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開庭的這天!法院門口聚集了大量媒體,因為是不公開審理,除了被告和原告雙方的家屬親友,其他人等一概不準入內。
林希走進審判庭的時候,記者們蜂擁而上。他一身筆挺的深藍色西裝,氣宇軒昂,彬彬有禮,即便他沒有回答記者的問題,臉上始終掛着善意的笑容,非常謙和,那樣子像是出席某個商業談判或者高級酒會,根本不像是上庭接受審判。隨後杜長風也來到了審判庭,他也穿了西裝,以表示對法庭的尊重,只是沒有像林希那樣系領帶,他戴着墨鏡,記者們圍上來的時候,他一聲怒吼:“走開!”駭得記者們霎時靜下來,自覺讓開一條道,杜長風板着臉昂然走了進去。倒是跟在他後面的韋明倫對記者們拱手作揖:“他現在不適合接受訪問。”一直就是這樣,杜長風對媒體始終沒好感,每次都要韋明倫在後面收拾殘局。
但是很奇怪,作為原告的葉冠語並沒有在法庭上出現。是他的高級助理呂耀輝代替他出庭的。
十多年的恩怨情仇,終於到了刀刃相見的一刻。
很多人猜測,葉冠語可能是無法面對舊案重審時不可避免地揭開傷疤而沒有出庭的,那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
真實情況如何,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庭審的情況完全是一邊倒,作為被告之一的林希一臉鎮定,嘴角差點就要露出笑容。他的律師陸華坤不費吹灰之力就扳倒了名震江南的大律師歐陽昭,不是歐陽昭不會庭辯,而是證據對原告不利。
首先是在林仕延的自首材料是否有效上,雙方展開了激烈辯駁,林希接受原告律師問訊時説:“我的父親年事已高,精神狀態一直不佳,患有輕度的老年痴呆症已經兩年,意識常有不清,一個老人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説的話恐怕是不能作為呈堂證供的吧?”
林仕延有老年痴呆症?
幸虧他因為身體不適沒有出庭,否則只怕會背過氣。
隨後,除了管家老張,林家的家族成員包括保姆也相繼出庭作證,證明林仕延的確患有老年痴呆症,一直靠藥物穩定病情,仁愛醫院也出具了相關的醫療證明、人證物證,林仕延的自首材料當庭被法官駁回。
林希漂亮地贏了頭一個回合。
坐在聽眾席上的舒伯蕭一家目瞪口呆,舒隸打量着台上信口雌黃的林希,似乎完全不認識他了。他該做了多久的準備,竟然打通了這麼多環節,買通了這麼多人,連家族成員都站在了他這一邊。可見林仕延的自首是眾叛親離,沒有人願意讓真相毀掉現有的一切,他縱然有一百張嘴,怕也説不清了。
第二個回合,在杜長風是否有精神病這件事上,雙方再次展開了激烈辯駁,雖然有北京的專家組鑑定杜長風並無精神病的病症,但是當被告律師陸華坤當庭質詢杜長風時,杜長風的回答完全相反:“不,我的確患過精神病,不過是短期的,去日本治療了一段時間,回來就好了。”
台下一片譁然。
原告律師歐陽昭當即表示質疑:“可是在鑑定期間,你親口跟專家組説,你沒有精神病,從來沒有,還要專家們還你清白,對此你怎麼解釋?”
杜長風表情木然:“我不記得我説過什麼,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説這話時,他眼神空洞,彷彿這些話並不是出自他之口。他的魂魄已經不在了,他不知道他現在是在哪裏,他也不願知道他在哪裏,他只知道,如果他承認自己偽裝過精神病人,林希就有可能被定罪,或終身囚禁,或處以極刑,這讓他無法面對已經亡故的林然,他有責任保護唯一的弟弟。而且,而且舒曼怎麼辦,林希若不在了,誰來給她保證後期的治療?
他投降了。只能是這樣。
歐陽昭走到他跟前,看着他的眼睛問:“你確定你患過精神病?”
“是的,我就是個精神病人,我是瘋子,一直是。”
“那當年捅進葉冠青心臟的那一刀,是你捅的嗎?”歐陽昭咄咄逼人。
杜長風點頭:“是我捅的。”
“你現在的思維很清楚,不像是個精神病人啊。”
“我已經差不多痊癒了。”
“可是有人親眼看見那一刀是你的弟弟林希捅的,你怎麼回答?”
“誰看到的,你讓他來説好了。”
……
林希的嘴角浮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歐陽昭無奈地搖搖頭,因為沒有人可以證明那一刀是林希捅的,原定出庭作證的目擊證人吳明突然在庭審半個小時前臨時變卦,來不了了。讓原本信心滿滿的歐陽昭方寸大亂,他知道,這又是林希的傑作。
但他直視杜長風,最後説了一句:“你會為今天的言論後悔的,而且……你永世都不得翻身了。”説完轉身對法官説,“我的問題問完了,但因我方證人今天暫時無法到庭,我懇求法庭改日再審。”
歐陽昭的請求得到許可。法官宣佈,第二次庭審將擇日進行。
林希非常有風度地向歐陽昭點下頭,繼而過來拍拍杜長風的肩膀,杜長風呆了似的,毫無反應。林希給台下的韋明倫遞了個眼色,韋明倫趕緊上來拉杜長風走。在經過舒隸的身邊時,舒隸盯住杜長風,只是搖頭:“你讓我很失望,杜長風,你真是讓我失望。”
“舒隸,你不覺得你的話太多了嗎?”林希的臉當即拉下來了。
舒隸扭過頭看着林希,反問:“你覺得你贏了嗎?説自己的父親是老年痴呆,你就不怕遭天譴?”
