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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曲三 孤獨的囚鳥

杜長風決定取消演出。

當韋明倫告訴舒曼這個消息時,舒曼也覺得很意外。自那日搬琴後,她一直住在哥哥舒隸的公寓,是哥哥婚前的住所,婚後哥哥一直跟父母住在桃李街的舒家大院。因他是長子,有責任照顧父母。舒隸勸舒曼回家,舒曼一直沒有表態。五年了,她始終無法面對家人冷漠的目光。她是家族的罪人。她已經習慣一個人生活。其實那天葉冠語要送她回桐城,說給她安排住處,她也婉拒了,她覺得杜長風不懷好意,葉冠語也好不到哪兒去,這兩個男人都不是善類,她已經不是年少無知的小女孩,生活的磨難已經讓她對這個世界充滿戒心。

搬走鋼琴的第二天,舒曼去學校請辭。

韋明倫似乎已經在等著她了似的,舒曼說什麼,他都不答話。半晌,他從抽屜裡拿出幾份文件,遞給舒曼看。舒曼一看就傻了,竟是那日她賭氣簽下的演出合同,合同中註明除非主辦方撤換鋼琴師,否則她不得退出演出,如果堅持退演,將支付鉅額賠償金。離譜的還不只是這些,是她同時簽下的一份聘用合同,除非校方解聘,她必須執教滿三年以上才可以提出離職申請,否則也將賠付違約金。當時籤合同的時候,她正在氣頭上,看都沒看就簽了名,這下好了,簽了份賣身契。舒曼頭都大了,也很生氣,瞪著韋明倫說:“這是個圈套!”

韋明倫說:“是圈套,但你簽了字。”

舒曼說:“我沒這麼多錢賠。”

韋明倫淡淡地笑了下:“我說要你賠了嗎?”說著就拿過那兩份合同,當著舒曼的面撕得粉碎。

舒曼愣愣地看著他,不明其意。

韋明倫臉上的笑不知怎麼變得很悲涼:“舒曼,你還是不懂他的心。沒錯,他原來是想用這種方式將你留在身邊,他有個人的目的,包括我自己,也不否認在幫他……也許你會說我助紂為虐,但舒曼,看問題不能只看表面,他跟我說,給你自由,因為他就是個曾經失去自由的人,一直到現在,他都仍然囚在精神的牢籠裡不得解脫……”

舒曼聽不懂他的話:“失去自由?”

韋明倫點點頭:“是的。”他將撕碎的合同扔進紙簍,嘆口氣,“舒曼,我們都不是他,都沒有承受過他那樣的痛苦。也許在你眼裡他是個惡棍,但這真的是有原因的,而且他沒有你想象中的那樣壞,否則他不會還你自由,那麼現在……”韋明倫眼底湧出潮意,“你自由了,舒曼。”

舒曼無法面對那樣的目光。

雖然執教不過一個來月,但她深深地喜歡上這個地方,喜歡這裡的學生,包括……她將目光投向窗外,林然的銅像以永生的姿態,一動不動地凝望著校門口,似等待,也似在盼望。每天早上,學生們來校上課的第一件事就是進大門朝銅像鞠一個躬,或者點下頭。沒有人要求他們這麼做。他們只是表達對林然的敬仰和懷念。舒曼根本沒法形容內心的感動,她並沒有覺得杜長風是惡棍,惡棍不會以這樣的方式祭奠一個已故的人。是杜長風讓林然永生。

舒曼離開學校的時候,很多學生可能已經知道她要離職,都站在落地窗邊目送她,韋明倫也一直送她到門口,說:“這裡的大門永遠對你敞開,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都歡迎。”

轉身的剎那,舒曼的淚水奪眶而出。

不過數天,就驚聞杜長風取消演出的消息。韋明倫找到舒曼的住處,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時候,頹然地低著頭,一臉的疲憊和無助:“自從你搬走琴後,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去找過他,他閉門謝客,說什麼都不再參與演出,可這次演出就是為他而舉辦的,你知道的,為了說服他,我費了兩年的口舌……”

舒曼無語,猜測韋明倫跟她說這些的用意。

果然,韋明倫一臉央求地看著舒曼,慢吞吞地說:“小曼,去勸勸他吧,雖然不一定能勸他回來,但你去勸肯定比其他人更有勝算。你知道嗎,我是多麼希望他能在國內光明正大地亮相……”

舒曼覺得這是天方夜譚,她會去勸他?但是……她腦子裡不由得想起那天搬琴時,他哀絕的目光刺穿了她的胸膛,一直到現在,心口都在隱隱地發疼。為什麼會心疼?

