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明白我的心,
不記得最初的相遇,我不怪你,
誰讓我不是那個主宰你過去記憶的人呢。
可是你得把你的未來交給我,
老天不給你時間,我會向老天討,
用我的餘生去討……
清晨醒來,舒曼才知昨夜下了雪。雪光映在窗紙上,越來越淺,東方透出緋紅的霞光,大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時分終於晴了。
舒曼始終不明白杜長風要她交代什麼。
起床簡單洗漱後,羅媽將早餐端進她的房間。羅媽是負責杜長風飲食起居的,早餐是饅頭,還有羅媽親自醃製的泡菜,格外開胃。本無多少食慾的舒曼居然喝了兩碗粥。杜長風顯然還沒起來,舒曼沒理會,自顧自在山莊裡閒逛。昨夜的雪下得很大,院子裡一片銀裝素裹,石榴樹的枝丫不堪重負,被雪壓得快垂到了地上。天井也是厚厚的雪。羅媽要舒曼別去井邊,怕滑進去。
杜長風其實是看著舒曼在院子裡逛的,蹦蹦跳跳,都十幾年了,還像個孩子。在他眼裡,她一直就是原來的樣子。他看見她跑出後院走進了白雪皚皚的竹林,這才嘆口氣,簡單洗漱,換下睡衣。又是一夜未睡,他只覺頭有千斤重,昏昏沉沉,於是推開臥室的窗透氣,目光習慣性地落在窗外那個湖上,彷彿被什麼刺到了眼睛似的,無法久久凝望。
那兩隻天鵝已經死了。
十三年前就死了。
最先死掉的是“葉冠青”。當時已經臨近冬天,有一天清晨,他起床後習慣性地望望窗外,立即駭然,他只看到了一隻天鵝!他連睡衣都沒換,光著腳跑到湖邊,這才發現“葉冠青”似乎生病了,縮在湖岸的水草裡發抖。他大叫,驚動了老梁,老梁說只怕是凍的,夜裡山裡的氣溫很低。他連忙將“葉冠青”抱進了屋,無論他怎麼開暖氣,用被子捂,“葉冠青”還是沒能熬到第二天,半夜的時候徹底僵硬了。他抱著僵冷的“葉冠青”號啕大哭,一遍遍地喚著它,就像當初在監獄裡呼喚這個名字一樣,他嚎得似乎快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老梁嚇得要死,連忙叫來林仕延,無濟於事,他的聲帶受到嚴重損傷,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復原,說話總是沙啞渾濁,甚是嚇人。他不準任何人碰“葉冠青”,自己在後院找了塊地把它埋了,怕時間久了不記得地方,他特意在埋“葉冠青”的地方種了根竹子,以便跟其他的樹木區別開來。
不幸的是,“葉冠青”死後不到半個月,“丫頭”也病了,開始是不肯進食,也不飛了,無精打采地棲在湖邊,動也不動。杜長風急瘋了,一個電話打給林仕延,這是他自進瘋人院後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父親,求父親趕緊給“丫頭”找個醫生來看看。林仕延不敢耽擱,連忙召集仁愛醫院最好的醫生趕過去,開始醫生們以為是林家二公子病了,一個個摩拳擦掌,都想好好表現一回,結果去了才知道原來是給一隻鵝看病,當即臉都垮了下來。這事後來被當地報紙披露,大意是說在很多窮人都沒錢上仁愛醫院看病的時候,居然有人利用醫療資源給一隻鵝看病,窮人的命居然抵不上一隻鵝云云。雖然報上沒有點名道姓,但話說得很是刻薄,明眼人都知道說的是誰,林仕延一向很重名譽,這次卻置若罔聞,因為兒子的事對他來說,比天都大,名譽算什麼,那隻叫“葉冠青”的鵝死的時候,兒子近似崩潰的神情早已嚇到他,這次如果“丫頭”也出意外,兒子指不定會怎樣。
然而,南方的氣候到底是不適合天鵝生活,無論醫生們怎樣搶救,動用了最尖端的醫療科技,還是沒能保住“丫頭”的命。杜長風抱著“丫頭”,眼睜睜地看著它疲憊地閉上眼睛,那曾經亮如寶石的黑眼珠,在生病後就已經晦暗無光。杜長風知道大勢已去,無力迴天了,撫摸著它綿軟的脖子說了一段令在場醫生們都動容的話,他說:
“‘丫頭’,我們的緣分就此盡了,我難過,卻無能為力,對不起……但無論如何,我都感激你,給了我一段多麼美好的日子。我不知道來世你是不是還會變天鵝,但我來世,肯定會變天鵝,如果那個時候你遇見了我,請一定記得要收留我,你可以以任何人的身份,就是不要以獵人的身份用槍口對準我,因為我是為你而生的,我只為你飛翔。哪怕最後的結果仍然是墜落,也請讓我墜落在你的懷裡,就如你現在在我的懷裡一樣,讓我靜靜地送你去來世……”
……
“丫頭”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眼皮合上的剎那,竟有晶瑩的淚珠滲出。
出人意料,這次杜長風沒有號啕大哭,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安靜,只是不肯撒手放開手中的“丫頭”。他抱著“丫頭”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一連關了三天。老梁和林仕延,以及林然和林希都守在房門外,急得手足無措。三天後,他自己出來了,一句話也沒說,徑直抱著“丫頭”走向後院,在“葉冠青”的旁邊埋下了“丫頭”。同樣種上了一根竹子。無數個夜裡,他站在臥室的窗前望著後院的兩根隨風吟唱的竹子,抽菸,喝酒,發呆,直至最後病倒。這一病來勢兇猛,待出得院來,已經是第二年春天,回到二院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那兩根竹子的附近,居然冒出了很多竹筍!日復一日,竹筍脫去外殼,漸漸長成了小竹子,到年底林仕延送他去日本留學的時候,小竹子們已經長大,快趕上“葉冠青”和“丫頭”了。他跟林然說,這就是生生不息啊!