“他已經不是我父親,我們已經沒有父子關係。”
舒隸正要反駁什麼,舒伯蕭叫住他:“你少説兩句,人家的家事你管得了嗎?就是遭雷劈,也劈不到你頭上來。”説完板着臉喝道,“還不快走!不是隻有人才會説人話的。”舒伯蕭的意思是,畜生有時候也説人話。明擺着是罵人,林希臉上反而露出笑容,彬彬有禮地目送舒伯蕭大步向前,頷首道:“伯父慢走。”
舒隸緊隨父親腳步,都走到門口了,忍不住回頭,朝林希冷笑道:“我爸説得對,不是隻有人才會説人話的。”説着瞥了一眼杜長風,“包括你!”
足足有兩分鐘,杜長風像被定住了似的,紋絲不動。
“哥,我們走吧。”林希拉他。
“Sam,走吧,舒曼還在山莊等着我們呢。”韋明倫也拉他。
可是杜長風卻掙脱他們的手,撒腿就跑了,彷彿一陣風,轉眼就跑出了審判庭,等到林希和韋明倫追出去的時候,杜長風已經跑出了法院大門,奔下台階,外面正下着雨,他也全然不顧。
“哥——”林希追到台階喊。
“讓他去吧。”韋明倫發話了,冷冷地看着林希,“他需要一個人靜靜。”邊説邊走到他跟前,定定地看着他。
“你這麼看着我幹什麼?”林希卸下偽裝,瞬即恢復了冷酷的表情。韋明倫聳聳肩,道:“你贏得了官司,贏不了天理,林希。”
杜長風數日來將自己關在房間內,足不出户。
舒曼急壞了,不管怎麼敲門,他就是不應。每天給他端來飯菜,也只能放在門口,有時候吃了點,有時候完全沒動。老梁説,除了當年那兩隻天鵝死掉時他這麼關過自己,他沒有這樣崩潰過。
韋明倫説:“能不崩潰嗎?違背自己的良心説話,誰都不好過,除了林希。”這些天他每天都來山莊看杜長風,好在是暑假,學校的事情沒有那麼忙,他只覺心痛,這麼多年,他是看着杜長風怎麼在精神病人的陰影中煎熬的,他曾説過,他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擺脱掉“瘋子”的陰影,可是經過這次庭審,用歐陽昭的話説,他永世也翻不了身了。
舒曼在得知庭審的經過後,一直哭:“難怪開庭前的幾天他整晚都不睡,一個人在塔樓上抽煙到天亮,大把大把地吞藥,他好可憐,為了救弟弟,一輩子背上這樣的黑鍋,達爾文,山姆好可憐……”
韋明倫也是哽咽:“舒曼,我們給他點時間。”
然而,時間並沒有讓杜長風清醒,在連續關了四天後,杜長風的情緒更加失控,在房間裏咆哮砸東西,誰都不敢靠近,連舒曼都不認得了,見人就打見人就罵,真跟瘋了似的。老梁駭住了,他在瘋人院工作多年,意識到情況不妙,趕緊打電話給仁愛醫院,林希獲知情況後第一時間趕到,給杜長風注射了鎮靜劑這才讓他暫時安靜。
“他這是怎麼了,怎麼了,他以前不是這樣的……”韋明倫嚇壞了,語無倫次。舒曼看着杜長風發狂的樣子,失聲痛哭:“長風——”特別是看着他被一羣人摁在牀上注射鎮靜劑時,他掙扎的樣子,舒曼的心都碎了。她打電話給哥哥哭訴,舒隸隨即趕來山莊,一邊安慰妹妹,一邊檢查杜長風的身體,探探他的脈搏,又翻開他的眼皮看,問:“他最近有吃什麼沒有?”
“什麼都沒吃,連飯都不肯吃。”老梁説。
舒曼想起來了:“只吃藥,大把大把地吃。”
“什麼藥?”舒隸警覺起來。
舒曼從牀頭櫃裏翻出一個白瓶子的藥給舒隸,抽泣着説:“就是這個,在開庭前就吃了,説是改善睡眠的。”
舒隸擰開瓶蓋,聞了聞,又倒出藥片仔細察看:“誰給他開的藥?”
“他説是林希給他開的,睡不着的時候吃很有效果。”
“誰?!”舒隸大叫一聲。
“林……林希。”
舒隸的瞳孔劇烈地收縮起來:“林希?”
舒曼茫然地點點頭。
韋明倫意識到什麼,也一把拿過藥瓶,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看看藥瓶,又看着舒隸:“不……不會的吧……”
“你説呢?”舒隸反問,他伸出手,“給我,我拿回去做化驗。”又對舒曼和老梁説,“從今天開始,任何人給他開的任何藥都不要給他吃,尤其是林希開的,在結果沒有出來前,你們也不要聲張,只當不知道這回事好了。”
雪上加霜的是,林仕延突然中風,雖然經仁愛醫院醫生全力搶救,撿回了一條命,但出院時已經半身不遂,叱吒商場數十載的林仕延餘生只能在輪椅上度過了。不僅僅是因為林希説他患老年痴呆症刺激到他,也因為劉燕提出離婚斷了他最後一線生機,加之杜長風突然發瘋,病情惡化到無法控制的地步,他終於是被擊垮了。舒伯蕭去看他,他握着舒伯蕭的手説:“伯蕭啊,這都是我造的孽呀,我怎麼不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林仕延坐在輪椅上雙淚長流,悲傷得無以復加。
舒伯蕭説:“誰讓你養了一頭狼呢。”
當時是在林家大宅的客廳,林仕延捶着輪椅扶手説:“我就是養了一頭狼啊,伯蕭,我真的是養了一頭狼!”
