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冷風如刀。
即便周身傷口疼痛欲裂,楚喬還是強迫自己站起身來,圍繞着小小的柴房一圈一圈的來回跑動,偶爾停下來用雙手揉搓着肌膚,以防凍死在這破爛的柴房裏。
三更的更鼓剛剛敲過,一個輕微的聲音突然響起,孩子一愣,就停了下來,轉過頭去雙目警惕的向發聲處望去。
一人多高的窗子被緩緩頂開,然後,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來人眼睛明亮,謹慎的在柴房裏轉了一圈,看到站在地上的楚喬,喜悦的華彩一閃而過,連忙豎起手指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就手腳利落的翻身躍入柴房。
夾帶着外面的寒氣頓時迫近,男孩子疾步跑上前來,伸出手臂,一把將楚喬抱在懷裏,聲音帶着一絲哽咽,但卻堅定的安慰道:“月兒不怕,五哥來了。”
男孩子很瘦,年齡也不大,不過八九歲的樣子,穿着一身土灰色的衣裳,很不合身,越發顯得瘦小。他的身量還未長成,只比楚喬高半個頭,臉孔的輪廓卻透着一絲莫名的堅韌。他緊緊的抱着懷裏的孩子,不斷的拍着她的後背,一遍又一遍的安慰道:“別害怕,五哥來了。”
不知為何,楚喬的眼眶突然濕了,似乎是這具身體的自發反應,大滴的淚珠止不住的掉了下來,打濕了男孩子粗糙的衣裳。
皎潔的月光從微敞的窗子投射進來,照在兩個矮小的孩子身上。天地間一片冰冷,唯有胸臆間有那麼一絲微小的温暖。男孩子小小的身體像是一個堅韌的山,在這個寒冷的夜晚,即便也會害怕的輕輕顫抖,可是卻仍舊堅定的抱着自己的妹妹,堅強的收緊雙臂。
“月兒,餓了吧?”
男孩鬆開了手,伸出黑漆漆的手指小心的擦去楚喬臉上的淚痕,扯出一個好看的笑容,笑眯眯的説道:“你看五哥給你帶了什麼?”
從背後拿出一個小布包,孩子席地而坐,利落的拆開布包,好聞的飯菜香頓時飄散而出。他抬起頭來見楚喬仍舊站着,揚眉疑惑的説道:“坐下啊。”
一個粗瓷大碗,邊上的青花已經被磨的失去了顏色,間或還有幾個小小的缺口。滿滿的一碗粳米飯,上面堆着一些青菜葉子,沒有多少油星,但散發的味道卻那樣香。男孩遞過來一雙筷子,塞到楚喬的手裏,催促道:“快吃。”
楚喬低下頭,往嘴裏拔了一口飯,嘴裏很鹹,還有眼淚的味道,嗓子很堵,她機械的嚼着,然後輕輕的抽泣一聲。男孩眼巴巴的望着她,楚喬每張嘴吃一口,男孩就也要輕輕的張開嘴,似乎在教她如何吃飯一樣,見她嚥下去,就會開心的眯起眼睛。
筷子在碗裏撥弄着,突然插到一個東西,挑出來,竟是一塊還冒着熱氣的紅燒肉。
拇指般大小的一塊肉,被燒的有些焦,半肥半瘦,在這樣漆黑冰冷的夜色裏,竟顯得是那般的誘人。
一聲響亮的咕嘟聲突然響起,楚喬抬起頭來向男孩望去,只見男孩尷尬的揉了揉肚子,故意滿不在乎的説道:“我剛剛吃完飯,一點也不餓。”
將筷子遞過去,楚喬説:“你吃吧。”
男孩頓時搖頭:“我們今晚吃的特別好,四少爺給我們加菜,紅燒鯉魚、糖醋排骨、醋溜裏脊、白板水鴨,好多菜呢,我吃的想吐,現在什麼也吃不下去了。”
楚喬固執的舉着筷子:“我不愛吃肥肉。”
男孩子微微的愣了一下,看了眼楚喬,又看了眼那塊紅燒肉,不自覺的嚥了下口水,好久,才伸出手來接過楚喬的筷子,小心的張嘴咬在肥肉上,然後將剩下的瘦肉又遞回來,呵呵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着説:“月兒,現在可以吃了。”
鼻子突然一陣發酸,楚喬迅速的低下頭去,眼淚在眼眶裏來回的滾動,卻始終忍着沒有掉下來。
許久,她緩緩的抬起頭來,衝着男孩一笑,張嘴吃了那塊肉,一邊嚼一邊咧嘴笑。
“月兒,好吃嗎?”孩子的眼睛很亮,像是天邊璀璨的星星。
楚喬使勁的點頭,嗓子很堵,聲音哽咽:“五哥,好吃,我一生吃過最好吃的東西就是這塊肉。”
“傻瓜,”男孩伸手摸着她的頭,神色略略帶着一絲悲涼,説道:“你才多大,就説一生這樣的話。不説將來,就説我們小時候,就吃過多少山珍海味,你那時候還小,也許記不得了。不過你放心,將來總有一天,五哥要讓你吃飽穿暖,將這世上所有的好東西都弄來給你吃,不止有紅燒肉,還有人蔘、鮑魚、燕窩、魚翅、象拔,想要什麼都有。到那時候,誰也別想再欺負我們,月兒,你相信五哥嗎?”
