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枝:
見字如晤。
我從沒跟你說過那次見鬼的經歷。
南明高中附近,破敗的鋼鐵廠邊上,你知道有片荒地。1988年,我還在這裡讀高三,常跟同學們去踢足球,每次把球踢飛到工廠圍牆,都是我去撿回來的。有天踢到很晚,當我翻過圍牆,回頭再看大家都跑光了。冬天黑得很早,朔風呼嘯。眼前的工廠空無一人,只有魔女區的廠房,還有大片枯萎的荒煙蔓草。
傳說在這種時候是最容易撞到鬼的。
果然,我看到了她。
她從野草叢中走出來,穿著一條窄窄的旗袍,全不懼怕寒冷。她的髮型就是電影裡見到的那種,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我。那年我才十七歲,她居然主動跟我說話,廣東口音的細聲軟語,記不清具體聊了些什麼,但那感覺並不是恐懼。我跟著她走在冰冷的廢墟,看著寒夜緩緩降臨,月牙升在殘破的煙囪頂上。我看到她眼底眉角的哀傷,聽她說起那個年代的趣事,還有她短暫的人生。她的二十五歲容顏,凝固在這片荒郊野外,不會再被改變與傷害。
時間化作厚厚的塵埃,她依舊鮮豔地被埋葬在滿屋塵埃之中。
少年的我,站在寒冷的新月下,懷中抱著一個足球,野草在身邊歌唱,風吹亂單純的眼神。
她給了我一個微笑,但她不會把我帶走。
於是,我像其他人那樣慢慢長大。考進大學,踏上社會,沒有改變世界,反而被世界改變,變到她再也無法認出我來。
那時候,我已經老了。
她生於1910年,死於1935年3月8日,死後葬於廣東人的公墓,後來公墓被拆除建造為工廠,她的骨骸也就此與魔女區融為一體。
我會像她一樣死於二十五歲嗎?
你的老師明
1995年3月8日
2011年,秋天,小枝回到南明高中,也成為了語文老師。
她獨自坐在圖書館的角落,攤開這封保存了十六年的信箋,泛黃的信紙上佈滿申明工整漂亮的字跡。
十一長假前,在學校的最後一天,歐陽小枝才踏進學校圖書館。當年不知來過多少次,雖然有神秘小閣樓的傳說,仍是她最喜歡的地方。那年頭沒有網絡,教科書完全滿足不了求知慾,每一本書都如此珍惜。她常在閱覽室一坐就是兩個鐘頭,有時會忘記吃晚飯……
如今,圖書館被重新裝修過了,閱覽室還在老地方,桌椅已煥然一新。藏書增加了不少,但還有十多年前的老書。在書架間徘徊許久,好不容易找到那本《第三帝國的興亡》,那個印著希特勒頭像的藍封面。翻到最後一頁,插著泛黃的借書卡,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隱藏著“申明”兩個字。她把借書卡放到唇邊,似乎能嗅到上輩子的氣味。這本書不知被人借過多少遍,但沒人發現過這個秘密,就在這張厚厚的卡片背面——有人用鉛筆素描畫出了她的臉。
為什麼要選《第三帝國的興亡》?因為,女生怎麼會看這種書呢?
1995年,有部電影在日本公映,居然有同樣的情節。
忽然,圖書館裡多了一個人,歐陽小枝收起當年的書信,又把這本《第三帝國的興亡》塞回書架。
她隱藏在書架背後,隔著書本觀察那個人——又是他?
這個叫司望的高一新生,熟門熟路地在閱覽室徘徊,手指劃過一排排書本,幾乎就從她眼前閃過。
他的手停留在一個書脊上,就是《第三帝國的興亡》。司望果斷地抽出這本書,直接翻到最後一頁,拿出背後的借書卡,也把這張卡片放到唇邊。
不可能,歐陽小枝剛才相同的舉動,不會被他看到過。
許久,司望把這本書放回去,抬頭看了一眼小閣樓,便離開了圖書館。
她這才敢大聲呼吸,隱藏在二樓窗戶後面,看著他在操場上的背影。
半小時後,歐陽小枝回到教師辦公室,屋裡沒有其他老師,有的還在食堂吃飯,有的已提前回家。桌子上堆著今早收上來的語文作業,電腦屏保畫面是《情書》裡的藤井樹與藤井樹。一陣陣疲憊襲來,正要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手卻碰到鼠標破壞了屏保畫面。
她才發現鼠標下面鋪著一張紙,上面用某個人的筆跡寫著幾句詩。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上剝後蕉。
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清朝詩人黃仲則著名的“綺懷十六首”中的第十四首。
她不但記得這首詩,還清晰地記得這些筆跡,一撇一捺都未曾改變過……歐陽小枝坐倒在椅子上,摸著自己心口,從包裡掏出那封舊書信,將這段墨跡未乾的詩句,與當年申明的親筆相對照——幾乎肯定是同一人所寫!
下意識地把手伸向茶杯,卻把杯子打翻,整個桌面都是玫瑰花茶。她手忙腳亂地收拾,用整包餐巾紙擦乾檯面,那張紙都被弄溼了,不知會不會化開墨跡?她心疼地把寫著黃仲則詩句的紙,放到窗邊,壓上鎮紙吹乾。
小枝衝出門外,不知所措地注視四周,走廊裡的人多了起來,任何人都可能闖入過辦公室,任何人的脖子上都有可能騎著申明的幽靈。
最後,她把目光對準多功能樓的天台,從那裡正好可以看清她的辦公室。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