“其實那天你離校時,他一直在窗戶前目送你離開。”韋明倫埋下頭,聲音乾澀,“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難過,將自己關在辦公室抽了一夜的煙,第二天他就取消了演出,舒曼,不管他接近你的初衷是什麼,但他真的……這麼多年,沒有人知道,他活得有多壓抑……滿以為他終於可以有勇氣面對公眾,沒想到最後還是退縮了,舒曼,我很難過……”

她低聲道:“我去勸?他會聽嗎?”

“會聽,肯定會聽!”韋明倫猛然抬頭,似乎看到了希望。

舒曼仍是不解:“為什麼?”

“因為,你對他來說很重要。”

“可他……恨不得我死。”

“小曼,你瞭解他嗎?”韋明倫的表情讓人看不懂,目光灼灼,“如果他真想你死,你發病那天他就不會送你去醫院,你沒看到他當時的樣子,很嚇人,把醫生和護士都嚇壞了……我不知道葉冠語怎麼跟你評價他的,但我跟他相交十幾年,可以說形影不離,沒人比我更瞭解他,他是個孤獨的藝術家,縱然才華橫溢,卻因年輕莽撞付出了代價,但這仍然無損他是一個天才藝術家……”

“你老說他年輕莽撞,代價什麼的,到底是什麼事啊?”舒曼很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個詞。

“這個……我不便評價他過去的那些事,讓他自己告訴你會比較妥當。”韋明倫閃爍其詞。

舒曼早料到他會這麼說,嘆了口氣:“好吧,我去勸勸他,順便當面問他,很多事情我確實很想知道,他看我時的眼神總讓我覺得,他有很多的秘密。”

韋明倫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舒曼問他。

“沒,沒什麼,”韋明倫迴避的態度很讓人生疑,“小曼,試著以一顆平常心去接近他,你會發現,他肯定不是你現在所想象的這樣,他的秘密,就藏在他的心裡,就看你怎麼看懂他的心了。”

“我走不進他的心!”舒曼斷然地說。

“你十三年前就走進了。”

“什麼?”

“沒什麼,”韋明倫瀟灑地聳聳肩,笑道,“我是說我們得抓緊,演出沒幾天了。還有,學生們都很想念你……”

次日,韋明倫親自送舒曼去見杜長風。

地方好像有點遠,在郊外。舒曼認得這條路,這是通往二院的方向。只要是離城人,沒有人不知道二院。不僅僅是因為其特殊性,也是因為它是大名鼎鼎的仁愛醫院的一座附屬醫院。原本這座醫院並不是仁愛醫院的,據說新中國成立前是國民黨關押犯人的地方,所謂“犯人”,大多是地下革命工作者,因此這裡曾經被譽為離城的“渣滓洞”。只是新中國成立後,附近水庫數次大潰堤,大部分建築在水中被浸毀,二院設立在這裡後,政府倒是投入了一些錢,重修了幾座院舍,可風風雨雨捱了數十載,早已是搖搖欲墜。如果不是愛國華僑林仕延將其併入旗下的仁愛醫院,這裡只怕早就是一片荒蕪了。

短短數年,林仕延讓二院煥然一新。不僅將原來的院舍全部推倒重修,還將二院外的整座楓樹林納入其中,一般人是進不去的,從裡面出來的人都把那裡形容得跟個度假村似的。尤其是掩隱在楓林中的那些歐式院舍,紅牆斜屋頂,每一棟都各具特色,跟外面那些樓盤開發的別墅群有得一拼。這麼好的環境和設施,即便沒病,來這住幾天散散心也是很愜意的事情。

