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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他還愛着你。”四月仍然只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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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蹭回兩天前。

夏天的裕山除了很適合避署納涼,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山上叢林茂密,常有各種山野動物出沒,很多居住在山腳下的農户都有打獵的習慣。裕山雖不是什麼名川大山,可連綿數百里,當地人靠山吃山,比不得城裏人的大富大貴,日子卻也過得悠閒自在。因為山下就有公路,公路又連接着高速,交通便利,路邊開了很多類似農家樂的野味餐館,每逢週末或長假,不少城裏人開着車到這邊來避暑嘗野味,農户們因此收入頗豐,日子過得是不差的。

陳德忠平日除了打太極侍弄花草,最大的愛好就是打獵了,只要天氣好,他就會挎上獵槍帶着愛犬豹子上山,雖然不是每次都有收穫,但他最大的樂趣並不是打不打得着獵物,他很享受的是狩獵過程。

有時候為了追一隻麋鹿,他會翻兩座山,常常早上出門天黑才回來。費雨橋曾為此很擔心,陳德忠卻不以為意,笑稱死在獵物手中比死在對手手裏好多了,至少不會背上孽債。這話説得真是很有深意。費雨橋沒辦法,只好安排人在後面跟着德叔,以防他迷路或者被野獸襲擊。但陳德忠很嫌那兩個牛高馬大的傢伙礙事,經常在半路上把他們甩了,打獵本身就是圖個自在,讓人跟着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不過陳德忠還是很鬱悶,因為自從山腳下那些農家樂之類的野味餐館如雨後春筍般開起來後,裕山不似從前那般清靜了。特種是週末和節假日,三三兩兩的人或開車或步行來山上玩,而且還都是些年輕人,又叫又唱的,讓喜歡清靜的陳德忠很鬧心。所以一般週末他甚少出門,免得撞見那些穿戴怪異的小青年,看着不舒服。

週一的早上,他起得很早,一瞅天氣不錯,就收拾東西準備上山了。在家憋了兩天,可把他憋壞了。運氣很好,還沒深入叢林腹地,就撞見了一隻覓食的野山羊。

陳德忠喜不自禁,屏住呼吸躲到一棵杉樹後面,端起槍開始瞄準目標。一切都很順利,以他的經驗判斷,這次是萬無一失。

他深吸了一口氣,靜默三秒,扣動了板機。

“砰” 兩聲搶響,正在吃草的野山羊隨即倒地,抽搐了兩下就沒有動靜了。如果是往常,陳德忠會很高興地查看獵行,可是這次他沒有動,因為他明明只發了一槍,卻響了兩聲,這意味着什麼?

對,還有別的獵人。

這樣的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陳德忠警覺地環顧四周,少頃,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過後,隱藏在暗處的另一個獵人出來了。是個年輕人,約莫三十歲上穿着卡其色獵裝,蹬着棕色皮靴,端着獵槍的樣子尤顯得英姿颯爽。

陳德忠愣住了,打量年輕人,發現他有張輪廓近似完美的臉……年輕人顯然也掉到了陳德忠,沒有走向中槍的獵物,而是走出枝枝蔓蔓的掩護,跟陳德忠揮了揮手,像是跟他打招呼。“老伯,是您先打中 ,您拿走吧。”年輕人很有禮貌,示意陳德忠帶走野山羊。

陳德忠微微眯起眼睛,年輕人這般謙遜,讓他覺得很舒服,一看就是有教養的人家出來的孩子。“此話怎講?你如何知道是我先打中的呢?”他邊説邊走了過去。

“老伯,想也想得到啊,您是老獵人,我是後輩,槍法如何有您準呢?”年輕人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陳德忠站在他跟前,亦是和顏悦色,“從前沒見過你,新來的?”

“怎麼,老伯還認得來這山上打獵的?”

