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言情小説 > 《向左,遇見花開》在線閲讀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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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我怎麼樣?”分手的那天,莫雲澤兩眼通紅地問四月。

“娶她。”四月回答。

“如果我不答應呢?”

“你答不答應那是你的自由,但我跟你沒有可能了,我們完了。”當時是在梅苑的後山,四月站在梨樹下,眼中噙滿淚水,“雲澤,出了這樣的事,你覺得我們還有可能在一起嗎?你娶不娶她,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了。而且你是男人,不管是不是你的意願,芳菲畢竟懷了你的孩子,你不能不負責任。”

“四月!”莫雲澤抓住她的肩膀,逼着她跟他對視,“你不可以把我推給芳菲,我可以對那個孩子負責,但我不愛她,即便她嫁給我也不會幸福的。四月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已經被他們逼成了這個樣子,你不能再逼我了,我會死的!會死的!”

“如果你推卸責任置芳菲不顧,我也會死,我比你還想死!”四月號啕大哭,靠着梨樹幾乎支撐不住,“我只有這一個妹妹,哪怕是拿我的命去換她的幸福,我也心甘情願……”

“所以你就把我推給她?”莫雲澤亦淌下滾滾熱淚,臉上兩道清晰的淚痕在漸漸暗下來的天光裏看上去觸目驚心,“四月,我是一個人,不是貓,不是狗,讓你當禮物送人,你可以不愛我,但你不能這麼侮辱我!我這麼愛你,一定要我最後恨你嗎?”

“我寧願你恨我,也不願意自己恨自己,如果芳菲有個三長兩短,我會恨死自己,雲澤,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我只有這一個妹妹!”

四月拽着他的衣袖虛弱得不堪一擊。

黃昏的梨樹林被夕陽染成了暗紅色,天邊彷彿着了火般,瑰麗的晚霞不知怎麼透着末日來臨般的悽惶,最終慢慢被黑暗吞噬。

莫雲澤看着四月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山腳下,只覺心像被洞穿了一個窟窿,剎那間血流如注,讓他懷疑自己能不能看到天明。

他一個人在山上待到天黑,坐在梨樹下的石凳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心痛到麻木時,人反而平靜下來了,事已至此,他想他已經改變不了什麼了。周遭深淵一般的黑暗讓他明白,他和她的故事已經落幕……

陰謀也好,圈套也好,輸了就是輸了,沒有辦法的事情。他不是輸給了某個人,而是輸給了一個家族。又或者,是輸給了命運。

是啊,命運。

仔細回想起來,好像從他來到這世上,就註定了悲劇。從被莫家收養,他就背上了這輩子還不清的孽債,在強大的命運的擺佈下,他所有的抵抗和掙扎都顯得微不足道。掙扎至今,他還是擺脱不了這深淵一般的黑暗,繼續抗爭還是就此放棄,他想都不願意想了。因為想什麼都沒有用,原本他鉚足了勁要走出這個囚籠,不想一隻腳還沒邁出去呢,他們就折斷了他的另一隻腳。這輩子,他大約要困死在梅苑了。

其實,只要四月跟他站在一邊,肯跟他一起面對,他是可以繼續跟他們抗爭的,折斷了腿,他爬也要爬出去。可是四月的退縮讓他徹底喪失了鬥志,到底還是情分太淺,關鍵時候她顧全的是家人,而不是他。這麼明顯的圈套她都看不出來,也不知道是信不過他,還是壓根就沒打算跟他在一起。她不愛他。所以他才輸得這以慘,只是因為她不愛他!

天越來越黑,四周永絕了聲息般,終於迴歸死一樣的沉寂。

“四月,你就當我死了吧。”

其實莫雲澤不知道,四月在作出那樣的決定時亦如同死過一般,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老天要將她趕盡殺絕,一絲一毫的生路都不給她。先是容跳樓,然後李老師去世,好不容易想遠走他鄉重新開始,卻又被逼到這般境地,是不是她躺進墳墓了,一切就都結束了……冷靜下來後細想,四月覺得在她和莫雲澤的背後有一雙無形的大手,一直在推着他們向前,而他們的前方,不是幸福彼岸,是萬丈深淵。於是她漸漸明白,她要面對的不是一個姓氏的問題,而是一個家族,她不堪的身世,不被那個家族接納。

當然,更重要的是還有利益在裏面。如果莫雲澤選擇了她,就意味着背叛家族,從而將莫雲澤不是莫家嫡系子孫的真相昭告天下,讓整個莫家名譽掃地,同時也讓他們少了一個商業奇才為盛圖賣命。説到底,莫雲澤比她更可憐。四月心裏什麼都明白,可是她奈何不得,芳菲已經這個樣子,她如何撇得下自己的妹妹!

