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用盡一生去緬懷一段感情。
已經是深秋。院子裏種了兩棵苦楝樹,只剩幾片凋零的葉子在寒風中瑟瑟地發抖。舒曼看着那些懸掛在枝頭戰慄着的黃葉,總是很傷感,覺得自己就像那些葉子。還沒到深秋,黃葉就落盡,只剩枯敗的枝丫。一到晚上,如果遇上風雨,那些枝丫就像陡然“活”了似的,不斷敲打着窗玻璃,像是鬼魂的手。很多時候她會把窗户打開,任憑風雨肆無忌憚地飄進來,吹亂她的長髮。她把手伸向那些樹枝,就像當年她把手遞給林然一樣,期待他久違的愛和温暖。可是每次打開窗,手還沒伸出去,她的臉就先被樹枝無情地劃傷,很像舒秦打她的耳光,清脆響亮,震耳欲聾。
舒曼一直是一個人。搬到這個破舊灰暗的老家屬區院子裏,已經幾年沒有挪過窩,每天除了下樓迎送家長送來的小孩,她很少出門。教孩子們練琴是她目前唯一的職業,也是唯一的收入來源。她不會收太多的學生,四五個而已,並嚴格限制了學生練琴的時間,每人每天不能超過兩小時,週末可以適當延長一小時。小棠説她傻,有錢不知道賺啊。她無語。
她承認現在很窮。失去得太徹底了,反而不敢擁有太多。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多一點點都不行。
“小曼,你不能老這樣,還是給自己找條生路吧。”林希總這麼説她。林希現在是林家的頂樑柱,三十出頭就已經是仁愛醫院的副院長,也是林氏振亞集團的總經理。很奇怪,醫學世家居然也會出鋼琴家,如果不是五年前那場轟動全城的桃色事件,林然現在一定還是林家的驕傲。
可悲的是,作為事件的主角,哪怕已經落到身敗名裂的下場,仍不可避免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哪怕過去了五年,一提及那件事,離城人還會津津樂道。從離城逃到桐城,舒曼的生活才得以漸漸平靜。
一個人的生活,寂寞是難免的,但是安全。不用擔心身邊的人會給你帶來傷害。因為人是最危險和最具攻擊性的動物,哪怕是親人,最親最親的人,也避免不了給你傷害。而那種傷害往往是萬劫不復的。
晚上,狂風大作,下起了暴雨。卧室老式的玻璃窗是開着的,被風吹得啪啪直響,院子裏不時有玻璃墜地的聲音,在深夜顯得格外淒厲刺耳。舒曼從被窩中爬起來,去關窗。窗簾飄起老高,全部都淋濕了,窗邊的地上也是一地的水。她站在冰冷的水中,伸出手去,“噼啪”一聲響,窗外閃過一道電光,接着滾過震耳欲聾的雷聲。她像傻子一樣站在窗邊,狂風捲着雨水直灌進來,彷彿無數條鞭子抽打在她的臉上、身上……
林然,林然……她在心底連名帶姓地呼喚着他,撕心裂肺,淚流滿面,彷彿只要在心底拼命呼喊,他就會回到她的身邊一樣。怕他聽不到,她趴在窗台上,拼命地朝外傾着身子,就像瘋了一樣喊着:“林然!林然!你回來!林然,你回來——”
“是誰啊,三更半夜的鬼叫,別人還睡不睡了!”
樓上有人開了窗罵。她捂住嘴,滑坐在了窗邊的地上,睡裙頓時濕透,她也不覺得冷,靠着牆任窗外的雨肆無忌憚地潑進來。這如注的豪雨澆透了她的心,她覺得自己像沉在冰冷的海底,暗無天日,千年百年,她亦無法掙脱。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昏昏睡去,恍惚中聽到敲門聲。她去開門,“吱呀”一聲,他的臉一點一點地露出來,她感覺自己的身子震了一下,拼命瞪大眼睛,淚水迅疾湧出眼眶。這是隔了這麼多年後,她第一次這樣近地看到他的臉,隔着模糊的淚光,只覺得他瘦了許多,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不再像當年那樣光潔飽滿。而他也紅着眼眶,顫抖地朝她伸着手,冰冷的手指觸及她的臉頰,輕輕地喚了聲她的名字:“小曼……”
“林然——”
早上醒來,舒曼站在卧室的窗前梳頭。院子裏的苦楝樹已經沒剩幾片葉子了,於是舒曼開始憧憬着春天的來臨。她喜歡憧憬春天,喜歡站在被風高高撩起的窗簾前眺望窗外的風景,晝夜的交替,四季的變換,這些都喻示着生活正在繼續。但是這個秋天的某個早上,她意識到她可能挨不下去了,她瞪大眼睛望着院子裏的圍牆上大大的“拆”字,心跳幾乎停止,於是再也不敢奢望春天的來臨。隨後跟鄰居們打聽,她才得知她住的小區要拆了!
