些明白,有些事情未必要直接點明,心裏清楚就行了。就像下午他在車上説的,“朝夕,我已經給了你我的所有。”

陽台上有很大風,像是要變天了,天氣預報説晚上有暴雨。朝夕遠眺天邊,黑沉沉的烏雲下不時有閃電,於是趕緊關陽台的窗户。也不知道是眼花還是怎麼地,她好像看到樓下的花圃邊有個熟悉的人走過,是樊疏桐?不可能,他很少到這來,何況這麼晚了……再俯身去看,小區內的路燈昏暗,樹影下黑漆漆的,好像並未見什麼人影,也許是看花了吧。朝夕這麼認為。

從陽台進來就是書房。

連波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攤開了宣紙,在上面寫書法了。每晚他都有讀書寫字的習慣,雷打不動。他這個人的生活其實很簡單,下了班,吃過晚飯看看《新聞聯播》和《焦點訪談》就回書房,一本書慢慢地看,一幅字慢慢地寫,自得其樂,看着他優哉遊哉的樣子,朝夕不免想起那個詞——閒雲野鶴。

連波在寫字,朝夕就坐到旁邊的沙發上疊衣服。現在,他們的衣服已經合在一起洗了,每天都是朝夕細細地疊好,放進兩人共用的衣櫥。原來她自己的那個衣櫥搬走了,是朝夕趁連波不在家自己叫人搬走的。連波很聰明,回來後不見了那個衣櫥,一句多餘的話也不問,只格外温存地抱住她,什麼話也不説,只是抱住她。

每天晚上都是這樣,連波寫字的時候,朝夕就在旁邊疊衣服,要麼就拿本書看,書好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歡待在他的身邊。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一個揮毫的動作,哪怕是喝茶時慢條斯理地樣子,都讓她那麼着迷。

間或,兩人如果目光撞上,會相視一笑。

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今天寫的什麼字?”衣服疊得差不多的時候,朝夕問。

連波笑意深深,“你自己過來看啊。”

朝夕起身走過去,潔白的宣紙上就兩個字:連心。

連波的字寫得蒼勁有力、很風雅,朝夕並不懂書法,看到那兩個字也覺得賞心悦目,“什麼意思?”她不明其意。

連波擱下毛筆,攬她入懷:“你猜?”

“我怎麼猜得到啊?就兩個字……”朝夕被連波從後面摟着,感覺很温暖,整個房間都那麼温暖。

“傻瓜,連這都不知道。”連波環抱住她的腰,將下巴擱在她的肩頭,“是我們孩子的名字,等我們的孩子出世了,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就叫他連心,你覺得呢?”

朝夕只覺耳根有些發燙:“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會有的,我有預感,我們馬上就會有孩子了,我這麼努力……”他輕吻着她的耳根,呢喃耳語,“也許今晚就會有,你信不信?”他的手已經從她睡衣的底下探了進去,手心滾燙,而她的肌膚亦柔滑得不可思議……他漸漸失控,扳過她的身子,俯身覆上了她的唇。她的呼吸幾乎不能繼續,書桌後面就是皮椅,他坐下順勢將她抱在膝上,一面掠奪着她的呼吸,一面探着她的身體。“連波……”她含糊不清,似要拒絕,卻又無力。

“朝夕,我要你。”他這麼説着,喘着氣解她的衣釦。

朝夕抵住他的手,“別在這……”

“為什麼不能?”他就是這樣,每每動情時就全然沒了平素的斯文,很粗魯地扯開她的衣釦,她只覺胸口一陣涼意,隨即又是滾燙,因為他的唇已經覆了上來……“連波,”她喚着他,胸口那一陣酥麻直如通了電般讓她戰慄不已,她意識也變得迷亂,只覺房間裏的書櫃、字畫,包括天花板上的頂燈都在旋轉,“連波,我……我愛你……”她竭力想表達,可是他偏不讓她説出口,強勢地進入了她,幾乎同時咬住了她的脖頸,“連波!”她疼得叫。

朝夕沒有看錯,樓下花圃邊坐着的正是樊疏桐,只不過因為有樹影擋着,朝夕在樓上看不到。最近樊疏桐經常會來這裏,明明知道那扇燈光不是為他留,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沒有用的,他知道沒有用,可是一個人該有多強大的力量才能管住自己的心,他沒有那樣的力量,只能聽其驅使,每晚像個孤魂野鬼似的在他們家樓下徘徊。一直看到他們窗户的燈熄了,他才步履艱難地離開。

其實這麼多年一個人也過來了,按理已經習慣了孤獨,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懼怕孤獨,每天忙完回到湖濱的宅子裏,連個説話的人都沒有,空落落的屋子靜得像墳墓,他還這麼年輕,就這麼把自己埋了。

一個人在屋子裏上上下下地溜達的時候,孤單的身影被燈光拉到牆壁上,真像個鬼啊,他這麼想,他常常對着牆上的影子説話,説到天亮,影子也不會回答他,於是又溜達到院子裏,一個人站在花架下,仰望着寂寥的星空,還是像個傻子似的自説自話。

看,朝夕,今晚的月亮多好。

朝夕,你聞到花香了嗎?紫藤蘿都開了,可是你卻看不到。

是不是覺得我很傻?