那天晚上在梅苑後山跟莫雲澤談過之後,四月回到自己的住處,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從客廳走到陽台,又從陽台走到廚房,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茫然不知所措。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呼吸,人也是醒着的,就是搞不清自己身處何地,整個人像是浮着的飄着的,沒有靈魂,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如果真是這樣倒好了,麻木也是一種自我的保護。可她偏偏覺得難受,説不清為什麼會那樣難受,想大聲喊,想摔了杯子砸了電視,體內的血液忽而沸騰,忽而凝固,她卻什麼也做不了,大腦完全擺佈不了四肢。在浴室的鏡子裏看到自己的樣子時,她自己都嚇一跳,她的樣子,真的如同死去了。

她從浴室出來時,正好王珊下班回來,提了滿滿一大袋子水果,正要招呼她吃,卻駭得袋子都差點掉地上。

王珊驚詫地看着她,“四月,你怎麼了?”

“我,我怎麼了?”她覺得莫名其妙,摸摸頭髮,拉拉衣服,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妥。可是王珊卻盯着她的臉,“你哭什麼?”

四月這才抹了把自己的臉,滿手都是淚水,任憑她怎麼拭都拭不去。頃刻間,她只覺五臟六腑都撕絞起來,她躬着身子,終於放聲慟哭。

“四月……”王珊手中的袋子這次是真的掉到了地上。

一連數天,四月都在公寓昏睡,晨昏顛倒。王珊很擔心她,建議她重新找份工作,這樣就可以暫時忘卻失戀的痛苦。四月自嘲地笑,“我未曾戀愛,何來的失戀?”是啊,她和他還沒來得及開始,就Over了,算什麼失戀。王珊説:“四月,別説我沒提醒你,愛情並不是生活的全部,生存和生活才是第一位的,指望愛情可以當飯吃,你早晚餓死。”

王珊是個很實際的人,換句話説,是個很會過日子的人。哪裏的超市菜便宜,搭哪趟巴士回家可以不用轉車節約路費,哪家店的衣服什麼時候打折,哪家影院的電影在星期幾半價,她全摸得清清楚楚。每天下班回來,她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拿出賬本記賬,小到買瓶礦泉水的錢她都會記下來。因此王珊總是非常忙碌,雖然也有男朋友,但工作和談戀愛她從來分得清清楚楚,比如買房子的問題,因雙方父母都催促她和男友結婚,王珊手上明明有筆不小的積蓄,偏不拿出來幫男友交首付,理由是男友不同意產權署她的名字。

“不署我的名字還要我出首付的錢,我腦殼被門擠了還差不多!”王珊一提起這事就來氣。四月持不同意見,“今後你們成家了,哪還需要分你的我的啊?”

“傻吧你,怎麼不分?將來的事誰知道?四月,不要把自己的一輩子押在男人身上,人心隔肚皮!交首付這事就當是考驗他了,他要不肯署我的名字,就證明他沒有誠意,我也就不會拿錢出來,就這麼着吧!”

四月只有服氣的份,用王珊的話説,她還沒有真正懂得生活的真諦,不懂現實比理想殘酷。換句話説,四月還是個生活在夢想世界的人。四月對此不以為然,她只是做不到王珊那麼現實,可以坦然地將愛情明碼標價。在她睡得死去活來的這些天,幾乎跟外界斷了聯絡。莫雲澤倒是打過兩次電話,四月都沒有接聽,後來他又發短信,約她再見面談談,四月也沒有回覆,直接把手機的電池給卸了,眼不見心不煩。還有什麼好談的,話都講明瞭,再談她也改變不了自己的決定,她沒得選擇,從一開始她就沒得選擇。

王珊每天回來,開門見到四月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就嘆息,再三勸她找份工作,老這麼下去,她不死也要瘋。

四月自己也知道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於是重新把手機裝上電池,剛裝上就一連串的短信提示音,把她嚇一跳。還好,不是莫雲澤,是姚文夕發的。最後那條顯示的信息是:“顏四月,你沒死吧?!沒死的話趕緊給我回電話!”