林仕延以給他治病為由送他去日本留學,是因為怕他長久地待在瘋人院會變成真正的瘋子,自從兩隻天鵝相繼死去,他很多地方都逾越了正常人的舉止範疇。而且,他畢竟年輕,一輩子還長,林仕延不希望他就此荒廢,讓他學點東西,無論將來是否能走出二院,總不至於白白浪費光陰。三年後,杜長風從日本學成歸國,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後院看竹子,嚇他一跳,整個就是一片竹林了,而他一眼就認出了“葉冠青”和“丫頭”,因為心細的林然怕他認不出,很早以前就在那兩根竹子上刻了字。後來,在擴建臥虎山莊的時候,他乾脆又在竹林的旁邊大種竹子,漸漸的,就有了今天的規模。
舒曼一出後院就吃驚得瞪大眼睛,好大的一片竹林,雪中的竹林!空氣清冽寒香,那香氣就是竹香,沁人心脾,格外的神清氣爽。舒曼一根根摸著筆直的竹子,搖一搖,再飛快地躲開,雪紛飛而下,可好玩了。突然,她發現兩根竹子上刻有字,仔細辨認,一根刻著“葉冠青”,一根刻著“丫頭”。
葉冠青?丫頭?
“你站在這裡幹什麼?”
“……”
“你怎麼找到這兩根竹子的?”
“……”
“你在想什麼?為什麼發呆?”
杜長風不知何時站到了她的身後,將手蓋住了她的手,握著她的手撫摸竹上的“丫頭”,耳畔是他輕輕呼出的熱氣,透著植物和菸草一樣的氣息:“想起來了嗎?丫頭,你猜這‘丫頭’是誰?小時候,有誰叫過你丫頭沒有?”
“叫過啊,很多人都叫過。”舒曼想抽回手,卻抽不動。
“有沒有印象特別深刻的呢,或者是不認識的人這麼叫過你。”這傢伙有點糾纏不休。
“那我怎麼記得?”
“為什麼不記得呢?為什麼同樣的記憶,有的人忘得一乾二淨,有的人卻刻骨銘心呢?”杜長風扳過她的身子,她這才看到他已經換了藏青色的羊絨大衣,繫著藍色方格圍巾,臉上看得出剛剛洗過,她聞到了一股很好聞的潤膚霜的味道,可是他的眼睛,此刻近距離地端詳他的眼睛,舒曼的心跳得極快,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襲上心頭,到底在哪裡見過他呢?不是在林然的婚禮上,她一定還在別的地方見過,那眉眼,那目光,隱隱約約從平靜的心湖上浮現,又沉下……“我見過你,很久以前我是不是見過你?”她忽然問。只這麼婉轉一句,他眼中驟然明亮,彷彿有異樣的光彩:“你想起來了?”
