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被掀起一角,驟然湧進的除了炫目的陽光還有烤臘肉的香氣,菁菁皺着眉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顯然還沒有完全醒來。清晨的微風中帶着一絲清爽的香甜,頓時驅散了帳篷裏濃濃的藥氣。
楚喬沒有抬頭,單手支着額頭,另一手的食指和中指間夾着一隻黑色的瑪瑙棋子,不斷的敲擊在白玉棋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音,頻繁且單調,隱隱有一些悶煩。但是她卻恍若未覺,棋盤上經緯縱橫,滿盤錯落,她卻遲疑着,久久不能落子。
“小姐,大家都準備好了。”
多吉站在門口,沉聲説道。
楚喬眉心微微蹙成一個川字,多吉的聲音靜靜的迴盪在空氣裏,她卻遲遲沒有反應。就在多吉以為她沒聽到要再説一遍的時候,她卻突然將滿盤棋推散,轉過頭來沉聲説道:“跟大家説,從今天開始,我們要日夜兼程的趕路,做好準備吧。”
楚喬等人是在昨天離開學府城的,現在的他們,正在趕往唐京的路上。
半個月前,卞唐大儒沈默白的獨子沈浚突然登門造訪,點明要見楚回。
楚林是多吉的東陸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姓了楚喬的姓,名為回回山的回。
沈浚來見多吉並不是什麼大事,畢竟多吉在學府城這一年來博學之名早已遠播,然而隨後發生的事,卻讓楚喬警惕了起來。
據多吉説,當沈浚看到了他最近正在謄寫的濟世之道之後十分重視,竟然連夜寫信給他的父親,而遠在眉山任職的沈默白在第三天就回到了學府城,並將多吉一連三日強留在府中,口氣中,隱隱有想要招納他之意。
原本這一切並沒什麼,一個愛才的老人喜歡一個有才華的後輩想要對之提攜一二也不算什麼奇聞。然而就在半月之後,沈默白為多吉引見了一人,楚喬才終於認識到了危機的所在。
年紀輕輕,氣度雍容,身份神秘,連沈默白這樣的學者也對之恭敬有禮,再加上多吉為她形容的形貌談吐,她不得不隱約想起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來。回想起近期聽到的一些風聞,楚喬越發感到了一絲山雨欲來的緊張,三天過後,她決定北上,務必要見李策一面,方能解心中擔憂。
隊伍在第二日來到了琇嶺,一路上高澗溪流,草木繁盛,青松茫茫,若不是心境不適,定是一路休憩好遊。
然而第三天傍晚的一場暴雨,卻阻斷了楚喬等人的行程。
山路難行,淤泥凹陷,第四天下午,好不容易走到了晴衡河,卻發現暴雨之後大水將唯一的橋樑沖斷了,一隻似乎也要過河隊伍正在搶修,不過人數畢竟只有三十多人,到底進度緩慢。
如今擺在眼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麼回頭繞道,取道懷宋,這樣最起碼要耽誤十多天的時間。要麼,就是等橋修好之後再過河了。
楚喬給僱來的馬伕護衞每人加了十株銀子,這些老實巴交的人頓時歡天喜地的加入到了前方修築橋樑的隊伍之中。
不一會,多吉走到馬車旁説道:“小姐,對方派人來謝我們。”
楚喬見對方也沒有親自前來説話的意思,也樂得清閒,淡淡點頭道:“你去回,就説大家同路而行,都要過河,不必道謝。”
天色很快就暗下來了,天邊雷聲隆隆,天氣異常悶熱,楚喬微微撩起車窗的簾子,只見西方烏雲密佈,恐怕再不多時,又會是一場大雨。
梅香帶着幾名下人煮好了肉粥,楚喬見渡口那一邊的隊伍一片安靜,所有的下人都在修橋,只有一輛簡樸的青布馬車靜靜的停在一株蒼松之下。傍晚的紅光之下,馬車好似被染上一層紅暈,微風過處,簾卷微翻,一隻皓白的刺金長靴露出一角錦繡,沉靜淡漠,儼然是大貴之人。
梅香叫上自家護衞,招呼大家吃粥。楚喬見了,就吩咐她將多餘的粥送去給對面的那些人。不想梅香回來的時候,手裏卻抱着一大包油紙包,打開之後,全是上好的糕點酥餅,還有兩大塊幹牛肉。
“還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梅香笑眯眯的拿起一塊糕點,湊到鼻間聞一聞,説道:“好像是白水關魚福記的千層酥,小姐,你聞聞,和我們店裏從白水進的貨像不像?”