“既然如此,你就認命吧,什麼都不要想了,安心養好身體最重要。”舒伯蕭只能安慰他,又提醒道,“你現在要是閉眼,才正中他下懷呢,他是法定繼承人,你死了他就名正言順地繼承你的家業啦。”
“哼,休想!我立了遺囑的,一個子兒都不會給他。”林仕延咬牙切齒地説,“我都留給了奇奇,全部都給了奇奇!”
一説到奇奇,舒伯蕭終於忍不住把林希給杜長風開藥的事告訴了林仕延,他也是聽舒隸無意中提起的。
“你説什麼?林希給……給奇奇開藥?”林仕延臉色大變。
“嗯,是的,舒隸已經把那些藥拿去做化驗了,結果還沒出來,現在我們還不能下定論。”
“畜生,他真的連做畜生都不配!”林仕延渾身戰慄,看着舒伯蕭,臉色沒有了一絲血色,顫聲説,“伯蕭你放心,我不會死的,在沒有看到這個畜生挨槍子前,我是不會死的。就像他自己説的,整個林家就是口巨大的活棺材,我和他父子一場,到底是有緣,生和死都在一起了!我爬不出這口棺材,他也爬不出去,我撐着一口氣不咽也要拖死他——”
“仕延……”
晚上,林希意外現身。
還拿了一捧鮮花,遞到林仕延跟前:“父親大人,您近來可安好?”
林仕延也不是吃素的,倒笑了:“我的兒,你總算來看我了,我以為要到我入土那天你才來呢。”
“哦——”林希大大方方地坐到沙發上,笑着打量半身不遂的父親,“您這麼快就要入土了?我看您氣色不錯嘛,何必説這麼喪氣的話?”
林仕延反擊:“你氣色也不錯啊,喝了多少人的血,養得這麼紅光滿面的。連你哥哥都不放過,你真是出息啊!”
“父親大人何出此言?”
林仕延冷哼了聲:“別當我不知道,你瞞得了天瞞得了地,你瞞得了我?你給奇奇開的什麼藥,趕緊把藥方交出來,否則我會報案,把你的那個地下實驗室一鍋端了!不用葉冠語打贏官司,你就可以直接拉去打靶!”
林希的眼睛眯成一線:“誰告訴你我給哥開藥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別忘了,舒隸也是醫生!他現在就正在化驗,等結果一出來,你就玩完!我一直沒有拆穿你,就是念及你到底還是姓林,誰知道你不知悔改,變本加厲,把毒手伸向了自己的哥哥,他為了庇護你不惜撒謊,一輩子背上精神病人的黑鍋,你怎麼下得了手?!”
“原來如此,是舒隸。”林希點點頭。
“我説的話你聽到沒有,把藥方交出來!”
“只是一種輔助睡眠的普通藥物,你這麼緊張幹什麼?”林希裝作漫不經心,眼底卻閃爍着非人性的光芒。
林仕延恨不得上前給他兩巴掌:“林希我的兒啊,為父也是行醫一輩子,你研製的那個藥你當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什麼見鬼的輔助睡眠,只是麻痹神經而已!藥量達到一定程度,還可以造成意識混亂,嚴重的可致人精神分裂,相當於是一種新型的強效迷幻藥,你一直沒有批量的生產是因為資金不夠,而且臨牀試驗還沒過關。但是最近你得到某個利益集團的幕後支持,給你開了傢什麼狗屁投資管理公司,那是掛羊頭賣狗肉,一等臨牀試驗過關,你就準備大批量生產,林希,你這是在造孽啊!”
見事已至此,林希也不隱瞞了:“父親大人看來知道得確實不少。”
“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瞭如指掌!我唯獨沒有想到你會對你哥哥下手,雖然你們沒有血緣關係,但是林希,你們到底做了幾十年的兄弟,奇奇從小就護你,你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事?!”
“那也是你逼的,你都能大義滅親,我有什麼做不到的!”
“我是希望你迷途知返才自首的。如果我真要滅親,我早就把你搞地下研究的事捅給警方,你今天還能坐到這跟我嚼舌頭嗎?”林仕延氣得發抖。
林希知道這個時候他已經失去了絕對的強勢,於是轉變策略:“好吧,我也就實話跟你説吧,我是在做研究,我不為自己辯解什麼,反正在你眼裏我就是禽獸不如。不過這種藥物是有相對應的解藥的,也不能説是解藥,應該説是某種可以稀釋藥性的輔助藥物,只要不是長時間服用,短期治療就可以康復。不過我可不是無條件交出來哦,我是商人,商人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
“你想要我修改遺囑?”林仕延明察秋毫。
林希咧嘴一笑:“姜果然是老的辣。”
林仕延頹然地嘆口氣:“果然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啊。”他也像做好了準備,點頭説,“可以,我可以修改遺囑。但你必須先給奇奇治療,而且停止研究,銷燬現存的全部藥物,這件事就這麼過去,我就當什麼也不知道。繼承了林家這麼大的家業,你還搞什麼研究,足夠你子子孫孫享用不盡了,你還不滿足嗎?”