舒曼搖頭:“想不起來,但肯定見過。”
“唉……”他長嘆一口氣,失落地看著她,“你不明白我的心,不記得最初的相遇,我不怪你,誰讓我不是那個主宰你過去記憶的人呢。可是你得把你的未來交給我,老天不給你時間,我會向老天討,用我的餘生去討……”他的眼神變得幽暗,頓了頓,恍惚一笑,“想不起來就算了,我帶你上塔看雪景去吧。”他掩飾著自己的失落,牽起她的手往回走,他的手掌很大,很溫暖,讓舒曼即便不情願被他牽著也捨不得放手,“不戴雙手套就出來,你的手都凍僵了。”他握緊她的手說。
他就那麼牽著她穿過一個個院落。古香古色的院牆,廂房,梅花樹……
彷彿是穿過時空的間隙,舒曼想起了很久的從前,林然也是這麼牽著她走在他家屋後的林間,滿地的枯葉,踩上去沙沙作響,當年她才十六歲,一顆心中如揣了小鹿,怦怦亂跳。她當時走得極快,緊緊拽著林然,臉上滾燙,心卻是暖的,心想這樣多好,在我如花年紀剛剛綻放的時候,居然會遇上這麼好的一個人。她一直沒有問過林然,是否當時就決定牽她走過一生。
她猜不透他的心,卻仍然放心。
因為她相信他必會牽她走過春夏秋冬。從未懷疑過。而此刻,舒曼再次被一個男人牽著匆匆前行,居然再次有了怦然心動的感覺,彷彿他們從未分開過,他們一直是這樣牽著走過來的,明知道過去牽她的人不在了,可那人的手溫卻恍然通過身邊這個男人傳達到她的手心。時空的交替,就在手掌中。
心中的某個影子逐漸清晰起來。努力去想,但還是看不真切。一直被他牽到湖邊,舒曼才被他拉回到了現實。明鏡似的湖泊倒映著岸邊的雪景,宛如仙境,而她和他的身影,也清晰地映在湖面上。
“從前這湖上有兩隻天鵝,羽毛潔白,體態優美,叫聲動人。
“它們是情侶,不離不棄,自由自在地在這湖上享受它們的愛情,即便一隻在飛,另一隻也會在湖上深情地凝望……
“我每天看著它們,心裡總是很滿足,因為我將心中的一份感情寄託給了它們,它們那麼幸福地相愛,彷彿我也在相愛。每天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尋找那潔白的身影,此生此世,第一次相愛……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是在跟天鵝戀愛,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裡愛的是誰……
“我管那隻雌天鵝叫‘丫頭’,它就是我的愛。
“先死的是那隻雄天鵝,我管它叫‘葉冠青’,我今生最對不起的一個人,我至今都為其贖罪……‘葉冠青’死後,‘丫頭’叫了一夜,叫聲如響亮而憂鬱的號角聲,深深刺痛我的心,沒過多久,‘丫頭’也死了。
“我將它們葬在後院,種了兩根竹子做記號,我去日本留學後,林然親自刻上了它們的名字,其實即便沒刻名字,憑感覺我都能一眼就認出它們,可是它(她)卻認不出我……
“我站在它(她)身邊,它(她)都認不出……”
……
杜長風喋喋不休地跟舒曼訴說著這些,目光灼灼,直望著她。舒曼覺得他眼神古怪,好像認定她就是那隻天鵝似的。
他說的所謂的塔樓就在林中深處,外觀看像個堅固的堡壘,直衝雲霄,形狀跟有些電視臺發射塔相似,只不過發射塔通常是鐵質的,而這個塔樓卻是花崗岩砌成。舒曼站在塔下仰著脖子看了半天,這麼高,幹什麼用的?
進了塔樓,蜿蜒而上的旋轉階梯讓舒曼看著眼暈。杜長風瞅著舒曼說:“別伸著脖子了,你又不是天鵝,不累嗎?”