可是,離城人知道這地方的,沒人願意來。

因為二院雖然背靠著名的旅遊勝地陽明山,但是離城殯儀館就坐落在二院旁邊,僅隔了一個山頭。久而久之,二院幾乎成了殯儀館的代名詞。而且最晦氣的是,離城最大的公墓偏偏就沒挨著殯儀館,而是連在二院的另一邊。殯儀館的煙囪一天到晚都在冒青煙,從不間斷。白痴都知道,那些煙是火化的象徵。那就轉過臉看右邊吧,好傢伙,遠處的山坡上全是白花花一大片的墓地。這叫什麼?左邊出,右邊進,姑且算做生命的輪迴吧。

舒曼在離城生活多年,當然知道這裡有一座仁愛醫院的附屬醫院,但是她沒進去過,只聽說裡面很漂亮,是個精神療養院。當然,這是比較好聽的說法,最直接的說法就是關瘋子的地方,是瘋人院。這讓舒曼感到意外和恐懼,杜長風是住在二院,還是殯儀館?

前方是一片如火的楓林,要去二院就必須經過這片楓林。一進入林子,周圍頓時暗了起來,明明是大白天,卻跟傍晚無異。約莫十來分鐘的時間,車子駛出楓林深處,眼前的視線豁然開朗,一片修建整齊的花圃邊,有個大大的魚池,魚池過去,是一道頗為氣派的鏤花鐵門,兩邊是大理石砌就,非常宏偉洋氣。門口的門房裡有兩個身著制服的門衛守著。

“下車吧,到了。”韋明倫為舒曼打開車門,“你直接跟門衛說,找杜長風就是,他會告訴你怎麼去的。”

“哦,好的。”舒曼下了車。繞過花圃邊的魚池,那道巨大的鏤花鐵門漸漸向她靠近,靠近,無形中給人一種壓迫感。舒曼的心跳無端地加快,莫名地緊張起來。一個身著藍色制服的門衛坐在傳達室裡打呼嚕,就在她遲疑著要不要叫醒他的時候,她瞟到了旁邊的一塊銅製招牌,上面刻著幾個字:離城仁愛醫院附屬精神病院。

她頓時駭然失色,杜長風真的住在瘋人院?身後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舒曼轉過身,來不及了,韋明倫已經掉轉了車頭,迅速駛離她的視線,消失在黑黝黝的楓林中。“韋明倫!你回來……”舒曼大叫著要追過去。她的叫聲驚動了門衛,他伸出頭來,一臉的睡意矇矓,“喂,你找誰啊?”

“我,我找……”不爭氣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舒曼完全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太突然了,太嚴重了,他原來住在精神病院裡!

“我問你找誰?!”門衛不耐煩地呵斥。

“杜、杜長風。”

門衛瞪大眼睛,將舒曼上下一打量,態度好了些:“你是他什麼人?”

“朋、朋友。”她虛弱地回答。

門衛打開旁邊的小門:“進去吧,直走,臥虎山莊。”

舒曼遲疑著走進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大片的花圃、噴泉池,感覺並不像是在醫院。幾個身著淡藍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子在花園裡嗑瓜子,說笑聊天,見到她,立即好奇地打量,目光倒還友善。舒曼四顧張望,一棟棟紅牆斜屋頂的西式小樓散佈在花園和樹林中,哪座才是臥虎山莊呢?

“你找誰啊?”有個護士問。

“哦,我找杜長風。”

對方立即露出驚訝的表情:“你找他?你跟他什麼關係啊?”