這個小區原是電信局的家屬樓,四年前她搬過來的時候,就説要拆,可是一直沒有動靜。居民們原本對這樣的謠言都麻木了,直到這天醒來,大家發現院牆外都刷上了大大的“拆”字時,這才知道不是謠言。鄰居們聚在一起緊急商量對策,來不及了,挖土機當天就開到了小區門口,一路停了好幾輛。速度之快,讓人措手不及。
居民們很快摸清了大致的情況,這小區已經整體被賣給了一個房地產開發商,即將被建成一個新的高級小區,至於住户們,願意拆遷還建的可以在新的小區建成後搬進去住,當然得買才能住,開始大家還很高興,可後來一打聽,新小區均價都在每平米八千以上,而開發商補下來的拆遷費,平均每户還不到十萬塊,還不夠付首期的。這明擺着就是坑人。居民們當然不依,這些人裏有的在這住了一二十年,退休的,老弱病殘的,小區拆了住哪去?
立即有為首的居民敲鑼打鼓,號召大家團結起來,一起跟狡猾的奸商鬥爭到底,橫豎就是不搬,有本事他們讓挖土機就從這些老少的身上碾過去。這關係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大家很快團結在一起,男女老少將院子圍了個嚴嚴實實,閒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誓要跟開發商死磕到底。
舒曼沒有參與到其中,因為房子不是她的。當年走投無路時,老同學盧小棠出手相助,借了這套房子給她住。確切地説是小棠父母的房子。老兩口早年被大兒子接去美國帶孫子了,房子一直空着,小棠又不在乎那點租金,就借給舒曼住,條件是教她女兒彈鋼琴。不過小棠的女兒不喜歡彈琴,教了兩年死活不肯學了,小棠沒辦法只好放棄,但房子卻一直讓舒曼住着,也不提租金的事,只説是讓她幫忙看房子。
現在房子要拆了,舒曼比任何一個人都心急如焚,因為她連基本的棲身之所都沒有了。就算她可以到外面租房子,可就她現在這經濟條件,肯定租不到很寬敞的房子,沒有寬敞的房子,她怎麼收學生,怎麼教琴?收不了學生哪裏來的收入呢?萬般無奈之下,她打了個電話跟小棠商量。小棠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辦,只在電話裏極力安慰她,説船到橋頭自然直,又説:“你還沒吃晚飯吧,來我這,我煮了上好的銀耳湯。”
“我哪裏還吃得下東西。”
“你經常犯病就是因為體質太弱,來吧,家裏剛好有客人要來,我老公也在,很熱鬧的。你不要老是一個人困在家裏,得出來走走,老這個樣子沒病也會悶出病,都這麼大歲數了,你該為自己的將來考慮了。”
舒曼最怕她嘮叨這些:“我不去,你家的客人我又不認識。”
“沒關係,是我老公生意上的一個朋友,我準備介紹給我表妹,你正好過來給我參謀參謀,如何?”
“你表妹?葛雯?”
“是啊,這丫頭一天到晚光顧着玩,都這麼大了還沒找對象,我舅舅他們急得不得了,老早就託我給她介紹對象,一直沒合適的,這不,我老公的一個生意上的朋友最近剛從國外回來,我看他條件蠻好,就想介紹給她。”
舒曼很不屑:“你真是沒事找事,葛雯那麼漂亮,工作又好,你還怕她嫁不出去?”
