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回憶起往事總是這麼悲傷?
連波看着窗外庭院無邊的秋色愣自出神,一進入初秋,日頭就短了許多,還只六點夕陽就已經落到西山那邊去了。
遠處的青山在暮色中呈現出一抹紫灰色的影子,五彩的霞光甚是絢目。靶場那邊的山坡上種着一排高大的銀杏樹,落了一地的葉子,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那些葉子金燦燦的,襯得整個山坡都是一片耀眼的金黃。
連波不由想起聿市大院圍牆外的後山,不知道何年何月種的銀杏樹,有很多株,一到秋天漫天漫地都飛舞着金色的小扇子。朝夕最喜歡那些小扇子,經常拉他去後山撿,放到書頁中夾着做成標本。無論是課本,還是她喜歡閲讀的小説和詩集,只要翻開書頁總能見到那樣的小扇子,枯黃的葉面上,依稀還可以觸摸到脆弱的紋路,有時候朝夕還會在上面寫上很小很小的字……這些事回憶起來就像是昨天,可是卻又那麼久遠,遠到他此生再也無法觸及。
三年了吧,他離開聿市離開大院已經三年。這三年裏他到過很多地方,最後還是選擇了在G省一個邊陲小鎮青州落腳,那裏雖然偏僻了點,但因為靠近海岸視野非常開闊,每天看海聽海,生活平靜沒有波瀾。
樊世榮幾次派人去接他回聿市,都被他拒絕。事實上,除了跟哥哥樊疏桐偶爾有些聯絡,他不願意別人知道他的行蹤。樊疏桐曾經去欽州找過他,見了面,兄弟倆竟然無話可説,也就是那次會面,他才得知朝夕下落不明。樊疏桐發了瘋似的找她,至今無果。連波倒是勸樊疏桐,不用找了,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當你丟失某個人或者某段情緣後,任憑你尋到天涯海角也是尋不回來的。
“早知這樣,就讓你們在一起了。”樊疏桐那次去見他,在海邊的黃昏下散步時,突然冒出一句這樣的話。
連波倒是一笑:“都過去了,還説這些幹什麼。”
當時正是漲潮時分,落日照在海面上,漾起碎碎的金浪。寶藍色的天幕上,一縷縷,一抹抹,全是絢爛的雲霞。不時有海鷗鳴叫着掠過海面,在天空劃下一道透明的印痕。連波望向天空,目光虛空,彷彿什麼都可以進入他的眼睛,又彷彿什麼都進入不了他的眼睛,還有心。樊疏桐微微抬頭,久久凝視着他:“你還恨我是吧?”
連波迴避他的目光,別過臉:“哥,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樊疏桐點點頭,嘴角漾出一絲悲涼的冷笑:“你倒是跟老頭子一樣,都惟願我活着,可是你們不明白,我活着的全部意義就是找她,帶她回家。”他掏出煙和火柴,點上,火柴的光亮在他指間漸漸熄滅,他的聲音莫名變得沙啞,彷彿是從胸腔裏發出來的,甕甕似有迴音。他説:“朝夕,我要帶你回家。”
……
已經黃昏了,還不見樊世榮回來。
連波並不想在山莊過夜,如果不是樊世榮打電話給他,要他來取樣非常重要的東西,他根本不會上這來。
這裏,是著名的療養勝地,但不對外開放,是軍隊內部的療養地。自然生態保護得非常好,羣山圍繞,山莊就掩映在一片幽深寂靜的老林中,僅有一條道路通向山莊,且沿途都設有崗哨,外人絕難進入。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進入山莊領地後,最先看到的是一個超大的靶場,據説以前是個訓練場,專門訓練特種兵的,山莊建立後改建成了靶場,用以軍隊內部演武練兵。經過靶場,翻過一個山坡,就是樊世榮所住的楓橋山莊了,這裏依山傍水,空氣清新,山莊後面還有一個天然的温泉池,很適合療養身心。無論是清晨還是黃昏,深藏在密密山林中的山莊都籠罩着薄霧,總有小鳥輕盈地在霧中掠過,留下一串清脆的鳥鳴,仿如仙境。難怪樊世榮一住就是三年不走。