我也知道我很傻,我沒救了,朝夕。

……

這樣的話他反覆地説,不停地説,每每在院子裏站到腳發麻,煙抽了一根又一根,還是沒辦法讓自己平靜。

只要一想到那扇窗户,他就沒法平靜。

風很大,有零星的雨點落下來,似乎要下雨了。樊疏桐嘆口氣,緩緩起身離開,可是上了車,又不知道該去哪裏。回家?哪裏有他的家?不免想起了老頭子,聽説他已經回聿市了,現在住醫院裏……他果然是老了,就像他過去離不開靶場一樣,他現在離不開醫院了。

這個時候過去,他應該已經睡了。

也好,免得他血壓升高。

出乎意料,樊疏桐駕車到醫院,走進病房的時候,樊世榮還沒睡,父子倆很久沒有這麼面對面地直視過對方,一時都僵住了,反應不過來。

“桐桐,是你來了呀!”珍姨從洗手間裏出來,驚喜萬分,放下手裏的臉盆就跑過來,“可把你等來了,你這孩子……”

“珍姨。”樊疏桐淡淡地招呼了句。

自從珍姨成為樊世榮的第四任妻子,樊疏桐對珍姨一直就是淡淡的了,倒不是他對珍姨有什麼看法,他也知道珍姨能嫁給樊世榮未嘗不是個好的歸宿,樊世榮百年之後,她好歹可以得到部隊上的撫卹,只是保姆成了後媽,對樊疏桐來説始終有些難以接受,感情上自然是疏離了些。

珍姨拉着樊疏桐嘮嗑了好一陣,倒也化解了樊疏桐面見父親的尷尬,最後是樊世榮不耐煩了,氣沖沖地喊:“不知道你怎麼這麼多話!”

樊世榮在病重,脾氣很不好,珍姨這才反應過來,忙訕訕地跟樊疏桐説:“我下樓找醫生問問明天什麼時候照CT……”

珍姨走後,樊疏桐坐在病牀邊的沙發上自顧抽煙。病房裏明明不能抽煙,他置若罔聞。樊世榮一直看着兒子抽,終於還是忍不住,“給我也來根吧。”

樊疏桐詫異地抬抬眉,意思是你生病還抽煙呢。

樊世榮的倔勁又上來了,“沒事,反正離死也不遠了,誰也管不着我。”

説這話時他臉上掛着慘淡的笑,因為瘦,他的顴骨高高地突起,眼窩深陷,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他老了,他真的是老了,長年的病痛折磨讓他再無當年馳騁疆場的威風,現在的樊司令跟街頭巷尾那些風燭殘年的老人沒有任何區別,而他看着兒子時的目光無限依戀,再無從前訓斥兒子時的聲色俱厲。

樊疏桐嘆口氣,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遞過去。

樊世榮如獲至寶,就像嘴饞的孩童看見心儀的糖果一樣,趕緊接了塞嘴裏,一秒鐘的遲疑都沒有。樊疏桐劃根火柴,為他點上。

“舒服——”樊世榮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極為享受,“這比他孃的什麼靈丹妙藥都有效,可把我憋壞了。”

説着又狠狠地連抽幾口。

結果抽得太急,嗆住了,咳成一團。

於是樊疏桐又嘆口氣,起身給老頭子拍背,“你抽慢點不行嗎?”他很煩,這老頭真是越老越不中用,當年拿鞭子抽他的威風也不知道哪去了。

樊世榮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喘着氣説:“唉,沒辦法,一天到晚都被護士盯着,想抽煙都想瘋了,老子打了一輩子仗,到老了連根煙都被他們管,你説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説着上下打量樊疏桐,很欣慰地笑了笑,“我以為我到死都見不到你了,沒想到你還是來了,桐桐,我知道你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別這麼叫我!”樊疏桐拉下臉,眼神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溝通之意,煙霧在他指間繚繞,繼而讓他的臉變得模糊不清,“我當然是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到底父子一場,你死了,我還要給你披麻戴孝呢。”

“乖兒子,有你這話,你爹死也瞑目了。”面對劍拔弩張的兒子,樊世榮一點也不生氣。他沒有辦法了,他已經是這個樣子,連正常的行動都要靠人扶持,他還能指望着什麼?但他想兒子啊,想得心都碎了,他知道已經來不及,來不及彌補,來不及跟兒子冰釋前嫌,來不及等他為人父,到如今什麼都來不及了,他堅持回聿市只是想多看看他,哪怕是一眼,也勝過夢裏相見十年。

“不客氣,應該的。”樊疏桐回過去,繃着臉,若有所思地彈彈煙灰,盯着老父親,“你確定沒有話跟我説嗎?比如遺言什麼的……”

“……”

樊世榮嘴唇動了動,仍是不生氣,倒笑了起來:“原來你是想聽我遺言的,傻兒子,我能有什麼遺言,我的一切都是黨和人民給的,我沒有什麼留給你。”

“黨和人民沒有叫你在外面生孽子。”樊疏桐目光似刀子。

原來如此!他終究是對那件事耿耿於懷。樊世榮嘆口氣:“桐桐,你一定還要揪着這件事不放嗎?如果我知道那個孩子的下落,我都快死了,能不把他找來見上一面嗎?何況,他或許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又能怎麼樣?而且我必須跟你説清楚的是,這一切都是在認識你媽媽之前發生的,也就是説,是我跟你媽媽結婚之前的事,否則你媽媽會不知道?桐桐,我並沒有背叛你媽媽……”

“結婚前?”樊疏桐眯起了眼睛。

“沒錯,是結婚前。”樊世榮疲憊地靠在牀頭,每次一説到這件事他就很無力,此刻尤其,“我想我如果不説,你是不會讓我安然躺進棺材的,那我就説吧,信不信由你。1961年,我隨部隊在雲南開展工作,認識了當地一個叫阿栗的姑娘,她當時在民兵連,我們是在工作中認識的,那個時候我都三十好幾了,一直沒有對象,喜歡上對方是很自然的事情。阿栗是個好姑娘,很善解人意,知道部隊紀律嚴明,為了不拖我後腿,我們一直是偷偷戀愛的,偏偏……哎,‘文革’蔓延到那邊去了,阿栗因為父親是地主的關係全家都受到批鬥,那個年代,我不説你也知道,人性是最脆弱不堪一擊的,阿栗偷偷和解放軍相好的事情被她一個表姐揭發了,這下不得了,阿栗天天被人綁着遊街,當時她已經懷有3個月的身孕。而我們部隊上也在嚴查這件事,我想站出來承認,阿栗託人捎信給我,要我無論如何不能承認,因為即便我承認也救不了她,我的一切也都完了……當時唯一知道這件事的就是你寇伯伯,我們是一起下到雲南的,在一個營,吃住都在一起,他肯定是知道的。你寇伯伯為了阻止我説出來不惜拿槍比着我,説如果我敢説就崩了我,然後自殺,説不論怎樣都不能給部隊抹黑。當時我那個矛盾啊,沒有辦法,只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不久我被部隊派到四川徵兵,徵完兵又上軍區學習……其間我通過你寇伯伯瞭解到,阿栗生了,是個男孩。我想回雲南看孩子,但被你寇伯伯攔住了,説等風頭過了再回去,這時候回去等於是不打自招。這一等又是一年,我聽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阿栗在一次批鬥時被致殘,還有人揚言要弄死那個孩子。阿栗迫不得已將孩子偷偷託付給你寇伯伯,要他把孩子趕緊弄走,你寇伯伯連夜將孩子交給一個信任的部下,要部下把孩子帶到北京,因為我當時正在北京。我接到信後興奮得幾夜沒睡覺,可是我等啊等,等了一個多月都沒有看到孩子,而你寇伯伯給我回信説他的部下一個月前就出發了,就是坐汽車也要不了這麼久的,這下我們都急了,四處打聽那個部下的下落,終於有消息了,説是中途出了交通意外,那個部下犧牲了,孩子下落不明……”