葛雯的確是漂亮的,在電視台工作,精明能幹,做事風風火火,可能是電視台的工作過於忙碌,一直沒聽説她談朋友。但追她的人肯定不少,像她這種自身條件就很優越的女孩子眼光往往很高,車房俱全,並不需要依賴於男人,一般的愣頭小子肯定是看不上眼的。舒曼還在猶豫着去不去,葛雯搶過了電話,在那邊嘻嘻地笑,“來吧,來吧,萬一人家看不上我,反而看上你呢?哈哈哈……”
在往來的同學中,小棠應該算是嫁得很好的,老公是外貿公司的老總,她自己沒有工作,在家當全職太太。她家住的小區環境很好,那條路位於這座城市的深處,路兩側有許多高大的法國梧桐,在這個季節猶未落盡黃葉,在半空中枝葉交錯。這條路上都是些頗有歲月的老房子,偶爾能看到精巧的屋頂掩隱在高大的法國梧桐與圍牆之後,不由得讓人想到“庭院深深”這樣的字眼。舒曼喜歡梧桐,在桐城,隨處可見不同品種的梧桐,所以才有“桐城”之稱。
小區的門衞很嚴,要登記才能進去。剛登記完,走到大門口,她發現鞋帶鬆了,於是彎下腰。黑色鏤花鐵門外駛過來一輛銀灰色轎車,才等了不到一分鐘司機就很不耐煩地摁喇叭,在這寂靜的夜間顯得格外刺耳,她鄙夷地扭頭瞪了一眼,生平最看不得有錢人的趾高氣揚。
“喂,你能不能快點?”一身黑色西服的司機把頭伸出車窗喊。
保安也很不耐煩地催促:“小姐,你快點好不好,別攔在門口,人家要進來。”而轎車司機更加得勢不饒人,凶神惡煞地叫嚷着,“好狗不擋路,你聽到沒有!”
保安的桌上放着一隻手電筒,大概是巡夜用的。舒曼幾步奔過去,抓起手電筒徑直走到轎車邊,狠狠地砸向倒車鏡,極少罵粗口的她邊砸邊破口大罵:“你他媽的看清楚,誰是狗?!你他媽的才是狗!渾蛋!畜生!”
保安立即衝了過來。
司機也從車上跳了下來。
舒曼將手電筒朝保安砸過去,又趁着司機的腳邁下車門的當口一腳踹過去,正踹在他的褲襠,那畜生立即嗷嗷亂叫蹲在了地上,就差沒打滾了。而身後也有人在喊娘,她回頭一看,好傢伙,那手電筒正好砸在保安的眼睛上,她清楚地看到鮮血從他捂眼睛的指縫間滲出來。她頓時嚇得不敢動了,他的眼睛該沒瞎吧?
馬上又有兩個保安往這邊衝了過來。
舒曼並沒有反抗,任由他們把她的胳膊往後面反扭,其中一個保安甩手就扇了她兩耳光,她頓覺耳朵一陣轟鳴,完了,本來就聽力不佳的左耳這回要徹底失聰了,嘴裏也鹹鹹的,兩邊臉疼得發麻發燙。
那保安還不解恨,又揚起了手。
“住手——”
車門突然打開,一雙鋥亮的皮鞋先着地,跟很多影視劇裏演的一樣,皮鞋的主人往往氣度非凡。果不其然,一個身着深藍色西服的男人腳步穩健地走下車,戴着副精緻的無框眼鏡,三十五六的年紀,面色冷峻,一邊扣着西服的扣子,一邊衝打人的保安怒喝:“搞什麼名堂,幾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女孩子,你們仗的誰的勢?”緊跟着他下來的是個同樣穿着西裝的年輕男子,估計是跟班的。
保安猶豫着,高高揚起的手怏怏地放了下來。想必他閲人無數,一眼就看出面前這男人非等閒之輩。
“先生,你剛才看到了,是她先動手的。”反扭着舒曼胳膊的保安鬆了手,卻很不服氣。
“那是你們欠揍!”那男人板着臉的樣子很震懾人,但他望向舒曼的時候臉色緩和了許多,聲音也很自然地放低了些,“怎麼樣?疼不疼?”
説着掏出手帕擦拭她嘴角的鮮血。
舒曼甩開他的手,狠狠瞪着他:“你是誰?別碰我!”
他有些尷尬地放下手,眼睛卻緊盯着她,目光閃爍,似乎在她臉上發現了什麼奇蹟,面露興奮之色,不無調侃地説:“好身手啊!你受過訓練?我的保鏢都沒你反應這麼快。”
這時候他的司機已經直起了身子,可是還捂着襠口,顯然剛才舒曼那一腳踹得不輕,那男人卻對他沒好臉色:“説過你多少次,不要這麼飛揚跋扈,怎麼樣,這次嚐到厲害了吧?自找的!明天就去公司結清你這個月的薪水,我不想再看到你!”
“老闆,我沒做錯……”
“還嘴硬!如果是你被人罵作狗,你咬不咬人?!”