舒曼瞪他一眼,甩開他的手,賭氣說:“我自己能走。”
“我是怕你恐高。”他忽然好脾氣起來。
“我……我不恐高……”舒曼嘴硬。
可是這話無疑是自欺欺人,還沒登到三分之一,她的腿就開始發軟了,抓著鏤花鐵欄杆,根本不敢往下看。杜長風走在她前面,似乎料到了,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瞅著她,故意嚇她:“別往下看,否則很容易腳下打滑掉下去。”
一聽這話,舒曼豈止腿軟,身子也抖起來。
杜長風笑了起來,英俊的臉在燈光的映射下,宛如童話中某個森林古堡裡的王子,不,應該是國王,他就是這“古堡”的主人,居於她之上站著,簡直就是個天神。他朝她伸出了手,潔淨寬大的手掌在她眼前攤開,眼神充滿期待。
舒曼猶豫了一下,顫抖地將自己冰涼的手伸給他。
他先攥緊她的手,走下臺階幾步,又放開,伸出臂膀擁住了她的肩,美其名曰:“這樣,掉下去了,你還有個墊背的。”
“是我給你墊背吧。”舒曼沒好氣地說,想掙脫,卻不敢動,感覺很容易失去重心。
旋轉梯還在旋轉而上。
彷彿是天梯,舒曼感覺登上的是一條通天的路。杜長風緊擁著她漫步而上,一步一步,彷彿踏在她的心上。她心裡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她好像並不擔心掉下去會怎樣,而是在想沿著這條路走上去會怎樣?向上不一定就是天堂,也許是更深的地獄。
終於到了塔頂,首先進入的是一間好大的“玻璃房”,四面透明,金屬支架支撐的頂棚是伸縮的,湛藍的天空一覽無餘。玻璃房內設有暖氣,躺椅、音響、吧檯,一應俱全。晚上在這裡聽著音樂看星星,一定很享受!玻璃門是自動感應的,緩緩打開,杜長風牽著舒曼走到了環廊上,四周均是堅固的花崗岩圍欄,讓人心裡倍覺踏實。
而舒曼,震撼得幾乎不能直視四周。舉目遠眺,整個山林一片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直延伸到天邊。遠處是城市的樓群,襯在白色的天地間幾乎看不見,山林外廣袤的原野無邊無際,和白雪皚皚的山林連成一片,還有河流、湖泊、公路,真正是氣吞山河!蒼茫大地,居高臨下,強烈的視覺衝擊力讓人暫時忘卻了恐高的心慌,舒曼立在原地,動也不能動,自然的力量太奇妙了,帶給你的感動足以讓你忘卻人世間的一切煩憂。
唯一有些煞風景的是,塔樓左邊山頭過去是殯儀館,這會兒正在冒青煙,又一個生命灰飛煙滅了。而塔樓右邊的山丘上,則是整齊排列蔚為壯觀的墓地,也蓋上了厚厚的積雪,生生死死,就在這天地間無聲地演繹,無法讓人不動容。
舒曼朝墓地的方向站著,因為林然就葬在那裡。雖然距離遙遠,看不清他的墓碑,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著她。
“想象過飛翔的感覺嗎?”
杜長風站在她的身後,從後面擁住了她。
“飛翔的後果,就是墜落,不是嗎?”
“是,是墜落,但那種自由飛翔的感覺還是讓人嚮往,”杜長風感覺她在風中發抖,拉開大衣,將她整個地裹在他的懷裡,而他的聲音,也彷彿來自遙遠的天外,“記不起有多少個白天黑夜,我站在這塔樓上眺望遠方,眼睜睜地看著鳥兒們飛翔,卻無能為力……很多時候,我想在這站到地老天荒,因為我害怕下去,一下去就要與那些瘋子為伴。雖然他們不會傷害我,他們是這世上最善良的人,可唯一的不同的是,他們不記得從前,也不去想未來,但我記得,一閉上眼睛,血淋淋的從前,就浮了上來……”
“你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舒曼終於問到這個問題。
葉冠語早上出門的時候,但見街上白雪皚皚,心裡莫名變得惆悵,又是一個冬天,十三年了吧。
上午一直在開會,討論將公司總部遷往離城的諸多事宜。按理他應該很興奮,新的總部大廈就坐落在林氏振亞大廈的馬路對面,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可以和他們平起平坐。然而他神思有些恍惚,一直不在狀態,臉也繃得緊緊的,讓屬下們忐忑不已,說話非常小心。
散會後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抽菸。
桌上有個小相框,照片上的小女孩十五六歲的年紀,臉上乾乾淨淨,坐在一片野菊花地裡笑得非常燦爛。
十三年了,她就是他的一個夢。沒有人知道,在那樣黑暗的日子裡,這個夢於他而言是何其的彌足珍貴。那時候他帶著母親借住在公館,邊給母親治病邊謀算著繼續打官司,為此他還專門鑽研法律,買回厚厚的法律文典,一有時間就研究。可是,有時候他也在想,即便能復仇又如何呢?家破人亡,他還擁有什麼?二十幾歲,人生才剛剛開始,就再也沒有了希望,徹底地墜入深淵,永遠也落不到底的深淵。