“我都在這山上住了兩年了,來來去去就是那麼幾個人,但是你我沒見過。”

“哦,我也是最近才過來的。”

“難怪。”陳德忠微微頷首,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年輕的人臉,“貴姓啊,説不定以後還可以碰上。”

“免貴,姓莫,莫雲澤。”

“好、好……”陳德忠連説了幾個“好”,臉上的笑意直達眼底,指了指地上的獵物,“你住哪裏,我叫人幫你把這送過去。”

莫雲澤連忙擺手,“不不不,我不要,我一個人獨住,弄只羊回去我還真沒辦法整,還是老伯您帶回去吧。”

陳德忠想了想,説:“既然你確定不方便帶走這山羊,那就上我那兒去吃午飯吧,我讓廚師弄頂好吃 涮羊肉,你一定要嚐嚐,外面吃不到的。”

“這,這怎麼好意思……”

“怎麼不好意思,萍水相逢也是緣分嘛,除非你是嫌棄我這老頭。”見莫雲澤還在猶豫,陳德忠拍拍他的肩膀,“你就不要客氣了,我一個人住那麼大的屋子不曉得有多悶,平日裏幾乎沒客人,今天既然有緣遇上,那就權當是去串門好了。”

莫雲澤於是不再推辭,“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午餐很豐盛,不僅有涮羊肉,榆園的廚師老程還做了很多拿手的私房菜,陳德忠和莫去澤相談甚歡,午餐吃得很愉快。吃完飯,陳德忠邀莫雲澤到書房説話,思及莫雲澤吃得並不多,陳德忠問他:“是不是菜不合胃口,我看你吃得很少。”

“不,不是,我的胃一直不太好。”莫雲澤忙解釋。

陳德忠瞅着他直搖頭,提起紫砂壺給他沏茶,“你們年輕人哪,就是不注意身體,到了一定年紀病痛就會上身,像我也是一樣,年輕時把身體不當數,只想着賺錢賺錢,可是你睦我現在老了,有錢有什麼用,病痛來了還是一樣的痛苦。”

“老伯説的是。”莫雲澤雙手接過陳德忠遞來的茶,禮貌道謝,茶是上好的明前龍井,茶香怡人,莫雲澤一邊品茶一邊端詳這位滿頭銀髮的老者,只覺他面目和善,眼神卻深不見底,那種內斂的氣場根本無須掩飾。這不是個普通人,他這麼覺得。

而且這老人所住的榆園,從進門開始,宛如進入一個藝術博物館,所見這處全是古董、油畫和雕塑,莫雲澤也是世家出身,他知道那些雕塑和古董隨便挑出一樣就到拍賣行去都價值不菲。他是誰?

“小莫,家裏還有什麼人嗎?”陳德忠笑吟吟地問。

莫雲澤眼底閃過一絲恍惚,亦笑了笑,“父母都不在了。”至於三叔和端姐,他們從未把他們列入親人的行列。過去沒有,現在更不會。

“難怪。”陳德忠點點頭,遞上雪茹,“要不要來支?”

莫去澤擺擺手,“不了,老伯,我胃不好,醫生要我戒煙戒酒。”

“那人生還有什麼樂趣?”陳德忠自己點上一支,笑眯眯的,“小莫,醫生的話是要聽,不過有些問題不是醫生解決得了的,你還是要靠自己。”

“老伯何出此言?”

“沒什麼,就覺得你看上去很孤獨,心裏一定有解不開的結。要積極樂觀點,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積極點,人生才有希望嘛。”

莫雲澤心下暗暗吃驚,“老伯,您真是很厲害,我心裏有結都被您看出來了。”

“哈哈哈……”陳德忠朗聲笑起來,“年輕人,我活的歲數都有你的兩倍了,如何會看不出來?我就直説吧,像你這麼年輕,不忙工作躲在這深山裏,肯定是想逃避什麼。可是我要告訴你,小莫,逃避絕對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只會讓自己更加懦弱,人一懦弱,看上去很簡單的事情都沒辦法解決。”