楚喬皺着眉接過,看了一會,靜靜説道:“不是一樣的,我們買的是中檔的糕點,沒有這麼酥脆。這樣的糕點是經不起長途跋涉的運送的,沒法做生意,想必對方也只是買來路上吃的。”
梅香聽了微微乍舌,雖然這些年衣食無憂,但是畢竟是苦出身,她喃喃道:“這麼貴的點心都送人,真是財大氣粗。”
菁菁這幾日生了場小病,總是病懨懨的睡着,這會聞到香味睜開眼睛,也沒看清楚是什麼,就對梅香叫道:“梅姐姐,我要吃。”
“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夥人來歷不明,還是小心些。梅香,把這些東西找個地方扔了吧,都別吃。”
梅香微微一愣,可是隨即馬上點頭道:“小姐説的是。”
打了半晌的雷,大風也呼號了許久,可是入夜時分卻又銷聲匿跡了。天色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木橋終於修築好了。
那夥人似乎也急着趕路,過來一個人和多吉打了聲招呼,就當先離去。
楚喬也不願再耽誤時間,那夥人過河之後,也帶着人馬過河。
然而走到渡口的時候,卻見之前梅香送過來裝肉粥的瓷盆被放在一方篙草之中,裏面肉粥完好,竟是一口沒動。幾隻野鼠蹲在盆邊,正在大快朵頤。
楚喬放下車窗的簾子,靜靜靠在軟墊上,眉心緩緩的皺了起來。
午夜時分,總算出了山區來到一片平坦的草原,嚮導説此地是悠悠垣,出了這裏,就是夕照山,翻過此山,前面就是西南方的第一大城秋風城了。由秋風城中轉,往東是唐京,往北是白水關,過了白水關,就是大夏的土地了。
幾日以來一直在山澗野地裏跋涉,此刻看到平原,眾人心裏豁然開朗。
平原上歷來如此,遠遠的看着一棵樹,看起來不遠,可是真要走過去,卻要跑馬跑上一整天。
在悠悠垣上整整走了兩天,總算到了所謂的夕照山。
此山名字極美,景色也絕佳。只見幾座連綿的山峯聳立對持,松柏青翠,繁花穿插,一條白色的瀑布由山頂傾瀉而下,形成一條白練,水霧升騰,猶如仙境。
因為比鄰秋風城,此地的山路極為開闊,可並行兩輛馬車仍不嫌擠。
夕陽西下,落日火紅,灑下一片豔色,松柏雨林一片紅暈,繁花似錦,鳥語花香,絕佳之景美不勝收,果然不愧夕照二字。
當天晚上,楚喬下令在一處山谷安營紮寨。下人們聽了集體歡呼一聲,幾日來不眠不休的趕路,果然已讓眾人神色俱疲了。
然而還未睡着,野狼的嚎叫聲卻忽遠忽近的傳來,聲音淒厲,叫的人毛骨悚然。
菁菁害怕的小臉蒼白,縮在帳篷裏,靠在梅香的懷裏死死的閉着眼,卻怎麼也睡不着。
楚喬也不免有些擔心,西南一代餓狼兇狠早有耳聞,如今他們人數稀少,還大多都是些僱來的尋常護衞和車伕,隊伍中又有女子孩子,一旦遭遇狼羣,後果不堪設想。她叫來多吉和平安,吩咐了幾句,交代大家做好準備,這才稍微放下點心來。
然而到了後半夜,狼聲更盛,間中還有男人的呼喝聲。
楚喬出了門,披好風衣,吩咐平安帶着幾人看守營地,帶着多吉和十多名護衞就往聲音的發源處而去。
不過是轉過一個坡,一股腥臭的血腥味就撲面而來。眾人小心一看,只見一處低窪的山谷之中,大約有上百隻野狼正在攻擊一隊人馬,那夥人人數雖不足,但是身手矯健,劈砍挪騰間威勢凜凜,行動彪悍,一看就不是好相與之輩。狼羣兇悍,白牙森森,仗着成羣結隊,也絲毫不懼。
鮮血飛濺,惡臭撲鼻,慘叫聲不絕於耳,令人脊背發寒。
“小姐?”