舒曼立即糾正:“先生,我沒咬人。”
他意識到什麼,“哦”了一聲,圓場道:“我不是説你,我是説他,還有他們,”他指了指那幾個保安,“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傢伙,就喜歡亂咬人。”説着他衝旁邊跟班的男子説,“帶他們去醫院,該賠的一分不少。”
“是,葉總。”年輕男子衝眼睛流血的保安説,“走吧,我帶你們去醫院。”
那葉總又轉過臉望着舒曼,似笑非笑地説:“小姐,下次踢人得小心點,那可是男人的命根子,傳宗接代的,踢壞了你可賠不起。”
舒曼的臉一陣發燙。
“你的臉腫了,得趕緊處理,你家住哪裏,我送你回去吧。”他走近幾步,目光灼灼地審視着她,那本是張看上去很嚴厲的臉,可因為嘴角的笑意,似乎隨和了很多,“在下葉冠語,請問小姐芳名?”
舒曼正欲開口,手機響了,小棠打來的,問她怎麼還沒到。舒曼心想這個樣子還怎麼見得了人,只得説身體不適,改日再來。打發掉小棠,她看也不看眼前這個自報家門的傢伙,徑直往回走。
“呃,小姐,我看你傷得不輕,我送你!”他在後面喊。舒曼轉過身,冷冷地看住他,説道:“第一,我不是小姐;第二,我不想要你送;第三,我不想再看到你;第四,以後看好你身邊的狗,免得到處咬人!”
説完她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
剛走幾步,後面的男人也衝她數起數來:“小姐,你聽好,第一,我沒把你當成那種小姐;第二,我確實很想送你,可是你拒絕我也沒辦法;第三,我肯定還想看到你,而且一定會再看到你;第四,你發脾氣的樣子很撼人心魄,今晚我會失眠,但我會祝你晚安,OK?”
該死的!她在心裏罵。
回到家,一進門電話就響了,林希打來的,一貫温和的語氣:“小曼,這陣子別到處亂跑,留心你身邊的人……”
第二天,小棠突然打電話給舒曼,問她有沒有興趣到學校去教琴,説是待遇不低,情況特殊的話學校還安排食宿,這樣的話她的生活就有着落了,至少不用露宿街頭。舒曼當然心動,只是到學校去教琴不比自己帶學生,自由會受到很大限制,而且離開社會多年,她已經不知道怎麼跟人相處了。小棠卻極力鼓動她去:“是我老公的同事介紹的,那所鋼琴學校最近正在招老師,待遇肯定是沒問題的,雖然遠了點,在離城,不過你家不是在離城嘛,離家近點也沒什麼不好吧?”
舒曼立即警覺起來:“在離城?”
“是啊,那學校在離城乃至全國都很有名……”
“林然國際鋼琴學校?”舒曼自然想到了那所學校。
小棠很詫異:“你,你知道啊……”
她如何不知道?三年前林家親友為了紀念林然,傳承他的鋼琴藝術,專門設立了一個林然鋼琴教育基金會,同時以林然的名字成立了一所國際性的鋼琴學校,以培養音樂後輩。當然,投資方仍然是林家。學校建立之初就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因為林然的名氣實在太大了,即便這是非官方的民營學校,學費貴得驚人,仍令各地的學生慕名而來。但學校招生的門檻很高,選擇學生非常挑剔,沒有出眾的才華,是擠不進去的,而能進入學校執教的老師,也都是音樂界的翹楚,非泛泛之輩可以充數。
舒曼的資格是沒話説,但學校是林家的,林家一向視她如仇人,如何能接納她進去執教?
“對不起,小棠,我可能去不了。”她如實説。
“為什麼?”
“這個,一言難盡,但我真的不能去。”
“就因為學校是林然家的?”小棠對舒曼和林然的過往當然也知情,但她的看法卻不一樣,“算了吧,舒曼,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你何苦還這麼為難自己,你看你現在過的是什麼生活!”頓了頓,又説,“實話跟你説吧,是學校方面託人找到我,要我來做你的工作,邀請你去執教的……”
舒曼愕然:“學校方面託人?”
“嗯,正是。”小棠終於道出實情,“其實學校雖然名義上是林家開辦的,但真正經營的並非林家,等於是掛個名,學校主要由副校長韋明倫負責,校長很少露面,這次就是那個副校長託人找到我的,他不知道從哪聽説我跟你的關係好……昨天韋先生專門給我打了電話,説久仰你大名,非常希望你可以到他們那裏去執教,還説不要考慮其他的因素,估計他也知道你跟林然的事。”
舒曼頓時無語。
她並不認識這個韋明倫。
“去吧,去吧,舒曼,以你的才華只教幾個小孩子,實在是浪費,如果能培育更多的音樂後輩,相信林然九泉之下也會欣慰的。”
這話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因為她也知道,林然會贊成她這麼做。
“只是……”舒曼仍是很有顧慮,“林家人會怎麼看?”