這天晚上,四月在姚文夕新買的公寓裏待到凌晨才回自己的住處。姚文夕見面就要掐死她,咆哮如雷,“都一個月了,我們找不着你,打電話到你公司,説你辭職了!跑去你家問,你妹妹説不知道你去了哪裏!四月,顏四月,你沒死為什麼不給我們個消息,你丫腦子被驢踢了還是夢遊了,你個死丫頭,我們就差沒去報警,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掐死你!”

姚文夕樣子極其兇狠,可一邊罵一邊眼淚就出來了,“沒良心!你真沒良心!我們姐妹一場,在一間寢室睡過四年,我們在你眼裏算個什麼東西!”

“好了好了,四月回來了就好嘛,看你這樣子,不是説你這輩子都不會流眼淚的嗎?”李夢堯把四月拉到一邊,數落起姚文夕來,“女強人,原來你也有鐵骨柔情的一面啊,今兒真是見識了……”

除了戴緋菲,四零九寢室都到齊了。連隔壁寢室的彭莉也湊來了,因為她跟姚文夕剛好同一家公司,昔日見面就掐的同學今日成了同事。

姚文夕在一幫姐妹裏算是發展得最好的了,加盟一家業內大公司後,事業突飛猛進,深得大老闆器重,同時進的公司,姚文夕已經升任為設計部副經理,而彭莉則還是普通的文員。“人比人,氣死人啦!”這話幾乎成了彭莉的口頭禪,不過她好似一點也不介意老同學成為自己的上司,跟姚文夕更是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嚷嚷着要姚文夕罩着她。

“靠,你還用得着老孃來罩,隨便在公司拋個媚眼,就一大羣豺狼們前仆後繼。”姚文夕現在開口閉口就是“老孃”,其實她不過比大家大一歲,她豪爽的個性和不知疲倦的幹勁讓她贏得了絕佳的人緣,在公司混得如魚得水也就不足為奇了。不僅在公司,在整個業界她都樹立了自己良好的口碑,所接的都是大單,年收入和分紅很可觀,於是率先在市中心買了套五十平米的單身公寓,結束了租房生活,讓一干姐妹羨慕得只想抽她。

可是姚文夕還很不滿足似的,抱怨説從此成了房奴,想想欠着銀行幾十萬的貸款,晚上睡覺都不踏實,結果遭到眾姐妹的一頓狂批。

李夢堯説:“你知足吧,以你現在的勢頭,幾十萬貸款對你不過是小菜一碟。你看看我,跟葉老師擠住在二十平米的筒子樓裏,廚房廁所都是跟人公用,隔音效果又不好,打個噴嚏,整層樓都聽得到。”

姚文夕罵過去,“活該!誰讓你跟葉老師暗渡陳倉的,臭丫頭,在我們眼皮底下搞姦情,居然瞞得滴水不漏,我還沒好好拷問你呢。”

李夢堯頓時紅了臉……

都説人不可貌相,李夢堯就是個典型例子。在大家的印象裏,她一直是個循規蹈矩的乖乖女,做什麼事都慢吞吞,走路都怕踩死螞蟻,出了名的好脾氣。可是萬沒料到,就是這樣一個安靜膽小的女生,竟然跟中文系的副教授葉春秋談起了師生戀,葉春秋可是中文系鼎鼎大名的才子,才華橫溢,又是寫專欄又是出書,最要命的是本人還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笑容更是秒殺。這樣一個極品自然是粉絲無數,因此只要是他的課,絕對座無虛席。

畢業前曾經有傳聞,説葉春秋跟傳媒學院的一個女生在談戀愛,這事還是四零九寢室熱烈議論過,大家都在猜測傳媒學院哪個妖孽勾搭上了萬人迷葉春秋。每晚的卧談會上逐個排查,結果就是漏了李夢堯,一直到畢業後半年,李夢堯搬進了葉春秋的單身宿舍,兩人低調訂婚,事情這才得以大白天下。

後來姚文夕拷問李夢堯,是什麼時候搭上葉春秋的,李夢堯坦白説是大一下學期,好像就是那次李夢堯去上公共課時被一個壞男生欺負,葉春秋當時狠狠訓了那個男生,然後就這麼認識了李夢堯。至於中間的具體過程和細節,李夢堯至今守口如瓶。

姚文夕每每説到這事就號叫:“李夢堯,敢情你才是真的妖孽啊!”