多吉皺起眉來,沉聲説道:“狼羣眾多,若是這夥人不敵,我們也獨木難支。”
楚喬點了點頭,説道:“大家準備。”
一眾護衞車伕也是常年在外行走的江湖人,雖然不敵正規軍隊,但是膽子卻是極大。拉開弓箭,擺好架勢,多吉面色冷酷,沉聲説道:“放!”
一排排燃着松油的火箭齊刷刷激射而出,霎時間,狼羣背後遭襲,十多頭野狼頓時慘叫倒地。
狼羣大怒,掉轉頭來向他們衝來,勢如電閃,迅速驚人,幾個起落就已到了身前。
多吉手疾眼快,提起一桶桐油,嘩的一聲潑在前面,火把一扔,一道火牆頓時在山前燃起,火舌高達三丈。幾隻餓狼停不下猛衝之勢,一頭撞在火中,頓時發出刺耳的慘叫聲來。
狼羣畏火,登時陣腳大亂,那夥人馬見有人幫忙,氣勢更盛,為首的幾人大喝一聲衝上來,刀劈厲砍,乘勝追擊。
那羣餓狼果然兇悍,如此惡戰了一個多時辰,才倉皇退去。臨行前幾聲示威怒吼,隱隱有報仇之意。
遍地狼屍,一地腥臭。
山谷下一人高聲呼道:“上面是哪位朋友相助,我家主人多謝諸位仗義出手!”
多吉聞言微微一愣,探頭看去,卻因樹木阻隔、夜黑如墨而看不清楚,只是高聲叫道:“可是曹大哥嗎?我們是在晴衡河邊遇見過。”
對方沉默片刻,突然大笑道:“原來是吉小哥,我現在有些不便,稍後定來拜謝吉小哥大恩。”
多吉忙説道:“曹大哥不必多禮,不知可是受傷了嗎?有沒有金瘡藥?”
“小小傷勢,不足掛齒,小哥費心了。”
楚喬聽出對方語氣裏已經帶出一絲警惕來,輕輕拉了拉多吉的衣袖,朝着自己的營地示意一下。
多吉會意,忙説道:“那小弟先走了,曹大哥保重。”
回到營地的時候,平安正急得上躥下跳,見了楚喬連忙跑上來問道:“姐姐,可受傷了嗎?”
“沒事。”楚喬搖了搖頭,對多吉等人説道:“今晚大家睡覺多留點神,火把整晚燃着,準備好火箭和硫磺桐油。狼羣瑕疵必報,小心它們來尋仇。”
眾人點了點頭,楚喬回了帳篷,見菁菁已經睡下了。
梅香為她脱下披風,輕聲説道:“讓多吉去就行了,小姐幹嘛要親自去呢?”
楚喬搖了搖頭,眉心緊鎖,輕聲説道:“我這幾天總是心緒不寧,也不知道會不會出事。”
“小姐是為唐皇陛下擔心了吧,你放心吧,唐皇那麼精明一個人,哪裏會讓宵小之輩輕易得逞。”
楚喬柔柔的嘆了口氣,雙手捧住梅香遞過來的一杯參茶,熱氣嫋嫋,卻怎麼也暖不了她冰涼的雙手。
“但願如此吧。”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剛剛山谷下的那隊人馬,一顆心不知為何竟有一些擔憂。不由自主的説道:“梅香,上次從杏林堂買回的金瘡藥還有嗎?”