楚喬點着頭,低下頭努力的將那些米飯通通都拔進嘴裏,味道苦澀,但卻那般温暖。
“月兒,別害怕。”男孩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楚喬的肩上,聲音稚嫩,卻堅定的一字一頓説道:“五哥會保護你的,我就在這陪着你,別害怕。”
月色悽迷,光影移動,透過縫隙照射在柴房裏,晃出大片的白亮,如霜的月光下,兩個孩子小小的身體緊緊的靠在一處,那般渺小,卻又那般温馨。
遠處燈火鼎盛,絲竹長奏,酒肉味道悠揚四溢,不夜的真煌城終於來到了盛大晚宴的高潮。輝煌的燈火之下,沒有人記得那個曾在今日圍獵場上僥倖存活的女童,寒風呼嘯,將大夏的烈焰旗卷的獵獵翻飛。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男孩已經離去,地上寫着一排好看的小字:五哥晚上再來,柴火下有饅頭。
楚喬扒開角落裏的枯枝,見一張油紙包着兩個有些發黃的饅頭,她握着它們,面色沉靜,眼神卻漸漸温和了起來。
如此過了三日無人問津的日子,男孩每晚都會帶着吃的來陪着她,第二日再悄悄離去。第三天,柴門的大門被嘩啦一聲打開,朱順居高臨下的看着在柴房過了三天仍舊活着的楚喬,眉頭越皺越緊,終於,還是命下人將她放了出去。
踏出柴房的那一刻,楚喬站在門口,最後看了一眼這間破舊的房子,嘴角抿起,然後決然的回過頭去。
朱順,諸葛,景,沐,珏,徹,燕……
孩子緩緩閉上眼睛,揚起臉孔,陽光照在她的額頭,幻化出一個明媚的光圈,金光燦燦,恍若鳳凰于飛。
越往前走,房屋越顯破舊,隨處可見大羣的孩子小心的躲在樹枝迴廊之後,偷偷的望着她。走到一個小院之後,管事的下人剛一離開,一大羣的孩子突然一擁而上,頓時將她抱個滿懷。
“小六,你可回來了。”
“六姐,我們還以為你回不來了。”
“月兒姐,嗚……”
孩子們七嘴八舌的大叫,毫不掩飾的放聲大哭,楚喬被嚇了一跳,一時間只能愣在原地被她們團團圍着,忍受着這羣小蘿蔔頭的眼淚和鼻涕。
“好了,都別哭了。”
一個男聲突然響起,眾孩子回過頭去,頓時欣喜的大叫:“五哥!”
男孩從外面跑進來,抱着一個布包,剛跑兩步,嘩啦一聲全都灑在地上,竟是一兜的瓜子。孩子們頓時歡呼一聲,齊齊鬆開楚喬,跑上前去。
“別搶,每個人都有。”男孩一副大人的樣子,説道:“月兒剛剛死裏逃生,受了重傷,大家都不要吵她,這些天她的工作,大家都要幫着她做。”
眾孩子連連點頭,一個刷着兩條小辮子的女孩揚起一張白嫩的臉,笑眯眯的説:“五哥,你放心吧,我們會幫六姐的。”
男孩説道:“小七,你的傷好了嗎?怎麼下牀了?”
“五哥,都好啦。”孩子笑着仰着臉,伸手擼起袖子,只見上面青青紫紫全是鞭痕,有些地方皮肉已經翻開,還沒有完全癒合好。小七笑着説:“你拿來的藥很好用,抹上就不疼了,小八昨天餵馬的時候被疾風踢傷了腰,我得幫着她。”
“臨惜,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説。”一個小女孩突然走上前來,拉住男孩的手。
男孩回頭看了眼楚喬,説道:“月兒,外面風大,你也進來。”
破舊矮小的屋子,一張大炕,上面整齊的擺放着十多套被褥。名叫臨惜的男孩説道:“汁湘姐,什麼事?”
汁湘年紀也不大,十多歲的樣子,她蹲下身子,打開黑漆漆的炕洞,掏出一個小小的盒子:“再有五天,就是荊家滅門的忌日,你要我們偷偷準備的香燭和紙錢,我們都準備好了。”
臨惜點了點頭:“小心點,別被管事的發現了。”
“恩,放心吧,沒有人會來我們這邊。倒是你,在四少爺身邊服侍要小心,我前天還聽浣衣房的四桃説四少爺房裏又打死兩個伴讀的小斯,老爺不在家,懷少爺也不內府的事,他們越發沒有顧忌了,老太爺上個月弄死了二十多個小女奴,和我們一同被買進來的杜家已經絕了,我真擔心有一天會輪到我們身上。”
正説着,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尖鋭的驚呼,就聽一個尖鋭的聲音大聲喊道:“好啊,你們這些下賤的奴隸,竟敢偷東西,不要命了嗎?”