這會兒,她忍不住又擠對李夢堯,“喲嘿,你還好意思説我呢,你現在跟葉老師沉浸在愛河當中,別説住筒子樓了,就是睡大馬路那也是享受,還抱怨個屁啊。要不我們換換?我把房子給你,你把你的男人給我?”

彭莉當即笑噴:“姚文夕,你也想要男人啊?”

“靠,我怎麼不要男人啊,我又不是蕾絲邊!”姚文夕席地而坐,吆喝着大嗓門,“可是他媽的,現在的男人哪會要我這樣的,只要我往男人邊上一站,都把我當同類了。公司上上下下,哪個把我當女人?上次我跟黃經理請客户吃飯,我他媽的從頭到尾地伺候那幫王八羔子。為了簽到那筆單,我喝下大半瓶XO,差點胃出血,吃完飯去K歌,K完歌我問黃經理還有什麼安排。你猜那個死人説什麼,他説,接下來的事就輪不到你了。我當時還傻不拉唧地問啥事輪不到我啊?那個死人笑得一臉淫蕩,説你幫不上忙,意思是母的才能幫上他們的忙,媽的,雖然老孃不屑去幫忙,可老孃明明是母的,他們怎麼就看成公的了呢,靠!”

大家笑作一團,彭莉更是笑得直捂肚子,指着姚文夕,“你,你自己去照鏡子,除了胸部那一塊,你渾身上下哪個地方讓人看出是母的了,哈哈哈,笑死我了,姚文夕,你就等着嫁不出去吧。”

姚文夕其實長相還可以,五官周正,皮膚白皙,特別是胸部很豐滿,可配上她那男性化的骨骼和身架,確實讓人誤解其性別。她扭動下身子,拍着自己的胸脯,極力辯解道:“我怎麼不是母的了?上次跟老黃那個死人在酒桌上還討論過,他問我的胸是不是真的……”

“那你怎麼回的他?”

“我問他下面的東西是不是真的。”

“姚文夕,你真無恥!”彭莉大叫,“你跟黃經理連這種玩笑也開啊?”

“怎麼不能開啊,每次都是他挑起來的,比這更過火的玩笑都開過,算了,不教壞姑娘們了……”姚文夕搖頭晃腦,想了想,又補充,“噯,李夢堯你不算啊,你是已婚婦女了。”

李夢堯撲過去就要掐死她。

那天晚上,四月難得地開懷大笑,喝了很多酒,跟着姚文夕她們笑過鬧過,心情好了很多,看着姐妹們個個生活精彩,她忽然覺得愛情也許真的沒那麼重要,王珊説得對,愛情並不是生活的全部。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去面對,遇到傷害就把自己縮進殼裏,並不能改變現狀。生活還要繼續。所以兩天後,四月打起精神迴文宣路看望芳菲,不想沒見到芳菲,正趕上程雪茹搬家。程雪茹見着四月頗有些不自在,問她:“四月,你怎麼來了?”

四月看着空蕩蕩的房子,受驚不小,“雪姨,你這是搬去哪裏?”

“哦,搬到一個新地方,這片要拆了,你不知道嗎?”程雪茹邁過一堆雜物,拉住四月的手,上下打量,“四月,你瘦多了。”

“沒事,我沒事,就是最近睡眠不大好。”四月看着滿屋子打包好的紙箱,有些反應不過來,“這些東西,都不要了嗎?”