連波打量四周,他所處的客廳比聿市大院的那個宅子更為寬敞,進門的左側就是整面的落地長窗,輕盈的白色紗簾在風中微微拂動。沙發對面有個紅木擱架,放的多是各類文選及軍事書籍,中間擺着一尊白色的偉人雕塑,屋子裏的氣氛一下就肅穆起來。再看牆上,也都掛着周總理和一些名將的肖像,跟聿市大院的宅子裏一模一樣,如果不是茶几上擺着的一瓶鮮花,很讓人誤會時空還停留在六七十年代。連波盯着那花,心想應該是珍姨插的吧。
正想着,珍姨捧着一盤糕點從廚房裏出來了,笑吟吟地擱到茶几上,她習慣性地用白圍裙擦着手説:“別站着啊,都趕了一天的車,不累啊?快過來吃棗糕,以前你特愛吃了,剛做的,又軟又香。”
三年不見,珍姨好像更年輕了,可能跟長住山莊有關,作為樊世榮的貼身保姆,也跟着療養了三年。而事實是,珍姨現在已不單單是保姆,她在半年前和樊世榮領了證,成為樊世榮的第四任妻子。
陸蓁去世後,樊世榮曾表過態不再續絃,但現實由不得他,珍姨到底是女人,跟他同吃同住,長年生活在一個屋檐下,難免讓人不往壞處想,最後索性以夫妻之名生活在一起。這還是常惠茹提議的,説人老了總要有個伴,阿珍雖説沒文化,可畢竟伺候了樊世榮這麼多年,知根知底,形如一家人,還不如把婚結了名正言順地在一起,免得被人嚼舌根。樊世榮開始還不同意,説他發誓不再續絃的,他命裏克妻,不想再作孽。偏巧那陣子他大病,阿珍不分晝夜地伺候在牀邊,端屎端尿,給他擦身子,給他熬湯煲粥,他縱然是鐵石心腸也被感動,而且他現在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如果他撒手走了,阿珍必定無依無靠,給她一個名分,日後她也好安度晚年。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但樊世榮沒有舉行婚禮,很低調地在山莊擺了桌酒席,蔻振洲夫婦作證婚人,他和阿珍就這麼成了夫妻。婚後的生活跟婚前沒有任何區別,阿珍依然盡心盡力地照顧者樊世榮的飲食起居,她樸實慣了,縱然成為首長夫人也沒有覺得她的生活該有什麼改變,因為兩個人在一起這麼多年,在感情上早就是一家人了。她還是整日系着圍裙在廚房裏忙活,盯着樊世榮準時吃藥,不准他抽煙,不准他晚睡,每天早上還會陪他到院子裏散散步什麼的。
這樣的生活,阿珍覺得很滿足。
唯一不適應的是,每次樊世榮的部下過來探望,見着阿珍就敬禮,報告前報告後的,讓阿珍戰兢不已。
當慣了老百姓,突然成了首長夫人,阿珍覺得很不自在,誠惶誠恐。
“珍姨,首長還要多久回來?”連波眉頭緊蹙地在沙發上坐下,隨意地拿起一塊棗糕,聞着就覺得香,吃起來更是甜軟無比。
阿珍在連波對面的沙發坐下,彷彿閒不着,隨手就拿起一件毛衣織起來:“甭急,會回來的,今兒幾個老戰友過來,你爸帶着他們去靶場了。你爸呀,幾天不摸槍就不舒坦,去靶場比去醫院還勤,黃醫生打了幾個電話來要他過去複檢,他就是置之不理。你也別急着走,你爸已經叮囑我了,要留你下來住……”
“不,珍姨,我還有事呢。”連波一聽這話就急了。
“能有什麼事啊?難得來一趟,多住幾天走。”阿珍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樣,慈愛地看着連波説,“你該知道的,你爸老了,身邊除了我沒有別的親人,桐桐……一次也沒來過,你來了,就多陪陪他幾天吧。”説着放下毛衣,深深地嘆口氣,“人老了,總是希望兒女都在身邊,你爸已經到了這歲數,多體諒下他吧,將來你們也到他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會跟他一樣日日夜夜盼着孩子過來看看……”
連波低下頭,沒有説話。
“桐桐……還好吧?”見連波不吭聲,阿珍猶豫着終於還是開了這個口,到底是自己拉扯大的孩子,她最惦記的就是樊疏桐。
連波抬起頭,表情淡淡的,透着不露痕跡的冷漠:“我也很久沒見他了,應該還好吧,哥那麼有本事的人,在哪都不成問題的。”