“逃避、懦弱?”莫雲澤仰靠着椅背,深吸一口氣,點點頭,“您説得很對,我可能是在逃避,有些事情沒辦法去面對,所以……”

“小莫,人這輩子總是有些事情是難以而對的,可是又不能不去面對,但你記住,勇敢好過懦弱,有時候一次的懦弱會讓你追悔一生。你害怕或者你躲起來,並不表示你要解決的那些事情就會過去,積極地去面對,總會有辦法的。”

“老伯……”莫雲澤眼眶瞬時有些泛紅,心底翻湧着熱潮,茅塞頓開,“謝謝您,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無論怎樣,他都不會放棄。

既然被逼如此,那他還有什麼好怕的?

哪怕一生懦弱,總要勇敢一回。莫雲澤連夜將四月帶走,想想還是很刺激的,昨晚他連樓都沒讓四月上就將她塞進車裏,然後一路飛馳……路上四月問莫雲澤:“你不會把我賣了吧?”莫雲澤哈哈大笑。四月卻難掩緊張惶恐,她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失蹤半月的莫雲澤怎麼會突然出現。她有太多太多的疑問,一路問個不停,問着問着就睡着了,醒來時,莫雲澤坐在牀沿默默看着她,臉上滿含笑意。

四月一頭烏亮的頭髮堆在白枕上,更襯得一張尖尖的小瑩潤如玉,她爬起來四顧張望着,本能地問:“這是哪裏?”

莫雲澤伸手拂開她額前的亂髮,温柔地笑,“一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

“我還沒給芳菲打電話。”

“不要跟她打電話,近段時間內千萬不要跟她打電話!聽我的,四月,不要跟她聯繫,否則隨時會暴露我們的行蹤!”莫雲澤一聽四月要打電話給芳菲就急了。

四月頓時緊張起來,“雲澤,到底出什麼事了?”

昨夜在來的路上四月問什麼,他都説過後再解釋。這會兒,四月急需一個解釋。莫雲澤知道如果不給個解釋或者説法,她肯定沒法安心跟他在一起,但有些事情他又不能跟她説得太清楚,説了,她也未必懂,也怕她情緒失控。

“四月,你先別急,聽我慢慢説,而在聽我説之前,請你務必相信我帶你來是為了給我們彼此相處的自由,我不會害你,這一點你無論如何要相信!”

莫雲澤將四月的手握在掌心,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儘可能地讓她平靜,“至於芳菲,你放心,她知道我帶你走的事。我沒有辦法,四月,我是被逼的。我想你可能也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些事,具體什麼事等以後有機會再慢慢告訴你,現在當務之急是我們必須離開這裏!因為他們設下這個圈套就是要我死都要做梅苑的鬼,要我為他們賣命,為他們賺取更多的財富。我在他們眼裏,就是條隨時聽候使喚的狗。我沒有自己的尊嚴,沒有自由,甚至不能選擇自己的婚姻,我忍了他們很久,可是他們逼人太甚,我不得不設法擺脱他們的控制,否則我做梅苑的鬼事小,還會連累你,甚至是芳菲。”

“雲,雲澤……”四月一聽這話更急了,哆哆嗦嗦,臉都白白了,“他們到底對你做了什麼,我們逃得掉嗎?”

“我已經安排好了,過幾天就離開上海,去國外。”

“可是我工作……”

“你還要什麼工作,放心好了,我不會讓你捱餓的。不説大富大貴,至少我可以保證我們未來的生活衣食無憂,至於你的工作,芳菲會去幫你辭職,其它的事情她也都會幫你處理,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你們串通好的?”