“不,不要了,就這些書我帶走,老李留下的東西我捨不得丟。”

四月俯身翻看一個箱子,裏面全是書。

“新家裝得下這麼多書嗎?”問這話時,她心裏頗不好受。

“裝……裝得下吧。”程雪茹搓着手,試探地問,“要不你帶些走?説實話我拿了這些書也沒多少用,你知道我沒什麼文化,不看書的。可這是老李的東西,又不能亂丟。”

四月點頭如搗蒜,“好,好,我帶走。”

這正是她的想法。

程雪茹頓時興奮起來,忙彎腰去拖那些紙箱。就在她俯身的剎那,薄毛衫的領口閃出一道刺目的白光,四月凝神一看,是鑽石項鍊……“有五箱子呢,你怎麼弄回去?”程雪茹把箱子拖到門口的時候問四月。

“我,我在巷子口叫個三輪車。”

“那,那也行。”

兩人一起合手將紙箱一件件抬到樓下,四月終於沒忍住,問:“芳菲呢,她怎麼不在家?”其實她心裏多少有數,但潛意識裏還是想親口證實。程雪茹站直身子,有些尷尬,終於也實話實説,“芳菲,她被莫家接梅苑住去了。”頓了下,又説,“那個……她跟莫先生要結婚了。”

“……”

“就在下週三。”

四月有短暫的眩暈,雖然是意料中的。她定定神,手心有些冒汗,指關節也有些麻麻的感覺,想是氣血鬱結在胸口的緣故,連帶大腦都有些輕微的缺癢。她眼眶一陣陣發熱,卻仍能等着説:“那好,那好,她能幸福就好。”

程雪茹再次拉住她的手,“四月,別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説,你知道我這人向來嘴笨,我謝謝你,替我自己謝,也替你李老師謝……”

四月有些恍惚,程雪茹的話她聽得零零落落,她腦子裏翻騰的是,結婚的時間都定了,芳菲居然連電話都不告知她一聲?

很快,來接程雪茹的車開到了巷子口,是輛黑色奔馳。四月目送程雪茹上車,心裏還在問,他們都要結婚了,她竟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喲,四月,這些東西你還帶走啊?”鄰居張大媽拎着菜籃經過時,好奇地打量四月腳邊的五大箱子書。

“大媽好。”四月蒼白地笑。

“哎喲,四月,還是你妹妹有出息啊,嫁到好人家去了。”張大媽嘖嘖直嘆,“連帶你程阿姨都沾光,以後不用跟着我們住這窮巷子嘍……莫家也真是大方,聘禮就是一棟別墅呢,聽説價值兩千多萬,你程阿姨真是母憑女貴呀。”

“別墅?”四月愈發的恍惚了。

“可不是,你程阿姨沒説?她這就是搬別墅去住了,聽説裏面啥都有,所以這舊房子裏的傢俱什麼的她都沒要,全送人了。昨兒還跟我嘀咕,説李老師留下的書咋辦呢,她看樣子就不想搬走,原來是叫你來搬了。”

“……”

所有的人都醒着,就你一個人還在沉睡。是不是這樣?四月此後一直在想着這個問題,她終於敢去想這個問題,實屬不易。她懦弱,她逃避,她裝傻,都不過是她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既然傷害不可避免,她何必讓自己去迎着刀尖;既然捅刀子的是她最親的人,她除了閉上眼睛,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四月覺得,她骨子裏的狠心腸跟她靈魂的懦弱一直在不屈不撓地鬥爭着,所以她狠絕的時候比誰都狠絕,比如對莫雲澤;而她懦弱的時候又比誰都懦弱,比如她一直不肯正視她對現實世界的認知。只是裝痴扮傻並沒有讓她獲得同情和憐憫,反而讓她與現實世界越走越遠,這點她早就有過預感,現實或真相早晚會吞噬她和她身邊的人,一個都活不了。反正大家都掘好了墳,誰先躺進去誰後躺進去又有什麼區別呢?

所以當芳菲選在一個午後來送請柬時,四月居然雲淡風輕地為她打開了門。芳菲那日穿着淺粉紫色的羊絨大衣,腹部已經微微隆起,身後跟着保鏢和貼身保姆,儼然是豪門少奶奶的架勢。想來也是,她腹中懷着的可是莫家未來的接班人,莫家的血脈金貴着呢。芳菲叫保鏢和保姆到樓下等候,她跟四月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説話,“姐,你會祝福我嗎?”