“我剛才不是説了嘛,林家根本就不參與學校的經營,學校也不是林家的人説了算,據説是股份制,林家只是佔了小部分股權。真正的老闆,也就是投資人是校長,校長不知道是不是個洋人,叫啥名來着,哦,對,叫什麼山姆……”
“山姆?”
“是啊,韋先生是這麼説的。你看,連校長都不姓林,你有什麼好擔心的?韋先生希望你儘快給予答覆,因為他們那裏現在極缺人。”
“這個山姆跟林家是什麼關係?”
“哎喲喂,這我可不知道了,只知道他好像中文名字姓杜……”
“姓杜?”
“沒錯,就是姓杜,不是洋人,估計也是華僑吧。”
整個下午,舒曼都在考慮要不要去離城執教,看着陽光在露台上逐漸偏西,她想她是不是該換一種方式生活?已經受了五年的酷刑,日夜煎熬,她還該繼續嗎?可是不能想,一想就頭暈得厲害,剛好林希打了個電話過來,説他來桐城辦事,問她有沒有空見面。舒曼想問下林希的意見,如果他反對,那麼就算了。如果他贊成,她的顧慮應該就會少很多,因為振亞集團未來的掌門人就是林希。
約好地方,舒曼稍稍收拾下就出門了。在院子門口看到聚了很多人,還停了好幾輛小車,她湊過去,想看看是不是又打人了。前幾天工程隊和居民在對峙中發生衝突,手無寸鐵的居民被打傷,最嚴重的被打得當場吐血,抬到了醫院。可是開發商對此不聞不問,醫藥費也不出,好像壓根就跟他們無關一樣。這更加激怒了居民們,對峙愈演愈烈,很快就驚動了新聞媒體,上級部門也來過問這事,110隨時在旁邊待命,防止事態的進一步惡化。
舒曼擠進人羣中瞧了瞧,還好不是打人,只見鬧哄哄的人羣裏站着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很有派頭,揹着手,左看右看。
舒曼一眼就看到了他,就如他也一眼看到了她一樣。他不是那晚在小棠小區門口撞見的那個男人嗎?
“小姐,我們又見面了!”他穿了件淺灰色西裝,站在那麼一堆有身份的人裏仍是氣度不凡,頭高高昂着,不可一世。看見她後,他不緊不慢地穿過人羣,走到她身邊,笑着跟她打招呼。她詫異地打量他:“你……怎麼在這?”
“哦,我剛剛買下這塊地,想蓋新房子……”
“什麼?你就是那個開發商?”
“是啊,怎麼了?”
他還好意思問怎麼了,舒曼橫他一眼,轉身就朝門外走。他叫她:“小姐,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
葉冠語一直看着舒曼的身影走遠。
一個兩鬢斑白、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這時候走上前來,畢恭畢敬地問:“總裁,下一步我們該怎麼做?”
他是葉冠語的高級助理呂耀輝,跟隨葉冠語風雲起伏十幾年,負責打理葉冠語一切私人和非私人的事情,因勞苦功高,德高望重,被公司員工們尊稱為“呂總管”。在公開場合,呂總管稱呼葉冠語“總裁”,但是私下很多時候,他會直呼其名“冠語”,這也是他獨享的特權,而葉冠語也會稱呼他“老呂”或者“呂叔”,可見兩人的交情已非一般上下級關係。
呂總管跟隨葉冠語多年,彼此熟悉,極有默契,但凡事他還是會先徵詢葉冠語的意見,得到明示後再見機行事。他問葉冠語下一步的策略,葉冠語雙手抱臂,下齶微微仰起,鏡片後的那雙眼睛深不可測,他沉吟片刻,淡然道:“做生意,追女人,兩不誤。”
“明白。”呂總管訓練有素,決不多説一個字。倒是葉冠語漫不經心地問了句:“振亞那邊情況怎麼樣?”