“別説的這麼難聽,不是串通,而是被近攜手,因為芳菲……她也是受害者,她跟我一樣,都情深意濃你能遠離梅苑,遠離莫家。”

“可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你跟我説了這麼多,我一點也沒懂,就算要走,至少讓我明白事情的緣由吧。”四月晃着頭,愈發不知所措了,“你不肯説,芳菲也不肯説,你們讓我怎麼放下心走!而且,就算我跟你走,又憑的什麼呢,我們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是,但是我並沒有……我跟你……”她越説越亂,更加不知道自己要表達什麼了,“雲澤哥哥,我沒辦法,我……”

“你不愛我,是吧?”莫雲澤靜靜地看着她。他什麼都明白。

四月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也木愣愣地看着他。“唉,我就知道會這樣。”莫雲澤嘆口氣,將她的手心貼着自己的臉,嘴角漾起恍惚的笑意,“四月,你摸摸我的臉,雖然這張面孔不是我的,但你知不知道,一個人無論面孔怎麼改變,靈魂和心是變不了了的,有些事情我沒辦法跟你説得太清楚,得需要你慢慢去體會,明白嗎?”

“靈魂和心?”

“是的。”

雨一直到中午才停,莫去澤親自下廚給四月做飯。他們現在住的地方正是在裕山,宅子是棟再普通不過的平房,收拾得很乾淨舒適,傢俱舊了些,客廳深藍色的條紋窗簾倒像是新換的,只拉了半邊。莫雲澤很警惕,交代四月不要把窗簾全部拉開,也不要長時間地站在窗户邊。四月於是只能在屋子裏轉,最後踱到了門口,她感覺出這房子應該不經常住人,門口的石階上爬滿青苔。院子裏的圍牆邊也長着野草和不知名的小花,有株不知道多少年月的老榕樹將半個屋檐都遮住了,高高的樹杈間竟還搭了個鳥窩,有羽翼未全的小鳥探出頭,唧唧喳喳的,倒顯得整個院落生機勃勃。

屋子裏傳出誘人的香味。四月連忙去廚房看,發現莫雲澤在燉湯,繫着圍裙的樣子跟他平日裏西裝革履的貴胄派頭判若兩人。讓四月非常驚訝的是,廚房的灶台竟是那種老式的柴火大灶,莫雲澤一邊切菜看湯,一邊還要俯身去添柴,忙得團團轉。

“我來吧。”四月過去蹲下幫忙。

“這裏很熱,你快出去。”

“我不怕熱,而且我很久沒燒過柴火了。”四月喜滋滋地往爐灶裏添柴,熾烈的火焰將她的臉映得紅彤彤的,是有些熱,不過還能忍受,“這房子是誰的啊?居然還有這種灶。”

“是我家……”莫雲澤頓了頓,回答道,“一個老親戚住過的宅子,條件沒法跟城裏比,連空調都沒有,委屈你了。”

“可是我很喜歡。”

“其實我也很久沒來過了。”

“看得出來,不常住人。”

“嗯,平常是找老鄉幫忙照看着的,定期打掃下衞生。”

“你是很念舊的人。”

“你呢,念舊嗎?”莫雲澤揭開鍋蓋,瞅着她笑。

“我……”四月目光變得飄忽直來,盯着哧哧燃燒的灶火出神,“我不太願意回憶過去,很少去想,想什麼都沒用。”

一想就沒辦法抑制心痛。

因為不管怎麼想,那些死去的人都活不過來了。

“不願意去想就不要想,人總要向前看才有希望,老生活在過去裏會很痛苦。四月,希望你能適應跟我的相處,不是暫時的,而是……”莫雲澤猶豫着措辭,觀察她的反應,“如果你願意,我想給你一個温暖的家。”

四月什麼反應也沒有,怔怔地盯着越燒越旺的爐火,忽然説:“你知道嗎,如果當時雲河不救我,他就沒事,他完全可以自己逃生的。”

莫雲澤微微皺起眉,“四月,你不能這麼想。如果是我,我也會救你,不會自己逃生。因為你是我們最疼愛的妹妹,我們怎麼可能眼睜睜地看着你葬身火海,你不要對此有包袱,否則雲河泉下也不安息的,懂嗎?”