舒曼並不想回答,穿過花園直走,進到裡邊,三三兩兩的人散佈在花園裡,看他們的衣著,應該是病人。這些人坐的坐在輪椅上,耍的在耍太極,唱的在唱歌,還有一個老媽媽在翹蘭花指,像是在舞臺上演戲;還有個胖子站在一張石凳上投入地指揮,把腳下的花草當成了樂隊,一個年紀稍大的護士拖他下來,兩人正發生爭執……舒曼快步穿過去,隱隱約約明白韋明倫為什麼會說那些話了,如果杜長風是跟這些瘋子住在一起,那麼……

前面又是一片樹林。

一條鵝卵石小道蜿蜒著延伸進去。

舒曼順著小道一路飛快地走,很快就穿過了樹林,前面有一道圍牆,有扇鐵門虛掩著。走出門,眼前頓時豁然開朗,一個好大的湖出現在視線裡,因為是冬天,湖邊的水草枯黃,可湖水碧綠,深不見底。舒曼好奇地繞著湖走,遠遠地看到湖那邊一個很大的中式院落威嚴地掩隱在一片竹林中,倒映在湖面上,很是氣派,儘管天空陰沉,她還是看到了正大門上的牌匾“臥虎山莊”。

一個身著夾克頭髮花白的老伯揹著手迎面走來。舒曼還沒開口,他就先問,“你是舒曼吧?”

“……”

“進去吧,快進去,奇奇在裡面等你呢。”老伯面目和善,指了指山莊,“明倫打電話過來,說你到了,奇奇要我來接你,怕你迷路。”

舒曼愣在那裡不知所措。奇奇?這名好像在哪裡聽說過……“進去吧,外面風大,瞧你的臉都凍紅了。”老伯笑著說。

舒曼這才慢慢地走向大門。古香古色的一扇大門,紅漆銅環,門口還蹲了兩隻石獅子。門兩邊連接著高高的院牆,邁進大門,是一個幽深的天井,左邊是兩株粗壯的石榴樹,枝葉凋零,右邊種了兩株高大的海棠樹,可以想象,一到春天,這裡一定是一派花蔭遍地蜜蜂嗡嗡的景象。這很像是舊時大戶人家的四合院,除了大門,三面都是木樓圍抱在一起,廂房長廊非常古樸雅緻。舒曼正探頭探腦地張望著,左邊樓上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一扭頭,只見某人站靠著過道的欄杆,穿了件睡袍,面無表情地朝她揮了個手勢,示意她上去。舒曼愣在原地沒動,他就很不耐煩地嚷道:“還愣著幹什麼,你想凍死在那裡嗎?”

十七年前。

林仕延得知兒子出事,第一時間從美國趕回了離城。人命關天,他知道,這小子這一次怕是在劫難逃。

他已經是頭髮斑白了,大半都是為這小子操心操的。

原本收養這孩子是為了彌補心中的歉疚,可是收養後,林仕延心裡的歉疚反而有增無減,因為他沒能教好這孩子;原本他給予了這孩子全部的愛和期望,甚至連自己的親生兒子林然和林希都位居其次,可是付出的結果不僅是失望,最後竟是絕望;原本以為把他帶到美國,讓他接受西式的教育,能讓他走上他父母在世時想都不敢想的人生道路,誰知西式自由散漫的教育卻把他教成了一個活脫脫的“混世魔王”。

六歲,在美國讀小學。當時還叫“奇奇”的杜長風進校門第一天就跟同學打架,把金髮碧眼的外國同學打得頭破血流。從小學到中學,林仕延為他換了不下二十所學校。洛杉磯的小學換遍了,無人敢收,遷到加州,情況稍有好轉,學校換得不多,可經常不是被老師遣送回來,就是被警察用警車送回來。

這時候林仕延考慮到,西式的教育只會讓這小子越學越墮落,正好他想送林然回國接受正統的東方文化,就決定把奇奇也送回國,也許換個環境,這小子能改邪歸正也不一定。

奇奇在美國的名字叫Sam Lin,回國前,林仕延將他改回了他原來的姓“杜”,並取了個很詩意的中文名字“長風”。都說名字隱喻人的命運,林仕延後來想,他真不該給兒子取這名,以至於成年後他真的像一陣風,來去無蹤,而且風和“瘋”諧音,實在是真正的不祥。

林仕延先把長子林然安排進離城師大,又將林希安排進省城的醫學院學醫,林家畢竟是醫學世家,既然長子林然無心從醫,那麼次子林希就必須承擔繼承父業的重任;至於養子Sam Lin,最讓林仕延頭疼,最後只得捐了大筆錢給離城音樂學院,給Sam Lin買了個位置,音樂學院就在師大隔壁,林仕延的初衷是希望林然能學好中文的同時,看好弟弟。