他以為他這一生終將在黑暗中度過。除了母親,他以為這世上再無他值得留戀的東西。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她,一切就在剎那間改變……
離城的舊宅要賣掉,他原本是去清理東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的安排,他突然決定去紫藤路的林宅看看,當時冠青已經去世四年了,林老頭子也已經回國定居,犯下這樣的滔天大罪,他還敢回來?紫藤路位於離城的南端,跟另一條路桃李街呈“7”字形連接在一起,雖然在離城生活多年,他卻很少去這兩條街,因為這街上住著的都是非富即貴,都是有身份的人,林家就是其中之一。舒隸家則住在桃李街,兩家人都是那附近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
林家的大宅院掩隱在紫藤路的綠樹叢中,葉冠語當時徘徊在門口,透過鏤花的鐵門,他看見一個少女站在院子裡的香樟樹下,十五六歲的樣子,抽抽搭搭地在掉眼淚。那少女穿了件鵝黃色的毛衣,白色的裙子,站得筆直,低著頭的神態真是好看極了,長髮分兩邊扎著垂在胸前,樹上的落葉隨風輕舞,掉落在她身上。她的腳下也是厚厚的一層落葉,夕陽斜照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迷人的金色,風吹動著她的裙襬,露出她藕段似的小腿,那畫面美得讓人窒息。
葉冠語就是那一刻才體會到,什麼是窒息。
不久,屋內走出一個年輕人,正是林然!四年不見,他又瘦了許多,更顯得他長身玉立,儒雅斯文的氣質讓他是那麼的超凡脫俗。聽說四年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世界各地演出,名氣是越來越大了,報紙上經常見到他的訪問。葉冠語每看到他的報道,總是快速地翻過報紙,這並不意味著他在迴避。相反,他關注著林家每一個人的動態,當然也關注著林然,但對林然的關注似跟其他人有所不同,哪裡不同,他並不願多想。就比如看到林然從屋內走出來的那一刻,他竟然激動得渾身戰慄,心中的網千結萬結,糾纏不清,竟不敢直視他。四年前那個深秋的夜,他在桂花樹下的哭聲,突然灌入他的耳畔。
前塵往事呼嘯而過,一個轉身,從此天涯。
葉冠語屏住呼吸,唯恐林然發現他的存在。他看到林然坐到樹下的鞦韆上,慵懶地蹺起腿,問那少女:“想明白了沒,知道自己為什麼沒彈好嗎?”
少女怯怯地看了林然一眼,點點頭。
“那你說說看,怎麼沒彈好?”林然聲色俱厲,眼神卻很溫柔,飄飄忽忽地落在她的臉上,似在探究,也似在欣賞。
少女回答:“我,我開小差了。”
“開小差?開什麼小差?說!”
“我想去看《滾滾紅塵》,林青霞演的,我跟同學約好了去看……”
林然聞言想笑,又剋制自己不笑,道:“哪個同學約你啊,男的還是女的?”
“有男的,也有女的。”
“好啊,年紀小小,就知道跟男生約會了!”林然手中揮動著一把鋼尺,作勢要敲她,“想看電影為什麼不跟我說?我不能帶你去看嗎?”
少女偷瞟了他一眼,一聲都不敢吭。
林然輕咳聲,繼續裝模作樣,可是又忍不住捏捏她的手,拉拉她的胳膊,一本正經地問:“那電影……好看嗎?”
“好看,好看,我同學看了都說很好看!”少女這回沒當啞巴,連連點頭,馬上意識到自己失態,連忙吐舌頭,低著頭偷笑。
“你還笑,臭丫頭!”林然掐她的胳膊,順勢把她拉到自己身邊的鞦韆上坐下,摟著她的肩膀說,“要看電影,只有一個辦法,把剛才那首曲子彈到我滿意為止,否則,你給我站到天黑,聽到沒有!”
“聽……聽到了。”少女笑逐顏開,那臉,那眉目,那有著優美弧線的下頜,讓鐵門外的葉冠語幾乎忘了自己身處何地。他差不多是逃回了桐城,徹夜未眠。命運太詭異!在命運的棋盤上,邂逅抑或是重逢都是命運事先設定好了的,葉冠語其實很早很早以前就見過那個女孩,他隱約知道,他的人生註定會因為那個女孩而改變。一連好多天,他都像喝了迷魂湯似的,整個人暈暈乎乎。從此以後,他經常出沒在林家附近,並且很快打聽到了她的名字叫舒曼,正是舒家的女兒,舒隸提到過的二妹!
世事翻雲覆雨,竟是這般無稽。葉冠語像著了魔似的,深深地陷了進去。他摸清了她每天到林家學琴的時間,要搭的公交車,要經過的馬路,遠遠地守候著……那真是個很調皮的女孩,走路從來沒規規矩矩地走過,喜歡在路邊買糖炒栗子,喜歡爬過鄰居的柵欄去偷菊花,喜歡站在蛋糕店的櫥窗前流口水,喜歡攔住放學的小孩子,跟他們踢毽子……
事實上,葉冠語差不多每個月都要潛回離城,不僅是看那女孩,也是為了窺視那個殺人的惡魔。瘋人院一扇破爛的鐵門根本關不住那個渾蛋,他經常跑出來,滿大街溜達,跟個沒事人似的。每每看到他,葉冠語恨不得衝上前揍他幾拳。但他忍住了,他知道自己勢單力薄,在沒有積蓄足夠的能量前,是別指望將那個瘋子繩之以法的。可是他發現了一個秘密——杜長風也在窺視舒曼!