“那就好,那就好。”珍姨這才放心地點點頭。
暮色越來越重,夕陽的餘暉透過高大的窗子斜斜地照進來,將窗外的樹影也拉了進來,印在烏亮的木地板上,輕輕擺動。
滿屋似乎都有颯颯的風聲。
珍姨輕柔的絮語忽近忽遠,連波並沒有很認真地去聽。只覺無限温軟的微風中,四周靜得如能聽見自己的呼吸。空氣中有冷冽的花香,是菊花,抑或是桂花,分辨不出來。連波茫然四顧,莫名有些神思恍惚,心裏像堵着什麼東西一樣難過。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起身就走。
一刻也不想待在這兒。
他是真不想來見樊世榮,説不清緣由,就是不想見到他。可是他又知道父子間始終是避免不了這場面對面的談話的,他當然更知道他就是跑到到天涯海角,也逃脱不了老爺子的目光,世界這麼大,首長的目光無處不及,三年前他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曾中途私自下車,試圖甩開那些人,可是未能成功,很快他就被軍部的人盯上了。
連波至今仍很難形容當時的情景,他從來沒有受過如此待遇,軍部為免他再次逃跑,竟用專機將他直接“護送”到北京,並且二十四小時派人跟着他。本來公派出國是很正常的事,可是那般興師動眾,讓連波覺得他是個囚犯,他並沒有做錯什麼,他究竟做錯了什麼,要陷入如此境地!他一直不能去想,那些天他是怎麼過來的,每到夜深人靜時,那些模糊的、零亂的碎片,彷彿海嘯,排山倒海而來。不,不,那不是海嘯,而是地震,是一次天崩地裂的地震,這世上所有的信念和真理都垮塌下來,把他埋在陰暗的廢墟底下,永世不得翻身。他的自尊被碾得粉碎,他的靈魂永遠被囚禁,沒有光明,沒有未來,彷彿這世上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他再也看不到一絲一縷的光明和希望,他什麼都不剩了,他還剩下什麼?
而今,首長要跟他面談,還有什麼好談的?
他自知不是首長的親生子,所以在關鍵時刻,首長逼他放棄,逼他遠走,從前首長對他的百般寵溺瞬間化成了虛無。
關鍵時刻,首長還是隻顧着親生子。
其實這無可厚非,當年生父蒙冤不就是因為救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嗎?縱然是軍人,抑或者首長,血脈這個東西是根深蒂固的,假不了的,所以無論是生父還是養父,都會那麼選擇。換作連波自己,他也會這麼選擇。所以他並不恨樊世榮,即便有恨,也不是因為這件事,他只是不想跟這個家再有什麼牽連,他本就不屬於這個家,是母親當年將他帶過來的,母親去了這麼些年,他跟這個家早已沒什麼牽絆。
三年前他被軍部的人帶去機場,準備護送他上飛機飛往國外,他們沒有走常規通道候機,而是直接將他送到了登機口。
連波顯然有準備,趁着他們疏忽奪過警衞腰間的槍,直接對準自己的太陽穴,他一點都不慌。真的,不慌。
“回去告訴首長,如果他執意送我走,我就死在這槍口下。我答應了不去找朝夕,我答應了他為什麼還逼我?如果我死了他才放心的話,那麼我現在就可以死,你們把我的屍體抬回聿市,看他還放不放心!”
“連波同志,請冷靜!”
“讓開!我不想傷着人,我只想安靜地去我想去的地方!”連波額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樣,他從未如此兇悍,從未如此絕望,一個人也唯有被逼到了絕境,已經無路可走了,他才會那麼拼死地掙扎。
軍部的人試圖靠近他:“連波同志,首長是為您好。”
“滾開!”連波怒吼着,只覺心裏騰起熾烈的火焰,他整個人都似成了灰燼,全身卻是冰冷的,再無一絲暖意。這個世界如此冷漠,不會有人給他一絲的暖意!他一手拿搶抵着太陽穴,一手指着那些人:“讓開,不然我就開槍!”