呂總管答:“正在加緊收購,散股比較好辦。比較棘手的是林氏家族成員手中的股權,比如林維,雖然並未參與林氏的經營,但要他放棄名下12%的股權,難度很大。”
“林維,林維……”葉冠語唸叨着這個名字,微微眯起眼,語氣比凜冽的寒風還森冷蕭瑟,“我怎麼會忘了這個人呢?當年是他做的無罪辯護啊,那就從他開刀吧,我要一塊肉一塊肉地把他剔乾淨,最後連骨頭都不要剩。”
“是。”呂總管點頭。
葉冠語揚起手,繼續吩咐:“還有,二院那邊給我增加人手,密切注意那邊的一舉一動,一有情況立即給我彙報。”
“是。”
“十幾年,為了這一天我等了十幾年,終於到收網的時候了。”葉冠語雙手插進褲袋,仰起頭眺望陰雲密佈的天空,悠悠地嘆了口氣:“冠青,我能做的都做到了,你在天之靈助我一臂之力吧。”
呂總管説:“葉總您放心,只要搞到林維12%的股權,我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入林氏董事會。”
葉冠語冷笑:“這對我根本不是問題!”説着轉過身,目光瞟向待拆的小區院子,三樓的陽台上有一家種着好幾株茶樹,這個季節茶花不會綻放,但翠綠欲滴的葉子在這蕭瑟的冬季尤顯得有生機。他認得那種茶花,是白茶,每到春天皎潔的花朵最是惹人喜愛。他聽見自己説:“我最覺得困難的是,如何讓她愛上我,她也是我這麼多年……牽掛着的人哪。”
“我一直很牽掛你,曼曼,”林希夾了兩塊方糖放到舒曼的咖啡杯裏,淡淡地笑了笑,“最近因為事情太多,一直沒空來看你,你的身體現在怎麼樣?要不要到我那裏做個徹底的檢查?”
“不用,沒事的。”舒曼用勺子小心地攪拌咖啡,又把勺子放到嘴裏舔舔,再端起咖啡淺淺地嚐了口,連聲讚道,“嗯,不錯,還是這種味道最醇……”
林希笑着直搖頭:“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個習慣,喝咖啡喜歡舔勺子,一點都沒改,像個孩子。”
舒曼也笑:“有些習慣是改不了的,我媽老説我沒教養,鄉下丫頭就是鄉下丫頭,沒辦法。”説完立馬頓住,因為她脱口而出的“媽”讓她很窘迫,和父母斷絕來往已經五年,她幾乎忘了自己還是個有家的人。
“舒曼……”
“你呢,結婚的感覺如何?”
林希愣了下,有一瞬間的出神:“就這樣唄。”
輕描淡寫,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林希是在兩年前結的婚,讓舒曼頗有些意外,因為林希之前有個很要好的女友何茹,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看得出來林希很喜歡那女孩,經常帶她到桐城來玩,當有一天他突然打電話給舒曼説他要結婚了的時候,舒曼毫不懷疑新娘就是何茹。林希卻説不是,直到婚禮上舒曼才見到新娘文婉清,據説是在美國認識的,從認識到結婚沒超過三個月。舒曼當時問他何茹呢,他笑笑,回答一句:“戀愛和結婚是兩碼事。”又説:“任何一個女人愛上我,都是不幸的,比愛上我哥哥還不幸。”舒曼問他:“為什麼?”他當時回答:“因為我從來沒得到過我想要的愛,沒體會過,也就不希冀了。”
“婉清呢,也不愛嗎?”舒曼不解。
林希的回答模稜兩可:“她是距離我的愛最近的人,所以我才娶她。”
從這件事上,舒曼覺得林希跟他哥哥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不僅比他哥哥理智,更多了一份冷酷。其實他看上去很斯文儒雅,人也很隨和,無論是説話的語氣,還是笑容,總是温温的,對誰都是禮貌周到。當然,這跟他從小所受的教育有關,上流社會的好教養在他身上有着最完美的體現。
重要的是,林希現在是林家的頂樑柱,林家全部的希望就寄託在了林希身上,林仕延這幾年也一直在用心培養林希,委以重任。如果不出意外,未來接替林仕延位置的除了林希再無他人,林仕延雖然還有一個兄長林維,但林維並不參與經營,只佔了少量股份,而且林維只有一個獨生女菲菲,按照林家的家規,家業是傳男不傳女的,林維無後也是導致他未能參與家族事業的原因。
“曼曼,最近你要小心點,不要隨便跟外面的人打交道。”林希突然又提到這個話題,面色嚴峻。
“為什麼?”舒曼不以為然地一笑,“難道我還怕被人謀財害命?就我現在這樣,一貧如洗,小偷到我家他喜歡什麼就拿什麼,除了那架琴。”
那架斯坦威鋼琴是林然留下的,是架古董琴,八十年代在紐約索斯比拍賣行由林仕延購得送與愛子林然。對於舒曼來説,那架琴的價值並非鋼琴的本身,而是因為那是林然留給她的唯一的紀念,她一直看得比命還重。
林希低頭用小勺攪拌着咖啡,似乎是漫不經心:“小心一點為好,現在社會上很亂的,如果有什麼來歷不明的人接近你,你不要隨便相信別人……”説着抬起頭,問起舒曼的住處,“聽説你住的地方要拆了,有什麼打算嗎?”