這讓葉冠語意外,那小子是什麼時候盯上舒曼的?他發現他經常躲在舒曼家門口,如痴如醉地看著她房間的燈熄滅……
忽然想起數年前杜長風的生日,大家在翠荷街的林家小樓裡鬧騰,眾人起鬨要爭做舒家女婿,別人都是選舒隸的大妹妹舒秦,唯有他和杜長風選的是二妹。
原來如此,原來一切都是命運設定好了的局。
葉冠語很多天都沒法平靜。
他恍然意識到,他和杜長風之間的糾結不僅僅是冠青的死,而那個有著一張天使般純真面孔的舒家二女兒會導致他們更深的仇怨,他發誓,他一定要在那瘋子的前面搶到舒曼!但是,他憑什麼去搶呢?當時他和母親的生活雖然因他的勤奮工作有所改善,卻沒有太大的起色,別說打官司,就是給母親治病都讓他力不從心。一無所有,他如何能得到他想要的?何況,那女孩並不認識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葉冠語為此鬱鬱寡歡起來,只覺得前途茫茫,尋不到出路,他開始酗酒,開始夜不歸宿,在街頭遊蕩……
一個殘陽如血的傍晚,他從外面遊蕩回來,一進門,就撞見有人闖進他家。他嚇住了,對方也嚇住了,是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戴著副金邊眼鏡,很是氣派儒雅。此人正是杜長風那個無所不能的父親!化成灰他都認得!
“你來我家做什麼?”葉冠語冷冷地攔在門口。林仕延很和善地衝他微笑道:“沒什麼,給你母親送點吃的補補身體。”
“良心不好過吧?”葉冠語逼視著對方,冷笑道。
林仕延掩飾著自己的侷促,態度裝得很誠懇,開口就叫他“小葉”,十足的偽君子:“小葉,我回國定居已經半年了,一直想來看看你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你住在這,你們怎麼會住在這兒的?”林父揹著手在茉莉花叢中轉悠,滿臉疑慮,“這房子好像不是你的吧?”
“關你什麼事?請你馬上離開這!”
“小葉,我知道你恨我們,無論我做什麼,你都還是恨,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都退一步好不好,你母親身體不好,你忍心看著她這樣受苦?”
“那也是拜你們所賜!”
“是,是,我從不否認這一點,所以我有責任照顧你母親,還有你,無論你有什麼要求,我們都可以坐下來好好談的……”
“我和你之間有什麼好談的!”
葉冠語鐵青著臉,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
林父循循善誘:“不能這麼武斷的,你還年輕,人生的路還很漫長,四年前我就想跟你談,但那個時候你……情緒激動,我又急著回美國,就拖到了現在。都退一步吧,這四年我心裡不好過,實在不好過,所以我想盡我所能幫助你們,我可以幫你實現人生的理想……”
“我人生的理想就是讓你兒子血債血還!”葉冠語叫起來,一把將他推到門外,“滾!別讓我看到你和你們林家的任何一個人!”
林仕延一個踉蹌差點跌倒,但他沒有動怒,只是無奈地搖搖頭,走前撂下一句話:“我跟你明說吧,我給你兩百萬,這筆錢四年前就應該給你的。你要不要自己考慮吧,至少應該讓你母親生活得好一些,如果想通了兩天內來找我……”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們林家有任何瓜葛!”葉冠語喝了點酒,扯著嗓門吼。
林父知道沒法勸服他,只得轉身離開。
一隻腳都邁出門檻了,卻又轉過來,想了想,對葉冠語說:“你不要說得這麼絕對,小夥子,你現在住的這房子過去都是我們林家的產業呢……”
……
門外傳來呂總管的輕叩聲。
“進來。”葉冠語揉著太陽穴,聲音疲憊。
呂總管看他的樣子就知他心情不好,輕手輕腳走到跟前,低聲道:“喬遷慶典的名單基本上都錄好了,你看振亞那邊……”呂總管猶猶豫豫,意思是要不要請林氏的人,因為喬遷之後兩家公司就成了隔了條馬路的“鄰居”。葉冠語抬頭,微微眯起眼睛,原本緊繃的臉忽而舒展開來,嘴角浮現一絲笑意:“請啊,幹嗎不請,連鄰里關係都處理不好,以後我們還怎麼做生意?”
呂總管點點頭:“那我叫人去補請柬。”說著轉身欲走。
“慢著。”葉冠語叫住他,“二院那邊……是什麼情況?”