四月仰起面孔看着他,忽明忽暗的火焰映在她漆黑的瞳仁裏,讓她顯出幾分遲疑,“我總覺得你……你很像雲河,你的這雙眼睛總讓我想起他,你們不是親兄弟,怎麼也長得這麼像……”

莫雲澤稍稍怔了下,只是笑,“可我不是雲河,但你不可以當我是雲河,因為我帶着雲河的愛守在你身邊。無論是我還是雲河,我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連在一起。我們看着你長大,如今雲河不在了,但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四月,你可以像愛雲河那樣愛我嗎?”

這些話莫名透着傷感,四月輕輕搖頭,“不能説是愛吧,畢竟我們只有數面之緣,只不過他留給我的印象很深刻,可能一生都無法磨滅……這種感覺我也説不清楚,反正這些年我老是夢見他,有時候我覺得他好像沒有死,就在我的身邊,非常奇怪,我一直感覺到他的存在,就像我感覺你現在在我身邊一樣……”

“是……是嗎?”莫雲澤很驚訝。那一剎那他似乎陷入沉思,又好似什麼都沒想,只是靜靜地看着她,靜靜地聽她説。

“是的,雲澤哥哥,所以你是不是他並不重要,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在我身邊,我就心滿意足了,因為這世上除了你和芳菲,我沒有別的親人了……”

莫雲澤眼底閃過一絲失落,“你是説,我只是你的親人?”想了想,點點頭,“也行吧,我不能要求太多,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候,不是嗎?”

四月沒有吭聲,機械地往裏面添柴,盯着灶火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良久,她忽然説了句:“不知道芳菲怎麼樣了。”

已經連續幾天下暴雨,辦公室的玻璃幕牆上流淌着淋漓的雨簾。如果是晚上,反射着室內的燈光,那些雨珠會煥發出奇異的光彩,像是掛着無數顆璀璨的珍珠。只是這會兒是白天,一整日盯着那些雨珠,會覺得很單調和厭煩。

費雨橋討厭雨天,偏偏他的名字裏還有個“雨”字,這讓他很是鬱悶。但他不能改名,因為名字是父母給的,是父母留給他的禮物和紀念,他捨不得改。只是這糟糕的雨天總是讓他想起十四歲那年的那場雨,他被二伯關在門外,他只得揹着書包一個人默默返回姑媽的家,最後還是進不了門,只能站在樓下淋雨。那場雨影響了他的一生,他個性中的冷酷很大程度上就是那場雨帶給他的。從此,他不再想住親人,也不再對人性抱有前希冀,他開始了恨。

一小時前,助理文東將有關莫雲澤的身世調查材料攤開一他面前時,他只覺腦袋嗡嗡作響,眼前什麼都看不清了,一片黑暗。

資料上顯示,莫雲澤的生父被懷疑是莫敬浦太太白韻芝婚前在孃家的一個相好。這個相好家境貧寒,是白家一個廚師的兒子,名叫阿鍾。白韻芝從小就跟阿鍾在一起玩耍,一起長大。成年後因兩人戀情被撞破,阿鐘被趕出了白家,不久白韻芝在父母的安排下嫁到了上海,成為莫家的長房長媳。白韻芝儘管在莫家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心中還是放不下阿鍾。當時正趕上“文革”,莫家受到衝擊,白韻芝在丈夫莫敬浦的安排下回無錫孃家避風頭,自然而然跟阿鍾又見面了,舊情復燃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文革”期間的莫家再無往日的風光,一大家子都被趕出了祖居梅苑,莫老爺子因為資本家的身份跟長子莫敬浦一起整日被紅衞兵押上街批鬥和遊行,其它的家庭成員包括莫敬池和莫敬添去農場改造,有的逃到香港避難,而梅苑則成了造反派的司令部。莫家在自顧不暇的情況下,誰也顧不上白韻芝在無錫這邊跟老相好暗度陳倉,兩人時常幽會,在鄉下一住就是大半年……