“……”樊疏桐愕然,這個結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蹙緊眉頭,“那阿栗呢,她去哪裏了?”

“不知道,孩子失蹤不久阿栗也不見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據説是逃跑的,因為那幫紅衞兵又給她定了新的罪名,揚言要整死她。‘文革’結束後,我跟寇振洲動用了一切力量,四處打聽她的下落,至今沒有音信。後來我經組織介紹,認識了你媽媽,我們順理成章地結婚,然後有了你,我一直對你媽媽守口如瓶的原因是,這件事跟她沒有關係,我不想把她扯進來。包括常慧茹,寇振洲都沒有跟她説。原本以為這件事就我們兩個人知道,不想……你媽媽去世後,我跟你任阿姨結婚,她在書房無意中發現了一張阿栗的照片,她問我我不肯説,她就跟我吵,兩個人本來感情就不牢固,一吵就僵了。連波可能是在他媽媽那裏知道了這件事情,但這孩子心地善良也沉得住氣,一直沒挑明……”

“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樊疏桐臉色很不好看。

樊世榮點頭:“算是吧,這世上本就沒有永遠的秘密,我早該想到這點的。阿栗的事是我造的孽,我活該受懲罰,所以我到老都孤苦伶仃……我悔啊,如果我當時能勇敢地站出來,即便救不了阿栗,孩子至少不會下落不明……”

説到這裏,樊世榮老淚縱橫,無助地看着牀邊的兒子,“桐桐,爸爸在戰場上衝鋒陷陣,一輩子沒有退縮過,偏偏就這件事上懦弱了一回,結果,唉……你可以恨我,瞧不起我,誰讓你爸爸是個孬種呢,連自己的骨肉都不承認,活該啊……可是桐桐,爸爸現在只有你了,我不怪連波不肯叫我‘爸爸’,因為我跟他確實沒有血緣關係,而在關鍵時候我始終是向着你的,否則當年你出了那事,我就不會逼連波去國外,讓他到現在都記恨我,我這輩子真是失敗……”

“沒有用,朝夕不愛我,她不愛我。”樊疏桐搖着頭,指間的煙燃到了盡頭都不知道,神思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整個人都是飄飄渺渺的,父親還絮絮叨叨地説了些什麼,他已很模糊,只恍惚聽父親説,“希望你別犯跟我一樣的錯誤,常英這丫頭不錯,你也該定下來了,不要到時候後悔……”

似乎是在説常英的事。

寇海如願達到了目的,連老頭子都知道了。

從醫院出來正是暴雨傾盆,他駕車回到湖濱時已經是凌晨,毫無睡意,一個人站在客廳的落地窗邊看着院子裏的花架出神。狂風暴雨的肆虐中,紫藤蘿已然是花葉凋零,滿地都是零落的花瓣,漂浮在積水上,不知道流向哪裏。

世間凡是美好的東西,總不能長久。

朝夕好像説過這話。

除了兄弟情誼,如果説他還擁有什麼美好的東西,也許就剩了常英的那份情了,那晚她是故意的,他不是傻子。他拿起電話思忖片刻,嘆口氣,撥了過去。這麼晚了,常英竟然也沒有睡,聲音透着驚喜:“士林,是你嗎?”

樊疏桐橫下心,搶白道:“英子,如果將來,我是説將來你還沒有嫁出去,我娶你吧,就這樣。”説完,噠的一聲掛斷了。

一覺醒來,已經是上午十一點。樊疏桐在牀上翻了個身,覺得腦袋沉沉的,顯然昨夜沒有休息好。他睜開眼睛,窗簾拉開了半邊,陽光透過白色紗簾照在地板上,黃澄澄的一片。唉,又是一天了。想起還約了客户吃飯,他只得起牀洗漱,穿好衣服下樓。還在樓梯口就聽到樓下客廳有電視機的聲音,他納悶,昨晚並未開電視,電視如何會開?

他俯身往下一瞧,頓時氣得七竅生煙,只見寇海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正歪躺在沙發上一個人優哉遊哉地看電視呢。

“噯,你怎麼進來的!”樊疏桐大吼一聲。

寇海嚇一跳,忙坐直身子,“公寓有你這的鑰匙,我就過來了啊。”他説這話的語氣就跟説“今天天氣不錯”一樣稀鬆平常。

樊疏桐蹬蹬地奔下樓,氣急敗壞:“你知不知道你這是私闖民宅?”

寇海撓着腦袋訕笑:“別搞得這麼氣勢洶洶好不好,你又不是母的,還怕我對你性侵犯?我早上打你電話,你沒接,我挺擔心你的,就過來看看。”説着起身指着餐桌上的豆漿油條説,“諾,我給你買的早餐,已經涼了,都快吃午飯了。”

樊疏桐臉色還是很不好看,像打量一個嫌疑犯似的審視着寇海,目光極端的不信任:“你大一早過來,就是給我送早餐的?”