在離城師大,林然當之無愧是全校矚目的焦點,回國前就已經是享譽歐洲的鋼琴王子,難免經常被媒體追蹤,林然一度成為全校學生,尤其是女生的偶像。而音樂學院這邊,杜長風一點也不比他哥哥“遜色”,據說第一堂課就把老師趕下臺,原因是老師沒他演奏得好。

杜長風學的是小提琴。

還在七歲的時候,林仕延要他在樂器裡挑一樣,因為在他們這樣的大家族裡,成不成音樂家是其次,林仕延本人喜歡音樂卻是事實,他希望兒子們都能繼承這愛好,“音樂可以解放靈魂”,這是他經常跟孩子們說的話。

還有一個原因,Sam Lin太好動,一天到晚沒有一刻是歇著的,學點音樂興許可以讓他變得安靜些。

結果讓林仕延大為震驚,這小子在音樂上的天分竟遠在林然之上,別人通常要學一年的東西,Sam Lin兩三個月就學會了,不出三年就在洛杉磯名聲大振,十歲,他代表洛杉磯參加全美青少年小提琴大賽,輕鬆奪冠。十四歲,就自己會寫曲子了,沒人教他,無師自通。如果林然曾被譽為“音樂神童”,Sam Lin卻是林仕延都不得不承認的天才。可惜的是這小子天性頑劣,個性張揚,一天到晚惹是生非,誰都奈何他不得,林仕延經常說,如果這小子能像林然那樣聽話,那他的成就決不在林然之下。

回國後,杜長風惹是生非的秉性不但沒收斂,反而因脫離了父親的管教而變本加厲。諸如把老師趕下講臺之類的事時有發生,老師們開始義憤填膺,可是見識了幾次杜長風拉小提琴,就沒一個吭聲了。因為沒人可以教得了他。於是杜長風從來不用像其他學生那樣一本正經地坐在教室裡學習,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沒人攔他,老師們都領教過這混世魔王的架勢,避之不及。十七八歲的年紀,不用上課,能幹啥呢,除了追女孩,就是打架了。每次林然見到他,不是臉上掛彩,就是手上纏著紗布。

林然沒辦法,只好上下課都帶著杜長風,在一次師大的彙報演出上,林然和杜長風合奏了一曲,全校震驚。那次的演出,其他的節目沒人記住,就只記住了兄弟倆的琴瑟和鳴。鋼琴和小提琴本就是絕配,兩個天才演奏,足以讓人銘記一生,而那首曲子,正是杜長風一時興起寫的,林然後來給那首曲子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秋天奏鳴曲》。

不久林然戀愛了,女友落英也是師大的,生得清秀可人,還彈得一手好琵琶。為了接近心上人,林然好好的鋼琴不彈,對民族樂器產生了濃厚興趣,男孩子學琵琶會被人笑,他就學長笛,杜長風呢,見哥哥學民族樂器,也不甘落後拿起了二胡。可是哥哥自從戀愛後,就忽略了他這個弟弟,整天和落英耳鬢廝磨,杜長風不可避免地落了單。

從此,在音樂學院多了一道風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經常坐在學校門口,穿著件洗得發白的T恤和破了洞的牛仔褲,腳上穿雙拖鞋,一臉哀慼地拉二胡,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總是戴副墨鏡,如果他換上長衫,跟當年的瞎子阿炳有得一拼。

杜長風因此成為離城音樂學院的焦點人物。而林仕延也因為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兒子成為全城的笑話。

但後來真正讓林家陷入滿城風雨的是林然。因為他喜歡的女孩落英是有男友的,叫葉冠青,隔壁體校打籃球的,家住在翠荷街,據說以前還跟林家做過鄰居,葉冠青的媽還曾經餵養過林然。這小子性格跟杜長風頗有點相似,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在爭奪落英的過程中,他跟林然戰火不斷,最嚴重的一次,他在學院門口的餐館撞見林然和落英用餐,雙方當即發生激烈爭吵,混亂中葉冠青竟用啤酒瓶將林然的腦袋砸得頭破血流。杜長風偏巧那天溜冰去了,得知哥哥受傷,第一時間趕到醫院,見哥哥頭上纏滿紗布因失血過多昏迷不醒,他頓時像只暴怒的獅子,失控了。