沒有人敢攔着他的道。
他是首長的兒子,若有半點閃失,不是那些人可以承擔得起的。那一刻真是驚心動魄,連波已經做好了扣動扳機的準備。雖然他是文藝兵出身,以前極少摸到槍,對槍的概念遠不及他對筆的瞭解,他也知道扣動扳機的後果,但他什麼都顧不上了,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死。想死!
僵持了十來分鐘,連機場保安都被驚動了。黑壓壓的人羣包圍住了連波,軍部的人忙出面跟機場方面協調,連波才得以安然離開機場,他將槍還給警衞時説:“別跟着我,如果讓我發現你們還跟着,我隨時都可以死!”
“連波,你還恨着我吧?”
三年後的此刻,樊世榮在書房開門見山地問連波。那語氣和神態跟他的兒子樊疏桐如出一轍,不愧是父子。
從樊世榮進門到現在,晚飯也一起吃了,無論樊世榮怎麼沒話找話,噓寒問暖,連波的表情始終是淡淡的,連笑都很勉強,而且始終迴避着他的目光。樊世榮顯然從連波的臉上看到了隔閡,沉默片刻,終於説:“到我書房來吧。”
説着自顧起身,揹着手進了書房。
到底是軍人出身,不喜歡拐彎抹角,樊世榮直截了當地問連波是否還恨他,連波臉上保持着無風無浪的平靜:“我誰都不恨。”
“可你進門到現在,沒有喊我一聲‘爸爸’。”樊世榮盯着連波,目光悲涼而痛楚,他曾經視同己出的養子竟然也是這般冷漠地對待他。
連波説:“我爸爸很多年前就死了,首長您知道的。”
樊世榮只覺腦袋嗡的一聲響,彷彿中了一槍。
這話再明白不過,這個孩子已經沒有再把他當作父親。他那麼愛他,他對他的愛一點也不比桐桐少,可是到頭來還是落到父子相離的地步。樊世榮喘着氣,眼眶慕地通紅:“這麼説,你不會再叫我‘爸爸’了?”
“我剛才已經説過了,我爸爸早就死了。”
恩斷義絕!
樊世榮囁嚅着嘴唇,語不成句:“連……連波,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縱然爸爸自私過,可你哥當時那個樣子,你要我怎……怎麼做?”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你説,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你是個善良的孩子,從小你跟桐桐的感情就好,跟親兄弟沒區別,難道你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哥受刺激然後死掉?作為一個父親,還有什麼比看着自己的孩子死掉更痛苦的事……”
“別説了,首長。”連波扭過臉去,閉上眼睛。
四下裏很安靜,窗外風聲輕微。連波聽着那風聲,深層的痛楚從未如此清晰,連波聽到自己的聲音疲憊而無力:“為什麼還要説這些,現在説這些有什麼意義,我好不容易才都忘了的。”
“好,我不説,我不説。”樊世榮是真的老了,兩行清淚順着眼角淒涼地淌下,“可是連波,爸爸寧願你恨我,也不願你將來恨自己,我是説如果桐桐真的……真的去了的話。孩子,你還年輕,你不會知道一個人痛恨自己是什麼感覺,那種恨,那種恨……”他再次指着自己的胸口,“就像是恨不得一槍把自己結果了,我就是把自己結果了都不能贖完我對桐桐犯下的罪,是我作的孽該我承擔,我不怨任何人。但我不能讓你走爸爸的老路,儘管你也喜歡朝夕,可是你們已經鬧到了那份上,總要有一個人退出,如果不讓你退出,將來你會恨死自己的,你明不明白?”
“你永遠不知道我因為什麼而恨你。”連波突然冒出一句。
“……”
“不是因為哥的事,不是,”連波恍惚着搖頭,“我知道您當時那麼做沒有錯,我不是一個不明是非的人,您不知道,您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孩子,爸爸做錯了什麼讓你這麼恨,你不能直説嗎?”
連波的眼睛盯着牆壁,不吭聲。
樊世榮蹙起兩道濃眉,目光探照燈似的在兒子臉上掃來掃去:“連波,你有什麼事情是爸爸不知道的嗎?”