“幹嗎這表情?我給你送早餐很正常吧,都是一家人,互相關心是理所當然的。”寇海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誰跟你是一家人?”樊疏桐瞅着他就來氣。

“在我心目中你已經是我妹夫了,怎麼不是一家人?”寇海的臉皮厚得令人咂舌,討好地跟樊疏桐説,“待會我請你吃飯,我一哥們剛開了家火鍋店,特正宗,已經訂好了包間……”

“你還嫌我不夠上火是吧?”樊疏桐咬牙切齒,懶得理他,自顧拉開客廳的玻璃門,走進院子。

下了一夜的雨,滿地都是紫藤蘿的花葉,地面倒是不見積水,上面鋪着鵝卵石,被昨夜的雨沖洗得乾乾淨淨。

他踩過那些花瓣,坐到花架下的石凳上,眺望着遠處的觀景台。初春的陽光温暖而明媚,藍天下青山如黛,翻飛的蘆葦掩映着一湖的水雲天光,不時有白色的水鳥掠過葦叢低低地盤旋,那鳴叫分不清是歡喜還是惆悵。這是樊疏桐每天起牀必做的事,在院子裏吹吹風看看風景,新的一天就這麼開始了。

“今兒是好天氣,又是週末,我們釣魚去吧。”寇海陰魂不散地又跟了出來,坐到旁邊的石凳上,遞上煙,“來根?”

樊疏桐懶懶地接過煙,他馬上又殷勤地掏出打火機點上。

男人間只要抽上煙,就不會冷場,寇海好像天生不知愁滋味,換句話説就是沒心沒肺,尤其是面對樊疏桐這樣的頑主,那時死乞白賴什麼招都使上了,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無論如何要把妹妹“推銷”給他。

而這是要講究技巧的,寇海好歹也是將門之子,有個帶兵打仗當首長的爹,從小耳濡目染,孫子兵法倒背如流,他知道這會兒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採用的是迂迴戰術,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他就不信憑藉他革命後代百折不饒的頑強精神會拿不下樊疏桐這個碉堡,就算拿不下,用他這三寸不爛之舌也轟垮他。

他笑嘻嘻地説:“哎,跟你説件喜事兒,細毛的媳婦有了!他快做爹了!在我們這一幫兄弟裏,他可是第一個做爹的,回頭我們撮他一頓去,哎呀,這真是……不容易啊,一晃都做爹了……”

寇海自我陶醉了一會兒,見樊疏桐無動於衷,停頓了下,又繼續爆料,“哦,還有件事……聽説沒,黑皮最近走桃花運了,他有女朋友了知道不?就是那個以前寫過文章攪他場的女記者,嘿嘿,被我們的黑皮兄弟追上了,這傢伙也忒不地道了,瞞得滴水不漏&哎喲喂,連黑皮都快有媳婦了,我和燕燕也準備去領證,我説士林,你歲數也不小了吧,是不是……”

“你有話就説有屁就放,別再這裏磨磨嘰嘰的,我還有事。”樊疏桐打斷他,冷冷地瞥他一眼,“是不是想説英子的事?告訴你,我就兩個字,沒門!”然後手一揮,“你可以走了。”

説完乾脆利落地起身回屋。

“噯,士林,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寇海一看樊疏桐要走,立馬急了,“做男人怎麼能這麼沒責任感呢,你睡了英子,哪能説算就算了的,英子是我妹妹,我妹妹!不行,這絕對不行!”

樊疏桐轉過身,玩味地瞅着他:“那依你的意思,我睡一個就要娶一個囉?我睡過多少女人自己都搞不清,如果都娶回家,我三宮六院都放不下……”

“我呸!你還三宮六院呢!”寇海見樊疏桐態度堅決,頓時沒了耐心,蹭的一下從石凳上跳起來,“英子能是外面那些女人可以相比的嗎?她是我妹妹!”寇海反覆強調這點,“你睡了我妹妹就得負責!”

樊疏桐眉毛一抬,“那你要不要登個報,昭告全市人民,就説我樊疏桐睡了你寇海的妹妹?”他一本正經地搖頭,“我不介意的,你昭告全天下我都沒意見,看最後名譽受損的是我還是你妹妹。海子,你歲數不小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談戀愛可以將就,婚姻能將就嗎?你確定英子嫁給我就一定能幸福?”説着走到寇海跟前,瞅着他直皺眉頭,“你小子,平日挺聰明的一個人,雖然比不上我聰明,但腦子一向好使,怎麼就這事轉不過彎呢?”

寇海極度鄙視他:“你臉皮真夠厚的,比我聰明?你確定?”寇海泛起混來也是相當難纏的,雖然因為工作關係他大多數時候要維持正派形象,但骨子裏的混世底子絕不在樊疏桐之下,換句話説,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擺着頭説,“我看你一點都不聰明,你要是夠聰明,會陷在沒指望的感情裏這麼久都出不來?士林,人還是現實一點吧,就算你不娶英子,你也不能老這麼……”

“寇海,我好像很久沒有打人了。”樊疏桐臉上風平浪靜,看不出絲毫動怒的跡象,可是他最動怒的時候就是現在這種沒事一樣的表情,目光平和,嘴角甚至還透着笑意,包括他説話的語氣都是慢條斯理,他説,“我手癢了。”

寇海當然也不是善茬,踱着步子站到樊疏桐的跟前,也是風平浪靜,絲毫沒有怯意,還跟他憶起了往昔:“你仔細回想下,自小咱們打假,我什麼時候認過輸?你是老虎我就是獅子,你不要臉我也沒臉,咱倆半斤八兩誰也甭想佔誰的便宜。樊疏桐,我就一個妹妹,雖然從小我就跟她不搭調,在一起就掐,可是她終究是我的妹妹,除了父母和我未來的妻子,她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親人,我不會讓她受欺負而坐視不管,你想賴是賴不掉的。”

“你確定是她受欺負,而不是我?”樊疏桐最受不住別人激,一激,匪氣又上來,他露出一臉委屈,嘖道,“酒後亂性啊酒後亂性,你要搞清楚狀況,那天晚上是我失身了!”他指着自己,“是我!這陣子我有苦無處訴有冤無處申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就差沒以淚洗面了,寇海,你能不能有點同情心呢?”