“文革”中後期,莫家因為北京那邊有人力保,雖然家產被抄了大半,但好歹一家老小得以回到梅苑居住,白韻芝隨後也被莫敬浦接回了上海。事情原來到這裏結束了,偏偏阿鍾萬分不捨白韻芝,隨後也追隨白韻芝來到了上海,剛開始在碼頭上當搬運工,吃盡了苦頭,後來偶然的一次機會,他救了一個年輕人的命,被年輕人的父親留在了身邊,並得以重用,生活這才慢慢改善。而在這期間他跟白韻芝仍有見面,只是因為在莫家眼皮底下,兩人見面的機會很少,後來有一次白韻芝回無錫老家養病,阿鍾也追隨而去,不久白韻芝就懷孕了。這個孩子乍然不是莫敬浦的,因為當時莫敬浦正在歐洲考察。莫老爺子是個極要面子的人,為了避免家醜外揚,命令白韻芝把孩子處理完了再回上海。結果白韻芝竟然生下了孩子,她跟莫敬浦結婚多年都沒有懷孕,她就是拼了命也會保住這個孩子。值得一提的是,白韻芝懷柔七個多月就生下了孩子,更加印證了孩子不是莫敬浦的。眼見木已成舟,莫家無奈之下只得讓她抱着孩子回上海,同時為免後患,莫老父子派人去無錫將阿鍾毒打不説,還廢了阿鐘的男兒身,如果不是莫敬浦出面制止,阿鍾可能連命都沒有了。

眼見妻子紅杏出牆,莫敬浦反而很自責,因為他深知這場婚姻不過是場沒有感情的家族聯姻。他並不愛白韻芝,白韻芝也不愛他。從嫁到莫家第一天開始,白韻芝就跟莫敬浦表明了態度,她不會愛他,她心裏有人。兩人對外扮演着恩愛夫妻,可是實質上不過是有名無實。白韻芝抑鬱成疾,常年卧病,跟莫敬浦分房多年,這是梅苑眾所周知的事情。

説到底,莫敬浦還是很仁厚的,妻子懷上了別人的種,他不是幫着莫老爺子掩蓋醜聞,而是默許白韻芝生下這個孩子。他大概覺得自己虧欠白韻芝,讓她有個孩子,多少算是一種彌補,至於孩子是不是他的,反而不重要了。沒有人知道,莫敬浦是如何説服老爺子接受這個孩子的。白韻芝在孩子滿月後堂而皇之地將孩子抱回了莫家,當然是以莫敬浦的骨肉之名。這個被抱回莫家的孩子就是莫雲澤,莫家的長房長孫。流言肯定是有的,不過梅苑知道真相的也就老爺子跟莫敬浦,時間長了,假的也成真的了。

白韻芝感恩於丈夫的寬容和接納,從此倒是真的斷了跟阿鐘的情分,安心地在家相夫教子,跟莫敬浦的夫妻關係也日益融洽。雖然仍然是有名無實,但相濡以沫的感情是真實存在的。而之後的多年,阿鍾一直逼問白韻芝孩子是不是他的,卻始終得不到白韻芝的承認,後來乾脆拒不見他,要他死了這條心。阿鍾如何咽得下這口氣,感覺自己被白韻芝拋棄,加之因當初被莫家毒打傷及命根,他終身不能再育,等於成了個廢人,仇恨的種大約就是那時埋下的。而資料上白紙黑字地印着,阿鍾在碼頭工作時救過的那個年輕人正是改革開放後東山再起的費氏振宇集團老闆的三公子,即後來跳樓身亡的費耀程……

文東什麼時候離開辦公室的,費雨橋全然不知。

他深深埋着頭,人像被抽空了似的,連動下小批判的力氣都沒有。真相比事實可怕,而事實,並不因他的排斥就不存在。因為就在昨天,陳德忠還特意給他打了個電話,説:“莫雲澤可能不是莫家的孩子,你就不要去碰了;他既然不是莫家的人,就犯不着我們去動他。冤冤相報何時了,能少造點孽就少造點孽吧,這世上不會沒有報應,只是時候未到。雨橋,我不希望你因此背上枷鎖。如果你現在放棄,我不怪你的,而且還很贊成。”

費雨橋當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路引着他復仇的德叔要他放棄?