四月下意識地看了看她的腹部,莞爾一笑,“當然會祝福,我都快要做姨了。”

“對不起,姐,這些日子我一直想來看你,我媽搬家那天我就想給你打電話,可是……唉,我覺得自己很無恥……我偷了你的幸福,你還祝福我。”

“這是你應得的幸福,不是偷的。”

這回輪到芳菲笑了,是自嘲的笑,“你這話剛好跟莫雲澤説的相反,前天我跟他見面,他説,他會盡可能地對我好,讓我和我們的孩子覺得幸福,但是請我明白,這幸福本不該屬於我,是我偷的姐姐的。”

四月靜默……

“你看,連他都這麼説,我能不覺得自己無恥嗎?”芳菲撫摸自己的肚子,眼中噙滿淚水,雖然足夠情真意切,可看上去竟似隔了層玻璃,表情生硬。她説,“如果不是為了肚子裏的孩子,我根本就不會跟他結婚,我不想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

“沒事的,他只是一時的氣話,你別往心上去。”

芳菲咬了咬嘴唇,看着情同手足的姐姐,試探道:“可他還愛着你,他每晚都到你樓下守候,不到凌晨不回家,你不知道嗎?”

“……”

“姐,他還愛着你。”

四月仍然只能沉默。

芳菲將精緻的燙金的喜帖輕輕放到茶几上,猶豫着,心神不寧的樣子,“後天我就要跟他舉行婚禮了,我心裏很亂,不知道到時候會有什麼狀況發生,因為我看他現在的樣子,別説結婚了,連面都不肯見我的……就是見了面,他看着我像看着死人一樣,也只有提到你,他臉上才有那麼點生氣。”

四月靜靜地聽她繼續説。

“姐,婚禮那天會來很多人,都是有頭有臉的,我沒見過什麼世面,萬一出了狀況還真不知道怎麼應付……唉,我真是越想越亂,我懷疑我是不是得了婚前恐懼症。我是真的希望姐姐能在身邊,畢竟這是我人生的大事,我連禮服都給你準備好了,你穿上肯定比我漂亮。你從小就比我漂亮,我什麼都不如你,姐,我心裏很清楚,我想你也清楚的,是不是?”

“你別説了,我明白。”四月心裏明鏡似的,看着芳菲,靜靜地笑淌了一臉,“你婚禮那天我可能去不了了,我跟一家公司約好了面試,你知道我辭職了,得找份新工作才行。”

芳菲哦了聲,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隨即被她表露出的遺憾掩飾過去。她自信掩飾得很快,可是仍被四月捕捉到了。就是那絲光芒,讓四月心中僅存的暖意消失殆盡,瞬即冷卻到了冰點,一顆心終於凍結,然後徹底碎掉……這樣也好,一路碎下去碎個痛快淋漓倒乾淨了,從此誰也不欠誰,算是解脱了。芳菲什麼時候走的,她全然不知,也沒有起身,芳菲跟她道別她也沒什麼反應,似是而非地點了下頭而已。她想她是真的解脱了。

外面的陽光晴好,陽台上曬滿了攤開的舊書,都是那日她從李老師家搬過來的。既然程雪茹不要,她必然要搬過來,在她的感覺裏,那些書就等同於李老師,見書如見人,她現在什麼都沒了,不想連這最後的慰藉也捨棄,只是因那些書長年被擱置在潮濕的環境裏,有些已經長了黴,因此只要沒下雨四月就會將書攤到陽台上曬。此刻四月整個人凝固了般,一直僵坐在沙發上,她看着那些被風翻動着的書頁,嘩啦啦的,彷彿是歲月在一頁頁地翻過。

都過去了,李老師。

親情、愛情,都過去了。再也回不來了。

晚上,四月下樓了,徑直走向莫雲澤靜候在樹影下的奔馳車。莫雲澤看到她從馬路對面走來,趕忙熄滅手中的煙頭,推開車門。

“四月……”

“你回去吧,別在這兒等了,沒有意義的。”

“你管不了。”莫雲澤站在路燈下,神情落寞,這些日子大約是過得不好,他消瘦得駭人,眼窩都陷進去了。四月本來想狠狠説他幾句,結果一看到他這樣子,説出來的話成了另外的意思,“你,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你不也一樣嗎?”