“那你就從了英子吧。”寇海最擅長順杆爬,咧着嘴笑得那個喜慶,“多好的姻緣啊,我們兄弟一場,我一定幫你做主!”

樊疏桐斜睨着他,眉心蹙起,“你真不要臉。”

寇海回過去:“你比我更不要臉。”

早上的花店生意總是特別忙,朝夕忙着清點剛送來的鮮花,小美招呼顧客。這陣子朝夕每天都要在花店忙到中午,然後回家做好飯菜送去醫院,下午又得趕回家做晚飯,珍姨沒有時間做飯,因為要在醫院片刻不離地照顧樊世榮。

連波怕朝夕太累,要她把花店關了,朝夕捨不得。倒不是捨不得賺的那些錢,花店這種小本生意其實是賺不了多少錢的,朝夕一直開着花店是因為這裏讓她覺得很充實,每天對着花花草草就覺得心情舒暢,什麼煩惱都沒了。雖然顧客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每天都免不了要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但相對她過去在公司上班還是算單純的,再説每天還可以跟相好的姐妹串串門聊下天,她覺得很快樂。

朝夕現在的確是快樂的,一掃往日的陰霾,面色紅潤,性格也愈發的開朗了,寶芝都説她像變了個人似的,容光煥發。

生意的高峯期一般集中在八九點,過了這個時候就可以喘會氣了,朝夕剛泡了茶端上杯子,叮叮咚咚一陣響,水晶簾子被人掀起來——

“你好,很久不見了。”進來的是一名男子,一身淺色便裝,還戴了頂棒球帽,完全不同於前兩次那般西裝革履,他衝朝夕微笑。

“呀!您來了!”小美首先認出來,立即兩眼發亮。

“上午好。”他笑容温暖如春風,穿上休閒裝的樣子愈發顯得他俊秀儒雅,也年輕很多。他跟小美點了下頭,看着朝夕説,“好久不見你了,我還以為換老闆了。”

朝夕這時已認出他,笑了笑:“我前陣子出了趟門,先生經常過來?”

“可不是,你去香港的那段時間,他天天過來。”小美快言快語,儼然跟他很熟了,“先生這次還是要一打白玫瑰?”

“沒錯。”

“您來得真巧,剛到的,新鮮着呢。”小美忙不迭去拿花。朝夕心情好,笑容更加由衷:“您女朋友真幸福,每天都可以收到您的花。”

他只是微笑,彬彬有禮,“你看上去也很幸福,今天氣色不錯哦。”

“是嗎,謝謝。”朝夕接過小美的花,給他打包,一雙素白的手在花葉間靈巧地穿插,很快就包出一捧精緻的玫瑰花。

“給您。”朝夕雙手遞上花,淺笑盈盈,“謝謝您一直照顧小店的聲音,希望您常來。”

“我肯定會常來,因為這裏讓我感覺到很……很……”他似乎在想着措辭,比劃着,“就是春天的那種感覺。”

“是嗎?”

“是的。”

“那是因為春天已經來了。”

剛送走這位客人,又一位稀客大駕光臨,不是別人,正是最近緋聞纏身的常英。“我在附近執行任務,順便過來看看。”常英姑娘一身警服,揹着手在店裏左看右看,怎麼看都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但笑容卻是真切的,“朝夕啊,我真羨慕你,成天可以跟這些花草打交道,不像我,一天到晚接觸的不是癮君子就是毒販子,真沒意思極了。”

朝夕説:“可是英姐,我也很佩服你啊,女中豪傑。”

“豪傑?”常英嗤之以鼻,“有哪個男人願意娶豪傑的?就説你,年紀比我小,都結婚兩年了,我還沒人要,只怕一輩子要做老姑娘了呢。”

“怎麼會呢,英姐這麼出色,是眼光太高了吧。”朝夕一面招呼常英,一面要小美泡茶,常英最近也不知怎麼地,有事沒事就喜歡來店裏看看,別説朝夕納悶,她自個兒都覺得納悶,以前她和朝夕似乎並沒有這麼熱絡的。

“朝夕,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常英打量面色紅潤的朝夕,嘖嘖直嘆,“難怪連波這麼疼你,美得跟朵花兒似的,誰不疼啊。”

其實最疼你的人並不是連波。

常英在心裏想。

朝夕遞上茶,坐到常英對面的椅子上,“英姐,你就別笑話我了,我跟連波也就是現在好了些,以前不也是老吵架,這個你知道的。”説着又給常英削蘋果,“噯,我聽説你跟我哥……也要結婚了?”

常英差點被一口滾燙的茶燙着,皺起眉頭:“誰跟你説的?是我哥吧?”常英一提起這事就來氣,“別聽他胡扯,壓根就沒有的事!他就是嫌我礙眼,巴不得我快點嫁出去,他説的話你完全可以當耳邊風。”

早上,兄妹倆就差點吵起來。寇海原本是回家去看老媽常慧茹的,他聽説老媽因為他跟燕燕的事急火攻心,給氣病了,他一向孝順,思前想後還是覺得應該回去看看老媽。結果老媽壓根不見他的人,一聽説他回來了,就關屋子裏不出來。他爹寇振洲在兒女的事情上倒很開明,招呼兒子一起吃早餐,交代他不要跟老媽慪氣,要多跟她溝通溝通。寇振洲吃完早餐就去軍部了,就剩寇海和常英在餐廳,寇海看着心事重重的常英拿着勺子扒拉着碗裏的稀飯,神經兮兮地問她:“沒胃口?”

常英神思恍惚地點點頭,沒精打采的。

“胃不舒服嗎?”

常英繼續點頭。

“有沒有想吐?”

常英不知道在想什麼,又點頭。

“那你趕緊去醫院看看吧,這可不是小事啊。”寇海當時無比關切又無比期待地看着妹妹,旁敲側擊,“關係到下一代,可不能馬虎。”

常英愣了下,反應過來了,頓時把碗一頓:“你説什麼呢!”