呂總管答:“派人盯著呢,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控之中。”
葉冠語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其實我很想看他們的演出,尤其是聽舒曼彈琴,她的琴聲很美,很美……”
“你的琴聲很美。”杜長風難得說一句中聽的話。舒曼已經重新回到了學校,第一堂課,杜長風全程都在旁聽。
因舒曼是背對著門口輔導學生們彈琴的,杜長風站在門口聽的時候,她並未察覺。下了課,大約是學生們都懼怕校長的威嚴,一個個自覺離開教室,舒曼起身回頭時才發現杜長風站在身後,也不知道怎麼打招呼,點了點頭。杜長風揹著手踱到她面前,直視著她,贊她琴聲美的時候,她的臉有些微微地泛紅,道:“過獎了,杜校長。”
杜長風臉上的表情有些怪異,顯然他不大適應別人這麼稱呼他,因為學生們一向稱他“Sam先生”,很少有人稱他校長。用韋明倫的話說,他實在不夠為人師表。他倒也有自知之明,咧嘴一笑:“還是叫我的名字吧。”
舒曼不知怎麼在他面前總覺有壓力,低下頭,就準備離開。杜長風壓根就沒有讓道的意思,直視著她,目光炯炯有神:“怎麼,很怕跟我在一起嗎?跟我這個殺人犯在一起,讓你很有壓力?”
他一眼洞穿她的心思。
但她很不喜歡他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話,沒錯,他已經告訴了她一些事情,他是為什麼被關在二院的。她沒有資格評價他的過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她自己不也有嗎?她不是也當過罪人嗎?所以在得知真相後,她並沒有如他原來想象的那樣,馬上逃之夭夭,相反,她多少對他有些同情,因為她太瞭解一個人被釘上十字架的感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選擇留在鋼琴學校,抑或勸他繼續演出,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她想做些實際的事情。學生們期待的眼神讓她欣慰而滿足,她會覺得自己還是個有用的人,她的存在對於那些求知若渴的孩子來說是有意義的。這就足夠了。
可是此刻面對杜長風咄咄逼人的眼神,她很不快,冷冷地回了句,“我還有事。”就要走開,杜長風伸手拽住她的胳膊,“舒曼……”
她抬頭看著他。
他亦看著她,想說什麼,囁嚅著嘴唇又說不出來的樣子。他有很多話要對她說,很多很多的話……她不知道,那日從二院送她回城裡,他在她公寓的樓下就一直沒有離開,看著她房間的燈亮起,然後又熄滅,就如一顆心從激盪到冷卻。他始終沒法和她產生共鳴。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和她相處,很想親近她,卻總被她的冷漠刺到,他外表看似無所不為,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實懦弱得可悲。
“山姆,我留下來是因為這些學生。”舒曼也沒有掙扎,直直地看著他說,“我喜歡鋼琴,喜歡這些孩子。”
他鬆開了她。然後說:“我答應你繼續演出,是因為你。”怕她沒聽明白,補充道,“只是——因為你。”
杜長風的確答應了舒曼繼續演出。什麼樣的理由都說服不了他,誰的話他都不會聽,但她是舒曼,能和她同臺演出其實是他多年來的一個夢,尤其是她說她的日子不多了,她想借由這次機會重回舞臺,從而給自己的人生畫一個圓滿的句號。這樣的話,對他而言無疑是刀子,直刺他的心。
私底下,他問過韋明倫關於她的病情,韋明倫當時只是嘆氣:“她哥哥就是著名的心臟病大夫,林希也是心臟病大夫,兩個人都是專家,他們都說……只能保守治療,你自己想想吧。”
韋明倫又說:“舒曼很堅強,自己的病情怎樣,她其實比誰都清楚,但她仍然很積極地活著,教孩子們彈琴,用音樂繼續自己的人生,她讓我欽佩。”
於是他更加備受打擊,當時捂著臉,哽咽得幾乎不能言語:“我浪費了十三年!我原本有十三年的時間可以和她相處,可是我浪費了……”
“所以你現在才要珍惜。”韋明倫按住他的肩膀。
此刻,他看著她,很多的話無從說起,仍然只是那句:“舒曼,我浪費了十三年……”
舒曼笑了笑:“現在還來得及啊,如果這次演出成功,你的人生會翻開新的一頁。”
她還是不懂他!
最後他只能頹然地坐到琴凳上,陽光透過教室的落地窗斜斜地照進來,將他和琴籠罩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令人無法直視。他側著臉,更加顯出他臉部輪廓的堅毅,鼻樑高挺,嘴唇的線條像是精心篆刻出來的,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孤獨的雕像。
舒曼一時又有些迷茫,為何她總覺得這個男人似曾相識,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是不是就見過他?