梅香頓時一愣,着急的問道:“誰受傷了?小姐你受傷了嗎?”
“沒,”楚喬連忙搖頭,説道:“誰也沒受傷。”
她有些懊惱的躺在氈子上,梅香心有餘悸的上下看着她,似乎懷疑她在騙自己一樣。
這是怎麼了?
楚喬微微皺起眉來。
第二天一早,楚喬等人剛剛走了沒多遠,就見前方一隊人馬正靜靜的停在那裏,顯然就是昨晚的那羣人。
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走過來,和多吉説了幾句話,客氣一番,就走到楚喬的馬車前,行禮道:“我家主人多謝小姐的援手之恩,本不該無禮唐突,但是受人恩惠需當銘記在心,是以大膽請問小姐名諱,還請小姐見諒。”
楚喬微微皺起眉來,沉聲説道:“路見不平,本該援手相助,不必多禮。”
那人聞言微微一愣,又再説道:“還不知道小姐芳名。”
“你這人好生奇怪,你家主人只派了你前來,明顯是不想自表身份,為何要強問我的出身?大家萍水相逢,互相警惕防備也很正常,既然互不信任並且各有要事在身,何不馬上趕路,在此多言,不覺得無聊嗎?”
那人頓時目瞪口呆,沒想到會被楚喬這般搶白,愣愣的退下去之後。
不一會,前方的隊伍就疾行離去。
菁菁乍舌道:“姐姐真厲害!”
楚喬嘆了口氣靠在軟墊上。
什麼厲害,只是不願意和他們浪費時間罷了,越拖一日她的心情越是焦慮,而對面的這夥人也給她一種壓抑的危機感,她明顯感覺到對方絕不是普通人,在這種時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要小心謹慎的好。
然而,走了不到半日,又一突發事件中止了他們的腳步,這時候,就連遲鈍如平安,也察覺到一絲不妥了。
一處稍顯狹窄的山路上,幾棵大樹和一堆淤泥亂石橫在路面,足足有半人多高,阻斷了道路的前行。一切都很明顯,很可能是幾日前的那場大雨造成的山體滑坡和泥石流,然而,多次的巧合之後,卻沒人願意相信這個簡單的理由了。
那隊人馬站在前面,虎視眈眈的看着姍姍來遲的楚喬等人,毫不掩飾眼底的敵意。
而多吉和平安等人也疑惑的皺起眉來,手自然的垂在一側,可是指腹卻緩緩摩挲着劍柄刀把。
天藍雲白,飛鳥鳴啼,太陽暖暖的照着下方,在這樣晴朗的天氣下,氣氛詭異,劍拔弩張,沒有人去清理路上的亂石淤泥,反而虎視眈眈的對視着,久久沒有人上前一步。
“真是巧啊。”
姓曹的男人冷笑一聲,緩緩説道。
平安眉梢一挑,卻被多吉一把拉住。年輕人劍眉微蹙,淡淡笑道:“果然很巧,幾日來屢次和曹大哥患難與共,連我這個不信天命的人,都不得不説一句天意難測。”
“依我看,不是什麼天意,怕是有的人存心弄鬼吧。”
平安頓時怒道:“你説誰?”
曹大哥冷然喝道:“你們是什麼人?畫下道來吧!”
“我看你才不像好人!”