寇海笑得陰陽怪氣:“我還不是關心你嘛,你要是有了,就不怕樊疏桐不負責,是吧?”那樣子真是欠扁。

常英一腳踢開旁邊的椅子,怒道:“一個晚上就有,我又不是母豬!”

寇海不經腦子地回了句,“那就多幾次……”話還沒説完呢,常英就撲過去作勢要把他當沙包,可有些日子沒把他當沙包練了。還好寇海跑得快,跑的時候還不忘順手抄走桌上的豆漿油條,毫無疑問,是去孝敬他的準妹夫樊疏桐了。

“朝夕,你覺得士林這人怎麼樣?”這會兒,常英似無意義又似有意地問起朝夕這個問題。她很想知道,朝夕如何看待樊疏桐這個人。也許是有點私心,可她更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有關那個人的一切,她都迫切想知道,她想知道那人最愛的女人是如何評價他的。

“我哥他……是個好人。”朝夕如此評價,淡淡地笑着,“雖然性子是爆了點,但他是好人,活得很真實。”

“活得很真實?”常英看着朝夕,“你是這麼認為的嗎?”

“嗯,我覺得他很真實,從不掩飾自己。”

“那你能看得到他的心嗎?”

“未必,很多人連自己的心都不是很明白,又如何讓別人看得明白?”

其實,常英真正想問的是,你知道他很愛你嗎?

可是她問不出口,朝夕説得對,很多時候我們連自己的心都不甚明白,又如何懂得別人的心?就比如她現在和朝夕如此近距離地面對面,可是她仍然看不清眼前這張素淨的面孔後面,到底藏着一顆怎樣的心,她應該知道樊疏桐是愛她的吧,她如何能在樊疏桐愛的注視下,坦然地嫁給連波?她就沒有一點點愧疚嗎?

“朝夕,我很羨慕你。”常英由衷地説。

是的,她很羨慕,可以被他如此深愛。

那份愛,是她這輩子都不敢希冀的,即便昨夜他給她打電話,説將來也許會娶她,可是她很清醒,那一定是他在沒有選擇的餘地下不得已的選擇,她充其量只能是他的一個將就,那樣跟看着他愛別人有什麼區別?

因為她自己就是如此。

自愛上他,再神情的人於她而言只是將就。比如黎偉民。

有句話怎麼説,白天不能想人,晚上不能想鬼,這不,剛想到黎偉民身上去,電話就響了,正是黎偉民打來的。

常英拿起手機走到店外接電話。

“英子,趕緊來碼頭!”

“怎麼了?”

“剛在江邊打撈上來兩具屍體,正式刀疤挾持的人質,他撕票了!”

“……”

醫院解剖室外的走廊光線陰暗,於是更顯得廊道的狹長和陰冷,兩邊都望不到頭的感覺。其實在電梯那邊的盡頭是有窗户的,卻因為隔得遠,陽光根本照不到這邊來,好在解剖室外的天花板亮了盞燈,只是燈光泛着冷冷的藍,愈發的顯得走廊冷清了。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人説話。黎偉民和常英低着頭站在門口,似乎害怕跟樊疏桐的目光對視。

終於,雙眼通紅的樊疏桐看看黎偉民,又看看常英,再也無法控制內心的悲憤,指着他們:“你們説,你們怎麼對得起你們身上掛的這身皮?你們答應過我什麼?!你們説會保證人質的安全,結果呢?你們告訴我,那裏面躺着的是誰,是誰——”他指着解剖室緊閉的門,嘶啞着低吼,“那孩子,才六歲,一刀就把他頸子割了……才六歲啊!都是爹生娘養的,你們有想過這樣的結果嗎?你們對得起我對你們的信任嗎?我不顧我的兄弟跪在我跟前求,堅持要向你們報警,我把全部的信任還有那對母子的性命都押在了你們身上,你們就是這樣回報我的嗎?説話啊——”

“對不起。”黎偉民別過臉,表情十分沉痛。

“‘對不起’有用嗎?説‘對不起’那對母子就能活過來?”樊疏桐根本不接受道歉,額上青筋突突地跳,樣子很駭人。

常英倚靠着走廊冰冷的牆壁,捂住嘴還是哭出了聲,她什麼都説不上來,只是哭。當警察這麼久,經歷過更慘痛的生死也未曾如此失控地哭過,黎偉民扶住她,輕拍她的肩膀,仍然不能讓她止住哭泣。

她知道,從這一刻開始,她連成為樊疏桐的“將就”都沒可能了。解剖室裏那對母子的生命勢必成為她此生都無法卸下的枷鎖,她連自己都無法原諒,更不能期望樊疏桐能原諒她,她自少女時代就希冀着的愛情夢想就此破滅了。

被自己愛着的人憎恨唾棄,該是怎樣的傷痛!

山崩地裂也不過如此。

“你們走,我不想在看到你們!”

樊疏桐背轉身,他沒有跟他們説“滾”,已經是很大的剋制。他走向蹲在走廊盡頭無聲無息的阿才,這個老實巴交的年輕人,滿懷希望地將妻兒接到身邊,滿以為一家團圓從此會過上幸福安定的生活,不想竟遭滅頂之災。

在樊疏桐的印象裏,阿才話不多,幹活卻最賣力,待人更是死心塌地。兩人一起從深圳碼頭上混過來,這麼多年了,樊疏桐不會忘記又一次跟地痞打架時,阿才為他擋過一板磚。從那時起,他就跟阿才許諾,今後有他樊疏桐吃的,就不會讓阿才餓着。樊疏桐的確是兑現了自己的諾言,不僅帶着阿才脱離老鵰的組織,組建自己的公司時也毫不猶豫將他留下,阿才結婚時付給女方的彩禮錢都是他送的,春節前他還以公司獎勵的名義大方地送給阿才一套兩居室的商品房,讓阿才得以將老家的妻兒接到身邊,沒想到半年都不到,他又親手將這一切摧毀。

他當然也知道,即便他不報警,阿才的老婆孩子也難逃刀疤的魔掌,可是如果不是因為他拒絕讓刀疤借倉庫囤貨,狗急跳牆的刀疤又怎會綁架阿才的妻兒?説到底,是他將這滅頂之災帶給了阿才一家。