米黃色的空白牆壁彷彿能懾人靈魂,連波盯着牆壁,目光彷彿穿透了牆壁,不知道落哪去了。他冷着臉還是沉默不語。
“咱父子倆都談到這份上了,你有什麼不能説的?”樊世榮幾乎是在哀求。他這一生鐵骨錚錚,從來沒有對誰低三下四過,可是臨到晚年卻在兒子們面前再三低下自己高傲的頭,如若將父子較量比喻戰場,他是徹底敗了這場仗。
空氣在父子間無聲的較量中膨脹開來……
連波的深思回來了,直視着樊世榮:“你真的想知道?”
樊世榮點頭:“就算這輩子再也聽不到你叫我爸爸,至少應該讓我知道原因吧,你槍都掏了,還怕扣動扳機嗎?”
“你是怎麼得到我媽媽的?”
“什麼?”
“我問你是怎麼得到我媽媽的,你心裏該有數吧?”
“連波……”
“所以我恨你。”
……
樊世榮啞然,半晌不知道怎麼應答。
“連波,我想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樊世榮上下打量着兒子,他非常的詫異,從來不知道連波會因為母親而記恨他,任繆玉去世多年,連波該恨了他多少年啊?可是他外表上從來沒有表露過……樊世榮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連波的表情倒是很平靜,可能是恨了這麼多年,已經心如止水,他淡然道:“我看過媽媽的日記,在她還沒有去世之前就看了,不是有意,是無意看到的。你怎麼得到我媽媽的,一定要我在這裏説出來嗎?”
樊世榮表情坦然:“你可以説,我樊世榮自認一生光明磊落,沒有什麼不可以擺在桌面上説的。”
“是嗎?”連波拖長着聲音,語氣極端的不屑,“那我父親為什麼蒙冤那麼多年不能翻案?您當時就是我父親所在部隊的首長,而我媽媽又是同一個部隊文工團的演員,您不可能不知道我父親的事,明知道他是冤枉的,為什麼壓着他的報告,不還給他清白?我就直説吧,您是故意的!”
“故意的?”樊世榮愕然,不明所以。
“是的!媽媽在日記裏都説了,我父親出事,是您親自批的請示將他逐出部隊,我媽媽去找過您,結果您避而不見,就傳了一句話,公事公辦。可是明明那麼大的冤情,你們也派人去調查過,為什麼不能還我父親清白?太難聽的話我説不出口,首長,在我父親出事前您跟我媽媽有過什麼樣的接觸我並不知情,媽媽在日記裏沒有交代,但我知道的是,我父親的冤案是在我媽媽答應嫁給您後被平反的,這説明什麼?”
連波素來温和,文質彬彬,甚少這般咄咄逼人,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原來我以為是我在報上發表的那篇文章起了作用,看了母親的日記後才恍然大悟,首長,對此您有什麼解釋?我媽媽因為什麼嫁給您的,您真的以為可以隱瞞到底?”
樊世榮終於聽明白了,瞪大眼睛,好像連呼吸都要停止:“連波,你媽媽跟你説了什麼,讓你這麼誤會我,我是這樣的人嗎?雖然你父親的事的確是在我跟你媽媽結婚前夕翻案的,但這不能説明我以此作為交易來讓你媽媽嫁給我,連波,你不能這麼誤會我,我跟你媽媽結婚是蔻海的媽媽常惠茹牽的線,這個你可以去問她……”
“我不需要問!你怎麼娶的她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得到她後並沒有珍惜,你對她的冷漠我全看在眼裏,在她臨終的頭兩天你還在外地開會,後事一辦完你又出門,不到兩年你又娶了陸阿姨!你不愛她,還害了她,所以我恨你!只是媽媽從小就教育我,要學會愛和寬容,不要跟人記仇,否則就會活得很孤獨。可是我錯了,我縱然把你當父親,你也沒有把我當兒子,否則你不會那麼逼我,我都答應了退出,你還非要把送到國外去,如果我是你的親生兒子,你會這麼做嗎?你會嗎?!”
“天哪!”樊世榮捶着膝蓋,樣子痛不欲生,不停地擺着頭,“你就是這麼看我的嗎?連波,我有沒有把你當兒子,你難道感覺不出來嗎?你來我們家也這麼多年了,我一直視你為己出的啊,天地良心,連波,你怎麼可以這麼誤會我……”
“是誤會嗎?如果不是因為三年前你那麼逼我,我原本不會提起這些事,是媽媽不要我放在心裏的,她不希望我因此過得不開心,她希望我能對你寬容,可是我對你寬容的後果竟然是你要把我往死裏逼,首長,換作是我,您會恨嗎?”