平安怒喝一聲,唰的一聲抽出刀來,寒光閃爍,他上前一步,就要動手。
對方一看,頓時出刀,就在這時,只見一道銀光驟然亮起,叮的一聲打在平安的劍柄上。寶劍龍吟,咣的一聲落在地上,一個清厲的女聲淡淡説道:“平安,不得魯莽。”
好似一池冷水驟然注入沸騰的熱水之中一樣,氣氛霎時平息下來。
全場一片安靜,連人的呼吸都幾乎清晰可聞。
微風簌簌,掃過眾人的眉眼,遠處青松搖曳,碧浪萬頃,鳥兒在半空中盤旋飛舞,嘰嘰喳喳的鳴叫。
“噗。”
一個細微的聲音突然傳來,似乎是靴子踩在石子上的沙沙聲,風吹起青布車簾,曹姓男子等人頓時驚訝叫道:“主人?”
那人一言不發,徑直向着楚喬的馬車走來。
多吉眉梢一挑,頓時喝道:“站住!”
那人卻毫不理會,多吉手握劍柄,劍眉豎起,頓時就要拔劍。
然而劍剛拔到一半,只聽一聲鈍響突然響起,那人身手快的詭異,轉眼間就卸下了多吉的劍,隨手一拋,就扔在地上。
多吉面色頓紅,怒哼一聲就要衝上前來,那人卻凌然不懼,快步走到楚喬馬車前,伸手就來掀她的車簾。
“呼”的一聲,清新的風頓時吹了進來,正午的陽光明晃晃的刺眼,楚喬手握小型弩箭,箭端對着車門,卻在陽光刺入瞳孔的那一刻愣了下來。
多吉從後面衝上前來,五指成爪,就往那人的脖頸抓來。以他三年多來師承楚喬的身手,此一刻,絕對能制敵人於死地。
然而那個人卻不閃不避,身穿一身月白色的雲紋長衫,劍眉星目,清俊如斯,坦然站在原地,雙眼清淡的望着她,一時間,竟然難辨喜怒,恍若深潭,寒湖幽寂。
“嗖!”
弩箭離弦,從男子的耳畔穿過,緊擦着多吉的手臂射了出去,快如巔峯,帶着一股凌厲的殺氣,瞬時間凍結了所有人的動作。
“多吉,退下。”
楚喬靜靜的説道,並沒有氣憤,可是卻有着不容懷疑的威懾力。
多吉眉梢一挑,叫道:“小姐?”
楚喬眼梢微挑,也不説話,只是轉過頭去淡淡的看着他。
多吉頓時神智一凌,緩緩退後,只是眼神仍舊不服氣的看着馬車前的男人。
薰風如醉,天氣好的讓人心慌,一排毛色鮮豔的黃鸝落在不遠的樹枝上,啼叫出婉轉的聲音。樹木舒展,像是新描的黛眉,一旁的密林鬱鬱葱葱,間中開着各色惹人喜愛的花朵,奇秀瑰美,如在畫中。
風過處,男子的衣角輕輕被吹起,沒有尋常富貴人家年輕公子的薰香,而是一股清淡獨有的芝蘭氣,氣質清俊,恍若一捧清澈的雪。
“呀!”
坐在楚喬身後的菁菁突然伸着手,指着男人的腰部叫道:“他的玉佩和姐姐的是一樣的!”
瑩白光潔,圓潤剔透,男子被風而立,一方佩玉掛在他的腰間,閃爍着幽幽的光華。
楚喬的神色漸漸緩和下來,在所有人靜靜默立啞然無聲的時候,她突然伸手搭在男子的肩膀上,縱身自馬車上跳下來,温和的笑着對平安多吉等人吩咐道:“別愣着了,趕快把前面的道路疏通開。”
“啊?”平安瞪大了眼睛,看看楚喬,又看看那名男子,最後傻乎乎的問道:“姐姐,你們認識啊?”
“恩。”
楚喬神色輕鬆的點了點頭,看樣子似乎還有一絲欣喜。
平安很想問問這人是誰,誰知話還沒開口,就見那男人的眼神淡淡的飄過來,不是如何嚴厲,可是卻有如冰雪一般的冷漠,似乎很不願意聽到這個傻頭傻腦的小夥子喋喋不休一般。
曹大哥等人見了,頓時低着頭退了下去,拿出工具就開始疏通道路。
楚喬轉頭對男子説道:“你隨我來。”
説罷,就往後面走去。
“小姐!”
