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就在大夏皇朝口口聲聲無錢供養異族流民而痛下殺手的時候,內城的拾花酒市裏卻是歌舞昇平、香風薰陶、一派紙醉金迷之色。美人腰肢如柳,肌膚如玉,嬌聲媚笑,玉臂豐乳,“辛苦”了一天的大夏元老們,在這裏卸去了白日裏的儒雅衣冠,放浪形骸,樂不思蜀。
門外積雪樹掛,絲絛飄揚,各色彩燈高燃,上元佳節,舉國同慶,包括這些浪跡風塵的女子們。就在這時,急促的馬蹄聲突然踏碎了魏閥大家長魏光的黃粱美夢,雪白長鬚卻仍顯清俊的耄耋老者眯起一雙狹長的眼睛,揮手屏退了身前身後圍繞着的十多名豔妝女子,女子們聞言齊齊裝好衣衫,半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的跪退而出。
魏光端起茶盞,深吸一口氣,緩緩的靠在軟榻上。
香爐裏香氣嫋嫋,團團薰香在上方輕輕飄散,形如細龍,豎直而上,隔着它們望去,一切都顯得有幾分迷離。
房門外響起了下屬恭敬的聲音:“大人,舒燁公子來了。”
也該來了,老者眉梢淡淡一挑,比他預計的早了點,白白浪費了玉孃的一場費心討好,老人聲音低沉,緩緩説道:“讓他進來。”
房門側開,一身樣式簡單,樸素到幾乎不像貴族該有的穿戴的月白色長袍閃進拾花酒市的天字第一號包廂,舒燁少將面色陰沉,沒頭沒腦的開口:“為什麼?”
魏光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雙眼微眯,看都沒看一眼,慢條斯理的説道:“見到長輩不知行禮,就是我這麼多年教給你的禮貌嗎?”
魏舒燁眉頭輕蹙,牆角的燭火噼啪爆出一絲火花,時間靜靜流逝,年輕的少將終於低下頭去:“叔叔。”
“這世上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要清楚原因才去做的,這一點,你要好好的和舒遊學習。”
舒燁少將眉梢一挑,沉聲説道:“那為什麼要派我去,我承諾過他們……”
“你是大夏七大門閥之首魏氏家族的下一任繼承人,身上流着先祖黃金的血液,是帝國尊貴的貴族,不需要對一羣血統低賤的賤民有所承諾,他們生命的存在就是為了在適當的時機失去,為帝國獻身,你做的毫無錯誤,也無需內疚,更無需在這個時候跑到這裏來質問你的叔叔。”
老人打斷舒燁的話,聲音低沉的説道,聲音鏗鏘,如斷金石。
舒燁搖了搖頭,皺眉説道:“叔叔,你曾經不是這樣教我的。”
“就因為我曾經如你一樣天真,你父親才會死在門閥的內鬥之中。”魏光睜開雙眼,蒼老的眼神中有跌宕的鋒芒在激烈的閃動,他緩緩的轉過頭來,緊緊的看着舒燁,一字一頓的説道:“勝者為王,弱肉強食,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燁兒,這麼多年了,難道你還不明白?”
“叔叔,”舒燁面色嚴肅,正色道:“帝國需要人去西部墾荒,他們一族的青壯全部因為相信我往西而去,為什麼長老會不能照料他們的家人?他們萬里迢迢的跟着我回到帝都,就是因為你曾經答應過我,説會在紅川腳下為她們建造永駐房。他們放棄了自己的家,放棄了遊牧的天性,就是因為我親口對他們保證過!”
舒燁激動的一把拿起魏光桌案前的小團香,厲聲説道:“你説帝國沒有錢供養她們,可是這是什麼?這是懷宋的金香,只一團就抵二百金株,二百金株,夠他們一族人生活十年啊!”
魏光面色不變,平靜的聽着舒燁發泄着自己的不滿,空氣劍拔弩張,充滿了年輕人憤怒的火氣,很久,老者才輕輕一笑,緩緩説道:“燁兒,你和點將堂的執鹿少將一同出去督辦尚慎民亂卻慘淡而歸,執鹿少將被剝了軍銜關在刑人堂裏至今生死不知,而你卻可以站在這裏同我大吵大鬧,原因是什麼?”