“不,不,連波,這是誤會!我承認跟你媽媽結婚後,因為忙於工作忽略了她,但我以我的人格擔保,我沒有用你説的那種手段讓你媽媽嫁給我,我是一名軍人,戰場上從屍體堆裏爬過來的,我懂得什麼是尊嚴!你這麼誤會我,不僅是對我人格的侮辱,也是對我身為軍人的侮辱……”
“可你置我的尊嚴不顧!”連波打斷樊世榮,深陷的眼窩裏迸射出對自我的悲憫和對面前這個人的不可寬恕,“您把我當囚犯一樣的押到北京,如果不是我反抗,可能我已經被押到國外去了,這輩子都回不來了,試問我的尊嚴又在哪裏?我也是軍人出身,我並沒有做錯什麼,您卻把我的尊嚴踐踏成泥,您還好意思跟我談尊嚴?”
直到這一刻,樊世榮終於明白什麼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抖抖地抬起手,跟連波解釋:“我當時送你去國外只是想等事情平息後,再接你回來的,並沒有打算把你永遠留在外面,我答應你母親,要對你負責的,連波你要相信我!”
“不要提起我媽媽!”連波彷彿胸口憋着一口氣,突然揚高聲音,“您不配提起她!您娶了她又不珍惜,您對她做了那樣的事,您有什麼資格提起她?”
“連波!我對你媽媽做了什麼,讓你這麼咄咄逼人?該説我的我都説了,你理智點行不行?”樊世榮的脾氣也來了。
“您自己心裏有數!”連波的狠勁這時已表露無遺,從小到大他就是個温順的孩子,跟長輩説話從來就是恭敬有禮,他何以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樊世榮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彷彿成了一尊千年化石,連眼珠都不動了,像是死了。他寧願自己死了,也比面對突然變得陌生的兒子要強,他還是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這個從小温順如羔羊的孩子何以捅他最深的一刀?
桐桐的恨都寫在臉上,連波的恨卻藏在心裏。一藏就藏了這麼多年。樊世榮只覺背心冷汗涔涔,深層的寒意直達指尖。
“連波,算我低估了你,我一直以為你心底善良,心胸開闊,不想你是個這麼會隱藏的人。你是個人才,如果你在安全部門工作,你絕對是個人才。”
“別把我説得跟個特務似的,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您逼的!”
“那你到底還知道什麼?”姜到底是老的辣,樊世榮歷經戰場,很會分析形勢,他料定連波還知道些事情,不然不會這麼理直氣壯地跟他對抗。
果然,連波嘴角牽出一絲冷笑:“首長,看來您還是心裏有數的,這已經很不容易了,那我就直説好了,您只是把我媽媽當替代,對不對?”
“替代?”樊世榮嚇一跳。
“是的,因為她長得很像您的一個故人,這就是您娶她的原因。而您後來跟陸阿姨結婚也是因為她長得像那個女人,您以為大家都不知道,因為沒有人見過那個人,可是我媽媽見過,是一張您私藏的照片,就是因為那張照片讓您對我媽媽翻了臉,一直到她閉眼您都沒給過她好臉色,而且……”
樊世榮怒極反笑:“而且什麼?”
連波不説話了,直直地看着他。
“説啊,而且什麼?”
“您真要我説?”
“你還有什麼不能説的嗎?”樊世榮瞧着連波,像是從來不認識他一般,父子間走到這一步,他知道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連波回答道:“我怕您聽了,承受不住。”
“謝謝,你還算有點孝心,不過你還是説出來吧。”樊世榮從劇烈的疼痛中緩過神,喘着氣,拉起兩道濃眉,“今天你不説出來,早晚你還是會説,早晚都是一槍,我樊世榮戎馬一生,活了這麼大把年紀,難道還怕了你一個後輩‘舉槍’不成?”
連波忽然就釋然了,目光凝成火星似的一點,在樊世榮的臉上來回上下的跳動,他笑了笑,終於扣動了扳機:
“您好像不止疏桐一個親生兒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