“舒隸那邊呢?他很快就會什麼都知道了,你堵得了他的嘴嗎?”
“這個,我會做舒伯蕭的工作,只要你肯救奇奇,相信他們也不會為難你的。”
“成交!”林希笑逐顏開。
然而,笑容在林希的臉上轉瞬即逝,他盯着父親,又説:“不過我還有個附加條件,父親大人。”
“你還想要什麼?”林仕延沒好氣地問。
“真相!你必須告訴我,我的親生父親是誰,你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沒必要把這個真相帶進墳墓吧。”
林希直直地看着父親,目光如炬。有些事埋在他心裏已經很久了,他一直懷疑,卻不能肯定。他需要面對面地證實,哪怕證實的結果讓他萬劫不復,他也不想揹着這個包袱爬進墳墓。
林仕延倒很坦然地迎接着兒子的目光,冷笑道:“林希我的兒,不是我有意瞞你,是我怕你受不了這打擊啊。”
“謝謝父親大人的體恤,不過長這麼大,什麼打擊都經歷過了,我自認這世上沒什麼可以再打擊到我。”
“真的?”
“真的。”
“那你先告訴我另一個真相,我就告訴你這個真相。”
“你想知道什麼,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林希知道什麼都瞞不住父親,索性攤開來講。林仕延微微頷首,臉色變得凝重:“你告訴我,你伯伯是怎麼死的,是不是你下的手?”
林希似乎早有準備,用林仕延的話反擊:“父親大人,不是我有意瞞你,是我怕你受不了這打擊啊。”
林仕延道:“謝謝我的兒體恤為父,不過活了這麼大半輩子,什麼打擊都經歷過了,我自認這世上沒什麼可以再打擊到我。”
他把林希的話還回去。
父子對決,從未如此驚心動魄。
林希的臉繃得像石像,眼底卻閃動着暗光,彷彿行走在黑夜中的狼發出的冷酷的眸光:“父親,我真是可憐你,戴了一輩子‘綠帽子’,而給你戴‘綠帽子’的人卻是你的親兄弟,很不幸,作為兒子的我發現了這可恥的一幕,為了維護家族的聲譽,我不得不忍氣吞聲,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母親一步步走向深淵……”
林仕延打斷他:“這個你就不用説了,我都知道。”
“你知道?”林希不相信。
“你母親親口承認的。”林仕延頹然地嘆着氣,面露哀傷,一下子蒼老了十歲都不止,“這的確是我這輩子最失敗的地方,最愛的人和最親的人一起背叛我,而我當了三十多年的傻瓜,竟渾然不覺。林希,就這一點上,你大可以嘲笑我,我無話可説,你母親現在又跟我提出離婚,以前多少還能保留個名分,現在連名分都不要了……”
“當然,母親想以自由身去地下見伯伯。”林希始終還是維護着母親,“你可能不知道,伯伯想帶着母親遠走高飛,被我發現了,我勸阻他,他不聽,説是帶母親去過他們自己的生活……不,誰都不可以帶走母親,哪怕他是我的伯伯,這世上除了母親,我沒有真正的親人,父親可以是假的,母親卻假不了,我愛媽媽,用全部的身心愛着她,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哪怕是從人變成狼……”
“所以你就殺了你伯伯,並且嫁禍給葉冠語?”林仕延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終於還是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林希説:“不然怎樣呢?如果母親真的跟着伯伯跑了,我們家還能在離城站得住腳?這樣的醜聞,如果是你,你允許發生嗎?何況當時他手上還有12%的股權,如果落入葉冠語手裏,林氏只怕早就江山改姓了,當然,後來葉冠語還是搞走了那部分股權,不過到最後我不是又要回來了嘛。”説着身體向前傾,仰起下頜,緊盯着林仕延,“現在到你了,父親大人,你該告訴我,我想知道的那個真相了吧?!”
林仕延老淚縱橫,顫抖着嘴唇,幾乎不能言語:“林希,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還需要問我真相嗎?”
“什麼意思?”
“你説是什麼意思呢,你母親跟你伯伯的私情不是一天兩天,她愛你伯伯愛到失去理智,在跟我結婚前他們就好上了,你説你還有可能是誰的兒子?你自己想想,你會是誰的兒子?”