多吉連忙走上前來,攔在楚喬身前,沉聲説道:“你幹什麼去?”
楚喬説道:“多吉,別擔心,這是我的朋友。”
多吉疑惑的看向那人,卻見那人微微皺起眉來,淡淡的掃了他一眼,眼神猶若鏡湖封凍,冷漠異常。
那絕不是一般的淡漠和冷酷,而是屢經世事並且身居上位方能練就而出的骨子裏的清高。多吉頓時感覺好似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脊背不由得一寒,恍惚間,楚喬和那人已經走得遠了。
這天的天色極好,明澈如一湖碧水,日光若金,兩人一前一後,不一會的功夫,就走進一處僻靜的小山坳,一行瀑布由山巔處飛瀉而下,落入寒潭之中,濺起大片水花,粒粒澄清,映襯着璀璨的日光,五彩炫目。
楚喬回過頭來,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年多沒見,他似乎也並沒有如何改變,仍舊是這般模樣,她開口想説什麼,千言萬語凝在唇邊,卻不知該從何説起,終究化作一絲淺笑,溢出唇角,也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他人。
“笑什麼?”
諸葛玥仍舊是那副樣子,眉心微微蹙起,似乎很不耐煩和她站在這裏一樣。
“沒什麼。”楚喬搖了搖頭,仍舊是笑着説道:“似乎每次見你的方式都很奇怪。”
諸葛玥轉過頭去,眼睛看着別處,還是那股熟悉的彆扭勁。
“你來這幹什麼?”
諸葛玥給了她一個無比準確卻有無比含糊的答案:“辦事。”
“哦。”楚喬點了點頭,説道:“現在就要回去了?”
“恩。”
然後,兩人就站在原地,誰也不再説話。
一轉眼,又快兩年了,這兩年來,他在朝堂上呼風喚雨,轉手乾坤,已成為大陸上最有勢力的人之一。楚喬在偏遠之地,偶爾聽聞他的消息,都會有一種奇異的恍惚感。她有時候甚至會懷疑,自己所認識的那個人,和那些傳言中殺伐決斷凌厲果敢的男人是不是一個?
她也陸續聽到一些來自於青海的傳聞。
傳聞那裏雖然名義上隸屬大夏,但是實行自選官吏,不從氏族中推舉,而是經由科考選拔,即便是平民也有機會參考。傳聞那裏制定了新的律法,鼓勵農耕興修水利,保護工商,內地的商人們中有膽子大的已經前往青海做買賣了。傳聞那裏廢除了奴隸制,氏族富家可以購買家奴,但是隻要家奴願意出錢贖身,是可以脱離奴籍的。而且即便是家奴,也不可以隨意殺害,否則就要受到律法的嚴懲。傳聞那裏並不是如傳説中的荒涼敗落,而是地域廣闊,另有乾坤,人口繁盛,如今,已有眾多富饒繁華的城鎮了……
還有傳聞説青海王如今已經臭名遠播,被稱為強盜司馬。在朝堂上每年搶錢搶糧,以各種名目爭奪各種物資,源源不斷的運往青海。每個月青海都要上報大災大旱洪水冰川,那裏的百姓衣不遮體食不果腹,極力要求朝廷出錢出糧解救難民。
偏偏那些物資一出真煌就會流入市場,換取大量的真金白銀,然後明目張膽的運向青海本部。如今燕北的大半兵力都被青海牽制,大夏根本就不敢同他翻臉,只好任由他為非作歹。
傳聞這個男人被青海的百姓稱為君父,被西蒙的百姓稱為強盜,被大夏的官員們稱為吸血鬼,就連他的好朋友兼好盟友趙徹七皇子也很委婉的勸他:差不多就行了,你吃肉,總得讓他們有口湯喝。