“德叔,您知道的,在我的字典裏沒有‘放棄’兩個字,我父母怎麼慘烈的,這些年我怎麼過來的,我都不會忘記。”

“你的意思是要繼續囉?”

“別無選擇。”

“繞開莫雲澤就可以了。”

費雨橋納悶了一晚上,不明白德叔為什麼突然對莫雲澤手下留情了,當初可是他領着費雨橋走上這條復仇之路的,這仇還沒報呢,德叔就要收手?僅僅是因為莫雲澤跟莫家沒有血緣關係?如果就此收手,那這些年的披荊斬棘豈不白費了?

現在真相大白,陳德忠要費雨橋放棄復仇計劃,不單是因為確定了莫雲澤跟莫家沒有血緣關係,而且陳德忠認定莫去澤就是他的骨肉……太可笑了!太荒唐了!計劃十餘年的復仇,不過是幫這個人了結他私人的恩怨,而費雨橋,只是一顆被利用的棋子。所謂借刀殺人,費雨橋大約就是那把刀了,而使刀的正是陳德忠。

費雨橋點根煙,自嘲地想發笑,卻又笑不出,眼角分明還有冰冷的濕意。他轉動着大班椅,盯着落地窗外深淵一般的黑暗,忽然釋然了。他想他沒有什麼顧慮了,被利用也好,被當做刀也好,他都無所謂了,已經走到了這步,他沒有回頭路可走。這個真相只會讓他斷了最後的遲疑,他不但不會避開莫雲澤,反而將目標直接鎖定這個人,家仇,奪愛,還有攤開在眼前的不堪的真相,這場交鋒是必然的了。費雨橋將資料撕碎後,打電話給文東,“不要跟任何人透露這件事情,就當做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發生,聽明白沒有?”

“聽明白了。”

兩日後,費雨橋跟陳德忠在榆園下棋。正午的陽光明顯晃晃地照進屋子裏,院處的白茶花開得正好,滿室都是清淡的花香,令人神清氣爽。只是這盤棋下得異常沉默,最後還是陳德忠主動問起來的,“聽説莫雲澤失蹤了?”

“是,失蹤有十來天了。”費雨橋不露聲色。

“梅苑那邊是什麼態度?”

“在找吧,好像已經報警了。”

“你對這件事怎麼看?”

“不清楚。”費雨橋淡淡的,凝神望着棋盤,“可能是狗急了跳牆吧,莫家肯定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刺激到莫雲澤,逼得他出走。”

陳德忠微微頷首,“嗯,有道理,傷天害理的理他們莫家可沒少做。”

費雨橋瞥了眼德叔,臉上平靜依然,繼續下棋,“莫氏盛較長現在一定是方寸大亂。這些年盛圖一直靠莫雲澤的掌舵才得以東山再起,他三叔莫敬添不過是個花天酒地的花花公子,對於經商一竅不通。好在他這人有自知這明,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於是才讓侄子莫雲澤執掌盛圖,他自己只管大把大把地花錢就可以了。現在莫雲澤出走,盛圖無疑被抽掉了主心骨,這個時候下手,我敢保證他們絕無還手之力。”

啪的一聲脆響,費雨橋一棋封喉,將棋子牢牢地摁在棋盤上,繼而望着德叔莞爾一笑,“德叔,您輸了。”

陳德忠這才注意到棋盤,已被切斷了後路,成了一盤死棋。他朗聲笑起來,“後生可畏啊,我終於是輸了這盤棋。老嘍,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費雨橋也跟着笑,“德叔老當益壯,我怎麼是您的對手,剛才不過是德叔讓了我兩顆棋子而已。”

“你別謙虛,贏了就贏了,我又不是不認輸。”