她究竟——在哪裡見過他?
兩人正沉思著,“哐當”一聲,韋明倫推門而入,臉色灰白,氣喘吁吁的,一看他的樣子就是有很緊要的事。
杜長風和舒曼不約而同地望向他。
韋明倫急急地走過來,揮著手裡的一份文件說:“我們的演出被叫停了。”
舒曼張著嘴,像是沒明白過來。
“文化局剛剛下的通知。”韋明倫又氣又急,在原地轉著圈子,“你說我這是招誰惹誰了!”說著一拳捶在琴蓋上,十分懊喪。
杜長風倒是不緊不慢地問了句:“理由呢?”
“一堆。”
“那就是沒理由。”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有沒有補救措施?”
“我正在想辦法,晚上約了文化局的領導吃飯,你也去吧。”
然而,無濟於事,接下來的幾天無論韋明倫怎麼走動關係、解釋,都扭轉不了既定的事實。那些人就像是串通好了似的,要麼避而不見,要麼閃爍其詞,連忽悠的語氣都是驚人的一致。這就意味著兩年的精心策劃所耗費的人力物力,全都化為泡影。韋明倫簡直要瘋了!
這天晚上,韋明倫奔波一天又是無功而返,垂頭喪氣地回辦公室。一進校門就看見舒曼在銅像前發呆。
月光冷冷地灑了她一肩,讓她的面孔有些模糊不清。而林然的雕像,剛好“目光”和她對視,微笑著,那樣對視。天人永隔,似乎並不能阻止兩人的精神交流,舒曼一有空就站到林然的雕塑前,和他說話,撫摸他的臉,當他還活著一樣。也許在她心裡,林然從未離去吧。
兩個人只是換了種方式相處。
一個在天上,一個在人間。
如此而已。
這更加讓韋明倫難過,他不知道杜長風看到此情此景的感受,他看了只覺難過,為林然難過,也為杜長風難過。愛一個人,就是在心裡生了根,即便那人已經離去,也不能阻止對他的思念。這就是愛情啊……杜長風,這輩子怕是難了。韋明倫拍了拍舒曼的肩膀,沙啞而疲憊地說:“這麼晚了,還不回去嗎?”
舒曼扭頭一看是他,笑了笑:“沒事,我想在這兒待著。”
韋明倫長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雕塑下的大理石階上,什麼話也不想說。舒曼心生惻隱,問道:“還是沒有進展嗎?”
問了也是白問,看他這樣子像是有進展嗎?
韋明倫無力地搖頭:“我已經放棄了。”說著頹然地埋下頭,低低地說,“因為我已經知道原因了,我們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鬥不過那人。”
舒曼也坐到石階上:“你的意思是背後有人干預?”
韋明倫點點頭。
“是誰?”
韋明倫轉過臉看著她,“你認識的。”
“我認識?”舒曼眯起了眼睛。
“是啊,你認識。”
“……是誰?”
“葉冠語。”
舒曼一愣,像被定住了似的。
韋明倫看著她說:“現在你該明白了吧?”
舒曼還是搖頭:“他為什麼要干預我們的演出?”舒曼對於杜長風和葉冠語之間的恩怨並不知情,杜長風只告訴過她,他年少時誤殺過一個人,因此被家人在瘋人院關了五年,這段經歷讓他背上了沉重的枷鎖,至今無法坦然面對公眾。韋明倫也不好明說,只是連連嘆氣:
“一言難盡啊,他們兩個人的仇怨,已經十七年了。”韋明倫掏出一根菸,也不問舒曼能不能抽,自個兒先點上了。平常他是極有風度的,每次有女士在旁邊,他都要先徵求對方的意見才點菸。可是現在他焦頭爛額,什麼風度都顧不上了,長長地吐出一個菸圈,那菸圈慢慢騰起,正好縈繞著林然的雕塑,韋明倫仰望著“林然”,眼眶漸漸變得溼潤:“哥們兒,還是你幸福啊,可以永遠地拋開這一切。Sam就沒這麼走運了,這輩子他都擺脫不了了,一輩子見不了人,明明活在陽光下,靈魂卻在地獄裡……”
舒曼狐疑地看著韋明倫,心底某根弦突然被撥動了下,腦海莫名翻騰出一片翠綠的竹林,在風中搖曳起伏。有兩根刻著名字的竹子籠罩在一片薄霧中,那名字,慢慢地清晰,慢慢地在她心中亮起……
很久,很久,她終於問:“葉冠青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