傳聞西蒙的百姓縱然恨他入骨,但是如今膽子大的已經悄悄的準備搬家了,每天翠微關都人滿為患,充滿了想要偷偷混進去的拖家帶口的老百姓。
大夏長老會怒斥他有意縱容翠微關守軍懈怠瀆職,放西蒙內地的百姓流入青海。
他卻很無辜的一攤手,燕北軍威太甚,我們沒有多餘兵力,若是想有效的限制此等事件,急需户部立刻向青海撥黃金十萬株,以擴充青海軍備……
傳聞那麼多,可是楚喬此刻看到他,那些傳聞突然就如煙雲般從腦海裏消失了。
他還是他,不是什麼青海王大司馬,不是驚才豔絕的青海君父,不是狡猾無恥的大夏吸血鬼,他仍舊是那個冷漠孤傲還略略帶着幾絲彆扭和任性的男人,是那個和她屢經生死,幾次救她於危難的諸葛少爺。
幾絲感慨突然在心間升起,漸漸將那份初見時的激動和喜悦壓了下去,她看着他,雖然仍舊英俊,仍舊冷漠的像塊冰,可是眼角已然帶了一絲紋路,仔細看去,眼神也有一些疲倦的辛苦了。
她靜靜抿了抿唇角,輕聲説道:“才一年多沒見,你就老了。”
諸葛玥聞言突然一愣,眼神中的那絲風霜卸去,他低頭看向她,只見她容顏依舊,只是更加瘦弱了幾分。
他今年才二十六歲,無論如何,也稱不上這個老字。然而這些年的辛苦勞累,那些坎坷歲月裏的博弈征伐,那些濺在眉梢眼角的血腥殺戮,都隨着這個老字,如同滾滾潮水般,流過他滄桑的雙眼。
掩映在種種風光之後的,是無眠不休的徹夜燈火,是西窗冷月的孤影剪燭,是寒窗輾轉的夜不能寐,是迎風獨立的蕭蕭孤獨。
仍面依舊,心卻疲了。
如何能不老,又怎麼能不老。
他看着她,這一年多來的火氣突然就沒了,連那絲孩子氣的任性,都在這句簡單的話里老去了。
“這一年多來,你還好吧。”
“沒什麼好不好,總還活着。”
諸葛玥淡淡的説,話雖然不好聽,可是卻沒有以往那種冷淡的語氣。楚喬卻知道,他並非是與自己鬥嘴,而是真實的感慨。也許只有他們這樣的人才能體會的到,沒什麼好不好,活着,就很好了。
“我也挺好的。”
諸葛玥沒問,楚喬卻自己説道:“我,開了一家客棧,日子很舒服。”
“我知道。”
男人淡淡的回答,楚喬卻一愣,抬起頭來看着他:“你知道?”
“我在你那住了三次。”
楚喬徹底呆住了,卻聽諸葛玥沉聲説道:“一年了,你可想通了?”
“想、想通什麼?”
男子緩緩皺起眉來,一副你實在很能裝蒜的樣子:“你真打算開一輩子客棧?”
楚喬瞪着眼睛,啞口無言,其實,她真的是這樣想的。
“還是你打算在三十歲之前隨便找個人嫁了?”
楚喬大囧:“誰跟你説的?”
“還能有誰?”諸葛玥説道:“自然是李策,你不知道嗎?你對面那家春雨樓就是他開的,斜後方那家四海客棧就是我開的。”
楚喬被驚得無語,她恍然間想起了那兩家門庭冷落的客棧,在這之前,她還一直很得意的沾沾自喜,以為是自己的客棧將他們擠的沒有生意,不想卻是這兩位高人的手筆。
這麼説來,學府城的事李策應該瞭如指掌了,對於那些人的動作,他也應該早有準備了。
突然想起一事,抬頭問道:“那你一開始就知道我們的身份了?”
“不知道。”諸葛玥説道,見楚喬不信,不耐煩的説道:“我雖然去過,但是沒見過你們。”
是的,這一年多她深居簡出,的確是很少出門。
“你這次出來幹什麼?”