他知道,自己六歲時才來到林家,和林然並沒有血緣關係。但從小他和林然最親,因為當年正是林然將他領進門的。他成年後常常想,如果當初沒有遇上林然,他現在真說不準在哪裡流浪,他對林然的感激,是發自肺腑的。現在林然被打傷,他豈會袖手旁觀?

當晚,杜長風揣著把水果刀跑到體校踢開了葉冠青宿舍的門,考慮到葉冠青也不是善類,他叫上了林希和另一個好朋友舒隸。葉冠青自知理虧,況且他砸傷的是離城大人物林仕延的兒子,學校勢必會將他開除,這對出身貧寒,好不容易考上體校的葉冠青來說無疑是致命的。眼見杜長風帶著幫手殺氣騰騰地找上門,他很自覺地表示可以到外面談,一是他怕發生衝突誤傷同學,二是想誠懇地跟杜長風道歉,求得他的原諒,也許學校會網開一面。宿舍的同學都怕這場面,並沒有攔著。這恰恰是導致後來慘劇發生的直接原因,因為無人阻攔,悲劇的降臨也就猝不及防。

四個人進了學校後面的小樹林。

沒人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樣的爭執,不多時,另一夥年輕人衝進了樹林,人數比杜長風這邊多,顯然是聞訊而來的葉冠青的死黨,兩邊很快交手,打成一團。但畢竟葉冠青這邊人多,很快轉敗為勝。但葉冠青當時已經身中數刀,跟杜長風扭打在一起,那把水果刀被踢到了一邊。林希和舒隸衝上去幫忙,場面很混亂,葉冠青的一個兄弟不知從哪撿起一塊磚頭就要往杜長風的腦門上砸,舒隸攔住,林希則抓起水果刀一頓亂刺……樹林外面的同學一個個嚇得發抖,因為那叫聲淒厲慘絕,簡直不像是人類發出來的。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到去解圍,或者是叫學校的保安。都嚇傻了。

不過二十分鐘。

杜長風出來了,渾身是血。

學生們見狀尖叫著四散逃開。葉冠青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還沒嚥氣,斷斷續續地跟旁邊的同學說,“別……別告訴我媽,拜託你們……跟學校求求情,別開除我……”人還沒送到醫院,在路上葉冠青就停止了呼吸,到醫院後被直接推進了太平間。而那家醫院,正是林家投資興建的仁愛醫院。

杜長風當晚就被警方拘捕。林希和舒隸也被關了進去,但很快就被釋放,因為杜長風將所有的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這時候他已經清醒過來了,得知葉冠青已經去世,在看守所裡號啕大哭,那哭聲驚天動地,也不像是人類發出來的。一直哭到天亮。

杜長風一輩子都無法忘記,法庭上宣判的那天,原告家屬咆哮怒吼的情景。說實話,連他自己都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原本已經做好了上刑場的準備。在監獄裡的每一天對他而言,都度日如年。

年輕莽撞的代價,竟是這般沉重。

夜夜,他都夢見被他誤殺的葉冠青倒在血泊中時,眼中的無助和絕望,時刻都刺激著他的神經,他甚至經常無故聞到血腥味,長久無法進食。再回想年幼到成年的人生經歷,他實在是太過揮霍了青春。太過揮霍,就會失去得更徹底。他知道他一走上刑場,什麼都不再屬於他了,包括生命。悔恨,已經不足以表達他內心的情感。他這才明白生命原來是這般可貴,這才明白為什麼那個男生在倒地時用那樣淒厲絕望的眼神看他,誰願意死啊?