遭此重擊的阿才,此時似乎連哭都不會了,一個人蹲在牆角,表情呆滯,目光渙散,像個被抽了魂魄的紙人。

樊疏桐俯身將手搭在他的肩上,“兄弟,我對不起你。”

值此一句,他再也無法自控,淚水滾滾而下。

晚上,聿市港口碼頭不似白天的喧囂忙碌,港口邊上的城市高樓閃爍着炫目的霓虹,五光十色的燈光倒映在漆黑的海水中,把海水映成了波光粼粼的彩虹。海風微涼,港灣裏有遊輪緩緩駛過,水裏的倒影被攪亂了,那斑斕的彩虹頓時破碎扭曲,一如夢想的破滅。而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於是亦變得冷清。

樊疏桐身後就是白天繁忙的碼頭作業區,沒有了機器的轟鳴和輪船的汽笛聲,沉寂在黑暗中的碼頭像沉睡的巨人,巨型起重機和吊機蟄伏在暗影裏一動不動,彷彿巨獸,隨時都會揮起巨臂毀滅一切。

樊疏桐揹着手站在碼頭邊,面對着岸邊輝煌的燈火,只覺淒涼。一到晚上,海面就會起霧。他抽着煙,只覺眼前一片模糊。

“樊哥,你一定要親自出面找刀疤嗎?”身後那人和他保持着數米的距離,剛好是站在一片陰影裏。

“我叫你來,難道還未別的事嗎?”

“其實完全可以讓警方出面,起碼不用你擔風險。”

“不,我必須要找到他!我要親手將他碎屍萬段,渣都不留!”樊疏桐狠狠一個彈指,煙頭子彈一樣飛向海面,“我知道警察遲早會抓到刀疤,但是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就因為我等,才讓阿才妻兒送了命。我再等,也許下一個喪命的就是我或者是我身邊的人,我再也不會奢望讓警察來保護。”

那人扔極力相勸:“其實要找刀疤的何止警察,他在道上得罪的人多,很多人都想要他的命,樊哥,你還這麼年輕,犯不着為這麼個人渣賠上自己。”

樊疏桐轉過身,揹着光,看不清臉上喪命表情,他整個人都像是陷在黑暗裏。他一直就在黑暗裏。

“阿斌,這世上總有些債該我們去還的,我欠阿才兩條人命,就該我去還,沒有人可以幫得了我。至於賠上自己……”黑暗中,他一聲輕笑,“我一無妻室二無兒女,孤伶伶一個人,沒有人惦記我的死活,即便我現在就死了,他們也不會為我難過多久,我有什麼放不下的。”

這麼説着,他仰起面孔,看着深邃的天幕上稀疏的星光陷入沉思,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於是連星光也變得慘淡渺茫。

他這一生都是渺茫的,無論是親情還是愛情,都遙不可及。而他們,就在對岸那璀璨的燈火中,過着自己的小日子,恩恩愛愛,享受着最最平常的幸福。這幸福,是他窮極一生都無法企及的。

沒有誰為他留着那一盞燈。

“你回來了?”朝夕為連波開門,接過他手裏的公文包。

“累死了,開了一天的會。”連波一進門就扯領帶,樣子着實疲憊,“你還沒吃飯嗎?我已經吃過了。”

“我不餓,我要減肥。”朝夕穿着素色的家居服,將連波的公文包和西服外套拿進書房。連波皺眉,“你這個樣子還減肥,別跟人學那套。”

“可我都胖了一圈了,再胖就成豬了。”朝夕放下公文包掛好衣服,站在書房門口淺淺地笑。連波就喜歡她現在這個樣子,臉色紅潤身形飽滿,笑起來眼睛都是亮亮的,十足的幸福小女人。他走過去攬住她的腰,颳了下她的鼻頭:“變成豬怕什麼?我喜歡就醒了,我就是要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然後再給我生頭可愛的小豬,我願意當個幸福的豬倌。”

朝夕在他懷裏咯咯地笑,仰着頭看着他,伸手撫上他的臉,“可是你瘦多了,連波,工作很辛苦嗎?”

“還好,我沒覺得辛苦,只是看不慣納西爾。”連波嘆氣,又綻露笑容,“不過那些人影響不了我,剛剛在樓下停好車,抬頭看着我們家的窗户,亮着燈,我忽然覺得很幸福,就為了你為我留的這盞燈,所有的辛苦都算不了什麼。”

“幹嗎這麼文縐縐的,真不愧是秀才!”朝夕笑着將它往浴室推,“去洗個澡把,我給你放水。”

“咦,什麼味道?”連波環顧四周,他從一進門就聞到了某種熟悉的香氣,似乎是從廚房那邊傳來的。

“你猜!”

“好像,好像是粽子的味道。”連波不能確定。

“你的狗鼻子真靈!”朝夕神秘兮兮的,顯得很驕傲,“我今天包了粽子!過兩天就是端午了,我們吃粽子!”

有好一會兒,連波對着朝夕端出來的那一大堆奇形怪狀的“粽子”發愣,那些粽子不僅形狀怪異,大小也不一,大的兩個人都吃不完,小的憨態可掬,他指着那些粽子似笑非笑:“你,確定這是粽子?”

“除了粽子還能是什麼,你就不要太挑剔了,我可是跟隔壁的張阿姨學了一個下午才學會的,雖然樣子是醜了點,不過味道不錯哦。”朝夕一點也沒覺得不好意思,順手拆開一個遞給他,“你嚐嚐,放了紅棗,可香了。”

連波接過粽子,淺嘗了一口:“嗯,是很香。”他很陶醉地點點頭,“不過你一下包這麼多,我們吃的完嗎?”