楚喬不知道該怎麼説,畢竟是李策的國事,就含糊道:“我去唐京。”
“哼……”
諸葛玥冷哼一聲,一旁的碧樹上纏繞着淡淡的紫藤和杜若,香風細細,幽幽而來,像是一汪浮雲。
“少爺。”
曹姓的男子遠遠的説道:“道路疏通開了,可以走了。”
諸葛玥也沒出聲,靜靜的站了許久,似乎有些不耐這樣壓抑的氣氛,他轉身就想走。
“諸葛玥!”
楚喬突然叫道:“下次來學府,可以來見見我。”
“我沒空去。”諸葛玥冷冷的答道,緩緩的轉過身來,沉着臉説道:“我就要回青海了,你跟不跟我去?”
他就這樣説出了這句話,像是熟人見面問你吃了嗎一樣自然,楚喬卻傻傻的呆住了,她總是這樣,任何事都可以從容應對,唯有面對他,就會睿智全失。她呆呆的看着他,似乎想從諸葛玥的臉上看到另一張嘴來證明剛才的話不是他説的一樣。
“李策説你是一根筋,當時遭逢大變,一時想不通,勸我多給你點時間。”
諸葛玥一臉淡定的説道:“你現在想通了沒有?跟不跟我去?”
“你,你是大夏的軍部司馬?還有家族在……”
“那些都不用你管。”諸葛玥皺着眉沉聲説道:“你只要説跟不跟我去就行了。”
一羣鳥飛過去了,兩羣鳥飛過去了,好多羣鳥都從林子上面飛過去了,楚喬仍舊沒有説話。
諸葛玥突然大怒,厲聲説道:“你到底去不去?”
“我去我去我去!”
楚喬大聲回答道,兩個人臉紅脖子粗的對喊,回聲迴盪在周圍,越發顯得這裏靜的發毛。
“在這裏遇見你也好,省得我再跑一趟跟你説了。”男人故意裝作很不在意的説道,好像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樣,卻不想自己平時到底是不是這樣多話的性格。
“別到處亂跑了,回你的院子待著去,等我事一了,就派人來接你。”
説罷,很帥氣的轉身就走。
“反正去青海,也是可以開客棧的。”
一個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諸葛玥猛的回過頭來死死的瞪着她,一副心狠手辣的表情。
天際白雲飄飄,鳥兒從樹葉後面探出頭來,似乎也在奇怪,這世間的事,真是不能以常理來度之。
回到馬車上的時候,梅香正在笑眯眯的等着她,菁菁卻更開心,樂的合不攏嘴。楚喬自然清楚她的小心思,可是卻不願意説出來,今日的一切簡直太匪夷所思了,楚喬靜靜的坐下來,心臟還在怦怦的亂跳。
她是不是太沖動了?
“小姐。”
梅香笑着為她加了一個軟墊,説道:“這世上的一切不能全用理智來處理,奴婢覺得,小姐以前太冷靜了,偶爾衝動一次,也不見得是壞事。”
楚喬驚訝的轉頭看向她,驚訝於梅香這樣尖鋭的洞察力。
梅香卻哈哈笑道:“小姐不知道嗎,現在的你,可是把什麼事都寫在臉上了。比起以前的小姐,梅香卻覺得這樣的你更招人喜歡。”
馬車開始走了,多吉皺着眉過來説道:“小姐,我們要和那些人一起走嗎?”
“一起走當然一起走!”菁菁撩開簾子叫道:“就要一起走,將來還會一起住呢,哼哼!”
説罷,就氣哼哼的放下車簾。
梅香為楚喬倒了一杯參茶,柔聲一嘆,説道:“小姐,不是所有人都會一年又一年的等待另一個人的。有些事,你在當時不抓住,如果將來再發生什麼變故,你會後悔的。”
燻暖的風順着微微飄起的車簾吹進來,像是母親温柔的手指,天空一片澄碧,隱隱有高飛的鷹遙遙而去,穿越雲層,遠離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