“雲澤,這樣沒用的,回去吧。”

莫雲澤不理會,走近她幾步,目光透着深切的痛楚,還有絕望,“四月,我不甘心,我死都不甘心!我撐着一口氣沒咽活到現在,為了什麼,你不會不明白。可你還讓我去跟芳菲結婚,這跟讓我去死有什麼區別?”

四月別過臉不吭聲,她什麼都不想説。

“芳菲下午來找過你是吧,她不讓你去參加婚禮?”莫雲澤冷笑,“我早料到了,她怕我反悔,怕我最後會把戒指戴到你的手上,這樣的事她在費雨橋那裏就遇到過,她怕重蹈覆轍,提前來跟你打招呼了。”

“不是這樣,是我自己不想去。”

“別自欺欺人了,你明知道這件事情不是看上去的那麼簡單,你親愛的妹妹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單純,你偏不肯面對……”

“夠了!請你不要詆譭我妹妹!”四月陡然揚高聲音。

“四月!”莫雲澤也揚高聲音,“你一定要這樣裝糊塗嗎?你為什麼就不能勇敢一點?你知不知道,你的害怕和退縮毀了我們的愛情不説,還置我於萬劫不復之地!你讓我娶一個不愛的女人,你讓我背上一個可怕的陰謀婚姻,四月,即便你不愛我,你也不能讓我以這種方式死去,你於心何忍,顏四月!……”

每次對她極端不滿時他就會直呼其名,他的樣子像是很憤怒,可是他更傷害,話沒説幾句淚水就奪眶而出,原來他比她還懦弱。

只是他的懦弱與她不同的是,他是因為愛她而將自己逼到了這般境地。他都到了這般境地,而她竟然還是維護她親愛的妹妹,他真不知道她的腦袋瓜子裏在想什麼,她是傻子嗎?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恐怕未必。她只是不肯去面對而已!

在被迫同意跟芳菲結婚之時,莫雲澤曾經問過他這位未來的妻子:“你覺得你所做的這一切,你姐姐一點都不介意嗎?你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

芳菲當時就笑,“她應該知道吧,只是説細節知道得不是那麼清楚罷了,別忘了她是我的姐姐,我比這世上任何人都瞭解她。”

“所以你就利用了她的這點,李芳菲,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不想她被你奪走。”

“荒唐!就算她不跟我,將來也會跟了別人。”

“那不一樣。因為她愛你,如果她跟你走我就會徹底失去她,反之她如果嫁給別人,她不會投入真心,那麼她的心始終還在我身上。”

聽她這麼一説,莫雲澤也笑了起來,“我還以為你是因為我才出手這麼狠的,看來是我判斷錯誤,你不覺得你心理有問題嗎?你得去看醫生。”

“莫雲澤,你不用嘲笑我,我知道你一直就看不起我,誰讓我出身貧賤呢?”

“你覺得我看不起你、討厭你是因為你出身貧賤嗎?”

“當然不是,因為我下賤。”

“原來你還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生在那樣一個環境裏,又有那樣一個母親,從小看到的、聽到的、遇見的都是些齷齪的人和骯髒的事,我能純潔得起來嗎?我不像你,命裏富貴,什麼都不缺,從小享受着上流社會最好的教育,用人、保鏢、家庭教師一大羣人圍着你轉,在你學畫畫、騎馬、打高爾夫的時候你有想象過我在幹什麼嗎?我可能正在巷弄裏被那些流氓欺負,也可能為了給姐姐買她喜歡的髮卡偷家裏的錢,我跟你的人生境遇不同,靈魂自然也不同,而我將自己的靈魂變得這麼骯髒都是為了讓姐姐不受污染永遠純潔。她是我在這世上見過的最乾淨的人,我喜歡她愛她,不容許任何人奪走她,我指的是她的心。她跟任何人談戀愛或者結婚我都不擔心她會分走對我的愛和關心,直到遇見你,我才開始恐懼和害怕……”

莫雲澤至今仍記得李芳菲説那些話時眼底氾濫的絕望和憂傷,他從未見過她那麼憂傷,他一直以為她是個沒心沒肺沒感情沒人性的人。

“你真是病得不輕,李芳菲!”