朝夕説:“我是特意包多點的,準備明天給哥送點過去,他一個人……只怕吃不上這些東西。”

連波長久地凝視着朝夕,沒有吭聲。

“沒有別的意思,我看他一個人怪可憐的,身體也不好。”朝夕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忙解釋。連波放下手裏沒吃完的粽子,伸手握住她的手:“朝夕,你太多慮了,我有説什麼嗎?別忘了他是我的哥哥,除了爸,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像我這麼在意他,只是很多時候,我不太敢……跟他走得太近,怕他難堪,怕他看着我們幸福心裏不好受,因為當初是他親手將幸福的機會拱手相讓,是他成全了我們。”説着他將她的一雙手都託在掌心,更深地看住她,“朝夕你成熟了,也懂事多了,你這個樣子讓我很欣慰,真的。我原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在心裏掛念着他,每每在享受着我們的幸福時,我就會想起我哥,心裏……很不好受……”

他的聲音有些發澀,沉吟片刻,又道:“朝夕,我們欠他的。”

“你別這麼説,哥會越來越好的,他跟英姐不是……”

“沒有可能的,我瞭解我哥,除非是不得已,否則他不會選擇常英。”連波搖着頭,心裏明鏡似的,“何況現在出了狀況,更加沒可能了。”

“什麼狀況?”

“具體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常英辦的一樁案子出了意外,人質死了,那人質是我哥手下的家屬,我哥為這事好像很惱火常英,還有黎偉民,下班的時候寇海給我打電話,説我哥當着常英翻了臉,常英整個人都崩潰了,在家哭了一下午。”

“不會啊,英姐一上午都在我店裏坐,後來接了個電話就走了。”

“就是上午的事。”

“……”

第二天一大早,朝夕提着一袋粽子敲開了樊疏桐公寓的門。這套公寓她只來過兩次,一次是春節的時候跟連波一起來拜年,還有一次是樊疏桐出院,她跟着連波過來看他,也就是説,她從未單獨來過這裏。

可是很意外,開門的並不是樊疏桐,而是寇海。

“朝夕?”寇海非常吃驚,“你,你怎麼來了?”

“我過來看看我哥,他……”

“哦,他不住這。”寇海一面把朝夕往屋裏引,一面説,“他這陣子都沒住這,你不知道嗎?”正説着,從廚房裏走出一個清秀的女孩子,繫着圍裙,很詫異地打量朝夕,寇海忙介紹,“這是我媳婦燕燕,我們快結婚了。”又跟燕燕指着朝夕説,“燕燕,這是士林的妹妹朝夕,你沒見過吧?”

“你好。”朝夕很禮貌地打招呼。

燕燕的臉一下就紅了,她真是個靦腆的姑娘,跟朝夕點點頭,笑了笑,就忙着進去倒茶了。

朝夕説:“別忙了,我就走。”

“你找士林吧,正好,我要去趟湖濱,我帶你過去。”寇海穿戴整齊,還真像是要出門的樣子。

“湖濱?”朝夕很詫異。

“對啊,他現在住湖濱。”

“他,他什麼時候搬那裏去住了,那裏有房子?”

這回輪到寇海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朝夕:“你不知道?他兩年前就在湖濱建了房子,忒漂亮,你沒去過?”

朝夕茫然地搖頭。

“連波呢,連波沒帶你去過?”

“他……他沒跟我説過哥在湖濱有房子啊。”

“……”

寇海的腦袋瓜子一向靈光,時候明白過來,拍拍朝夕的肩膀:“走走走,我帶你去,你一定要看看那房子,我敢保證,在聿市找不到第二個這麼神仙的地方。”一邊朝門外走一邊還嘀咕,“真是的,你這麼能沒去過呢,士林這下子也忒不地道了。”臨出門了還不忘跟燕燕交待,“我中午不回來吃飯。”

一路上,寇海都在跟朝夕説常英的事,憂心忡忡。樊疏桐將阿才妻兒的死歸咎於常英和黎偉民辦案不力,常英對此痛不欲生,從昨天回來就一個人關房裏哭,自小到大,常英性格要強,家裏都把她當男孩子養,從來沒見過她情緒如此失控。寇振洲夫婦急壞了,寇海也急得不行,昨夜在父母那邊勸妹妹勸到很晚才回來,無濟於事,一直到今天早上,常英仍未從自己房間出來。寇海知道,這事只能説服樊疏桐出面去安慰下常英,解鈴還須繫鈴人,除此外誰都幫不上忙。

“我就這一個妹妹,你説我能不急嗎?”到底是兄妹,哪怕從小到大一起就掐,但關鍵時候還是心疼的,寇海跟朝夕説,“我看着這丫頭長大的,她的性子我知道,從來不是個喜歡哭哭啼啼的人,她長這麼大我就沒見她哭過幾回,可是這次……唉,一家人都拿他沒轍,哭得嗓子都啞了還在哭。我是她哥哥,我知道她的心,士林不接受她沒有關係,但不能借着刀疤這件事情這麼打擊她,讓她死心很容易,犯不着這麼傷她,她只是個警察,為了刀疤這件案子日忙夜忙,人都瘦了一圈,到頭來還遭受這樣的指責,換誰都扛不住……”

“要我去勸勸嗎?”朝夕心裏也很不好受。

“還是我先去跟士林説説吧,他去勸比誰都管用。”寇海皺着眉頭,一籌莫展,“就是怕他這渾脾氣,阿才妻兒的死確實讓他很受刺激,這我知道,當初也是我提醒他要報警的,但報警沒有錯啊,每個公民都有這個義務,他這回死鑽牛角尖了。”説着又瞟了眼朝夕,“你跟我去也好,幫我勸勸他吧,別人説的話他不聽,你説的他不會不聽的……”

“你為什麼會這麼説?”朝夕只覺這話聽着頗不順耳。

寇海興許心情不好,説話不經大腦,回道:“朝夕,其實你什麼都明白,我們都明白,只是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選擇,奈何不得的。”

朝夕別過臉看向車窗外,不再出聲。

似的,她何嘗不明白,但她奈何不了自己的心。她不是不懂他隱忍的絕望,很多個晚上,她在窗簾後窺見他在樓下的花圃邊抽煙,可是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她窗口的燈,不是為他留的。

寇海説得對,誰都有奈何不了的事情。

她從車窗外收回目光,嘆口氣:“好吧,我去跟他説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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