林希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嘴巴微微張着,彷彿猛遭了一悶棍,半晌反應不過來。
窗外雷雨交加。閃電將屋內照得藍瑩瑩的。
林希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似的,靈魂已經不復存在,太可怕了,雖然母親和伯伯的私情很早就被他撞破了,但他一直沒敢往自己身上想,抑或是潛意識裏不讓自己去想。他怕想明白了,自己會活不下去。
一直以來,他就是個表面淡然隨和,骨子裏卻很強勢的人,雖然他不去想,但他心裏或許比誰都明白,其實很早就明白。沒辦法,他太聰明瞭,太聰明的人是沒辦法裝糊塗的。他下那樣的手,發那樣的狠,也許是為了毀滅他最不願意知道的真相,只是他自己不願意承認而已。他不承認,並不表示他的內心就可以獲得平靜,事實上他根本沒法平靜,伯伯一向待他如己出,這成了他今生都無法掙脱的枷鎖,做夢都夢見林維渾身血淋淋地站在他面前,什麼都不説,就那麼看着他,直直地看着他。
林維被刺後送到醫院時還沒有嚥氣,林希親自參與了搶救,那個時候他是真的想把伯伯救過來,用盡了一切辦法。那個時候他可能已經後悔了,直到伯伯最後被拉上白布,他還遊離在可怕的幻覺中,以為那只是一場夢。他真希望是夢,夢醒了,什麼都沒有發生。
很多個夜晚,他糾纏在那樣的夢境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內心越不去想,就越想要證實,就像一個身患絕症的病人,心裏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很害怕,卻又想獲得醫生的證實,因為或多或少會心存僥倖,希望只是誤診。林希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無藥可救的“病人”,如果不能得到父親的證實,他早晚會在無休止的猜疑中發瘋。
證實了,如今終於是證實了,林希還在做着垂死掙扎,囁嚅着嘴唇,仍不能肯定:“我——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林仕延道:“你説呢?”
一聲悶雷自頭頂滾過,瞬時地動山搖。
“不,不可能!”林希搖着頭,“如果我是伯伯的兒子,那我很大可能應該跟你有着相同的血型,因為你跟伯伯是兄弟。”
林仕延仰起臉,將目光投向牆上林伯翰的畫像,一聲長嘆:“那就應該問你爺爺了,這個問題不是我可以回答的。”
“……爺爺?”林希失魂落魄,也將目光投向畫像。亂了,全亂了,這是什麼樣的家庭,這是什麼樣的親情,如此不堪,如此悲慘。原來從頭至尾他只是一個犧牲品。終於有淚滲出眼眶,林希茫然四顧,就像一個被押上刑場的死刑犯,終於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伯伯……不是爺爺的親生兒子,是這樣嗎?那他從哪來,我又是從哪來,無恥!真無恥!我怎麼會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我恨死你們,把我帶到這骯髒的世界……”
“亡人為大,留點口德吧。你爺爺的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只是聽你的兩個姑奶奶無意提起過,從未得到你爺爺的證實,他死了這麼多年,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大約已經被他帶進墳墓了。”
突然,林仕延説不出話了,電閃雷鳴間,客廳的門口分明站着一個人,一身青衣,形容消瘦,渾身上下都在滴着水。
林希轉過身,順着父親的目光望過去,頓時一陣戰慄。
劉燕搖搖晃晃的,駭然瞪着眼睛,像是不認識了他們似的,一步步往後退,一直退到了牆角。顯然他們剛才的談話,她全聽到了。
她抱住頭,淒厲地慘叫起來:“啊——”
是的,死去的人不會説話。真相只能被深埋地下,生蟲生蛆,腐掉爛掉也唯恐被人知。
然而,這世上從來沒有永遠的秘密。
林維到底是不是林伯翰之子,在林氏家族爭議了數十載。林伯翰的兩個姐姐斷不承認林維的血緣,因為林維非林伯翰原配所生,是林伯翰婚外的一個戀人為其誕下的私生子。林維出生在解放前夕,林伯翰作為紅色資本家剛剛步入政界,林家是斷不允許這樣的醜聞外傳的,於是嚴格封鎖消息,強行押那個女人去墮胎。也許林維命不該絕,拉扯過程中那個女人動了胎氣早產,八個月了,生下來是活的,為防止林維的生母糾纏,林家謊稱孩子一生下來就死了。隨後林維被抱回林家,對外稱是林伯翰收養的一個親戚的孩子。但是林維的長相實在跟林伯翰沒有任何相同之處,林伯翰的兩個姐姐不斷提出質疑,要給林維驗血,都遭到林伯翰的拒絕。也許是因為害怕真相被揭開,他無法承受那樣的打擊,他寧願活在欺騙裏,就當林維是親生的兒子。至於林維的生母,“文革”初期就被林伯翰送到了國外,以躲避迫害,據説林伯翰為了彌補虧欠,臨走時給了那個女人一大筆的錢,他深愛那個女人,即便心存疑慮,也不曾開口問過林維的血緣。只是他對林維始終態度冷淡,就像林仕延不待見林希一樣,林伯翰也一直不待見林維,他的遺囑裏也將大部分家產留給了林仕延。
一直到臨終,林伯翰終於有所悔悟,嚥氣時握住林維的手默默流淚,很吃力地跟他説了聲“對不起”,然後又遣開家族其他人,單獨跟林維在病房裏説了很久的話。至於林伯翰為什麼跟林維説“對不起”,又單獨跟他説了些什麼,至今仍是一個謎,也是屬於林維和父親林伯翰之間的秘密……
但林維一直不被這個家族所容是事實,他絕頂聰明,從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性格又要強,父親去世後更加發奮用功,憑藉自己的實力最終成為名震江南的大律師。也許是父親臨終時説的某些話起了作用,他一直是個很平和的人,與世無爭,所以,即便林維的身份一直備受家族質疑,但他的才華和氣魄也一直讓家族中的晚輩甚為敬仰。
而且上天在某些方面也是公平的,比如林仕延,從小就泡在蜜罐里長大,上天給了他萬眾景仰的人生,唯獨沒有給他渴求的愛情,他耗盡半生,始終不曾得到過劉燕的愛;相反,林維從小就備受歧視,飽受冷眼,自成年就一個人在外面打拼,沒有人給過他一絲一毫的憐憫,但他偏偏得到了劉燕的愛情,至死不渝,無怨無悔!