“我只求你一件事情,莫雲澤。”芳菲絲毫不理會他的嘲弄,看着他説,“不要把我説過的這些話告訴我姐姐,如果你還愛她的話。不要讓她對這個世界產生幻滅感,讓她生活在她所認為的童話世界裏吧,讓她保持她的單純吧。她這個人我瞭解,即便她心裏明白,只要不跟她挑明,她就有足夠的底氣説服自己那不是真的;只要她認為不是真的,那就不是真的。如果你做到這點,我會感激你,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就跟殺了她沒區別,明白嗎?”

所以此刻面對四月的執迷不悟,莫雲澤一點辦法都沒有,雖然他憎惡芳菲到極點,但他不得不承認芳菲説的也正是他的憂慮所在,他太清楚一個人的信念幻滅時那種毀滅性的災難。四月很單純也很脆弱,一直把她跟芳菲之間的姐妹情看得比命還重,她經受不起這樣的災難。莫雲澤對她極端失望,恨鐵不成鋼,他恨透了她!可是他知道,他更愛她,時至今日仍然無可救藥地愛着她,這份愛如此卑微,彷彿是生在肉間的刺,此生都無法拔除了。

他並不太清楚芳菲如何就認定了四月對他投入了真心實意的感情,但他心裏因此多了幾分欣慰倒是真的。他一廂情願地認為四月的逃避只是為了成全芳菲,她心裏還是愛着他的,她是沒辦法才不得不做出那樣的決定,事實果真如此嗎?

“雲澤,你就當我死了吧,如果我説過什麼讓你誤會,我很抱歉,我們畢竟只相處這麼些時日,我沒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愛上一個人。”這就是四月給莫雲澤的回答,她説這話時明顯舌頭髮硬,每個字都像是子彈,瞬間穿透了莫雲澤的心。

“你,你什麼意思?”莫雲澤駭恐地瞪大眼睛,臉都白了,他一把攥住她的肩膀,逼着她跟他對視,“你什麼意思!”

四月心一橫,扭過頭去,“我不愛你。”

“你……你再説一遍……”

“我説一萬遍也是這個意思,我不愛你。”她任由着他將她的肩膀攥得生疼,她任由着淚水決堤般地湧出眼眶,她任由着心底一分一分地在撕裂,明知道這話不是出自她的真心,她也只能戰慄着割裂着自己的心,“還要我説嗎?你太想當然了,雲澤,這一切都是你強加給我的。你自己算算我們才相處了多久,在容出現之前我都不認識你,我的記憶裏沒有你,你讓我如何愛你?愛情於我而言不過是虛無的幻想,如果説我有為你動心過,那麼現在我已經清醒了,你也醒醒吧,我們都不是彼此命裏的人,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讓我一個人好好地過吧,我貧窮,我寂寞,我孤獨,我沒人疼沒人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要再強行將我拉到你和莫家混亂不堪的是非裏去,可以嗎?”

“四月!”莫雲澤額上青筋突突地跳,一雙眼睛就如要噬人一樣,“這是你的真心話嗎?你知不知道,你這些話足以殺死我?你明知道梅苑那個地方是我的墳墓,你還把我往那裏推,我只要一走進梅苑,就感覺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都在腐爛,你眼睜睜地看着我去死也無動於衷嗎?四月,顏四月!即便你不愛我,你也別這麼作踐我啊,我這麼對你,就差沒把心掏出來,你竟然把我的感情當泥一樣地踩在腳下,顏四月,你一定要我恨你嗎?!”

“你恨我我也沒有辦法,我不能違心地説愛你,愛情不是這麼輕賤地掛在嘴邊的,愛情是兩情相悦,不是一廂情願!”

“輕賤?你覺得我輕賤?”莫雲澤幾乎是咬牙切齒了。

“隨你怎麼想!”四月掙脱他的手,退後幾步,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激動,她的薄唇透出淺淺的烏色,“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後天你就要結婚了,好好地做一個稱職的丈夫吧,你都是要做爸爸的人了。”

她還説了些什麼,他不知道聽進去沒有,目光突然像瀕臨死亡一樣,整個地渙散了,他消瘦的臉在路燈下亦彷彿是被定格的遺像,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機。死了,他真的就在這一刻徹徹底底地死了,再也沒有活過來的可能了。

“顏四月,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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