“是要拆了。”舒曼看着林希,猶豫了下,終於問,“林希,林然鋼琴學校最近邀我去執教,你看這事……”
“哦,我知道,是我向他們舉薦你的。”
“是你?”舒曼很意外。
“沒錯,副校長韋明倫是我的好朋友,他們最近正在招人,我立即就想到了你。曼曼,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你可不要錯過了。你不用擔心別人會説什麼,因為我在學校也佔有股份,沒人敢説閒話,而且,是林然的學校,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進去執教。”林希嘆口氣,忽然又説,“回離城吧,你也該回去了,你爸媽年紀都大了,他們都盼着你回去。”
“是嗎?”舒曼拖長着聲音反問,語氣甚是嘲諷,“我是死是活對他們已經沒關係了吧,回去幹什麼?在他們眼裏我是罪人……”這麼説着,不爭氣的眼淚驀地湧出眼眶,她努力咽回去,“你不用勸我,這麼多年我一個人也過來了,就是死,我也會死得乾乾淨淨,不會拖累任何人,那個家,早就沒有我了。”
林希沉沉地嘆口氣,每次談到這裏就卡殼,他也就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本來我們可以一起吃個飯,不過我要去伯伯家有點事,改天我們再約個地方好好聚聚?”他抬腕看了看錶,“我派司機送你回去……”
“不了,你去忙吧,我正好要去書店買本書。”舒曼説着起身,拿起手袋準備離座,林希卻堅持:“我送你。”
舒曼連連擺手:“不用這麼麻煩,你還跟我客氣啊,快點去辦事吧,我反正是閒着的,正好可以多逛逛。”
林希見她這麼説,也就不再勉強。
林維所住的西苑過去是林家的祖居,林家在離城和桐城有很多祖業,西苑其實並不起眼。老式的四合院,歷經歲月滄桑已經有些破敗,周圍的樹木倒是鬱鬱葱葱,將四合院跟外面的鬧市整個隔開,非常幽靜。以林維的經濟實力,他什麼樣的奢華房子都住得起,不説他持有的林氏股份,僅憑他享譽江南的大律師身份,實力也絕不容小覷。為此內人馮湘屏怨聲不斷,説他是有錢不知道用的傻子,弟弟林仕延在離城住着數一數二的豪宅,憑什麼他作為長子反倒住在這偏僻不起眼的野林子裏。林維卻不以為然,他素來低調,除了工作甚少出門,現在事務所也去得少了,除非是大案要案,他一般不輕易出山。
林希進門的時候,林維正在院子裏整理花草,不大的四合院前後都種滿花草灌木,但看得出,林維甚喜茉莉,所種植物中茉莉佔了大半。現在這個季節不是茉莉開花的時節,但林維仍十分細心地打理,戴着老花鏡,拿着花剪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在琢磨是剪還是不剪,謹小慎微的樣子跟他在法庭上叱吒風雲的樣子判若兩人。
“伯伯,您在忙啊。”林希進門熱絡地跟林維打招呼。
林維“嗯”了聲,連眼皮都沒抬,自個忙自個的,也不招呼林希進屋坐,當他是透明是空氣。從前可不是這樣的,林維在三個侄兒中最喜歡的就是林希,經常叫他到家裏吃飯輔導學業,恨不能當親兒子養。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叔侄倆漸漸生疏,其間當然發生了很多事,到現在,幾乎是形同陌路了。倒是林夫人馮湘屏聞聲從屋內出來,還算熱情地跟林希打招呼:“喲,林希來了,可有些日子不見了啊,快進來,屋外站着冷。”
“不了,嬸嬸,我就在外面跟伯伯説説話。”林希很有禮貌地道謝。
“那你等會兒,我給你泡杯茶。”馮湘屏説着就進了屋。
林希見嬸嬸進去,走到林維身邊,低聲道:“伯伯,您考慮好了嗎?這事等不得了,家裏人都很着急。”
“你們着急關我什麼事!活該!”林維看都不看林希一眼,“咔”的一下剪掉一根小枝葉,然後弓着身子退後幾步,甚為欣賞地品味着。
“伯伯,您也是這個家的一分子……”
“是嗎?一分子?”林維冷哼了一聲,站直身子,目光犀利地逼視林希,“從你爺爺開始,就沒把我當這個家的一分子,現在,你們連我僅有的一點股份也想打主意,當我是一分子?”