但是,冷靜過後,他覺得自己死是應該的,畢竟殺了人。在法庭上,他精神恍惚,完全沒聽清律師和法官們在說什麼。他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一直到法官當庭宣讀判決書,他還以為在做夢。法官說什麼?他有精神病,不承擔刑事責任,當庭釋放。

手上的鐐銬被打開。

旁聽席的親人們衝上前,將他團團圍住,父親林仕延更是抱住他痛哭失聲。還有哥哥林然和弟弟林希,更是哭得要暈過去。他差不多是被親人們抬出法庭的。而死者的哥哥則失控地衝過來要拼命,被法警強行拉走。

“你們都是殺人犯,不得好死!天理難容啊!我葉冠語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你們這群狼狽為奸的畜生……”

“我發誓,我要討回這一切!我要報仇!……”

“冠青,我要為你報仇!!……”

林家每一個人都低著頭,迅速逃離現場。杜長風也上車了,死者的哥哥掙脫法警,衝過來拼命拍打車窗:“你出來,你這畜生,你是什麼精神病?你殺人的時候怎麼就是精神病了?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嗎?你出來,我們決一死戰,有種你就出來……”

“快開車!”旁邊的人喊。

車子絕塵而去。杜長風回頭張望,看見那人撲倒在地上,呼天搶地,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杜長風只覺得天空從來沒這麼灰暗過。他已經看不清一切。他的生命從此進入灰暗。

“我不會對你說半個‘謝’字!因為——我恨你!”

這是回家後他對父親林仕延說的話。

“即便你恨我,我也得讓你活著。”林仕延回答。

“與其這樣活著,還不如讓我死了!”杜長風暴跳如雷,要去自首。林維阻止了他:“你可以去自首,我先把後果告訴你,你再去自首也不遲,後果是我們所有的人,包括你父母、你哥哥、我,還有很多你不認識的人都會牽連進去,丟官的丟官,坐牢的坐牢,整個林家,都會毀於一旦……你,還會去自首嗎?”

“可我沒有精神病!我不是瘋子!”

“你就是!”

“我不是!”

“瘋子從來不會說自己是瘋子,在他的意識形態裡,他跟正常人無異,但是……”林維瞅著他冷冷地說,“在真正的正常人眼裡,他就是個瘋子!否則他不會做出這麼瘋狂的事,所以你現在要記住,你是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從來就是……”

杜長風仰天嘶吼:“不——”

杜長風的悲劇人生就從他被“押送”到瘋人院時開始,明明殺了人,卻被當庭釋放,明明是個正常人,卻被鑑定為瘋子。家人揹著他做了什麼,他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人生從此墜入無窮無盡的黑暗。

“林仕延——我恨你一輩子!”他被拖上車的時候掙扎著咆哮。這是他第一次對父親直呼其名。

從此,杜長風在瘋人院與一群瘋子為伴。僅僅是為了讓他活著。“為了我,你也要活著!”林然每次去看他,都哭著這麼說。

可是在裡面的每一天,杜長風從沒覺得自己在活著。

瘋人院遠離市區,掩隱在一片人跡罕至的楓林中,隔了一個山頭,左邊是殯儀館,右邊是公墓,一天到晚都是哭聲和哀嚎迴盪在山林,四周是高牆,前後是鐵門(當時周圍的楓樹林還未被列入瘋人院),對於從小就自由慣了的杜長風來說,困守在這樣的環境中遠比在監牢裡還難捱。但是他的待遇顯然比其他真正的精神病人要好得多,不僅單獨住了層樓,還有專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只要不出院子,他可以四處走動。

林仕延去看過一次兒子,結果遭到杜長風的拒見。他無奈,眼見瘋人院的設施落後,環境惡劣,通過一系列的運作,作為慈善投資,他將瘋人院併入林氏振亞集團旗下的仁愛醫院。政府很支持,瘋人院長期以來就是個負擔,既無錢投入,又無效益,有人要買何樂而不為呢?掛牌那天,敲鑼打鼓,鞭炮齊鳴,院子裡的瘋子們比過年還喜慶,唱的唱,跳的跳,雖然他們並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會來放鞭炮,但瘋人院難得一次這麼熱鬧,很多瘋子都以為是過年。