“德叔能認輸,真是讓晚輩誠惶誠恐,要不我們再下盤吧,這次您就別讓我了,不然贏了也沒意思。”

“不下了不下了,累了。”陳德忠起身,指着窗外説,“我們去院子裏散散步,你看,我種的那些白茶花都開了呢。”

“嗯,早上我進門就看到了,真是美。”費雨橋也起身,由衷地讚歎。

“那我們出去吧,在屋子裏待了半天了,出去曬曬太陽。”陳德忠説着就揹着手下樓。費雨橋緊跟其後。

榆園的前院和後院沒有種別的花卉,只種了白茶花,白茶是一種很高貴的花,花瓣精緻得像絹花,高潔皓白,一塵不染,仿如有凌霜傲雪之骨氣。正是十月間,碧綠的葉子間盛開着朵朵白茶,佇立花間只覺清香沁人,甚是美妙。費雨橋不懂白茶,但也覺這花賞心悦目,深吸一口氣,“這花不常見呢,本地好像沒有這樣的白茶花,多是紅茶花。”

“你眼力還不錯,這些花可是我花大價錢從江蘇無錫運過來的,那邊才產這樣的白茶花。”陳德忠剛好站在一株白茶邊,一身淺灰色唐裝,配着那白花,竟顯出幾分仙風道骨來,他一邊俯身細細地打量花朵,一邊自顧自地説,“可惜是水土的原因,這些花運過來後,遠沒有在無錫開得那麼好了,如果是在本土生長,花瓣要大也要白些,晶瑩剔透的,如果是成片地開花,那真跟雪一樣……”

“哦,無錫運過來的。”費雨橋微笑,卻不再言語。

陳備忠佇立花前,彷彿一下思潮湧動,喟然長嘆道:“這花啊,也跟人一樣有靈性的呢,你對它付出多少,它就以什麼樣的姿態回報你,原先這些花運過來的時候,半死不活的,都蔫了。為精心侍弄着它們,天熱怕曬着,天冷怕凍着,還每天跟它們説話,慢慢地,這才有了點活氣兒,到今年終於是開花了。”

費雨橋凝神不語,他這話什麼意思?

“都説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可是有些時候,唉,這人還不如草木呢……”陳德忠搖搖頭,揹着手轉過身,徑直朝後院走去。

費雨橋忽然覺得有些心浮氣躁,彷彿是哪裏不對頭,於是直言:“德叔,我不是一個喜歡背後揣度的人,您不覺得,有些事您該跟我講明嗎?”

陳德忠的身子一僵,背對着費雨橋,沒有動。

“德叔對我恩重如山,如果沒有您這些年的栽培,就不會有雨橋的今天。不管怎麼説,我是感激您的,我也很願意做您手上的挪把‘刀’,為我爸媽報仇,也為您報仇,這我都沒話説。可是我不願意被人欺騙,這種滋味不好受。”

“雨橋,你相信報應嗎?”陳德忠緩緩轉過身子,靜靜地看着費雨橋,“我以前不相信,現在信了因為報應到我自己頭上來了。雨橋,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把你當自己親生的兒子,這你知道。跟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我只希望你這輩子平平安安,無這災無難,榮華富貴或者血海深仇,都抵不上你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好。”

費雨橋亦靜靜地看着他,“您不覺得現在説這些太晚了嗎?是您把我引上這條復仇之路,現在您説收手就收手,您把我當什麼了?兒子?算了吧,這話就不用自欺欺人了,您的兒子不是我,是莫雲澤!就是因為他,您不惜將全盤計劃推翻,這可真不像您的風格,德叔。”

“雨橋,我承認我有私心,可是你不能否定我這麼多年對你的付出,否定我對費家的忠誠。如果你父親在世,我想他也不希望你跟莫家冤冤相報的,説到底這終究是我的錯。現在我知道自己錯了,是真的錯了,所以我才想讓你回頭,你要明白,放棄復仇對你沒有壞處。”

“晚了,德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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