林希連忙辯解:“不是這樣的,伯伯,實在是事出有因,萬一股權落入外人之手,家族的事業就有全盤崩潰的危險……因為這半年來有人在大肆收購散股,出的價很高,明擺着就是衝着我們來的……”
“那也跟我沒關係,誰讓你父親教出那麼個混賬兒子,害人家破人亡,人家找上門是遲早的事!”
“您不能這麼説,伯伯,”林希壓抑着火氣,竭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家父是管教不嚴,Sam才闖出那樣的大禍,但當初可是您給Sam做的無罪辯護……”
“混賬!你竟然敢這麼跟我説話?你是在怪我嗎?”林維一把扔掉手中的花剪,暴跳如雷,“如果我當初不那麼做,被關起來的就是你!你居然還不知道好歹,沒良心的東西,枉我過去這麼看重你……”
“伯伯!”
“你給我滾!回去告訴你老子,我林維死都不會放棄股權,不是我在乎這些身外之物,是我咽不下這口氣!我為他林仕延忍辱負重三十多年,他心裏不是沒數,能讓的我都讓了,還要我怎麼樣?”林維氣得額上青筋突突地跳,馮湘屏連忙從屋裏跑出來,着急地將他往屋裏拉:“老林,你又發什麼脾氣,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説嗎?你看你這血壓……”
“你走開!讓我跟他説清楚!”林維一把推開妻子,大步走到林希的面前,直視着他,一字一句地跟他説:“林希,從小我怎麼待你的,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如果你知道我這半生是怎麼忍過來的。你還會這樣理直氣壯地站在我面前説話嗎?我們大人的很多事,你們做晚輩的未必知曉,不要總把身家利益擺在前頭,這世上還有很多東西比利益更重要,你到時候悔之晚矣!伯伯年事已高,活不了幾年,你就讓我好好實現我的心願,過我自己的生活吧……算我拜託你,行嗎?”
林維格外加重“拜託”兩個字,眼底轉瞬即逝的痛楚無法讓人不動容,林希咬着牙,聲音都在顫抖:“伯伯,您待我的好我怎麼會不知道,從小我就被父親冷落,是您給了我父愛一般的關懷。現在我長大了,肩上的責任有多重,您也應該知道,我是身不由己啊……”
“你要擔那麼多責任幹什麼?你真以為你老子會把一切都給你?林希,不要太天真……”
“他可以不給我,但屬於我的我肯定得要回來!”
“你覺得什麼是屬於你的?你真的知道嗎?我看你一點都不知道!好好的建築不學,偏要學醫,以為這樣就可以擁有你想要的,林希,人這一輩子想要的太多了,你必須搞清楚什麼才是最珍貴的,萬貫家財嗎?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將來會後悔的,林希!”
“伯伯,那您最想要的,難道就是讓這個家分崩離析、名譽掃地嗎?”林希毫不畏懼地迎着林維的目光,欲言又止。
林維閃爍其詞:“我剛才已經説了,我忍了三十多年,我該過自己的生活了,大人的事,你不明白……”
林希説:“我不需要明白,我只知道我至死都會維護家族利益,何況您有嬸嬸,還有菲菲,您該為她們多想一下,伯伯!”
説完這些話,林希黯然轉身,穿過鬱鬱葱葱的茉莉園,徑直朝門口走去。臨出門了又回頭,冷冷地説了句:“就算您不讓股權,也請您保全我家庭的完整,我不允許任何人破壞我的家庭,否則……”
“怎麼樣?”林維站得筆直,迎風而立。
林希隔着大片茉莉,直直地看着林維:“不是我威脅您,伯伯,到時候不要怪我不顧叔侄情分。您該知道,做醫生的,見慣了生離死別……”
聞此言,林維挺得筆直的身軀開始發抖,一瞬間只覺得天旋地轉:“林希,我真慶幸……你不是我的兒子……”
“我也很慶幸,伯伯!”林希笑着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