兩人是怎麼相識的已經不重要了,當時林維在省城實習,劉燕是部隊文工團的舞蹈演員,劉父是省軍區司令,劉燕是將門之女,即便如此,談戀愛仍不是她自己説了算的事。劉父一心想把女兒嫁給部隊上的人,不願意女兒留在地方,無奈劉燕死心塌地要跟着林維,那個時候的劉燕膽子也大,被家裏寵壞了,任性得很,最後和林維私奔到北京去了。當時的林維一無所有,雖然出身世家,卻並不願依賴家裏,大學的學費都是他勤工儉學賺的,那個時候的律師不像現在富裕,林維收入微薄,養活自己都費勁,更別説養“家”。
但劉燕是個死性子,認準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雖然自小嬌生慣養,但她一樣能吃苦,洗衣做飯樣樣活都幹,她甚至連舞都不跳了,一心想嫁給林維相夫教子。那個時候她已經懷孕,還來不及跟林維分享將為人母的喜悦,父親就派人把她從北京抓回了省城,軟禁起來。軍區司令的女兒未婚先孕,這事就嚴重了,無奈劉燕當時已懷孕七個月,流產很危險,家人只得偷偷讓她生下了孩子,隨即就把孩子送了人。劉燕跟孩子連面都沒見上,只在迷糊中聽到接生的護士説是個男孩,等她醒來,孩子已不知去向。
三十多年了,孩子的失蹤成為劉燕心頭揮之不去的痛。她也因此和父母決裂,一直到嫁人,她都拒絕跟父母見面。一個人住在文工團的宿舍裏,過年都不回去。她無法原諒父親,雖然父親晚年悔悟,派人去找過那孩子,但茫茫人海,要找個連姓名都沒有的人談何容易。
幾年後,劉燕到離城演出,經人介紹認識了林仕延,當時她並不知道林仕延就是林維的弟弟,因為她和林維在一起的時候,林維隻字未提過家人,不僅不提,還很忌諱,好像他的家庭羞於見人一樣。而林仕延對劉燕可謂是一見鍾情,隨即展開熱烈的攻勢。劉燕的態度一直不冷不熱,勉強應付着,直到有一天意外地見到林仕延的哥哥——林維,她才意識到,她和林維遠沒有結束。但林維卻拒絕跟她舊情復燃,因為他不想跟弟弟搶女人,劉燕一不做二不休,接受了林仕延的求婚,風風光光地嫁入林家,目的只有一個,可以和林維常相見。到底是年輕,做事情不會思前想後,劉燕嫁入林家的代價就是她從此陷入痛苦的深淵,一個是同牀共枕的丈夫,一個是深愛的男人,她掙扎得筋疲力盡,鬱鬱寡歡,三十多年言不由衷的生活,她從未開心地笑過。
林維也許是跟他做律師有關,非常理智,在最初的幾年始終沒有和劉燕逾越道德的底線,而且為了讓劉燕死心,他也飛快地組建家庭,這對劉燕來説無疑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但她什麼都不能説,什麼都不能表達,再大的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一次家宴,劉燕醉酒,當時林仕延正陪老姑媽打牌,就要林維送她回家,就是那次,在劉燕的纏綿下,林維沒有把持住,陷入了她温柔的陷阱。不久,劉燕懷孕,林仕延喜不自禁,劉燕卻驚懼萬分,執意要打掉孩子,因為她不能確定這孩子是誰的。最後還是拗不過林仕延,孩子生下來了,劉燕從此陷入了另一種煎熬……
林希四歲時,真相大白,劉燕死都不肯説出林維的名字,哪怕夫妻從此形同陌路,她也不敢説。
劉燕在長期的精神抑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林維也好不到哪去,他是男人,面對有子不能認,一點點的情感都不能外露,他也掙扎得幾近發瘋。他已有妻室女兒,因着這份責任,他一直熬到了年過半百,女兒大了,出國留學了,他才終於決定為自己的餘生留點生機了。因為他和劉燕苦熬半生,頭髮都熬白了,他沒有辦法再熬個三四十年,今生今世,只要能在一起,什麼樣的指責他都認了。他偷偷安頓好妻子的生活,他一直拒絕交出那12%的股權就是為妻子和女兒打算,想讓妻子下半輩子生活有個着落,也想讓女兒能有份豐厚的嫁妝風風光光地嫁出去。然而林維斷沒想到,正是因為那12%的股權,讓他陷入家族爭權奪利的旋渦,最後竟丟掉了性命。當然這只是一方面,他預謀和劉燕私奔的事被林希發現,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多次交涉未果的情況下,林希終於失去了人性最後的一點理智……
劉燕一直以為林維的死是葉冠語所為。她做夢都沒想到,會是林希嫁禍。從聽到林仕延和林希的對話那一刻開始,劉燕就已經“死”了。其實那晚她是去看望林仕延的,聽聞他中風,到底是夫妻一場,於情於理她都應該去看看,順便談一下離婚的事情。
“我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林希這麼説。