臨惜眉頭一皺,就要出門,汁湘一把拉住他,小聲説道:“快從後面走,不能讓人看到你在這裏,四少爺會打死你的。”
“我……”
“快走啊!”
這樣簡陋的屋子竟然還有一個後門,將臨惜推出門去,汁湘拉住楚喬的手臂,沉聲説道:“發生什麼事也別出來。”然後就匆忙跑出去。
慘叫聲和鞭子聲頓時響起,滿肚肥油的婦人甩開膀子,惡狠狠的叫道:“這不是當年荊家的千金小姐們嗎?怎麼也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你們的姐姐們在識花坊做婊子,你們就在這裏做小賊,真是一窩下賤的胚子!”
“宋大娘,我們知錯了,我們再也不敢了。”汁湘擋在其他孩子身前,臉上被抽了幾鞭子,血淋淋的全是血痕,她跪着拉住婦人的裙角,大聲的求饒道:“我們再也不敢了。”
“知錯?我看你們是不打不長記性!”
一道道鞭子狠辣的落在孩子們的身上,刷着兩條辮子的小七本就受了傷,幾鞭下去,竟雙眼一白昏了過去。孩子們頓時大哭出聲,婦人卻越打越精神,吆喝一聲,再一次高高的舉起鞭子。
唰的一聲,卻沒有劇烈的慘叫聲傳來,宋大娘低頭一看,只見一個衣衫破爛的小女孩站在自己的面前,身材瘦小,眼神卻很冷冽,一雙漆黑的小手緊緊的抓着自己的鞭子,面色陰沉的沉聲説道:“你夠了。”
宋大娘大怒:“死丫頭,你找死是不是?”
“月兒,月兒快鬆手!”汁湘跪着爬上前來,拼命的拉楚喬的衣角,一邊哭一邊大聲叫道:“快給宋大娘賠不是。”
楚喬不為所動,只是冷眼看着婦人,寒聲説道:“你再打她們一下試試。”
宋大娘眼梢一挑,大叫道:“我不打她們,我打你!”説罷,掄起鞭子就狠狠的抽過來。楚喬冷笑一聲,一把拉住婦人的腰帶,腳下一絆,婦人肥胖碩大的身體就嘭的一聲重重的摔在地上!
殺豬般的叫喚登時響起,楚喬緩緩的走到婦人的身前,彎着腰冷笑着説道:“還不快去告狀?”
宋大娘騰的跳起身來,叫道:“你給我等着!”轉身就衝出了院子。
汁湘擔憂的跑上前來,急的眼淚都要流出來:“月兒,你惹了大禍了,怎麼辦啊?”
“你看着她們。”楚喬交代一聲,轉身就跟着婦人走了出去。
剛剛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記清了道路,拐過兩個迴廊,就見那婦人正在石橋上急促的奔跑着。她身體肥胖,才跑了這麼一段路就喘了起來。楚喬蹲在草叢裏,左右看了一圈,確定安全之後,撿起一塊石頭,半眯着眼睛,對着婦人的腳踝就飛速的擲了過去。
啪的一聲,石塊重重的打在宋大娘的腳腕上,女人驚呼一聲,腳下一滑,頓時就從橋上掉了下去!
已經是隆冬,湖面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她掉下去之後竟然沒有雜碎冰層,只是四仰八叉的趴在那裏,哎呦哎呦的叫喚着。
楚喬從草叢裏站起身來,緩緩的走上石橋,居高臨下的望着她,大喊道:“喂,用不用我幫你叫人?”
婦人回過頭來,立馬和善的説道:“好孩子,快去幫大娘叫人,哎喲,疼死我了。”
楚喬笑笑,笑容明豔,她彎下腰,抱起一塊巨大的石頭,費力的舉過頭頂。婦人見了,頓時大驚失色,叫道:“你,你幹什麼?”
再不容她大吵大嚷,楚喬輕輕的鬆開了手,石頭嘭的一聲砸在冰層上,冰面頓時破碎,婦人驚呼一聲,就被寒冷的湖水整個覆蓋,只冒了幾個氣泡,就死死的沉了下去。
楚喬站在石橋上,面色沉靜,眼神平和,看不出一絲波動。
這是個吃人的世界,想要活下去,就只能率先將吃人的野獸一口吞了。
再沒有半點留戀,轉身就往回走去。剛剛踏進院子,孩子們就齊齊奔上來,人人身上帶傷,淚眼婆娑。楚喬伸出手抱住最前面剛剛醒過來的小七,深吸一口氣,低聲説道:“都不要害怕,沒事了。”
諸葛府最低等的奴隸院子裏,一羣豬狗一般生活着的小女奴們,再也忍不住的痛聲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