杜長風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還是不肯見父親。林仕延在門口站了很久,最後只得沉默地離去。但離城仁愛醫院附屬精神病院正式成立卻是既定的事實,因是附屬醫院,被人簡稱為“二院”,一直叫到今天。林仕延一接管二院,就將他原來工作過的離城人民醫院一個婦產科主任老梁重金請到二院當院長,為什麼請老梁來,也許只有他自己心裡最清楚。老樑上任後,林仕延開始大刀闊斧地修整二院,不僅重修院舍,添置設備,為了讓兒子有更多的活動空間,他還買下週圍的楓樹林,修路,種花草,建高塔,一切只為了讓兒子住得舒服。怕兒子跟瘋子們相處困難,林仕延在重修院舍時就單獨為兒子蓋了棟小樓,將小樓前面原來的一個池塘挖成一個人工湖,以此跟其他院舍隔開。

而最初的狂躁過後,杜長風漸漸變得平靜,孤獨開始無可救藥地蔓延到他的心。他經常在林中的塔樓上一坐就是天亮,望著遠方,抽菸、喝酒,默默等待黎明破曉前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他黑暗的心底。這座塔樓原是護林工用來瞭望火情的,同時也安置了照明燈,用以給夜晚在林中迷路的人指明方向,當時卻成了杜長風釋放孤獨的最佳地點。

塔樓的頂端很狹小,最多隻能容兩人,遮陽棚下懸了盞小燈,風一吹就“咯吱咯吱”地響,爬到上面是需要些膽量的。老梁每次看到杜長風爬上去總是提心吊膽,報告給林院長。林仕延當即派人將這座搖搖欲墜的木製塔樓拆毀,用鋼筋水泥在原地重修了一座更高的塔樓。為了保證兒子的安全,樓梯被設在了塔樓內,以旋轉梯的方式蜿蜒而上,塔頂比原來寬整很多,圍欄用大理石砌成,堅固而美觀,頂棚是金屬支架支撐而起的一個透明天窗,可以更好地利用自然光,夜晚看星星最好不過。這麼好的一個塔頂,足以容納三到四人同時在塔頂眺望、聊天,甚至是喝酒。因為塔頂的頂棚下竟然設計了一個小小的吧檯,各式洋酒陳列在酒櫃中,都是杜長風愛喝的,甚至還安裝了電話,以及一個最尖端的天文望遠鏡……

杜長風目瞪口呆,當他第一次攀上塔頂的時候。眼眶瞬間溼潤。內心某處的堅冰漸漸融化,父親已經做到了他能做的,杜長風不是不明白,僅僅是為了讓他活著,父親不會付出這麼多。他還要兒子快樂。

“這塔樓是你爸爸親自督促林希設計的。”老梁說。

杜長風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梁又道:“你爸爸交代,你若還有什麼需要,儘管說。”見杜長風望著遠方不吭聲,老梁知道他心已軟,趁熱打鐵,“你爸爸下個禮拜從美國過來,他問你有什麼東西要帶的……”

杜長風漫不經心地說了句:“養只鳥吧。”

“行啊,你要什麼鳥,我要你爸爸弄。”老梁喜不自禁。

杜長風原是信口說的,養什麼鳥啊,這林裡什麼鳥沒有,他為難地瞅著老梁,看到了他身後楓林中那個人工湖,從上往下看,像面鏡子似的反射著太陽的光芒。這湖他是極喜歡的,湖邊水草茂盛,林木蔥蘢,湖水清澈見底,魚兒歡快地在湖底的水草中游來游去,如果還弄個什麼鳥在水上游就更好了。總不能養鴨子吧?

一抹惡作劇的笑意在他嘴角漾開。

“養兩隻天鵝吧。”他異想天開地說。

老梁怔了怔:“這……我們南方的氣候怕是養不活啊。”

“隨你,看著辦吧。”他又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從前的杜長風似乎又回來了。老梁心中喜悅,滿口答應了,一下塔樓就給林仕延掛美國長途:“院長,奇奇要養天鵝,你琢磨著上哪弄兩隻來吧,難得看這孩子露回笑臉……”

他還是習慣叫杜長風“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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