舒燁一愣,憤怒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登時無言以對。
“你之所以還能完好無損的站在這裏,是因為你姓魏。我知道你同情那些賤民,排斥等級之分,可是哪怕你再厭惡這個身份,你終究是魏家的嫡系子弟,是我魏光的侄兒,你從小到大所享用的一切都是門閥給你帶來的,你所吃所用,衣食住行,身份地位,全拜家族所賜,這一點,你永遠也改變不了。安然享受這一切的人,是沒有資格去厭惡咒罵它的。”
魏光深吸一口氣,靠在榻上,胸口略略起伏,聲音低沉,帶着一絲厚重的滄桑:“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有其存在的道理。今日之所以是魏家屠戮弁塔族,而不是弁塔族屠戮魏人,是因為魏家自從先祖開始,就在一直不停的為家族的利益而奮鬥。三百年來,魏氏一族護衞國土,開墾邊疆,入朝出仕,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在弁塔人悠閒的牧馬放羊的時候,魏家的孩子已經開始學習騎射兵法,開始學習經商之道,可以躲避明裏暗裏的冷箭暗算。於是多年之後,魏家是七大門閥的一支,而弁塔卻要發配邊疆,舉族覆滅。孩子,老天是很公平的,從不會偏袒什麼人,他們之所以會失去,是因為他們付出的還遠遠不夠。沒有人可以因為自己的弱小就去咒罵強者的欺凌,想要不被殺死,只能自己變得更強。今天你在這裏同情他們,可有想過,若是魏家的子孫都如你一樣,今日死在真煌城外的,就是你的兄弟姐妹。”
舒燁站在原地,眉頭緊鎖,想説什麼,卻感覺胸腔似乎被一塊巨石狠狠的壓制,説不出話來。
魏光緩緩的站起身子,伸手拍在魏舒燁的肩膀上:“燁兒,叔叔已經老了,護不了你們多久了,將來叔叔不在了,誰來保護家族?誰來保護我的孩子不被人殺害?誰來保護我的女兒不被人玩弄?誰來保護他們?你嗎?”
大門大敞,喧譁的絲竹聲悠然的傳了進來,香氣迷醉,令人昏然。老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魏舒燁挺着背脊,感覺肩膀火燒一樣的疼,那裏壓着的,是一座看不見的高山,是他極力想要逃卻終究無法擺脱的重擔。
夜色漆黑,卻也黑不過他心中的濃霧,那些看不見的魑魅魍魎在思想中游走着,吞噬着他的理智,掙扎無用,終究長嘆一聲,無言以對。
有些東西,生來就已經決定,如同血脈,如同命運。
男子頹然坐下,端起酒盞,連同滿腔的鬱結和不甘,一飲而盡。
楚喬回到剛剛走到城門口,就見到穿着諸葛家服侍的下人們正打着燈籠在四處張望,見了她,頓時大喜着跑了過來。
“星兒,四少爺讓我們在這裏等你呢,快回府吧。”
楚喬一愣,沒想到以諸葛玥那個性子,竟也會派人來找她,點了點頭,就上了來人準備好的馬車。
馬車咯吱前行,行走在仍舊喧譁熱鬧的街市上,漸漸的,外面的聲音漸小,逐漸安靜了下來。孩子靠在馬車的內壁上,眼前不斷的迴盪着剛剛的那一場屠殺,軍人們冷血的眼神,流民們刻骨的仇恨,還有魏舒燁無力的阻擋。
以他的身份尚且無能為力,更何況是渺小的自己。以個人的能力去對抗整個皇朝,無疑是螳臂當車,她現在所能做的,只是小心謹慎的好好活下去,尋找機會報得大仇,然後帶着小八安然離去。至於其他的事情,她的能力太小,不奢望去改變什麼。
馬車軲轆,漸行漸遠,楚喬突然神智一凌,陡然掀開簾子,四下望了一眼,沉聲説道:“這不是回府的路,你們要帶我去哪裏?”
那下人一驚,沒料到這麼小的孩子竟然還記路,連忙賠笑着説道:“少爺在別院呢,不在府裏。”
孩子眉梢一挑,謹慎的説道:“別院,哪個別院?”
“湖西的別院,你不知道。”
楚喬眉頭緊鎖,多年從事危險工作自發生成的謹慎暗暗提醒着她事情有點蹊蹺,她試探的説道:“少爺之前讓我回府取得東西我還沒來得及取,我們先回府一趟,再去別院。”
那下人笑着説道:“別擔心,少爺剛剛説了,東西不用取了,他在別院等着,咱們快去吧,別讓少爺等急了。”
孩子緩緩的點了點頭,面色沉靜,鬆手就放下了簾子。那家丁微微鬆了口氣,眼神中滑過一絲狡黠的神色,嘴角輕輕牽起,可是就在他嘴角的笑容剛剛擴大的那一刻,一柄森冷的匕首陡然抵上了他的脖頸咽喉,孩子小獸一般的順勢而上,面色陰沉的寒聲説道:“你不是四少爺的人,你到底是誰?”
“嘿嘿,”沙啞如夜梟般的低笑突然在一旁響起,一輛華麗的馬車緩緩從樹叢後繞了出來,獐頭鼠目但卻衣着華麗的老者對着一旁點頭哈腰的男人淫邪的笑道:“朱順,你介紹的這個丫頭果然不錯,小小年紀脾氣就這樣倔強,模樣也不賴,回頭我好好打賞你。”
朱順諂媚笑道:“替老太爺分憂是奴才的本分,老太爺要是打賞奴才就是不給奴才為你效忠的機會。”
老頭嘿嘿一笑,對左右兩側的侍從説道:“將這小丫頭拿下,送回府裏。”
眾人轟然答應一聲,頓時就圍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