就是這句話,宛如閃電將劉燕劈成了碎片。她不知道她是怎麼跑出來的,一連數天,她將自己關在翠荷街的小樓裏,誰都不見。
一夜,真的是一夜,劉燕原本花白的頭髮全白了。四嫂早上給她端早餐的時候,嚇得驚叫。
林仕延和林希先後上門看望劉燕。林希在母親門前長跪不起,劉燕始終置之不理。
除了林氏父子,每日都有施工隊的工作人員上門勸説户主搬家,因為翠荷街全面拆遷已經持續了幾個月,林家的這棟小樓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島”。周圍一片廢墟瓦礫,電線杆什麼的都被推倒了,唯獨小樓還在漫天的塵埃中艱難地守着最後一寸土地。
“就是這了,總裁。”
呂總管下了車,指着已成“孤島”的小樓説。
葉冠語茫然四顧,但見一片塵土飛揚,昔日破敗的翠荷街已然是一片工地,除了那棟小樓,舊樓和平房都不見了蹤影,推土機和吊車在殘垣斷壁間緊張地作業,現場一片忙碌。隨處可見戴着黃色安全帽的施工人員和民工,項目經理和一干公司高層顯然已得知董事長要來,大老遠的就迎過來,他們以為葉冠語是來視察工地的,項目經理指着工地説:“工程進展一切順利,就是那棟樓的户主死活不肯搬出去,我們做了幾個月的工作都沒用……”
葉冠語踩過瓦礫,走向那棟孤獨的小樓。項目經理欲跟過去,呂總管跟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止步,又對其他負責人説:“你們都忙自個的去吧,總裁也就隨便看看,有事再叫你們。”
眾人這才作鳥獸散。
小樓一樓大門緊閉,葉冠語敲門,裏面傳出一箇中年婦女的聲音:“説了你們別來,沒用的,我家夫人不搬。”
緊隨其後的呂總管發話了:“我們不是來勸你們搬家的,我們是你家夫人的老鄰居,過來看望下夫人。”
“吱呀”一聲,門從裏面被打開了。
四嫂上下打量站在門口的葉冠語和呂總管:“你們是我家夫人的鄰居?”
“正是,你上去通報聲吧,就説一個姓葉的老鄰居來拜訪她。”呂總管完全代替了葉冠語發言。
四嫂遲疑着,終於還是上去通報了。不過片刻,她就下了樓,指了指裏面:“你們進來吧,夫人有請。”
呂總管看了下葉冠語:“總裁,我就在樓下等你吧。”
葉冠語沒有做聲,自顧跨過門檻。四嫂將他往樓上引,木樓梯顯然已年久失修,踩在上面吱呀直響。因為門窗都是關着的,屋內光線極暗,空氣無法流通,從一樓到二樓瀰漫着一股潮濕的黴味。
葉冠語知道,這是腐朽的味道。
這個家族已經走向腐朽,一代名門,也不過如此。他們有太多見不得光的東西,於是寧願守在黑暗裏,一日復一日地腐爛。只是他們不懂,這世上從來就沒有永遠的秘密,他們寧願腐爛也害怕真相最終被剝開來,呈現在陽光下。葉冠語只覺悲傷,他做夢都沒想到他的身世竟然也是他們家族的一個秘密,腐爛了三十多年,現在竟要他自己親手來揭開。
“我終於把你等來了。”
“……”
“從前我就懷疑過,原來就是你!”
“……”
“可不可以走近點,讓我好好看看你,孩子,我找了你三十多年,這麼多年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就是因為你啊……”
“……”
“對,對,走近點,再走近點……你長得很像你父親,尤其是眼睛,但你比他好看,比他英俊……”
“我的父親是誰?”葉冠語終於説話了。他是面對着窗户站着的,窗簾只拉開了半邊,劉燕揹着光半躺在躺椅上,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一頭亂蓬蓬的白髮下是一張形如骷髏的臉。這個女人就是他的母親?葉冠語虛弱得幾乎無法站穩,不,不,梁喜珍才是他的母親,哪怕她貧賤,哪怕她沒有姣好的容顏,但她善良,是這世上最最善良的女人……可眼前這個女人,這個曾經傲慢如皇后的貴婦人,當年甩給梁喜珍一個耳光,那個時候葉冠語才八歲,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耳光!天哪,她竟然就是他的生母!命運如此殘酷又如此滑稽,他們兩家人曾經做了那麼長時間的鄰居,梁喜珍還給林家奶過孩子,餵養過林然,究竟是幾世的冤孽,竟讓他們兩家到了今世還糾纏不清。
“你的父親……”劉燕掙扎着坐起來,大熱天的裹着厚厚的披巾,仍抑制不住瑟瑟發抖,她顫聲説,“他已經死了。”
“死了?”葉冠語蹙起眉頭。
“是的,死了。”
“他是誰?”
劉燕並沒有馬上回答,痴痴地看着葉冠語,這是丟失三十多年的兒子啊,竟然長成這麼大了,挺拔偉岸得像一棵傲然雪峯的松。她多想抱抱他,摸摸他的臉,三十多年,她常在夢中聽到嬰兒的啼哭,那麼淒厲,夢中撕碎的心醒來仍是尖鋭的刺痛。可是,他分明拒絕跟她的親近,臉上的線條繃得生硬,沒有一絲一毫緩和的餘地,嘴角沉着,語氣冷得結冰:“他到底是誰?”
“他已經死了。”劉燕喃喃的,像失了魂魄的幽靈。
“我問你他是誰?!”葉冠語猛地提高聲音,那聲音彷彿呼嘯的狂風,讓整間屋子都在顫抖,捲起飛揚的塵土。
劉燕像是被嚇着,顫顫巍巍地縮着身子,瞪着一雙乾涸的雙眼看着葉冠語,聲音渾濁不清:“是,是林維……”
葉冠語的身子明顯地搖晃了一下,林維……怎麼會是他,給杜長風做無罪辯護的,不就是他嗎?他猛然想起歐陽昭給他看過的一份卷宗,林維和劉燕的私情他早就知道的,當時他還以這份卷宗威逼過林維交出林氏12%的股權,他該想到的啊,呂總管告訴他生母就是劉燕時,他就應該想到生父是林維,是他想不到,還是不敢去想?
耳畔彷彿有轟隆的雷聲滾過,血海深仇,兜了一大圈,竟然以如此慘烈的方式“重逢”,即便天人永隔,但仇恨已深植他的心,他恨那人勝過恨杜長風,因為杜長風那時候畢竟年少,失手殺人,很多事情都是他的家人在背後操控的,而林維就是那場荒誕官司的策劃人。葉冠語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林維在法庭上信口雌黃時的從容鎮定,枉他一直叫他“林伯伯”,出了法庭,他問林維怎麼能這樣,林維沒有給他答案,只留給他一個冰冷的背影。現在,葉冠語仍想問,問天,問地,問命運,也問已經入土的林維,怎麼可以這樣,怎麼能夠這樣?!
“你父親也想了你……三十多年……”劉燕乾涸的眼中湧出滾滾的淚水,搖晃着站起來,大約是身體過於虛弱,幾乎走不穩。
她蹣跚着往前走,葉冠語就往後退,母子相逢,竟成了他此生最殘酷的打擊,他無法面對,他不能接受,他只能後退……
“孩子,讓媽媽抱抱你啊——”
劉燕張開雙臂,真絲的衣衫裏露出皮包骨的手臂,指關節突兀地暴起,彷彿乾柴一樣,顫抖着伸向葉冠語。她滿頭白髮,雙淚長流,抽泣着:“孩子,你是我的孩子,為什麼不肯讓媽媽靠近……我知道你恨林家,我也恨林家啊,我這一生的青春和愛情都埋在了林家,現在一口氣沒咽,就是想看看你,讓我真實地觸摸到你,我好怕這是夢,一醒來就什麼都沒有了……”
葉冠語冷冷地看着她:“你只是生了我而已。”
“對,我只是生了你,一天也沒有養過你,我沒有資格稱作你的母親,可是孩子,很多事情不是媽媽可以扭轉的,人怎麼拗得過命啊……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林然去得早,林希又這個樣子……我真願自己沒有生他,可是有什麼辦法,是我把你們帶到這世上來的……”
一句話觸動了葉冠語,劉燕是他的母親,那林希……豈不是他同母異父的兄弟?上帝!
葉冠語徹底被擊垮,連呼吸都彷彿牽着痛,他搖頭,只是搖頭,終於有淚自眼角滲出:“這不是真的,不,不,這不是真的……”
劉燕站在他兩尺之外,哭得哀絕淒厲:“林希是你的弟弟,冠語,他是你的弟弟!我知道他犯下的罪天理難容,可是冠語,他是你弟弟啊——你放過他吧,媽媽拿這條命來換他的命,好不好?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是媽媽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要看到你們自相殘殺,不,冠語,不可以的……”
“我沒有這樣的弟弟!”葉冠語咆哮着,額上青筋突突地跳,他揮舞着雙手退向門口,“我沒有這樣的弟弟——你求我也沒用,他是我們葉家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不會原諒他!就是傾家蕩產,我也要將他送去刑場——”説着就要轉身出門。
劉燕撲過去,結果步子太快,跌倒在地。她一把抱住葉冠語的腿,死死地抱着:“冠語,他是你弟弟啊,你不可以傷他——媽媽求你了,我死了,他就是你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唯一有血緣的親人啊,你明不明白——”
葉冠語大口喘着氣,一狠心拔出了腿,飛快地狂奔下樓。差點和正欲上樓的四嫂撞個正着,四嫂是聽到哭聲上去看究竟的。呂總管在門口見葉冠語下來,連忙迎上來,葉冠語沒有理會他,大步走出去。
“總裁。”呂總管忙跟了出來。
兩人一前一後地踩過瓦礫塵土,直奔路口的奔馳房車。早有隨從為他拉開車門,前腳,也就是前腳剛抬起,葉冠語猛聽到身後一聲大喊“夫人——”,接着是一聲悶響,像是什麼重物摔在了地上。
呂總管先回過頭,嚇得往後一縮。
葉冠語彷彿背後中一了劍,瞬間穿刺入心,他依舊保持着前腳踏上車門的姿勢,後腳跟踮起,身子半弓着,一動不動。他很想轉過頭,可是渾身上下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不好了,有人跳樓啦!”
一片嘈雜,四面八方的人湧向那邊。
而葉冠語拼盡全身的力氣,緩緩直起身子,雙手撐着車頂邊沿,埋下頭:“送她去醫院。”半晌他才説了這麼一句。
“是,總裁。”呂總管飛快地跑開了。
葉冠語始終沒有回頭看,他木然地坐進車內,閉上眼睛,就像傷勢過重奄奄一息的垂死者,呼出一口氣,就不知道下一口氣還接不接得上來。臉上濕濕的,他伸手拭了拭,視線一片模糊,卻再也拭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